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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辣味月饼

谭昌乾2025-10-10 00:53:09

青春辣味月饼

 

谭昌乾

 

月亮县民族中学篮球场上,初夏的风裹着塑胶味和少年人的汗水。羌唐刚完成一记漂亮的空中拉杆,球“唰”地入网,落地时篮球鞋在塑胶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引来场边一片喝彩。他随手抹了把额上亮晶晶的汗珠,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喧闹人群,却在下一秒定住。

 

戚小春静静地缩在角落,趴在剥落了漆的水泥台阶上,膝盖上摊开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低着头,专注得像一棵在戈壁沙漠中顽强生长的仙人掌。阳光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侧影,映照出那个旧书包——书包带已经磨损得发白,快要碎掉了。

 

“啧,‘灭绝师太’又在啃书呢?”旁边有男生嬉笑。戚小春是高二(3)班出了名的“冰疙瘩”,成绩永远盘踞年级前三,性子却冷硬得像块石头,对周遭的热闹充耳不闻。

 

羌唐没有说话,只是徒然拨弄着手中的篮球。他见过她,或者说,所有本地人都见过她,还有她的父亲——一位有名的企业家。他昂首挺胸,骄纵瞩目,带着被惯坏的锋芒。而戚小春呢?她是角落里毫不张扬的微尘,除了成绩单上的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他不懂她这种近乎倔强的沉默,仿佛是对整个世界的无声抗议。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中午,羌唐在食堂风味窗口排长队,只为买他父亲公司新赞助的那种网红鲜肉月饼。队伍缓慢挪动,他百无聊赖地左右张望,视线无意间扫过食堂角落的泔水桶区域。

 

那里灯光昏暗,人影寥寥。一个熟悉又单薄的身影背对着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泔水桶边,飞快地从桶里拎出半盒几乎未动的米饭,又迅速扒拉出一块完好的红烧大排,小心地放进自己带来的饭盒。

 

是戚小春!羌唐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像要从喉咙里蹦出去。他下意识想喊,又硬生生憋住,迅速闪身躲到一根柱子后面。他看着戚小春盖上饭盒,像藏着什么烫手山芋一样紧紧抱在胸前,低着头,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片区域。灯光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颤抖的影子。那一瞬间,羌唐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窘迫”像针一样尖锐的模样。

 

那个画面像烙印烫在了羌唐的视网膜上。再在教室里见到戚小春时,她依旧是那个脊背挺直、目光专注的优等生,仿佛泔水桶边那个仓惶的身影只是他的幻觉。他心底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混杂着震惊、困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提供了契机。放学时乌云压顶,豆大的雨点砸得地面白烟四起。羌唐刚坐进父亲安排的轿车里,就瞥见校门廊檐下,戚小春正抱着她那个磨得发白的旧书包,望着漫天雨帘发呆,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静。司机催促开车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膜。

 

“等等!”羌唐推开车门,抓起后座那把巨大的黑伞,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中。

 

“喂!”他几步冲到戚小春面前,黑伞移过去,瞬间替她隔开头顶喧嚣的雨幕。他自己半边身子立刻暴露在雨里,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激得他一哆嗦。

 

戚小春显然被吓了一跳,看清是他,眼神里的惊讶迅速冻结成更加警惕的冷漠。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书包抱得更紧,像一只随时准备炸毛又强装镇定的猫。

 

“这么大的雨,你……”羌唐话卡在喉咙里,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脑中又闪过泔水桶边的那个剪影。一股莫名的冲动压过了尴尬,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看见了!那天……在食堂后面。”

 

戚小春的身体瞬间僵直,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屈辱和绝望的碎光。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羌唐看到她的脸色,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像锋利的刀子刺了过去,急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我只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用力将伞柄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中,“拿着!”

 

说完,他竟在她积水的台阶旁坐下,离得这么近,她轻轻一颤,他也跟着一颤。水一滴一滴地洒在他的校裤和背上,他感觉到了,轻轻抖了一下,但这对他并无影响。他看着盆里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话语随着雨声,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困倦,哽咽着说。

 

“我不是来笑话你的。我……我也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他顿了顿,像是在挖掘深埋的、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碎片,“很小的时候,我爸还没发财那会儿……我妈走了,我爸天天在外面跑生意没着家。我一个人守着空屋子,把抽屉角落里能找到的最后一点零钱都凑起来,也只够买两个冷包子,撑了整整三天。半夜肚子饿得难受,胃里泛酸,就像有锉刀在不停地磨……他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声音低沉下来,后来我父亲终于回来了,给我带了一盒热腾腾的鲜肉月饼。那是我这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香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可后来……再买多少盒,都不是那个味道了。”

 

雨声磅礴,将他们圈在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世界里。戚小春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在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很久,就在羌唐以为她不会回应时,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哽咽:“……我妈病了。很重的病……很久了。钱,都送到医院去了。”

 

那声音里的无助和重量,沉沉地压在羌唐心上。他没说话,只是把身体又往她那边靠近了一点,用自己的肩膀和后背,替她又挡开了更多斜飞的冷雨。这一刻,冰冷的雨水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两颗曾经壁垒森严的心,在盛夏的暴雨冲刷下,第一次笨拙地、试探着靠近,共享着同一个潮湿而沉重的秘密。

 

沉闷的夏日被一场猝不及防的骤雨冲开一道缝隙,也冲开了羌唐和戚小春之间的坚冰。

 

那天之后,一些沉默的变化悄然发生。羌唐不再只是远远地、带着好奇或误解地观察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他会“顺路”多买一份食堂的荤菜,然后“正好吃不完”,皱着眉推给同桌——而同桌总会心照不宣地传给戚小春;他会把自己崭新没用的教辅资料“不小心”落在她桌上;甚至开始硬着头皮去请教她那些晦涩的物理题,虽然每次讲解时,戚小春依旧语调平板冷静,像在陈述实验步骤,但羌唐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那层厚厚的冰壳,正一点点消融,透出些许极淡的暖意——像是严冬湖泊深处,终于有了一线微光。

 

他知道了她父亲早逝,母亲罹患重病多年,庞大的医药费像吸水的海绵,榨干了那个本就贫瘠的家。奖学金是她们母女唯一的浮木。他也知道了戚小春那份令人窒息的自尊,是她守护自己和母亲尊严仅存的盔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高三前的那个暑假末,羌唐原本快乐自在的世界突然崩塌。父亲的公司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灾难,破产了,银行的催款信和法庭的传票接踵而至,堆满了家门口。曾经门庭若市的别墅变得寂静无声,死气沉沉,争吵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父亲那张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也露出了颓唐和不安。在一个闷热如火炉的夜晚,父亲用沙哑的声音和疲惫的手按住额头,说出了那句话:我们一家要离开江洲,去一个生活成本低廉的小城重新开始。

 

这个消息像一记闷棍砸在羌唐头上。搬走?离开这里?离开……戚小春?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慌瞬间盖过了家族落败的迷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清晰涌上的,是暴雨中她苍白脆弱的脸,是那些小心翼翼递过去的温热饭菜,是她讲解题目时低垂的眼睫……他不能就这样消失,像一滴水蒸发在戚小春本已足够艰难的生活里。

 

离开的前一天,正是高三开学前领取新教材的日子。学校里弥漫着新学期的忙碌和一种无形的压力。羌唐在喧闹的走廊尽头堵住了抱着一摞新书的戚小春。

 

“我要走了。”他开门见山,声音干涩。

 

戚小春停下脚步,怀中的书似乎更重了。她抬头看他,乌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和短暂的波动。她没有解释原因,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爸生意……出了点问题,我们得搬去邻市。”羌唐语速很快,像是在逃避什么,“明天就走。”

 

时间仿佛静止。戚小春捧着书,白皙的手紧握成拳,关节再次变白。她垂下眼睑,遮掩了眼中的情感。走廊的喧哗声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几秒后,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毫无波动,“嗯,知道了。”停顿片刻,又轻声加了两个字,“……保重。”

 

没有追问,没有挽留,只有一种近乎于认命的平静。这平静却像针一样刺着羌唐。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信封,硬塞进她抱着的书堆最上面。

 

“给你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笨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就是我爸公司饭堂以前的饭票!还有三个月过期!别……别浪费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语速飞快,“我知道你不爱要别人的东西……就当……就当是你替我解决了以前那些‘吃不完’的饭菜的报酬!” 他胡乱地说着,脸涨得通红,然后不等戚小春有任何回应,像逃跑一样,猛地转身,冲进了走廊尽头涌动的学生人潮里,瞬间被淹没。

 

戚小春抱着沉重的书本,手臂被信封硌着。她怔怔地看着羌唐消失的方向,喧闹声浪重新涌入耳膜。她慢慢抽出那个信封,很厚。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叠印制考究但样式已显陈旧的“九洲集团员工专用食堂饭票”,面额不小,足够覆盖未来几个月的午饭。信封深处,还有一张折叠的小纸条。

 

她展开纸条,上面是羌唐那熟悉的、带点飞扬跳脱的潦草字迹,只有一行:

 

“戚小春,你欠我一顿鲜肉月饼。好好保重,等我带正宗的回来还你!”

 

纸条下方的空白处,用更粗的笔触,用力画了一个笑脸符号,嘴角咧得很大,却显得有点傻气十足。

 

戚小春捏着纸条和信封,站在原地。走廊的灯光有些晃眼,她眨了眨眼睛。周围是抱着新书奔走、对未来或憧憬或忧虑的同学们。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女孩,正用力抿着嘴唇,将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和那叠沉甸甸的饭票,紧紧、紧紧地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什么极沉重的东西被轻轻拂开了,一种滚烫的、带着少年特有莽撞的暖意,和一种陌生又酸涩的失落交织在一起,汹涌地蔓延开来。

 

一年后,月亮县民族中学的高考红榜前人头攒动。戚小春的名字高高悬在理科最前列,如愿被本省顶尖的医学院录取。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目光平静地扫过榜单,最终停留在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学校名字上。那是北方一所著名的体育学院,旁边紧跟着的名字是:羌唐。

 

盛夏的火车站台,空气被烈日烤得扭曲变形,铁轨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戚小春独自一人,拎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汽笛长鸣,北上的列车即将启动。就在车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一个身影拨开人群,像一道风般冲了过来,带着一身热汗和北方大平原干燥的尘土气息。

 

是羌唐。他黑了,也结实了,寸头显得更加利落,眉宇间褪去了昔日的张扬,多了几分沉稳。

 

“还好赶上了!”他喘着粗气,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将一个沉甸甸、裹着油纸包的袋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戚小春怀里,“拿着!答应你的!我们那儿最有名的老字号!”

 

油纸带走了刚出炉的温度,热腾腾的酥皮和浓郁的肉汁散发出熟悉的香气——鲜肉月饼!那种独特的、唤醒人心的香气,勾起了记忆中那个雨天午后,关于饥和暖的最初记忆。

 

戚小春抱着温热的油纸包,指尖能感受到里面酥皮细碎的触感。她抬起头,看向羌唐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以及一种跨越了时间和距离的、不言而喻的郑重。

 

汽笛再次拉响,悠长而急促,催促着离别。

 

羌唐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依旧灿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烙印在骨子里的生机:“走了!好好当你的‘刘医生’!电话联系!”不等戚小春开口,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跑向即将关闭的车门,敏捷地跳了上去。

 

列车缓缓启动,加速。羌唐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力朝她挥手。白杨树的影子飞快掠过车窗,他的身影在加速的风景中逐渐模糊成一个跳跃的点。

 

站台很快空了。巨大的轰鸣声远去,只留下铁轨在烈日下静静延伸。戚小春低头,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包。金黄的酥皮层层叠叠,冒着细微的热气。她拿起一个,轻轻咬开。

 

滚烫鲜香的肉汁瞬间涌入口腔,细腻的肉馅混合着酥脆的饼皮,是记忆中渴望的味道,却又多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更加复杂醇厚的层次。阳光炽烈,晒得手里的油纸包微微发烫。她站在原地,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手中的月饼。风拂过空旷的站台,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铁轨在远方交会,又分开,最终消失在七月灼热耀眼的日光尽头。

 

那熟悉又崭新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带着北方的风尘和南方雨季的记忆,烫得她眼眶微热。

 

2025年10月8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