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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之恋

张晓秋2025-10-09 20:52:42

阿波罗之恋

 

作者:张晓秋

 

阿娜之美,无疑普通女子是学不来的。犹如捂着胸口、一脸愁容的西子,其娇其媚其姿其态其楚楚可怜其柔弱可爱无不令天下一切坚强刚毅之男子为之去拼博,为之去奋斗。金戈铁马,只为博伊人一笑;万丈豪情,只因这一笑而消融。

阿娜之美,是那种浑然天成、巧夺天工的美。漂亮中带着些灵动,灵动中渗透着清秀,清秀中富含了玲珑,玲珑中包裹着美丽。拿才女苏西的话来说:是真正的精灵,是真正的养在青山碧水间的天生尤物。经常装深沉的苏西的嘴里迸出来的这句经过长时间的沉淀、颇有些深沉蕴藉、普通人不懂得玩味品评的话语,让众人在看见了文学艺术高深莫测的同时,也看见了隐藏在阿娜身上的巫山之云、巫山之雨的似隐非隐、似现非现的美。其美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其美正因为食着人间烟火,被五谷杂粮滋养着,被风霜雨雪吹打着,不仅不显得俗气粗糙,反而更显细腻圆润清新脱俗,是在人世间走着、在众人眼中晃着,活脱脱的嫩生生的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皮肤略黑。略黑的皮肤在某些细微处更黑了些,近距离看去,竟是细细碎碎的雀斑。然而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月还有阴晴圆缺之无奈呢,人还有悲欢离合之慨叹呢,这世上哪来天然造就的完璧无瑕的美貌呢?

众女生之中,阿娜无疑是最最出众的。虽然这个班的女生总共只有六个。但阿娜的盛名虽然已然达到了以一敌千、以一敌万的地步,虽然钢班犹如西风袭击过的原野,只有六朵鲜花傲风傲雪地挺立着,但在这万籁俱寂、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却真正地隐藏着一朵天山雪莲。远远地仰慕、近近地观看,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还可以虔诚地采摘,这对于九七届钢专的男生,实在不能不说不是一种幸运。

因此阿娜无疑是众男生梦寐以求的想当然的梦中情人。体态匀称、面容娇好;看人时眉眼都在笑;不看人时,嘴角也甜蜜得犹如蜜蜂渴望的饱含着甜甜花粉、浓浓蜜汁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人人都在想象着,这样的红粉佳人做自己的红粉知己该有多好,共话西窗、共剪烛光,这该是一段多么可圈可点可羡煞旁人的人间佳话啊。

阿娜的美貌甚至超出了一班管辖的范围。隔壁二班某李姓男生,对阿娜之钟情已然达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拿自以为才比貌格外出众的苏西的话来说,已然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写情书、请看电影不成功之后,便变戏法地转变成买瓜子、送花生米等女孩子最最无法拒绝的小恩小惠。想着拿了别人的手短,吃了别人的嘴短,吃了我李某瓜子、花生的阿娜总该会松口答应了吧。岂料阿娜把瓜子、花生一包包地拎回寝室,让一寝室的女生一同嗑,一同剥。李某一包包地送,阿娜一包包地拎,一寝室的女生一包包地嗑,嗑来嗑去,也没人嗑出一句“好的”的言语来。依然不成功之后,李某便衣冠楚楚地挎一只比他略矮三分的吉它站在520的窗户下,用沙哑的、沙哑中渗透了因为失恋而极度悲伤、极具穿透力的苍凉、悲怆的声音高歌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足以把青蛙都吓得闭了嘴、把一个盛夏的知了都比下去的歌喉,终于惹得整幢女生楼的玫瑰忍无可忍、群起而殴,终于有人从五楼连盆带水哗啦啦地泼了下去。荣幸地过了一次泼水节的李某才终于彻彻底底地闭上了嘴。

虽然被倾盆大雨浇灭了爱情之火,但这火苗还没有完全熄灭,没有熊熊燃烧着,却在某个没人的地方暗暗捂着、藏着。就像农村老太太烧煤球,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放一个新煤球在炉子里闭着。煤球在炉子里烧不起来,却又被下面红火的煤球热腾腾地烘着。第二天早上主妇起床,只需把炉子风门打开,这煤球就红红火火地燃起来了。

李某的爱情最终发展成为但凡阿娜一有可能出现在某地,便提前到某个角落里候着,远远地、眼巴巴地望着,远远地可怜巴巴地目送着,直到阿娜的背影在拐角处彻底消失,才一脸失落地悻悻然归来,标准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当然这也是才女卖弄学问时引用的古语。

 

阿婀其实算不得美,但正如玛格丽特.米歇尔的斯卡丽特,男人们还没有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美人儿,她那双会说话的清澈的眸子、眸子旁边忽闪忽闪的几乎可以展翅飞翔的长长的眼睫毛,就已经把眼前男人的心牢牢地抓住了。阿婀的美貌并没有丝毫勾魂摄魄似的妩媚妖娆,她之所以力排众异、跻身于众姝丽的唯一原因,就在于她那因洋溢着自信而阳光快乐的脸,那渗透着真正无忧无虑的爽朗的笑声,那笔直的牛仔裤、那浆洗得发白的坚硬的牛仔衣所掩饰不了的少女的无穷活力。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阿婀这样一个半男孩子气息的充满着无限青春活力的17岁的少女,在看惯了一众长发飘飘、长裙曳曳的女孩子的娇气柔弱的男孩子的眼中有了一种异样的吸引力,仿佛在一个黑皴皴的匣子中行走的人,忽然来到了一片光明辽阔的土地上,眼睛和心胸都无不豁然一亮。

蓄齐脖的短发,眉眼之上整整齐齐剪成刘海。刘海之下,依照造物主的模样,十分精致地雕琢成眼睛、鼻子、嘴巴。脸蛋并不瘦,但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肥肉。手脚略长,又极利索,因此阿婀在一班女生中,自然算是极高的,且又是少有的极喜爱篮球的一个。阿婀之投球最让人无法忘怀的莫过于能反手投球。一次女子篮球友谊赛中,身材矫健的阿婀从篮板下迅速跑过,跑出来的同时,腿向上一跳,手反着向后一投,居然投篮成功。令一帮观看女生投球英姿的男生无不刮目而看、脱口而叹:哇塞,还能投反手球?哇塞!后来阿婀道出这句道听途说的话时,因擅长记仇而记忆力极好的苏西便一劳永逸地记住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阿婀所拥有的崇拜者甚至比阿娜还要多,因为阿婀的性格中有某种容易让人亲近的东西。这是一种亲和力,一种近似于盐溶于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格魅力。才女苏西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其实美与不美,并不仅仅只在外表的整齐上。并不只在眼睛、鼻子、嘴巴的比例、皮肤、脸蛋、胸脯的白皙,更重要的是透过眼睛、鼻子所显露出来的个人的修养和学识,透过肌肤脸蛋所表露出来的个人身体的健康和身心的健全。这种美华丽的服饰代替不了,平凡的姿容遮盖不住,这种美就在这个人的身上,在每一句坦诚大方的言语中,在每一丝真心实意并不矫揉造作的笑容中,在每一个并不扭捏作态的动作中,这个人本身就是美的本身了。一个人的脸蛋并不需要十全十美的好,但如果占足了后天的修养学识、健康快乐,一种无形的健康的美便根植在这个人的性格中,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永久的气质、终身的财富,而且经久不散。

阿婀无疑就占足了后天的优势,使得一班的男生尚未对她的眉眼比例进行推究,便被她那张挂着蓬勃阳光气息的脸深深地吸引住了。

美女,不仅男生喜欢,女生亦暗地里喜爱。因此来520找阿婀阿娜结伴为友为朋为闺阁姐妹的无不成群接队、趋之若鹜。不屑与庸脂俗粉同流合污、酸腐气息极浓的才女竟然也对阿婀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苏西对阿婀的感觉甚至从一开始就有了。

当时阿婀只是在自己的床铺前大手大脚地整理衣物。

“我还以为走错寝室了呢。”身着天蓝色运动装的阿婀回过头来爽朗一笑。

那一头发亮的黑发也跟着爽朗地一摇。就是这么一摇,苏西就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初入异地他乡的寂寞和羞怯,那颗孤寂的心犹如寒冬腊月的冰雪蓦地遭遇到春风,竟然一下子就融化了。这就是典型的一见钟情了,若是自己是男孩子,还不知如何地坠入情网呢?二十年后的苏西依然这样心有余悸地想着。

美女自然惺惺相惜。所以阿婀与阿娜自然理所当然地凑在一块,连为一体,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仿佛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而阿娜当着众人的面也甜甜地直呼阿婀为相公,阿婀脆生生地回答,竟然也全无丁点羞涩。两人一同吃饭,一同读书,一同上学,一同跑步,连睡觉都挤一个被窝。后来嫌学校的床实在太小了,才又悻悻然分开。这俩美女在一块,无形中让男生在书写美这个字时无不觉得力透纸背。从前单干单的,仿佛太阳和月亮白天黑夜轮流值班。如今凑到了一块,仿佛天上同时出现了两个太阳,从此一班男生的世界里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分外明亮灿烂了。每每做了什么得意的事,干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无不偷偷抬起脑袋向第一排最中间的两张桌子迅速瞟上一眼,发现美人的眉眼都瞟了过来,才又仿佛猫爪子偷鱼一样迅速地缩了回来。

 

然而苏西却对这对如宝似玉的美人暗自担心。虽然她也极爱阿娜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也极想加入阿婀的朋友圈做阿婀真正亲密无间的朋友。两个男人的友谊的破裂,最可能的原因,就是两个男人之间出现了一个美貌妖娆的女人,致使两个称兄道弟、同衣同袍的男人从此水火不容,反目成仇。两个女人之间的彻底决裂,也必然缘于一个英俊不凡的男人,致使两个温柔体贴、文静可爱的女人从此剑拔弩张、怒目而视,互相扯头发、吐口水,老死不相往来。名言之所以成其为名言,就在于名言往往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言中男男女女的那点事,世上的男男女女也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身体力行地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被众人归属于美人的阿婀阿娜亦无法免俗,最终被这句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无情地击穿了她们的友谊的小船。

这对并蒂莲最终的决裂,缘于一个名叫阿波罗的男孩。阿波罗祖籍川北,个子已然超过了1.7米,估计还会向上长。皮肤竟然是少有的白皙。才女苏西站在他的对面,简直就是最好的绿叶。面如冠玉、面如傅粉、面如好女,面部线条细腻而又粗犷,粗犷而又坚毅有力,竟然没有丝毫农村养大的孩子的粗俗和小家子气。举手投足、接人待物无不透露出一种迷人的官宦公子哥的贵族气息。事实上,一班男生中,阿波罗是少有的真正的公子哥,其父在职,其母在位,自然养尊处优、衣食无忧。整日要么读书、要么游乐。书若读得多了,自然成为真正的名流,世族女子争着嫁;倘若游乐成气候了,自然成为一介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惹事生非,理所当然地月光、啃老。

阿波罗很明显是朝着第一条路有羞耻有自信有自尊地走着。他身上不仅有官宦子弟风流儒雅的相貌,英姿勃发的朝气,而且还有一种因为十指不沾泥而天生的高人一等的傲气和贵气。这自然是阿波罗秒杀一班六朵金花的极重要的杀手锏。奋发读书、不甘心久居人下的志气远大的阿波罗使得一帮爱情之花争相怒放的女孩子们无不春心萌动、情愫暗生。

而阿婀、阿娜自许的万里长城永不倒的固若金汤的友谊,也在阿波罗的光彩迷人的男子气概中、那玉石般精致的脸庞前轰然倒塌了。

长城的倒塌最先起于拥有一只大脖子,脖子与脑袋极不成比例的黄鼠狼的英语课。

黄鼠狼之好色,在九七届是极其有名的,天生一双喜欢五颜六色色彩的眼珠。学生中,无论男女,略有姿色的便过目不忘,极有姿色的便盯住不放。又不敢在课后公然有所行动,所有的意志和理念皆转化为课堂一对一的提问。所提问题都得抽人回答,所抽之人皆为俊男美女。此狼放眼钢班,一眼就瞄中了阿波罗阿娜。可怜二人犹如敌我战斗期间的先锋,一旦冲锋陷阵,首当其冲的必是她俩。恨得空有一肚子才学、却得不到炫耀的苏西牙根发痒,直想冲过去拔了他的牙、撕烂他歪嘴旁边的那几丝似笑非笑的淫笑才罢!

然而因为孤寂而习惯拿猜忌的目光瞧人的才女却渐渐发现美女中的阿婀,每逢黄鼠狼的英语课时,脸色就有些不痛快了。这不明摆着吗?这专门研究色彩的黄鼠狼,为何专挑阿娜阿波罗答题,这不明摆着说:阿娜才是真正的美人,阿波罗才是真正的帅哥,二人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啊。这头猪的用心竟是如此险恶。渐渐地,才女又以其独有的聪明才智发现:一向对英语过敏、一提到English头就痛的阿娜竟然在黄鼠狼的课堂上微微地笑了,大声地回答问题了。大声地回答问题当然不止阿娜一人,阿波罗的声音爽朗洪亮,像是阿娜甜美清脆声音的回声,像是故意附和阿娜的正确答案一样。两人对看一眼、先眉目传情、再相视一笑,方才迅速地坐下。

好像整个教室就他阿娜阿波罗二人,最多再加上讲台上的黄鼠狼,其余人皆是可有可无的空气。真是岂有此理,真是胆大包天,真是狂妄之极!挖掘了天大秘密的才女气得脸色发黑,嘴角哆嗦,再看看阿娜旁边的阿婀。阿婀的头一直低垂着,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紫一块,白一块,仿佛百花盛开的春天的花坛。眼睛也不向阿娜瞟,头也不向阿波罗偏。阿娜偶尔用胳膊肘轻轻撞她一下,也只是敷衍着避开。

然而城墙的倒塌,并不仅仅因为黄鼠狼挖墙角根,还得有人拉,还得有人推,这坚固的友谊的长城才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迅猛的方式轰然倒下。

一日,阿婀喜气洋洋地回宿舍了,一脸的幸福和甜蜜,仿佛一朵阳光爱抚、雨水滋润的花。那双盈盈的大眼睛、那弯小小的嘴角、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

“今天真累啊,”阿婀一边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可把我累坏了,累了个半死,没想到溜冰这么难啊!”

“可把我摔坏了!屁股都成两半了!得好好躺上两天了!还不知礼拜一能不能去教室呢!”一边说着,一边歪着脸、咬着牙、脱鞋子上床。居然也不去洗漱。

“相公,可不能停下来,要学就趁热打铁,否则就前功尽弃了。”阿娜将粉脸杏眼凑了上来,一边拿手在阿婀身上乱捏,一边似笑非笑地说,“我看看真的摔坏了没有?”

阿婀一边躲着她,一边拿手来护卫:“叫你去,你说去看电影不肯去,去的男生可多了,竟然一个比一个滑得好。阿波罗竟然还会倒滑,他还拉着我的手教我滑了好一阵呢……”

人群之中,苏西突然脸色一变,一张脸乌云密布、墨涛汹涌翻滚。苏醒的眼睛迅速瞟了瞟阿婀,阿婀像离魂的倩女,把魂丢在了溜冰场里,依然兴致勃勃、神采奕奕。

“这就是阿波罗不久前紧紧握过的一双手了!”才女苏西望着阿婀的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轻轻地想,又迅速地瞅了瞅阿娜,果然阿娜像是突然回到了冰河世纪,一脸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了。阿娜很不自然地咽了一下口水:“哦,那么今晚还会去吗?”

“哦,那么今晚还会去吗?”才女苏西重重地玩味着这句没有主人公的话,是阿波罗还去吗?是阿婀还去吗?还是阿波罗阿婀你们还去吗?阿娜并没有问清楚,或者阿娜只是泛泛而问。

阿婀的回答同样没有准信:“还去。”是阿婀还去?是阿波罗还去?是阿婀阿波罗皆去?才女苏西思绪万千!

窗外,初夏的杨柳晃悠悠地荡漾着薄翅碧眼的新蝉。阳光是那样明亮,又是那样细碎;空气是那样清凉,又是那样冰爽。在这散发着槐花馥郁香气的朝气蓬勃的初夏,有多少似水柔情的爱情故事在悲悲喜喜地发生着。初夏的阳光一日比一日热烈,初夏的故事一日比一日激动人心,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不止一个,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爱的究竟是谁,这个故事如何结局,这个故事有没有结局。多年以后,依然扣着才女帽子的苏西依然找不到答案。

 

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使然,美女阿娜竟然长时间地和才女苏西呆在一起。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教室自修,一起去图书馆读书,一起去操场散步,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如果才女苏西女转男身、变成一个粗声粗气说话的男子汉的话,那么这两人无疑是极标准的郎才女貌。有关两人的风风雨雨的流言终于在教室的周围、班级的内外纷纷扬扬地传播开来。人们实在无法明白,这样两个天悬地隔的人物,为何也能一拍即合、凑到一块?竟然比女娲补过的苍天还要白璧无瑕、了无痕迹。

两张不同质地的脸凑在一起,同进同出,仿佛《侠客行》中的奖善罚恶二使,左边让人进入幸福的巅峰,右边则让人坠入痛苦的深渊。虽然絮絮唠唠,但是这些极具杀伤力的闲言碎语却最终没有落入才女苏西、美女阿娜的耳中。二人依然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勾肩搭背、揽腰搂脖,视周边躲躲闪闪、目光怪异的同学为无物。身高六尺、有假小子之嫌、为人处事豁达豪放的阿婀竟被果断地抛诸烟销云外了。

上了大学,便难得有人进出图书馆找书读,更难得有人进入教室参加晚自习。在才女苏西的影响下、受了阿婀冷落的阿娜,突然觉得生活平淡得就像一潭死水,想要让这潭水真正活跃起来,就得伸出脚来,踩进这潭水中,使劲地踩,踩出一圈圈涟猗才好!

于是阿娜的脚终于踩进晚自习的教室了。

初夏的夜晚,成片成片细细碎碎的杨槐花,犹如这个季节发生在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正悄无声息地散发着香味。虫子躲在落满洁白杨槐花的花坛里低低地吟唱着。杨槐花盛开的夜幕上,一弯淡淡的新月像是能工巧匠新琢磨成的玉牙儿,明亮得直刺人的眼睛。空气中有一种郁郁馥馥的清香,这香气中有一种初夏季节特有的莫名的燥动不安,燥动中又充满了力量,不安中又注入了勇气,鼓舞着人的心胸一点点扩大,鼓惑着人的手脚想要舒展开去。人的脑子想要活动活动,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肤、每一根骨头都想要舒展舒展、扭动扭动。

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复习功课的阿娜苏西突然听见长长的走廊里骤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串熟悉得直让阿娜心跳加速的清晰的爽朗的对话,紧接着“呯”的一声,教室门被猛地打开,两个身材高大、肩膀魁梧的男生一脸说笑地走了进来。

也许发现教室里尚有女生存在,阿波罗等人刹火车一样一下子闭了嘴,却又偏偏在阿娜、苏西前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一边大刀阔斧地擦桌子、拖椅子,一边又装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风流儒雅地坐了下去。

那个散发着杨槐花甜蜜气息的初夏夜晚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才女苏西不止一次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我以为一切都成定局了,我对我最无法把握的阿波罗的似水柔情,突然有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巨大发现,原来一直被众女生暗中标榜为白马的阿波罗,阿波罗心坎中的唯一的达芙妮竟然是谁也无法预知的她……”

“有多少秘密在这个夜晚、借着这个夜晚朦胧的月色、温柔的夜色的掩护温情脉脉地发生着,有多少秘密竟然在我的一双容不进半点沙子的眼睛旁发生着,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夜晚啊,这个夜晚竟然连我这样聪明理智的女性也被蒙在鼓里!妙不可言的达芙妮!”

苏西的长达数十页的回忆录竟然最终没有提及那个人的真实名字,仅仅只是用一个极抽象的达芙妮来代替。然而达芙尼是金发美男子阿波罗的梦中情人,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和惊世骇俗的绝世容颜。以那一晚教室中仅有的两个女生来挑选,自然是美女阿娜无疑了。苏西之所以未把这最后的一层纸捅破,或者仅仅在于认为没有必要,两个女人,一妍一蚩、一黑一白,稍稍有些头脑的,一看就明白了嘛。

让才女苏西断然下此决定的缘于一件极其细小的事。虽说细小,但在有着以小见大、见微思著思想的苏西的眼里,却理所当然地把其当做一件大事来看。坐在二人前面的一直埋着头奋笔疾书的阿波罗突然回转了身子,冲着二人轻轻地说:“你们看的什么书?”

“英语!”阿娜眉开眼笑,同时翻了翻书皮,脸立刻就如夏天天边未褪尽的晚霞红艳艳的。阿娜旁边的苏西正捧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围城》看,其敏锐的、擅长捕风捉影的鼻子和毛孔,几乎在瞬间就觉察到身边的空气因为某种暧昧的气息而激动得瑟瑟发抖。

“《围城》啊!”才女说话倒也细声细语,一下子又突然暗地里使坏,反唇一问,“你在前面一直写一直写,写了大半天,写了些什么?”这倒是把阿娜心中的疑惑也问了出来,一样抬了头,笑盈盈地望着阿波罗的一张如满月般明朗的脸。

“哦,一篇读后感而已。”一边从桌子上抽出一本书来,一边竟然把刚刚写好的手稿递了过来。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极其惊诧于阿波罗最后的一个动作。直到现在,以擅长捕捉人物心理活动著称的苏西也无法精准地猜透阿波罗当时脑子里的真实想法。

神使鬼差地递了过来,神使鬼差地接了过来,二人略略翻翻,哟,竟然密密麻麻地写了两大篇。也不知读了什么,读得如此感慨良深的。

苏西发现阿娜脸上俏丽的红晕渐渐地淡了,那种难以描摹的娇羞掺杂了某种明显的惊叹和倾慕,一双如水的眸子,分明地柔软了;一张如花的脸蛋,此时更如一朵徐徐绽放的雍容华贵的牡丹。

其实阿娜并没有品读这篇文章的意思,已经被爱情之潮席卷了头脑的阿娜,此时的脑子里翻云腾雾的只是阿波罗那双温柔而赤热的眼睛,那张比大理石还要光洁的如雕如琢的俊秀的脸。才女苏西在一旁坐着,歪着眼瞟瞟那些极其流畅俊秀的文字,心里替阿娜可惜着,一边忍不住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文章的主人。

文章的主人和二人之间仅仅隔着一张桌子,侧着身子坐着,手里握着一本长书,脸的一面极温文尔雅地朝着阿娜或者苏西。并没有索取文章的意思,却像是在等待着二人中的某一人说出一句藏在喉咙里许多时、憋在胸口内许久的看似复杂、却又极简单的一句话。

于是阿娜突然开口说话了:“你在看什么书?”话一出口,苏西就明白身边的阿娜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边叹息着,一边把厚厚的两页纸还了回去,一边附和着问了一句:“对啊,你看的什么书?感慨颇深嘛!”

“《名作欣赏》。”阿波罗一边翻翻封面,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苏西总觉得阿波罗的目光可疑,闪闪烁烁,缥缈不定,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总是无法牢牢地固定在某个专一的角落上。

“你看完了吗?借给我看看行不行?”阿娜突然先发制人。看来她已然明白自己刚才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正在想方设法补救。是啊,借书、还书,最好的最无痕迹的男女交际借口,有多少男男女女就是在这无数的借借还还中成了双入了队的啊。自己手中的《围城》不就专有一段专门描写借书还书的么?一边想着,一边拿色彩缤纷的脸冲着阿波罗一笑。

“好啊!”阿波罗极爽快地递过书来。

阿娜极小心翼翼地收下了。

“这就是阿波罗极喜爱的书了,”才女苏西开始浮想联翩,“阿波罗的志向情趣全在这本书里。阿波罗的浓情蜜意全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阿波罗躺在宿舍柔软的铺床上,枕着雪白的枕头,对着如雪的日光灯,耳边萦绕着黄家驹的《真的爱你》,信手拾一本书来翻翻,就是这本《名作欣赏》啊。”

“而这本书现在却在阿娜的手中。这书是什么?是红娘,是红线?是情书?不是情书?这不是情书的书籍啊,为何竟然比情书还令人爱不释手、情意绵绵呢?”然而苏西知道的,阿娜并不喜欢读书,阿娜借这本书干嘛?阿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被一本《名作欣赏》搞得昏头转向的苏西,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莫名的不安。

 

事情果然向着苏西担忧的方向发展。苏西后来一直为自己拥有的不祥预感的天赋而恨恨不已。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专司报丧一职的晦气的乌鸦,还未开口,就已经被人恨得咬牙切齿了。

“去图书馆吗?”

“去啊!等我一下!我拿本书就走!”苏西朝弯着腰在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床头边拿书的阿娜的手瞧去,阿娜的一双手从一大叠红红绿绿的书中抽出的还是那本赭红色的《名作欣赏》。

“也是放在床头边,”苏西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样的念头,“难道阿波罗放书的方式在这本书中也可以读到吗?”

二人抱了书本在酝酿着蓬勃向上生机的初夏的夜晚兴致勃勃地走着。极清凉的晚风送来了极清爽的新发芽的梧桐树的香味,阿娜深深地呼吸一口这沁人心脾的夜色,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香啊!”

“是啊,好香啊!”苏西默默地想,“梧桐树是香的,梧桐叶是香的,梧桐树脚下的花丛想必也香透了!阿娜手中的书有书香,阿娜本身就是一树香彻肺腑的桐花啊!”然而苏西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二人已然到了灯光如雪的图书馆的门口了。

令苏西预料之外的,阿婀竟然也在图书馆。架了一副薄片眼镜的阿婀神情淡然地和一个剪了三七分男式头的胖女生坐在一起。苏西风闻阿婀和阿娜分道扬镳后便被隔壁班的一个白白胖胖的肥肥样的女生牛皮糖一样地粘上了,今晚竟然见到了真面目,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肥肥比阿婀更像足了男生,脑袋胸脯肚子皆不成比例,肚子犹如一只吹大了的气球,倘若有人愿意在天底下拽着丝线,也可以像风筝似的手舞足蹈地飞起来。一帮上男生远远地坐着,肥肥像是生怕阿婀被一旁的男生多看一眼、多凑过来说一句话,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就将二人旁边的椅子拉得远远的。因此无论怎么看,阿婀和肥肥,都像抗日战争中被沦陷区包围的孤岛上海。

阿娜的脸轻蔑地微笑着,同时把手中的《名作欣赏》握得更紧了。

“果然是美人,”看着阿娜的一脸轻蔑,苏西暗想,“连笑都是迷人的。”忽然想起了吴王的宠妃西施,西施即便捂着胸口、皱着眉头也是美的。这样的梨花带雨的愁容,西施之外的女子是学不来的;这样嫣然一笑的美态,阿娜之外的女子自然也是装扮不成的。想完,竟然不知道是该蹙眉还是该笑了。

然而触觉敏锐的苏西却明显觉察到空气中有一种浓烈的火药味,莉娥二人对视的目光中有一种类似于火、类似于水的、愤怒的、仇视的、水火不容的东西。这怒火被夏日暧昧谄媚的空气催迫着、煽动着、鼓惑着、压迫着,仿佛已经被逼迫到了嗓子眼上,仿佛被逼迫成了丁点小的一点儿,只需再加一点点劲儿,就喷薄而出了。

然而表面依然风平浪静、谈笑风生。

二人在阿婀、肥肥前排的桌子前坐定,阿娜和阿婀仅仅隔了一张乌漆八黑的桌子。

阿婀头也不抬,她其实早看见阿娜了,但仅仅是看见了,她正在为一道有关二极管、三极管的题目犯着头痛呢。挤在旁边的肥肥偏又像是中了巫婆的诅咒似的,一张嘴巴、一副牙齿一直闹闹嚷嚷喋喋不休,吵得她头也痛了,手也痛了,眼睛也痛了,牙齿也痛了。阿婀突然爆出一句“你烦不烦啊”,吓得肥肥立刻像只被主人踹了一脚的狗,一下子就怯生生地住了口。

这戏剧性的一幕,整个图书馆的人都看在眼里了。阿娜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与苏西交换着鄙视的眼色,又把手里的《名作欣赏》翻得哗啦啦直响。

“你看的什么书?”倏忽间,一颗英俊清秀的头忽然伸向了阿娜。

苏西恍惚中竟然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瞬间她似乎又看见了有着一双似水眸子的阿波罗又一次猛地抬起了头。

“《名作欣赏》,”猛地回过头去的阿娜故意大声回答道,一边竟然把书顺手递了过去。

“哦,还不错,”对方赞叹道,“能借给我看看吗?”

坐在一旁一直默默不语的苏西,恨不得走过去用脚踩死眼前这个不知好歹、自不量力的家伙。你这个蠢猪、夯货!你还不明白么?这是信笺,这是情书!情书如何借得?目瞪口呆的苏西瞬间又触及到另一条记忆的神经,看见那个人的手果断而信心十足地递过来两张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张。

鬼使神差的,或者说故意地、刻意地、有意地、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阿娜竟然说了这样的话,“阿波罗借给我看的,果真是本好书!”

说出阿波罗时,故意停顿了一下,语气既傲慢又兴奋,仿佛世上的幸福就在阿波罗三个字上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苏西分明看见阿婀的脸突然一阵煞白,捧着头思考的手突然也倒了下去,整洁雪白的作业本上顷刻赫然划下了一道长长的竖痕。像是一个雨天在泥泞中走路的人,突然滑了一跤,脚在地上留下的长长的重重的足迹。

但是初战告捷的阿娜显然懂得宜将剩勇追残寇的道理,并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做出了一件连才女苏西也极不理解的事,竟然鬼使神差地这样回答道:“好的,只是你得尽快还给我,更别弄丢了。”

唉,苏西不由得暗中叹息。她心中的担忧莫名地又重了三分。阿娜啊阿娜,你究竟在做什么?你不明白你借出去的是什么?你难道要把阿波罗的情书满世界宣传炫耀么?

忧心忡忡的苏西瞧瞧阿娜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再瞧瞧阿婀那一脸愤怒焦燥的神色,再看看窗外被五光十色灯光照耀得有些透明的夜色,突然一种深深的新的不安涌上了心头。

 

阿娜的爱情之舟仅仅漂浮了三天就无风覆没了,覆没的原因在于英俊潇洒的阿波罗突然向阿娜索取这本爱情信物《名作欣赏》。阿娜措手不及、心慌意乱,心乱之余依然镇定自若,柔声柔语地对阿波罗说:过两天吧,自己还没有看完呢。一边开始向借书的哥们儿(这女子虽然长得娇巧玲珑,但与男生相交,无不以哥们儿相称)、从前的爱慕者索要爱情信物。阿娜说这样的话时,红唇微启,眼波微转,擅长在外人面前装沉静的苏西竟然丝毫看不出半点的紧张不安。

一直到很久,才女苏西都对这场意料之外的突如其来的变故,充满了疑问和怀疑,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三天前温存如玉、温柔如水的阿波罗为何突然换了一种急促的、别扭的、甚至有些冷冰冰硬梆梆的语气来说话呢?前前后后仅仅只有72个小时?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几乎是力量和风度的完美化身的男子,其说话的语气竟然在短短72个小时内发生了180度的转变?在这短短的72小时内,这个人遇见过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竟然让这个人毅然、决然地做出了这样一个让才女苏西难以置信的决定:收回爱情信物!

很多很多年以后,依然活在孤苦和寂寞中的苏西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样的一些画面,这些画面一旦在才女脑子里闪过,便没有理由不让她一辈子信以为真了。

那个从阿娜那里获得《名作欣赏》的爱慕者,终于在一大帮半裸的男生堆里捧着书炫耀。得意洋洋的,手举得极高极高,脸上的表情无不充满着傲慢和得意。

“哟,竹竿也开始诵读名作欣赏了啊,明儿太阳何止从西边出来,简直都不会出来了。”有人在打趣,“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你猜?”故意把腿翘得高高的。

“呸,爱告诉不告诉,谁有闲工夫猜!”

“告诉你你可别忌妒!这可是从大美女阿娜那里弄来的。”说到阿娜时故意提高嗓门,拉长声调,仿佛汽车在鸣笛。

“哟,真的!你这小子出息了!大美女竟然也拿眼睛正眼瞧你了。”

“看来从前的瓜子、花生、牛肉干没有白送呢!”有人在哈哈大笑,有人在挤眉弄眼,像是在赞叹,像是在喝彩,这赞叹这喝彩中又充满了极度的鄙夷和轻蔑。

苏西丰富而生动的想象里并没有漏掉这样一处极其重要又极其关键的情节:故事的主人公阿波罗终于不露声色地在《名作欣赏》和《名作欣赏》的新主人间露出了他那张英气勃勃的脸,看不出有几分恼怒,也看不出有几分激动,这个人连书的封皮都没有碰一下,就轻描淡写地走了。

是了,一定是了,苏西把幻想出来的情节搁置到阿娜借书、阿波罗索书之间,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立即就清楚了。搞清楚了来龙去脉的苏西不由得顿足捶胸、连声叹息。成也借书,败也借书,没想到这本该成为定情信物的《名作欣赏》,竟然也成了一对璧人彻彻底底决裂的导火线。糊涂的阿娜当初为何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阿波罗煞费苦心赠送的爱情信物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地转借别人呢?

被阿波罗催着索书的一身不自在的阿娜,赶紧找到了众女生眼中的竹竿。竹竿之所以被唤做竹竿,一则因为高,甚至比阿波罗还高;二则因为他瘦,远远望去,颇像一根从郑板桥的墨画里抽出来的竹子,又高又瘦,是天然的衣服架子。竹竿之于阿娜,是典型的襄王之于神女。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二人像是在进行一场跑步比赛,阿娜远远地跑在前面,竹竿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着,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跳跟不上腿跳,追得心力交瘁,心痛不已。从94年一直追到97年,前前后后追了三年,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

竹竿的回答令阿娜失望之极,简直就是怒不可遏。

“什么你借给排骨了?”排骨也是绰号,因为瘦得像排骨。

阿娜杏眼圆瞪,粉脸含威,“你怎么可以把别人的书随便借出去呢?”

正在火气上的、怒气冲冲的阿娜实在忘记了,她借给竹竿的书,确确实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而这本书的价值甚至等同于情书。

“马上给我要回来,我这书也是借别人的,我得还给人家了。”说完,将手里未吃完的瓜子朝竹竿手里一塞。

然则后面的故事情节实在像是一个拙劣的编剧故意事先编写好的,简直烂熟到让人过目就能忘记。

当天下午,最后一节电子学结束后,脑袋里根本没有任何电子的阿娜竟然得到了这样晴天霹雳的消息。

“《名作欣赏》没有了,被排骨弄丢了!”这是竹竿的原话。

阿娜先是一惊,然后一怒,然后脑子一乱,然后嘴里脱口而出:“什么?弄丢了?怎么回事?”

竹竿并不敢看阿娜那张因为怒气冲冲而红霞满天的漂亮的脸,更不敢瞧着阿娜那双因为恼怒而闪闪发光的眼睛,只是低声说:“我也不清楚,我中午向他要书……他竟然说找不到了……要不,我赔给你吧!”末了,低低地补了一句,像是在上好的皮衣上打了一个人造革的难看的补丁。                                        

“赔?”才女苏西在脑子里很快做着这样的盘算,恐怕有钱也未必买得到吧。纵然有工夫买得到,也未必有地方寻得到吧。从这本书的陈旧程度来看,阿波罗显然是从地摊上淘来的。从地摊上淘书,就好比在街头巷尾与有缘人相逢,得讲究一种缘份巧合,遇见就有机会相识了,遇见并且打了招呼,就有机会相知了。  恰好那一日去逛街,恰好有心情去淘书,恰好卖书的在摆摊子,恰好卖书的摊子上正好摆了《名作欣赏》,这是多少神仙菩萨祖宗保佑才能完成的看似平常平凡却又机关重重缘份重重的机缘巧合啊。这种巧合就在于只要其中的一个环节断了,一个线索没有了,这已然牵连了阿娜、竹竿、排骨、肚子里直泛醋水的阿婀的关键道具《名作欣赏》就到不了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阿波罗的手中了。

这种随兴而至、随机而遇的巧合,竹竿即使跑遍了整个夜市、寻遍了所有的旧书摊,即使寻到了卖书的人、卖书的点儿,也未必真正能如愿以偿地寻到第二本一模一样的《名作欣赏》。而更重要的是,才女苏西无不伤感地感慨到:这看似一模一样的书,已经不是从前传情达意的书了。此书非彼书,此时的心情非彼时的心情,爱情是自私的,是两个人之间的不可告人的甜蜜,阿波罗纵然拿到了这样的同时渗透着阿波罗、阿娜、竹竿、说不定还有排骨的深情厚意的书,心高气傲的他将拿自己情何以堪?将拿阿娜情何以堪?将拿竹竿情何以堪?糊涂的阿娜啊,在把那本渗透着深深爱慕之情的爱神之箭转射出去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竹竿终于没有赔给阿娜一本《名作欣赏》。空无一物的阿娜最终手里空空的、心里更是空空地没有着落地厚着脸皮去见了面不改色的阿波罗。

依然是晚自习,不知为何教室里的同学竟然比平时多了一半,仿佛约定好的,都来观看这不可多得的《世纪末的挽钟》似的狗血爱情告白。阿婀竟然也在,她旁边的肥肥,仿佛二战期间不顾一切跨越国界来中国惹事生非的日本,此时,此女也不顾一切地跨越班界来钢班上晚自习。在最中间、最里面的位置上左顾右盼、前伸后探,仿佛浑身生满了虱子,十二分不自在。阿婀倒是正襟危坐、奋笔疾书,像在写作业。这样衬托得肥肥更像是阿婀搁在旁边的一条尾巴。尾巴朝着教室的人摇来晃去,表现出极度的友善和好奇心。

在离阿婀仅两步之遥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坐着黑发男子阿波罗,胳膊肘下一本厚厚的英语书,一本笔记本,手里在不停地写着画着。

忐忑不安的阿娜终于一鼓作气地站在了阿波罗的面前,一脸通红地说出了下面的一段轻柔而又温婉的话。

“阿波罗,你借给我的那本书我借给竹竿了,竹竿又借给排骨了;今天我向竹竿要书,竹竿说排骨弄丢了……”

说完温顺乖巧地低下了头,并不敢抬眼看阿波罗那双深邃而诚挚的眼睛。

这段涉及到三个债主、三个债仆、三个黄世仁、三个杨白老的复杂、繁琐、牵连甚广的话,才女苏西眼中一向温文尔雅的阿波罗的脸忽然变白、忽然变红、忽然在红晕中增加了白雪、忽然在白雪中迸射出阳光;眼睛忽然变大,变大的眼睛中忽然连续不断放射出眼波。才女苏西太清楚这些眼波的意思了,一种惊讶的表情在阿波罗白皙的嘴角边渐渐形成,倏忽放大到脸上,倏忽那双大眼睛中也有了,继而这惊讶中又掺杂了愤怒、恼怒、猜疑、猜忌,种种种种!苏西突然可怜起站在阿波罗面前的局促不安的阿娜了,阿波罗这富含了种种复杂情感的眼神,几乎都可以把阿娜的身子骨活生生地刺穿了。

终于一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弄丢了?”又是惊愕又是惊异,语气也冷冰冰的,声调竟然也提高了八度,仿佛这话是对着班上所有上晚自习的同学说的。苏西竟然莫名地难受起来。苏西旁边的阿婀已然抬起头来,像是做着美梦的人被什么惊醒了,嘴角边突然浮现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尾巴在旁边晃得更起劲了,像是虱子全部集中在尾巴上,正加油添醋地咬着。

阿娜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满脸通红,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已经张成了一个圆形。那满面通红的双颊又是羞愤又是懊恼,仿佛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了衣服,恨不得一下子夺门而出。

“我赔给你吧!”一时情急中,可怜巴巴的阿娜竟然说出了这样的与竹竿一模一样的话。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她看见了阿婀那张平静得犹如湖面却又分明荡漾着笑容的脸,她看见了一班的学生看似不关紧要却又幸灾乐祸的眼睛,她突然拔起腿就往教室外面走去。满脑子空白,满肚子委屈,脸色苍白,步履踉跄,眼泪已然哗啦啦地掉了出来,她分明感觉到阿婀的尾巴摇得更加起劲了。

无事生非的苏西注意到从头到尾,阿波罗再没有说过第二句话,阿波罗犹如一尊神静静地坐在离阿婀仅两步之遥的地方捧了书在读,伏了身子在写。那颗优美高雅、几乎令古希腊最最卓越的雕塑家皆叹为观止的头颅,像是钉在了书本上,再也没有抬起来或者倔强地扭向一边。

 

多年以后,苏西还在为那封不该写给阿波罗的信而懊悔不已。可以说正因为那封歪歪扭扭、前言不搭后语、上句不接下句的信,才让阿娜、阿波罗之间的关系陷入了原子弹都无法摧毁的僵局。其实那也算不得一封信,那不过是半张白纸而已。苏西从未写完的笔记本上剪裁下来的。这半张寄托着阿娜千万情丝、万千愁绪的纸片上,阿娜本想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封承载着阿娜绵绵情丝的信笺中,阿娜却最终并没有吐露一句有关情或者爱的情意,也就是说,这封信虽然洋洋洒洒竟有800多字,但却并没有半个“我爱你”的字样。尽管阿娜在这封信中仿佛放了一百张嘴、一千条舌头,尽管这些嘴都在说着,这些舌头都在摇着。

在这封信中,阿娜首先向阿波罗道歉,请他原谅她的大意和疏忽,她不该把书转借给竹竿。其次千般万般责备自己,此时的阿娜仿佛一个被花言巧语骗了贞操的女子,满目眼泪,满心伤心,满脑子后悔,后悔不已,懊恼不已。最后居然灵光一闪,竟然企图把这件事的乱麻似的线索理清楚。阿娜的推理是这样的:

要么竹竿说了谎,要么排骨说了谎,定是二人中的一人将这本书藏了起来,见书心起,企图占为已有,反害得她无端背了黑锅!自己真是遇人不殊,倒霉透顶啊。

末了,没有忘记为自己找个从高处走下来的台阶:请原谅我好吗?

这个好吗,简直就像是从阿娜柔嫩的喉咙中呼喊出来的,已经不是用手在写了,已经泣不成声了。

最后签字落款、落日期。捧起读读,觉得意思差不多表达清楚了,才满腹心思地塞进一本将要带去教室的课本中,仿佛塞进去的是情书,眼睛脸蛋嘴巴鼻子都红了。

阿娜递给阿波罗情书时,事实上是整件借书风波中的最微不足道、最轻描淡写的一段。前前后后不过五秒钟,伏着身子在一块一平米见方的绘图板上小心翼翼地绘图的阿波罗甚至还没有反映过来,像蝴蝶一样轻盈飞过来的阿娜,已经又蝴蝶一样飘飘扬扬地飞走了。阿波罗脸上惊愕而怀疑的表情甚至还没有完全消失。

阿娜轻轻地捏着那封没有封面的信函,轻轻地走到一言不语、埋头绘图的阿波罗的旁边,一只手已然伸了过去,一句话已然萦绕在嘴边了:“请你看看这封信好吗?”声音低小得犹如风儿在耳边吹过。这声音恰好仅能让阿娜和阿波罗听见,二人系在心上的心弦仿佛同时被这句话拨弄了,突然颤悠悠地摇曳不已。

“哦!”阿波罗的眼睫毛不停地闪烁,仿佛已经感染到初夏清晨灼热的阳光,脸依然略略地低着,并没有抬眼望着阿娜,但是一只手却不知不觉地伸了过来。

瞬间二人已经擦肩而过,瞬间阿娜已然飘然走出教室,瞬间阿波罗已然打开了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寄托着阿娜无穷相思的薄薄的纸片。

瞬间,人的一生中有多少瞬间呢?有多少瞬间无关紧要?有多少瞬间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荣辱?瞬间,人们可能刚刚赶上一趟飞机;瞬间,相爱的人刚刚还在月台上拼命摇手送别,须臾却相隔千里万里。

从教室镇定自若地走出来的急匆匆的阿娜,差点和迎面而来的同样急匆匆的竹竿撞了个满怀。竹竿像是有了喜的新媳妇,一脸藏不住的发自肺腑的快乐和欢喜。

“阿娜,那书找到了。那个该死的排骨,把它压在席子下了,害得我找了半天……”兴致勃勃地,并没有看阿娜那张越来越惊愕的脸上。

“已经还给阿波罗了。”又不轻不重地补充了一句。

“啊?”阿娜那张白里透红的脸立即又红里透白,那张脸瞬间泛白泛红泛黑泛紫,眼睛瞪得老大,仿佛第一次认识竹竿似的,十分惊诧于他的出类拔萃的高挑和瘦削。

“还了?”阿娜费力地咀嚼着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还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根本没有人偷书?书已经到了阿波罗手中了。那么那封信?阿娜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递纸条的那一幕,脸色瞬间吓得惨白。嘴里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手已经捂住了略略张大的嘴巴。

  

两天后,孤单寂寞的苏西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跺着。踢着跑道中的石子,踩着跑道边的绿草。跑道四周种满了浓浓密密的香樟,巨大的树冠在半空中连成片、接成林,远远望去,犹如一大片升腾在空中的绿色的云。高大而茂密的香樟树在这个季节枝枝丫丫都长满了柔柔嫩嫩的新叶,开满了细细碎碎的小花,晚风中有一种新长的绿叶的馨香,有一种新开的碎花的馥郁,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无穷的活力的,淡雅,清幽,浓烈,馥郁,仿佛整个迷茫广阔的夜都被这躁动的无边的春的气息熏得沉沉欲醉。

空空荡荡的操场上,只有苏西孤孤单单的背影和她的匍匐在她脚底下的被冷冷清清的路灯拉得又细又长的同样形单影直的黑皴皴的影子。阿娜不知去了何处,阿婀也不知被肥肥拉去了何方。昏黄而冷瑟的路灯下,苏西孤单的身子和孤单的影子两两相依,又两两相对。

善于察言观色、剖析人物心理活动的苏西却最终无法剖析出阿娜、阿波罗此时此刻的心之所系、情之所钟。她那擅自幻想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这样的一段生动而色彩鲜明的画面:

排骨把书递给了竹竿,排骨说:谢谢你!

竹竿把书递给了阿波罗,竹竿说:谢谢你!

阿波罗面无表情,脸色冷漠得犹如冷风吹着的月亮的脸。

愈来愈伤感、愈来愈想入非非的才女苏西突然向前一扑,紧接着一个人已经从她身上飞快地爬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忙道歉,“我在跑步……我没看见……”

那人确实穿着适合跑步的背心短裤,大口喘着气,大颗滴着汗。看来确实在跑步。

“没关系!”苏西揉揉擦破皮的手掌,含含糊糊地回答,“真是霉透了,散个步也被人撞,真是撞鬼了。”

黑色无边无际笼罩的校园里只有灯光在闪烁,只有微风在轻拂。轻柔的晚风带来了洁白的黄果兰淡淡的幽幽的清香。苏西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搓了搓在生硬的石子上擦得发红的双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陷入极度羞愤和失望的阿娜并没有第二次鼓起勇气递给阿波罗纸条或者情书了,而忐忑不安的、羞于见人的她也最终没有收到来自阿波罗亲笔书写的一纸半字。活泼开朗、天性喜爱说笑的阿娜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无尽的沉默中,灵魂像是穿越到了一百年前或是一百年后,变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了。

她和苏西之间不知为何也渐渐地疏远了,难得看见她俩一同进出,也难得看见她俩一同说笑。可能苏西认为不应该再近距离地窥视阿娜的个人隐私,所以在和阿娜一起迈出步伐时,老是放慢了两个节拍;可能阿娜觉得只有和自己一同享受爱情甜蜜的人,才有资格和自己一同分享爱而不得的苦涩。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是决不容许第三个人无端涉足。恋爱的滋味甜蜜也好,苦涩也好,只能自己一个人斟酌品尝。哪怕是苦酒,是毒药,这仅属于自己的东西,被自己之外的人抢着喝了,也会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清的沉甸甸、酸溜溜。

世间之事最折磨人的,莫过于男女之间的情感。佛曰:我愿意用五百年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与你擦肩而过;愿用五百年的擦肩而过,换来今生的与你真真切切地握手;愿用五百年的与你握手,换来今生的与你轰轰烈烈地爱一场。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否可以用言语来表达?是否可以简单地理解为生死相许?情到至深之处,是否言语都是多余的?一个温柔的眼神,一张柔情似水的脸,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甜蜜的吻,都足以让两个一无所有的相爱的人鼓足勇气站在一起,相知相惜,相守相候,这种甜蜜和欢喜直到天荒地老。最凶猛的野兽也会变成最温驯的绵羊,最霸气冲天的豪情,也会化成最柔可绕指的痴情。爱情实在是人世间最最美好、最最让世间万物渴求的东西。

然而正因为美好,所以人人都想得到它,人人都以自己毕生的精力去追求它去索取它。而它却像最轻柔的风最轻薄的雾,你刻意去抓取时,它鬼机灵地躲开了。当你停顿下来准备放弃时,它却又依依袅袅地飘到你的身边,让毫无丁点准备的你突然就陷入了情感的大起大落的漩涡。是什么原因促使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情有独钟?是什么原因致使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情縤暗生?是因为那一双睿智明亮的眼睛?是因为那张漂亮俊俏的脸蛋?是因为那双白嫩纤细的手?是因为那张小巧红润的嘴?以及从这薄薄的嘴唇中迸出的如珠如玉的话语?是那猛地甩头发的动作?是那飞快地向前行走的风一样的背影?是那冰一样冷酷的脸庞?是那不甘人后、勇往直前的狂热的拼搏?种种种种,为什么同样的品质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有,为什么同样的潇洒在另一个人的眼神中也存在,为什么就单单对这一个人无可救药地着迷呢?为什么一双眼睛里看见的只有他?为什么满脑子里想念的只有他?为什么只想看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为什么只想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和他在一起?

很多年以后,才女苏西在撰写阿娜、阿婀、阿波罗的爱情故事时,脑子里满是阿娜那张幽怨落寞的脸以及阿婀那快乐得犹如在春天的花朵上翩翩起舞的蝴蝶的身影,依然无法搞清楚她的爱情故事中的男主人公阿波罗的隐秘而不显露声色的情感究竟是什么。这个跳跃在阿娜和阿婀之间的关键人物,从头到尾都没有确确实实地表露过自己的真实情感,典型的脚踩两只船,左脚和右脚分别稳稳地踩着,不偏不移,不舍不弃,在阿娜和阿婀共同创造的惊涛骇浪中如履平地、神情自若。

“就单是这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足以让暗中较劲儿的阿娜和阿婀神魂颠倒、一往情深了。”才女苏西暗暗想到。

在才女苏西的眼中,阿波罗一会儿靠近阿娜多些,一会儿忽然又靠近阿婀多一些;一会儿对阿娜柔情似水,一会儿对阿婀体贴倍至,简直就是跳跃在阿娜阿婀之间的一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乒乓球。

依照苏西的才女逻辑,在空中悬了数日的乒乓球这回应该神清气爽地飘向阿婀了。

果然不出才女所料。

依然是晚自习,红衣红裙的阿婀像只晚归的鸟儿姗姗来迟。这回居然没有带尾巴。

很多年以后,才女苏西的脑子里依然存在这样的固执想法:阿婀之所以没有带尾巴,最明显的目的就是为了与阿波罗的重逢创造一个良好的契机。想象一下,阿波罗像只乒乓球光彩奕奕地跳到身边,阿婀正准备用双手去接,阿婀身边的尾巴却突然不怀好意地摇晃起来,一晃就晃到了乒乓球上。瞬间,这圆溜溜的乒乓球就无影无踪了。

“多煞风景!”才女苏西又一次哑然失笑。

捧着文具盒和书本的阿婀从教室外面迅速走了进来,仿佛海的女儿脚是踩在锋利的刀尖上的,阿婀的步子既轻快又轻盈。坐在教室最左边的角落里的五彩缤纷的脸反射着五彩缤纷的光芒的苏西,突然看见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阿娜前面的阿波罗突然站了起来,站起来的阿波罗直接就往讲台走去。而阿婀此时的行走路线分明也是跨上讲台,通过讲台走到座位上去。

仿佛有意的、仿佛无意的,神情自若的阿波罗瞬间来到了翩翩而来的阿婀的身边;仿佛无意的、仿佛有意的,翩然而至的阿婀跨向讲台的脚突然一歪,瞬间散发着这个季节淡淡黄果兰香味的身子向前一扑。明晃晃、白灿灿的日光灯下,才女苏西分明看见阿波罗果断地伸出了双手,一双手干净利落地扶住了几欲倾倒的阿婀。平日里冷酷得犹如一块冰的脸突然春光明媚、百花盛开。

“当心点!”阿波罗的嘴几乎都凑到阿婀白嫩的脸上了。手依然扶着阿婀的手轻轻地说。

“没什么!”阿婀惊魂未定,已经开始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脸上嫣然一笑。

才女苏西的想象力又开始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快马加鞭地奔驰了。

“这就是紧紧地拉住阿婀在闪烁着暧昧霓虹灯的溜冰场里纵横奔驰的一双手。这双手白皙、柔嫩、强劲有力。这双手能写出优美的文字,这双手书写的汉字每一个都有棱有角有个性有气节;这双手如今却牢牢地挽住了阿婀的手。这双手是否在以后的岁月里握住的就仅仅只有眼前的这一双手?这握紧的力度可会减少?将来的某一日,在美酒和香槟觥筹交错之际,在奏着舒缓高雅婚礼进行曲的盛大而纯洁的典礼上,这双手握着的是否还是眼前的这双手?这双手的主人,是否会将闪闪发光的戒指神圣而庄重地戴到眼前这个人的一双纤纤玉手的第四个手指上?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才女苏西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阿婀面带春风一直往前走,就是为了走到阿波罗的面前啊;原来阿波罗突然走向讲台,就是预感到了必然会发生阿婀倾倒的那一幕啊。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吗?还是上苍赐予的真正的机缘?才女苏西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她分明看见坐在自己身边的阿娜的美脸上已然罩上了一层极不自然的淡淡的愁云。

 

故事后来的情节发展,实在超出了才女苏西的丰富想象力。苏西一直认为阿娜阿婀阿波罗的关系,就犹如一场乒乓球赛,这场球赛永远都分不出胜负,永远都不会有结局。阿娜阿婀之间,两个赛手之间无论赛事如何激烈,但友谊是不会破灭的。虽然凭空横着一个阿波罗,但是曾经好得犹如连体婴儿的阿娜阿婀,岂会因为一个乒乓球一样的阿波罗而最终分道扬镳、不欢而散呢?

然则故事最终并没有朝着苏西虚构的情节发展,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不情愿还是情愿的,最不可思议的一幕终于发生了。

导火线依然是置身于这桩四角恋之外的若无其事的阿波罗。

甜蜜夜色浓情蜜意笼罩的520中,一寝室的人都在嘻笑取乐。

苏西歪在床头看书,被子把头枕得高高的;阿娜躺在床上翻看相册,阿娜的、阿婀的、苏西的,甚至班集在窦團山、渣滓洞、白公馆共同照的集体照也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翻看过来。阿婀在阳台洗漱,扬起脖子,水在喉咙里漱漱,又匆匆吐了出来。其余的人躺着的躺着,歪着的歪着,看书的看书,看报的看报,听广播的听广播。准备熄灯睡觉的所有520的女生,无论谁都想不到夜色浓密笼罩的520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系列的出人意料的事。

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高亢而急促的呼喊声。

“阿婀——”

“阿婀——”

有人在叫阿婀,为了冲破重力对声音的束缚,这人故意让声音提高了八度。这提高了八度的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在浓浓的夜色里极具穿透力,须臾就扶摇直上飘到了520。

何至520,519、518、517,总之,520之外的寝室都听见了。

“阿婀,楼下有男生叫你啦!”隔壁一穿了粉红睡袍的上厕所归来的披头散发、靸了拖鞋的女生把脑袋探进520,挤眉弄眼地说。

“是有人在叫你,”同寝室的其它女生也附和,“好像……好像是阿波罗。”

“是吗,我怎么没听出来!”阿婀笑盈盈地说,她当然早就听出来了,只是依然矜持着,把牙刷、牙膏、杯子放好。

身子从阳台上探了出去,冲着浓浓的夜色朝阳台下张望,一边张望,一边高声回话:“你是谁?”这句话似乎也不需要阳台下的人回答,似乎仅仅是抛给阳台外的无边无际的茫茫的夜空。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一寝室的人都拿眼睛笑盈盈地瞟她,一脸坏笑。

“阿婀,你快下来,找你有事!”阳台下的人忽然又加了后面两句语义丰富的话。之所以说这两句话语义丰富,是因为听的人可以做无穷无尽的想象。为什么要下去?究竟有什么事?果然一寝室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起哄:“快下去吧,找你有事呢!别让人家等急了。”说完一个个搔首弄姿、挤眉弄眼。

“你是谁?”阿婀冲着阳台外面的黑茫茫的夜空大声问道,“你不说你是谁,我就不下去!”

已经无法心平气和地看书的苏西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幕精彩而经典的人物对白。场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激动人心,大大刺激了才女丰富而瑰丽的想象力。

眼前的阿婀像是站在一幢豪华奢侈别墅的二楼窗户口。那房顶竟是如此华美,那洁白的大理石扶手,那坚硬强壮的雕有美丽天使的巨型大理石圆柱,那从巨大的光滑的雄伟而壮丽的圆型拱门垂下来的用皇帝的宝库里的明珠装饰的华丽的水晶吊灯;那透过柔软而艳美的帘幕的朦胧的饱含着富丽堂皇、雍容华贵气息的柔和的灯光啊。

阿婀已经不是阿婀了。阿婀穿着无袖的华丽真丝长袍,袍子在她柔美的肩部,雪白的胸脯、纤细的腰部被匠心独具地剪裁成精美的荷叶边。大块大块的折皱大片大片地在她高贵优美的身段上留下了高贵而优雅的折痕,仿佛大片波浪正轻轻涌过她娇美的身子。浓密而黝黑的美发自然而然地垂到她雪白而光洁的脖子间,忘情地吻着脖子雪白而柔嫩的肌肤。

心事重重的阿婀从灯光明媚的房间慢慢走到月色溶溶的阳台上,左手巧妙地托住香腮,忘情对着寂静芬芳的初夏的夜晚喃喃自语道:“你是谁呢?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叫阿波罗?阿波罗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眼睛、鼻子、嘴巴,什么都不是。不姓这个姓,不叫这个名字,你依然是你,依然是我优雅的、英俊的、唯一的阿波罗。”

天上一轮圆月,巨大而辽阔的天幕上,一轮团团的圆月恰好端端正正地照射着阿婀那张妖娆妩媚的脸,那一对如玉的双肩,那一双白皙的纤手,那玉石般的脖子,那宝石般的眼睛。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曾经为莎士比亚神魂颠倒过的真正的朱丽叶啊。

当然眼前的朱丽叶更兴奋些,她像是已然从故事中活了过来。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的朱丽叶,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必须牢牢实实被自己抓住,任何人都不得左右,包括文豪如莎翁者也不得随意干扰。

获得了重生的朱丽叶,在灯火通明的窗台上探出了半个身子,高声问道:“你是谁?你不说你是谁,我就不下去!”

“你知道我是谁,”黑皴皴的阳台下传来了这样豪迈的声音,“我不说你也知道。”

“是阿波罗吗?”苏西话剧里的阿婀这样故作矜持地问道。

阿婀:你有什么事?玉树临风的你站在那圆满的月光下,是多么地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啊。

阿波罗:阿婀,我最最圣洁的女神。请原谅您的奴仆这样直呼您的姓名。你静静地升起在世界的东方,把整个阴暗的夜空照得比白昼还要光彩夺目。您就是月亮,您那双美丽的眼睛,就是比星星还要璀璨的蓝宝石。请允许我上楼来,握握您那如冰如玉的娇巧的手。您的卑微的仆人,要紧紧地握住它们直到天荒地老。请您不要生气,您生气的模样竟是如此迷人,如果您允许的话,请赏赐给您的仆人一个最甜蜜深沉的吻吧!

阿婀:亲爱的,我整个夜晚都在思念您。哦,思念就是一剂毒药,足以把一个身体健康的人瞬间摧毁。我站在这个空旷的阳台上,躲开奶妈讨厌的絮絮叨叨,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希望在这座房子的最高点遥望您那优美高大的身影。初夏的夜晚,这淡淡的黄果兰的香味真是沁人心脾。我的所有的相思,所有的爱恋都在这浓浓的黄果兰里。最最英俊的阿波罗,您是闻着这清新的芬芳的黄果兰来到我撒满洁白月光的窗下吗?

阿波罗:是的,是的。我的女神。我正是寻着这清幽甜美的黄果兰的气息来到您温柔甜蜜的石榴裙下。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您。看到那弯弯的月亮,我便想到了您那双似笑非笑、如琥珀亮如葡萄圆如溪水润的大眼睛,当它们把满目的柔光全部都倾撒到我卑微的身上时,我的因为思念而颓唐的身子立即便充满了力量。我摘取一片春天的柳叶勾勒您细细的长眉,那细长的翠绿的线条,竟是世界上最最优秀的画家也无法描摹的。你那俊俏的、光洁的双颊啊,是如此红润如此甘美。我多么想做您手上的那只娇小的手帕,如果我是那只手帕,便可以百般轻柔地抚摸您那光润俊美的脸颊了。我愿意是您身边的一阵风,带着清清的初夏夜晚的黄果兰香味的,温柔地吹拂着您那柔美的黝黑的发丝;我愿意是那沿着阳台瀑布般倾泄在您那美丽优雅身子上的如水的月光,我愿意用我炽热的目光拥抱着您,就像这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拥抱着您一个样。哦,亲爱的,您为什么不下来呢?我有好多好多贴心的话想对您一吐衷肠啊。

阿婀:请您不要说了吧。您要说的话儿我全都知道了。人们都说恋人之间心有灵犀,两个真心相恋的人,何须用言语来传情达意?光是一个痴情的目光、一个简简单单的点头摇头,就足以眉目传情了。哦,这是一件多么甜蜜而又让人羞怯的事啊。这样的话让人心潮澎湃、甘甜如饴。而我们女孩子家却又偏偏喜欢听着,明知道对方说的是假话,也心甘情愿。哦,我虽然喜欢您,但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却让我小小的心灵如何承受得住?请您原谅我的无礼吧。幸福已经笼罩住了我的身子,快乐已经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竟然无法移动我的身子飞奔到楼下,飞奔到您的身边。我的双脚、我的双手因为快乐都手舞足蹈起来,我的一颗少女的纯洁的心,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都快要迸出来了。哦,这真是一个甜蜜快乐而又温情脉脉的夜晚。我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忘怀了。

才女苏西大刀阔斧地天花乱坠地篡改大作家的经典话剧时,故事的情节却按照自己的意志有板有眼地向前发展着:阿婀喜滋滋地跑了下去,又喜滋滋地跑了上来。一脸爱情之水浇灌后的幸福和甜蜜。

然而最无法预知的事却在才女苏西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一直躺在床上翻看相集的阿娜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鞋子走到已经躺在床上休息的阿婀的床铺边,朝着阿婀就将一叠照片扔了过去。

“你干嘛,”阿婀惊愕之中大叫道。

阿娜和阿婀之间瞬间飘起了一场五颜六色的照片雨,照片纷纷扬扬地抛向空中,照片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飘过阿婀惊愕的眼睛,飘过阿娜漂亮的脸庞,盘旋着,飞舞着,许许多多阿婀的笑脸从半空中飘了下来,断断续续地落满了阿娜和阿婀之间的所有目之所及的地方,形成了一条暗流涌动的五颜六色的银河,从此隔断了阿娜阿婀之间的往来。

“你的相片!还给你!”阿娜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分明晃动着亮晶晶的泪花。一边从地上拣起一张与阿婀的合影,咬牙切齿地撕成粉碎。依然往前一抛,依然一场缤纷灿烂的照片雨。

“你疯啦!”阿婀像是美梦突然被惊醒了怒气冲冲地嚷道,“你不要就扔垃圾桶好了,没人强迫你!”

阿娜终于无话可说了。也许抛相片的动作只能做一次,抛第二次时,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幽怨都在这向上抛掷的动作中全部消耗殆尽。把相片抛得一干二净,把过去抛得一干二净的阿娜终于言尽辞穷,默然无语地回到了床上。

 

按照苏西的逻辑,事情的发展总得有个起因经过结果,她在撰写阿婀、阿娜、阿波罗之间的爱情纠葛时,却越来越发现她故事中的主人公,越来越像一团麻,越来越像一杯水,越来越理不清、剪不断了。阿婀阿娜阿波罗之间,究竟谁与谁更般配呢?把阿娜配给阿波罗好?还是把阿婀配给阿波罗好?可惜这个世界已经不容许男人娶两个女人了,这个时代的女人也不容许自己的男人再碰自己之外的第二个女人。否则阿婀阿娜一静一动、一美一贤同时匹配给阿波罗,这该是多大的令人艳羡的齐人之福啊。而阿波罗究竟喜欢的是谁?他唯一爱的是阿娜还是阿婀?还是远远地观看这场爱情故事的与这个故事毫无关系的某个局外人?还是对阿婀阿娜阿波罗的爱皆超过了简单的男女之爱的苏西所推测的、所最难以揣摩的两个都爱抑或两个都不爱?

至始至终都没有做出明确表白的、模棱两可的阿波罗,让才女苏西的故事最终没有一个完美或者凄美的结局。他最终没有选择和阿婀一起逛夜市,也没有邀请阿娜一起共用晚餐。

或者没有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世间事情的发展皆有千种可能。与其只拿一个结局让故事定了型,莫如没有结局,让观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让人们认为各种结局都有可能,而这不也正好合了以擅长做白日梦而疯疯颠颠的苏西的胃口么?

阿婀阿娜的关系最终并没有在苏西的眼皮子底下复合。临近大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夏天,才女苏西至少见证了两次二人之间的不和睦。

一次是520年纪最小的广西妹过生日。苏西捧了一束比自己的脸色还五颜六色的鲜花从市场上回来。一寝室的人都在忙碌。从集市上买了白菜、豆腐;从隔壁寝室借了钢筋锅、煤油炉;恰好苏西的父亲从老家来看她,带了一块极肥美、味道又极好的腊肉;一寝室的人见了就下了决定:就拿它烫火锅。

一寝室的人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涮锅的涮锅,生炉子的生炉子。

突然才女苏西抬头一问:“阿婀呢?”

“阿婀和肥肥逛街去了!”广西妹正在替苏西买回来的十三太保浇水,“她说不回来吃饭了!”

另一次发生在苏西毕业离校的最后一晚。

才女苏西无不伤感地思索到:这个有关阿婀阿娜、阿波罗、甚至无缘无故牵涉到苏西自己的爱情故事就这样有头无尾地结束了。阿波罗再也没有找过阿婀或阿娜。阿婀和阿娜也最终没有和好。一个小时前,在前去送别的同学中,苏西并没有看见阿婀,亦没有看见阿波罗,而这群踏上火车的南去的同学中,其中的一个就是风姿绰约的阿娜啊。

二十年后依然一无所有的苏西在回忆这段往事时,突然觉得自己又背起了沉甸甸的牛仔包、穿着长长的连衣裙、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群同学心急火燎地奔向停靠在重庆火车站的某一列一眼望不到头的火车。像一个忠实的仆人等待勇敢的主人,这趟车正忠心耿耿地等待着她的到来,她即将乘坐的这趟火车,她命中注定的这趟火车,如果不踏上这趟车,她的命运可能就改写了。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在她的一念之间。这趟在18年前就注定好的风驰电掣的列车,将会带着她奔向怎样不同轨道的人生之旅?

阿婀的笑声一直在耳边回荡,阿波罗的身影一直在眼前默默无闻地走着。未来的结局会怎样,这个故事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头轻轻地靠在火车明亮的窗户上,拼命地朝月台上不停地挥手告别的阿婀遥望的苏西心事重重、伤感不已。

 

广西妹:“阿婀快要结婚了!”

苏西:“是吗?新郎是谁?”

广西妹:“一个房地产老板,老飞新加坡、马来西亚!”

苏西:“阿娜现在呢?”

广西妹:“阿娜早就结了,都生了个女儿呢!”

苏西:“还真够早啊。你呢?”

广西妹:“我还早呢。你呢?”

苏西:“我也还早呢!”

……

五年后,几乎与所有的同学断绝了往来,在人情风俗已不复古的江南水乡艰苦卓绝地孤苦奋斗的苏西终于从广西妹那里得知阿娜早就结婚了。像是和阿娜比赛着似的,阿婀也争先恐后地赶了上来。二人都一脸幸福地结婚生子,二人的新郎均不是阿波罗。

那么阿波罗呢?阿波罗如今在何处呢?茫茫人海,渺渺时空,苏西像疯子一样苦苦地寻找她故事中的唯一的男主人公。于电话簿中,于QQ群里,可阿波罗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无论苏西用遍了怎样的方式方法去寻觅、去挖掘,掘地三尺也无法把他找出来。

是的,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故事结局的苏西轻轻一笑,既然他当初就未曾选择任何一个人,那么就没有必要在阿娜、阿婀、苏西三个人之后的故事中出现了。这个人或者娶了妻,这个人或者生了子,这个人已然有了属于自己的故事,这个人的故事与阿婀、阿娜、苏西已然没有丁点关系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