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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百科知识竞赛

张晓秋2025-10-05 13:43:12

少年百科知识竞赛

 

作者:张晓秋

 

那天,语文老师春雪突然对苏西说:“市里要举办少年百科知识竞赛,你和鸿飞、还有长春准备一下吧。”

 

苏西听到这个消息多少有些吃惊,其次是极度迷茫。因为见识浅薄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少年百科,更不明白竞赛为何物。她还以为是学校组织的作文竞赛或是数学竞赛,一人一桌的那种。

 

“你们课余的时候,得多读些百科知识了。”春雪说。

 

鸿飞问:“《十万个为什么》可以吗?”

 

“《十万个为什么》?唔,当然可以。”春雪赞许地点点头。

 

“《十万个为什么》……”苏西也在心里暗自嘀咕,她也希望拥有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她能明白的是因为家境贫赛,她实在不好意思向父亲开口要钱买与功课毫无关系的书;她不能明白的是这世间的知识岂是《十万个为什么》能囊括了的?即使十万万个为什么、万万万个为什么也难一触及它之分毫!

 

鸿飞是三年级从新疆转学过来的,因为她说过一段关于西瓜的奇特经历。这段经历对于足不出于、而物质生活又相当匮乏的苏西等人来说,无疑就像是格列佛游记一样的存在。而这段话中她特别提到了“新疆”二字。

 

“从瓜地里随便滚一个瓜过来,都跟桶一样粗,”说着拿两只雪白的胳膊比划了一下。

 

苏西没见过鸿飞嘴里的桶,她想到了家里父亲每日去井边挑水的水桶,心里便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这么大啊!”她想。

 

“拿刀从中间一剖为二,然后边看电视边拿勺子舀着吃。”

 

这段话文字不多,但是画面感极强,尖锐地刺激着她愚钝的神经。多年后,苏西回想起这段画面感极强的文字时,她无法看清画面中的小女孩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穿了怎么漂亮的衣裙,但是文字所描绘的拿勺子吃瓜的自由自在的画面,却如月光下刺碴儿的少年闰土的形象,烙铁一般深深地烙进了她的脑海,成了她灵魂深处终身不可磨灭的、是鸿飞所以成为鸿飞、而她所以是她的特殊印记。

 

长春是五年级转过来的。

 

长春的学习成绩起先并无起色,但他后来居上。特别是数学,天赋的聪明才智,总能保持镇定的清晰头脑、条分缕析的解题思路,总能出奇制胜、化难为易的解题方法,让苏西大开眼界、也大为震惊,也让她很快把自己神经的敏感值、压迫值和紧张值拉满。

 

人之初生,因为体形不同,各自承载的禀赋也不同。何况男女之大别?若是将长春与两位女孩子做个比较,四人都像是埋在泥土中的针。女孩子掩埋的方式都是针尖朝下,但是长春却是针尖朝上。只要天资的拥有者不厌其烦地、极有耐心地将埋在表面的沙砾一一揩拭掉,锋利的针尖便一点点地露了出来。

 

幸得长春国学方面并无出众之处,不仅并不出众,还被春雪当众批评过,他的国学就像他的体型一样四平八稳,这使得总把第一名当成自己私有财产的苏西总算暗暗松了口气。

 

那时,她是班长,长春是副班长,鸿飞是学习委员。

 

然而她在他身上很快发现了另外一个优点。

 

长春不是那种仅一眼就能让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痴想一万年的男孩子。他身材略胖,因为尚未发育,所以总体来说体型属于矮胖的那种。他的脸又胖嘟嘟的,所以同学们都暗地里叫他二吨半。

 

这个绰号一旦叫开,便一发不可收拾。这个绰号一传入苏西的耳朵,苏西便如同着了魔一样,成天二吨半长、二吨半短的,她叫嚷得甚至比任何一位同学都更厉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者因为嫉妒吧,嫉妒长春的聪明才智;或者因为害怕吧,害怕长春抢了她第一名的桂冠;或者因为,或者因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或者她得找到一个、找到一个发泄口发泄心中的愤闷;或者她需要、需要一个途径,不管这个途径如何不合理、如何不尽人情,来倾吐内心的不快。她就对坐在她身后的长春蛮横、骄横地说:“对啊,二吨半,瞧你都肥成什么样子了。”

 

她是班长,这个职务自然而然赋予她的话以某种权威、还有威信,她的话不容置疑,不许辩驳。

 

于是周边的同学也开始起哄,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摇头晃脑:“二吨半、二吨半、二吨半。”

 

她越发过分了。

 

他的课桌上恰好放着一本作业本。

 

“这是什么啊?”

 

鬼使神差的,她就伸手去抢。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伸手去抢。然而瞬间她就发现这个动作非常无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就翻开本子假装瞧瞧。

 

原来是一本作文本。

 

他的作文并无可读之处,简单地翻阅了几篇,带着略略的轻蔑情绪她刚想合上本子,然而瞬间她的一颗心却被震慑住了。

 

因为她发现这是一本草稿本。

 

吓,作文还有草稿本?

 

她知道作文前得先打草稿,但她绝没有想过草稿还可以串联成本。她的作文草稿就像散布在天上的星星随处可见,又像是除草剂也拿它们没有办法的狗尾巴草,想在哪里生长就在哪里生长。她大大列列的天性和不拘一格的性格,使得她随便抽到什么纸就用什么纸作文,有时是作业本的背面,有时是一两张白纸,有时,有时不知从何处搞到的废纸。总之,她绝对没有用一个作业文作文的好习惯。作文一旦誊抄结束,草稿自然就搓成一个团子扔掉了;有的时候是撕成碎片然后豪气冲天向天上一扔,然后让它们雪片般飘得到处都是。

 

她突然涨红了脸。“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她想。

 

她又想到了他的数学草稿本。字迹清楚、条理分明、步步紧逼、环环相扣,至始至终都无不体现解题者清醒的头脑和清晰的思路。而她的思想却是跳跃式的,忽东忽西,忽前忽后,就像进入到一个万花筒的世界,很快她的浅薄的心智就被五彩缤纷的花花世界迷惑住了,很快眼花缭乱的她就头昏脑涨、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的作文草稿本亦是如此。虽然他的文章并不出色,但是草稿一篇连着一篇,字迹清晰,段落分明。如果没有附着在一旁的修改的文字,那么字迹工整、卷面整洁的草稿完全可以当作成品上交给春雪啦。他的批注也很有特色,字数少的就写在原文的旁边。字数多的就在文末另起一行重写,写完只需在原文处和文字的开头标上同样的数字记号就行。这样就明确表示这段话应该附着在这个位置上啦。

 

不像苏西的草稿,觉得一句话不对,便毫不客气地大笔一挥划去。又嫌划一横两横不足以笔伐,索性一气呵成划上三行、四行、五行、六行,又都使出了痛击阶级敌人的气力,所以横杠全都气势汹汹地力透纸背。有时嫌横杠也不足以表达心中的豪迈之情,索性握住一管笔一阵乱涂,结果全涂成黑圈圈了。结果一篇草稿很快就涂满了熊猫眼,笔墨淋漓的那种。她又极喜欢把修改过的文字写在原文的上面或是下面,无论留给她的空间有多狭窄,也无论她将要落笔的文字有多冗长,她都毅志坚定地、矢志不移照原计划进行,结果这些文字就越写越小,越写越挤挤挨挨。这些文字简直像是挤在了毫无立锥之地的悬崖峭壁上,稍微一个不小心就一起齐刷刷地全掉下去啦。

 

他的草稿本却工工整整,整整洁洁,让人赏心悦目、赞叹不已,她第一次觉得将草稿汇编成册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她再次涨红了脸。

 

长春的脸也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但他毫无办法。

 

“苏西,苏西,把本子还给我。”他的声音几近于哀求。

 

她当然不会把本子还给他,就像小儿女吵架一个样,她似乎很享受这个人的低声下气地哀告求饶。

 

很快自习课就结束了,很快一个下午的课也结束了。她依然没有把本子还给他。登上学校操场旁边的小山坡,落日笼罩的画一般明丽的阆南桥街道上、稀稀落落来回穿梭的车子和行人中,她瞧见那个孤孤单单、略嫌笨拙的人影。或者因为街上的行人非常稀少,车子也少得可怜,她瞧着那个拖着漆黑的身影慢慢朝前移动的丁点小的人影,她的萌动的少女的心蓦地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春雪布置了作文呢,他没了作文本,他的作文写在哪里呢?”

 

她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

 

这是他唯一一篇未将草稿写在草稿本上的作文草稿。

 

从此便忙碌了起来。但他们的忙碌并不在课余,而是在课间。不是课间十分钟,而是语文课与语文课、数学课与数学课之间的音乐课或是体育课、自然课或是自习课。

 

学校有一个广播间,每天十二点半到十三点播放校内、校外广播的,他们就呆在广播间。春雪等人便为他们找来了大量的报纸、还有杂志,每天一大摞,大大小小的,花花绿绿的,堆得像山高,像填鸭一样手忙脚乱地往他们小脑瓜子里填充知识。

 

他们也手忙脚乱地胡乱把脑袋瓜子往那座知识的高山里一埋,那堆东西看是看了不少,但若说是否真记住了,却很难说清楚。

 

“把这些东西记住估计就差不多了。”春雪严肃地说。

 

姓罗的数学老师罗明峰却发现了端倪,见他三人懵里懵懂、昏头昏脑的,便说:“光看未必记得住,你们可以互相提问啊?互相提问,双方都可以加深记忆啊。”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三人便开始互相提问。

 

鸿飞把一本《少年科学画报》折在手里笑道:“那好,我来考考你们,”

 

“好哇,”苏西二人正襟危坐。

 

两位老师也笑盈盈地瞧着他们。

 

“冬天的早上,小明起床后发现,玻璃窗上结满了窗花,问这些窗花是结在玻璃窗里面的,还是结在玻璃窗外面的?”鸿飞嘴角微微上扬,一双月亮弯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这个题目的知识含量的确有点儿高,别说小孩子了,就是成年人也未必能正确回答。王罗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从他们略带尴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也未必知道正确答案。

 

苏西恰好看过这个题目,她但觉得当时老师同学的面这么快就把答案说出来,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就扭头瞧了瞧长春。

 

长春立即陷入了深思:“结在里面还是结在外面?”他喃喃自语道,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别人?像是希望有个人回答,又像是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回答。“结在里面?不对,里面没有水蒸气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鸿飞不由得鬼机灵地一笑。但是苏西却心中一紧,她也不明白她此时对他报有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也许是女性常有的对于失败者的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吧。

 

“结在外面?”他抬起婴儿肥的脸庞梦呓道,“应该是结在外面吧,外面有霜、还有雾的,应该是结在外面吧……”鸿飞的掩映在画报下的笑容越发深刻了。苏西的怜悯和同情也越发深沉了。

 

“不对,不对,应该不会这么简单,”长春突然嚷嚷道,仿佛大梦初醒,“应该是结在里面的,对的,应该是结在里面的。”

 

苏西精神为之一振,她忍不住再次回头瞧了瞧长春,她的热切的目光恰好撞上长春的星星般明亮的目光。长春的目光明亮自信坦然,虽然还有疑惑和有解,但是却坚定刚毅,仿佛铁石坚不可推。

 

这目光像火一般燃烧着,执着、炙热,这目光立即点燃了她的目光,盛气凌人、咄咄逼人,使得她的目光立即触电般胆怯地退缩了回来。

 

鸿飞脸色蓦地大变,但她依然强装镇定。“外面还是里面?”

 

“里面。”长春平视前方大声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想就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苏西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澎湃如大海的心情平息下来。终于她说道:“没错,冬天的窗花是结在室内的。由于室内的温度高于室外,室内空气中的水分遇到冷玻璃,就结成了窗花。”

 

没有一点儿知识储备量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王罗二人都惊奇地瞧着苏西,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鸿飞也不得不承认他二人的回答完全正确。

 

“你怎么知道的?”春雪问。

 

“因为我恰好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道类似的题目。”她老老实实地问答。她又偷偷瞟了长春一眼,长春也笑盈盈地瞧着她。沐浴在老师和同学的赞许的目光中,她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十分洋洋自得。

 

鸿飞说:“光我问你们可不行,你们也问问我呗。”

 

长春就又翻了翻手中的《哈哈画报》问:“冬天黑夜里脱毛衣,会看见耀眼的火花,还能听见噼哩啪啦的声音,是因为什么原因?”

 

鸿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狡黠地一笑:“那我问你用丝绸反复摩擦玻璃棒,玻璃棒就能把小纸屑都吸附起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原因当然是同一个原因,二人都相视一笑。

 

他们爽朗的笑声让苏西的心为之一震,她感觉她的心像是被扎进了一根针,瞬间痛得难以呼吸。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情绪,她便假装镇定地说:“打雷时先看见闪电,还是先听见雷声?”

 

“闪电。”

 

“一根针掉在床底下,怎么都找不着,怎样用最快速的方法找到它?”

 

“用磁石嘛!”

 

“为什么我们在宇宙中听不见对方说话,即使面对面也听不见?”

 

“因为宇宙是真空,没有空气嘛!”

 

“为什么有白天黑夜?”

 

“因为地球自转嘛。”

 

“那一年四季呢?”

 

“这个,这个嘛,”长春答道,“因为地球的公转嘛。太阳的光线永远在地球的北回归线与南回归线之间徘徊。太阳直照南回归线,我们这边就是冬天;直照北回归线,我们这边就是夏天;如果太阳直照赤道,我们这里就是春天或是秋天啦。”

 

这时广播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开锋和另一个姓罗的男老师(教中学语文的)各自把脑袋探了进来。

 

“哟,你们这里很热闹哟。”开锋呵呵笑道,他的头发黝黑发亮,不仅黝黑发亮,而且油光水滑。

 

“热闹不热闹,你一看不就知道了吗?”他身后的罗老师笑道。两人一前一后堵在门口,没说进来,也没说不进来。

 

“有事吗?”春雪问。

 

“没事,没事,”开锋忍住笑笑眯眯地说。他本来和基友打打闹闹的,听见广播间里的孩子们的高声阔论,便忍不住探头进来瞧瞧。

 

这时罗老师已经催着他走人:“哎哎哎,走了,走了。”

 

他却举起胳膊做了个加油的姿势:“孩子们,加油哇!”

 

“唉,你没完没了了哇!”姓罗的便抱住他使劲往向拖,很快便把他拖到了门外;但他很快又把头探了进来,“我们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人。”

 

毫无悬念,姓罗的又把他拖了出去。

 

但是他的头很快又探了进来。

 

“记住,要一鸣惊人!”

 

他抓住门板不屈不饶地说。他像一张画报被浆糊贴在了墙壁上,他那样子要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王罗二人不由得莞尔:“这个金蜂子,果真是一个活宝。”

 

“下午学校放假,不如让他们去二队去看看,让他们和二队的几个孩子见个面,彼此熟悉熟悉,到时若是选了二队的孩子做搭档,也有利于团队协同作战。”一队活宝走后,罗老师又说。

 

春雪点点头,问:“那谁带他们去呢?”

 

“我带他们去,我要去丈母娘家,正好顺路带他们过去。”

 

苏西后来才明白,她与这个罗老师还有点儿亲戚关系,她四舅婆的一个女婿就是这位罗老师,论辈份,她还应该管他叫表姑舅呢。

 

那天,周六,学校规定周六放半天假,连同周日,整个周末一共放一天半。但她对于即将到来的假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反而对于下午的二队之行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饭后,按照约定,苏西早早来到学校。然而她来得并不算早,因为远远地她便瞧见了二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那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那条小路从学校所在的半山腰延伸下来,就像从一个巨人的腰间飘扬下来的一条柔软的丝带,漆黑色的,因为这条小路铺满了黑色的碎碳渣。也不是全黑色的,因为小路的两旁栽满了绿油油的杨槐树。绿油油的杨槐为这条漆黑的小道镶嵌了两条翠绿的花边,使得它像纯洁的眼睛一样黑亮,又像猫眼石一样碧绿;然而它又像星星一样璀璨,像雪花一样洁白,像甜美的蜂蜜喷喷香,因为杨槐开花了嘛。大窜大窜雪白的花窜从浓密的枝枝叶叶间垂挂下来,仿佛喧腾的瀑布。气势恢宏、力量磅礴,没错,若是以蜂儿、鸟儿、蚁儿的眼光望过去,可不真是跌落九天的大瀑布了。庐山瀑布也算不得什么,因为庐山瀑布绝不似这般甜香媚骨、沁人心脾。

 

那两个人就站在这条碎石子路上,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一个在路的这边,一个在路的另一边。一个头上全是花絮,那些花摇晃在她的鬓发边,流苏一般闪闪烁烁;一个的头顶也全是花絮,他站在一树杨槐花下,抬着头看树上的花窜,像是在思索:这花怎么就开了呢?怎么一开就开得这么灿烂呢?

 

他们背对着背站立在小路的两旁,没有一句言语。但是横在他们之间的这条小道,这条小道所包容的、包含的初夏的时光、青涩的青春时光却无时无刻不充斥着风声,风摇动树叶的声音,风摇动花束的声音;杨槐花撞击杨槐花的声音,杨槐叶拂过杨槐叶的声音;蜜蜂的嗡嗡声,鸟儿的喳喳声,虫子的窸苏声,蚂蚁儿爬过花蕊,花蕊颤动的声音;而这期间,阳光在每一片杨槐叶、每一朵杨槐花、每一对蜜蜂的翅膀上、每一双鸟儿眼睛里、每一只虫子的歌声中、每一只蚂蚁纤细而灵动的触须上一点点地融化,像金子般的,像流水般的,金色的太阳一丝丝地、一缕缕地、一寸寸地、一点点地融化掉,是怎样的金属敲击金属的铿锵声?是怎样的金子熔化掉金子的哗哗声?是怎样的欢声笑语、是怎样的喁喁私语、是怎样的自言自语?自由的、活泼的、快活的、欣欣向荣的、生机勃勃的、万物竞相争斗、一较短长、不停向上、再向上的生长的声音,希望的声音,充满生命活力的声音,令人迷醉的天籁之音。

 

心脏像是被一只利爪猛地挠了一下,苏西再次感受到一种难以言状的莫名的感伤。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了下来,然而抬头低头之间,时光却又哗啦啦地自顾自地毫不回头地溜走了。空气中弥漫着杨槐花醉人的芳香,也弥漫这个季节特有的喧哗和欢嚣、热烈和悸动。她的纤细的如发丝般柔可绕指的感伤越发强烈了。

 

鸿飞已经瞧见她了,她转过身来,她的少女的脸被一大片杨槐叶和杨槐花簇拥着,雪白的花絮摇摇晃晃,碧绿的叶片轻轻摇摆,颤微微的,荡悠悠的。

 

“啊,你怎么才来呢?”鸿飞说,“我们等你很久了呢。”

 

八十年代的保宁府还保留着一些乡村小学。之所以有这么多乡村小学,很大程度上估计只为了“方便”二字。因为镇上的学校——就是苏西他们的学校,对于这些汲汲于学问的、但是身体素质却非常单薄的孩子们来说,路程实在太遥远了。而那个时代的人们,除了用双脚来丈量大地的长度和宽度,实在无法想象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交通工具(比如自行车)来代替双脚走路。

 

而事实上,所谓的江南镇中小学也容不下那么多学生,正如保宁城中的民族小学、阆师附小容不下全城的小学生一个样。小学一共六个班,每班约摸40来人,初中三个年级共有9个班,每个班约摸50来人,所以它的小学招生范围仅限于阆南桥(也就是天鞍乡一大队)附近的生源,初中却不得不扩大招生范围,因为整个江南镇就它一座初中啦。那个时候的保宁府对于教育并没有特别大的要求,能识字就不错了,能识字明理就祖上积德了,能指望谁家的孩子动不动就大学生啦、研究生啦、硕士生啦、甚至硕博连读呢?

 

这些学校大都建在村子里,多是几间大瓦房,条件虽然算不上好,但都窗明几净。教师也就地取材,但凡高中毕业的、有时初中毕业也行,就能在学校当民办教师。学校规模不大,也就五六间教室,学生也不多,一个年级也就二三十个学生,教师也不多,充其量也就二三个教师。教师往往也身兼数职,既教语文,也教数学,既教历史,也教地理。若有音乐呢,音乐也教,不就唱两首歌吗?谁不会呢?若有美术呢,美术也教,反正就画幅画嘛!画幅花花草草的谁说不是画呢?

 

那个地方,苏西仅仅去过一次,仅仅一次,她就喜欢上了那个犹如世外桃源般的学校。和她们的老校区一个样,学校是一个四合院,中间有几个砖砌的花坛,花坛里种了些鲜花,还有些小树苗。石榴花开得很好,火红火红的,像是凭空招摇着一张张红手绢儿;凤仙花也开得非常好,红的,白的,粉的,紫的,像是这个季节就是凤仙花的季节,又像是凤仙花就是这花坛、不、就是这个四合院的主人,它们一朵接一朵地悬挂在高高挺立的花茎上,就在凭空悬挂起一串串漂亮的小铃铛。挤挤挨挨的,绚丽多姿的,随风摇曳的,像是真能碰撞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的声响。就跟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一个样。

 

他们果然听见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寻声而去,他们在五年级的教室门口瞧见了两个古灵精怪的和他们一般年纪的男孩子。

 

一个穿一件红色的坎肩、一条粉蓝色的长裤子;一个是一件蓝色的坎肩,一条墨黑色的长裤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奔跑着。从体型上看,蓝色坎肩略为魁梧些,腿脚也比较长;按理说应该很容易追上红色坎肩。但是事实却非如此。因为红色坎肩虽然个子比较矮小,但是腿脚却非常麻利,身体也非常灵活,他就像一条乖滑的鱼,跑起来就跟一道闪电似的,远远望去,他那件红色的坎肩看起来就像一簇窜动的火苗。

 

“你来呀,你来呀!”他站在花坛旁的一棵枝叶扶疏的杨柳树下冲着刚刚跑出教室的蓝色坎肩挑衅似地招了招手,满面红光,神气活现。

 

蓝坎肩不由得大怒,他恨恨地说:“你给我等着,有本事你给我等着!”说着他便咆哮着朝着对方飞奔过去。

 

红色坎肩见状也立即拔腿就跑,速度堪比飞毛腿。

 

但是苏西等人却叫住了他们。

 

“请问二位是这学校的……学生吗?”这话问得实在有些突兀,长春便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一校过来的……来参加少年百科知识竞赛的。”

 

“少年百科知识竞赛?”红坎肩笑道,“我们等你们半天了呢,你们怎么才来呢!我叫祝勇,他叫萧云海……”他指了指蓝坎肩。

 

“就你们两个吗?”

 

“不是啦,还有一个呢,祝春妮,在教室里写作业呢,你们进去瞧瞧呗!”说完他再次跑开了,因为云海又已经追上来啦。

 

春妮是一个面孔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穿一件小碎花浅绿色连衣裙,那件碎花裙子的领口非常白,像雪一样白,所以映衬得她的面孔越发白净了。

 

“你们也是五年级?”互相问过姓名之后,苏西问。

 

“嗯,我们今年也五年级。”

 

“你们也都参加百科知识竞赛?”这话纯粹就是废话,因为刚刚在门口已经问过祝勇他们啦。

 

但是春妮还是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是的,我们都要参加百科知识竞赛的。”

 

“你们都看了些什么书?”

 

春妮反问道:“看什么书?”

 

苏西有些吃惊:“百科知识竞赛的书啊?”

 

“哦,没看,我们没有书看,张老师(他们的任课老师)还说过几天让我们来江南学习呢!”

 

苏西大失所望。听春雪说,这个知识竞赛会在市里举行,每组好几个组员呢(她以为他们都会参加竞赛),如果某个组员做足了充足准备(比如春妮等人),能够博闻强识、一目十行的话,那么其他人岂不是躺着也能妥妥稳赢了?

 

她没想到他们也想要沾他们的光的。

 

长春问:“他两个为什么追来追去的?”因为他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同学如此打闹嬉戏的,而他也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位同学如此你追着、我赶着打闹嬉戏过。

 

春妮耸了耸肩,又扬了扬两弯细长的眉毛:“谁知道呢?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鸡毛蒜皮是五年级上册学过的课文《风》中的词语,春妮竟能信手拈来,并能运用得如此娴熟、如此恰当,苏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她心里盘算着年年期终考试,年级前三名并没有一个叫春妮,可见此人的实力也不过尔尔(她现在的目光比一只蚂蚁的目光长不了多少,她仅知道期终考试,也仅仅知道前三名)……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两个一贯如此,不是你摸了我的头,就是我擦着了你的屁股,他两个习惯了、习惯了!”春妮又说。

 

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紧接着是两串由远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簇跳动的火色的火苗一溜烟地便窜到了教室门口。火苗的背后不过两三步远,紧跟着另一簇跳动的火苗——云海也喘着粗气、大踏步地跑了过来。

 

眼前就要追上了,云海已经伸出手臂试图抓住祝勇那件火红色的坎肩了。

 

祝勇忽然一个纵身往上一跳,瞬间双臂便抓住了教室门框上方的门檐,他企图借助门檐的力量向教室里纵身一跃(如此这般,他不仅可以成功逃脱云海的魔爪,而且还可以与云海之间拉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可惜估计不足。他在抓住门檐的时候,他却忘了他的脑袋也已高高地高出了门檐一大截。所以他纵身往教室里一跃的时候,他的脑袋就非常自然地撞上了门檐,他的脑袋当然吃不了这个痛,脑袋顿时头痛欲裂,手自然而然也就松开了。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听得哐当一声、然后又是扑通一声,他就像条从半空中摔落下来的死鱼直挺挺地横在教室里了。

 

讲台和学生的课桌间恰好有一片空地,他就像一具死尸一样一动不动地四仰八叉地横在那里。

 

众人吓了一大跳,赶紧都跑到了他身边。

 

云海脸色也瞬间吓得煞白,尽管他那张脸与水浒传里的任何一个英雄好汉的脸都有的一比。

 

“你……你……没事吧!”他结结巴巴地说。

 

但他并没有俯下身去检查一起打闹嬉戏的小伙伴的目前的身体状况。他只是个孩子,他被吓坏了。

 

苏西他们和他一个样,并没有人检查伤者的伤势,也没有人嚷嚷着找大人或是找医生。当然学校远离村庄,离群索居,若是伤者的伤势达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大人来了或是医生来了,也未必派得上用场。

 

他们也被吓坏了。

 

时光在安静到了极点的午后的教室里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们觉得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他们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躺在水泥地板上的人,就像是瞧着医院ICU病房里的植物人一个样,希望他瘫软的四肢能够突然、突然活动一下。

 

“他不会死了吧?”苏西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她突然想起奶奶阿秀讲过的一个故事:

 

两个小孩子一起在床上玩耍,其中一个不知怎么的,竟然从床上摔下来了,竟然就摔死了,脑浆都摔出来了。小孩的父母就不依不饶了,非要另一个抵命不可。另一个的父母当然不肯。双方经过激烈的争吵后,死掉小孩的父母就说:“好吧,抵命就算了,那就让他趴在我孩子的面前,舔一口我小孩的脑浆,舔一口我们就放过他。”活着的小孩的父母心想:“舔一口就舔一口吧,谁叫我们理亏呢?”他们就叫他们的孩子趴在了地上。然而就在孩子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可怜巴巴地伸出舌头的时候,对方的父母却猛地飞起一脚,一脚踹在孩子的脑袋上,一脚就把孩子的脑袋踹开花了,脑浆都被踹出来了……

 

这下好了,两个孩子都死翘翘了,对方的父母这才善罢甘休。

 

“他若是真死了,他该怎么办呢?”她怀着非常复杂的感情望了望站在门口的萧云海,他像一根木头杵在那里,不停地搓动的双手和颤抖的嘴唇、闪烁的目光,显示了他极度的不安和焦虑。

 

她又胆颤心惊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个的脑袋——他的脑袋与他的身体几乎同时着地——还好他的脑袋下没有血、也没有脑浆。她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祝勇依然一动不动,他脸色惨白、四肢僵直,唯一能看出他还是一个活物的是:他的胸脯还在大幅度地起伏。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他的嘴里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哎哟——”他有气无力地吆喝了一声。这一声足以证明,这人的脑子并没有摔破,身子骨也没有被摔散架。他的脸色也渐渐由白转红。

 

仿佛听见婴儿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众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纷纷落了下来。

 

“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吧。”长春说,说着便俯下身子想将他搀扶起来。但是此时的祝勇如同一堆烂泥,哪里扶得起来呢?

 

云海便赶紧过来帮忙。但他实在气不过祝勇的狡黠,他又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让他好一阵害怕。他便恨恨地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瞎折腾的,瞎蹦腾的,遭报应了吧!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便伸手准备拧祝勇的胳膊。

 

祝勇本能地想要躲避,但他实在动弹不动,便只能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你怎么办的样子。当然云海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对方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憨厚如他实在下不去狠手。

 

“他没什么事吧?”萧祝二人走出教室后苏西问。

 

“应该没什么事吧!”长春说。

 

“亏得是他,换了一个人,说不定脑袋就摔坏了,身子骨也摔散架了呢!”

 

“谁说不是呢?幸亏没什么事,要是真有什么事,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呢!”

 

众人深以为然,都点了点头。

 

鸿飞突然说:“说不定会脑震荡呢!”

 

众人吓了一跳,他们对脑震荡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潜意识却觉得“脑震荡”是非常厉害的病,便立即矢口否认:“不会吧?不会吧!”心里却又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很会的,很会的。”

 

鸿飞其实也是瞎蒙乱猜,她见众人一致反对,便觉得没有必要吓唬一众人等,也没有必要自己吓唬自己,便说:“谁知道呢?也许会,也许不会呢。我不过说说而已…… 不过,看他那个样子,应该不会吧。”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并没有根据,因为很快萧祝二人就又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回到教室里来啦。

 

“我们下午去哪里玩呢?”祝勇笑道,然而不待众人回答,他又说,“我们去沟里抓螃蟹吧,上个礼拜我和云海就抓了几只大的呢,还有几条鲫鱼呢!”

 

他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他所谓的大其实还没有他的手掌大,但是足以让苏西三人心驰神往。

 

“吹牛,我就没听说有螃蟹呢!”春妮竖起两弯柳眉说。

 

“那是你不知道哇,我们全都烤来吃了,放了点儿盐,味道别提多好了!”他咂了咂嘴唇,又推了推云海,“不信你们问他?连壳都吃掉了呢。”

 

云海不得不承认祝家沟的某条小河沟里确实有螃蟹,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好吧,索性就信你们一回,”春妮撇了撇嘴,“要是抓不到的话,我们就去你们家的堰塘抓两条大鲤鱼!”

 

“放心,保管有!”祝勇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保管给你吃个够呢。”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村庄,跟苏西见过的任何一个美丽的村庄一样美丽。树绿得就像一块块的翡翠,而蝉就躲在这些翡翠绿的树荫里头“热啊、热啊”地叫着。田园绿得就像一片片的绿绸缎,大片大片的秧田,挤挤挨挨地一块缀着一缀,在午后静谧的阳光下,挺着尖利的、肥嫩的叶片秧苗正一个比着一个较着劲儿暗地里拔高。高大的梧桐树下或是皂角树下或是几丛随性生长的生气勃勃的竹荫里,总是蓦地闪出一间两间、三间四间黑瓦青砖的人家的房子,门口或者是一段矮小的篱笆,篱笆旁总是睡着一条小狗。小狗又总是半闭着眼睛睡得稀里糊涂的。因为篱笆围着的总是一个小菜园,菜园里恰好是入夏时节,应时应景开满了豇豆花、茄子花、葫芦花、黄瓜花……这些五颜六色的、芳香四溢的花儿、花香味儿飘进了小狗们的梦中,小狗们的梦便也是五颜六色的、芳香四溢的。它们哪能不美美地做做好梦呢?

 

黄瓜花金黄金黄的,葫芦雪白雪白的,茄子花是漂亮的浅紫色,豇豆花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紫色的像紫色的蝴蝶,白色的像白色的蝴蝶。丝瓜的藤蔓都挽着事先搭好的棚架朝上爬,每爬过一步,就留下一朵绽放得四平八稳的金灿灿的大花;南瓜的藤蔓却天生一副散漫的脾性,仗着自己叶大、茎粗的天纵的资本,大大咧咧的它很快便在百花盛开的菜园里闯荡出了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康庄道路来。花也大得惊人,那花足有人的巴掌大,蚂蚁若是爬进去,再想爬出来,必然大汗淋漓累个半死。即使邀请小人国的国民来居住,也必然像是住在一幢大房子里,很快就晕头转向,辨不着东西南北呢。

 

他们最后在村口的一条小溪流旁停下了脚步。

 

溪水清得就像最清澈的眼睛,溪水里布满了大大小小、形形状状的石头,溪水从这些石头上轻轻流过,就像在鱼的鳞片上流过来,又像是在给石头的棱棱角角挠痒痒,溪水立即扭扭捏捏地泛起了层层叠叠的粼粼的水波,又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这些石头实在忍受不住这种亲昵的爱抚,便都禁不住笑出声来。

 

“咦,这里哪里来的小溪?”鸿飞问。

 

“两边都是稻田啦,当然是从稻田里流出来的水啦。”祝勇笑道。

 

“那哪里来的螃蟹呢?还有鱼呢?”

 

“当然也是从稻田里跑出来的呗。”

 

“稻田里会有螃蟹?”

 

“稻田里的水就是河沟里的水,”祝勇无奈地解释道,“栽大秧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河里用戽斗汲水的。”

 

清澈的溪流中偶尔能瞧见一条两条小鱼,但都小得只有指头长,像将树荫投到溪水里的柳树的叶片一样纤细,抓两条来玩玩还可以,若想要大饱口福……唉算了吧。

 

螃蟹更是连个影儿都瞧不见。

 

“上你们的大当,哪里有螃蟹呢?”长春笑道。

 

祝勇呵呵一笑,春妮和云海也不由得莞尔。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傻个,螃蟹哪像鱼那样笨,光天化日之下明摆在水里让你来抓呢?螃蟹都躲起来了呢。别急,都跟在我身后,我包管你们能抓到呢!”说着,他和云海便挽起裤管下水。

 

云海手里握着一只畚箕,腰间斜挎了一个竹篓。

 

“咦,你们不下来吗?”见长春和三个女生并不有下水的意思,祝勇诧异地问。

 

苏西其实很想到水里踩踩水,但因为是女生,又因为毕竟不在自家门口,所以她实在不好意思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疯婆子,何况还是抓螃蟹这等糗事呢?所以她就强忍住内心的躁动摇了摇头。

 

鸿飞的情况和她一个样。

 

春妮原本也要下水的,但女生中既然有两个都不愿下水,所谓少数服从多数,她也不好意思吆喝着下水了。

 

“不了,不下水了。”长春也摇了摇头。

 

祝勇眨巴着一双狡黠的眼睛:“她们不下来也就算了,你得下来啊……快点,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儿!”

 

说着他就爬上岸来拉扯长春的胳膊,又向云海丢了个眼色,云海会意,立即也爬上岸来帮忙拉扯。

 

长春突然明白,这两人今天铁定了要拿他开涮的,不论他愿意不愿意。但他双拳难敌四手,最后他还是被萧祝二人拉下了水。

 

“记住啊,你跟在我们后面,我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祝勇再次叮嘱道。

 

他猫着腰踩在溪水里,他的身旁分别站着长春和云海。

 

“螃蟹在哪里呢?螃蟹在哪里呢?”他绷着脸玩笑似地自言自语,但这紧绷的脸他并没有绷多久,“都在这些石头下啦!”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他就翻开了一块石头,石头下空空如也。

 

随后他又翻了几块石头,依然什么都没有。

 

这让站在岸上抱着极大兴趣、还有希望观望他们翻拣石头的苏西等人颇为失望。“唉!”她们都叹了口气。

 

“别气馁嘛,这块没有,那块总归有嘛!哪能块块都有些,块块都有,这沟里岂不要蟹满为患了?”这时,长春恰好准备踩到一块大石头上去,他便立即大声制止,“别,别踩上去!”

 

长春被他突如其来的呵止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面可能有螃蟹呢!”云海解释道,“越是大的石头越有可能藏着螃蟹,而且是大螃蟹呢。”他走过来将石头掀了个底朝天。果然下面还真藏着一个大家伙。

 

当然事实上它也没正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读者的脑子里想象得那么大,它和一颗核桃差不多大小,甚至可能还要小一点儿。

 

眼见着自己头顶的那片遮风挡雨的盾牌被人一股脑地揭了去,便立即撒腿就跑。这家伙的腿是横着长的,它便横着跑。亏得它长了那么多腿,它还真跑得跟风一样快似的。

 

云海哪肯轻放了它,立即弯腰去抓,他拿一个畚箕搁在大家伙的逃跑线路上,这家伙跑着跑着,就跑到畚箕里啦。哪里是胜利大逃亡呢?分明是自投罗网嘛!但这家伙并没有放弃抵抗,而是朝着云海举起两把大钳子耀武扬威的。云海二两拨千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背上的硬壳将它轻轻夹了起来,然后便将它朝腰间的竹篓里随手一丢。

 

这时祝勇也抓到了一只小钱大的,他就朝着云海嚷嚷道:“篓子呢,篓子呢,把篓子拿过来。”又举起手里的家伙冲着岸上傻笑,“你们看,你们看,我说有嘛,乖乖,这么大呢!”他眉开眼笑,嘴角也弯成了月亮弯弯。

 

苏西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真的呢,真的有螃蟹呢,还这么大个呢。”能说出这种蠢话,足以证明说话人的浅薄见识和蒙昧无知。这沟里若真有大螃蟹,有世人眼中的大螃蟹,还轮得到他们来抓吗?先别说这沟里有没有螃蟹了,恐怕这沟里连石头都一块都不剩了呢!

 

云海叭嗒叭嗒地踩着水走了过去。

 

“你的抓到了吗?”祝勇问他。

 

云海点了点头。

 

“多大?”

 

“嗯那!”云海掀开盖子给他看。祝勇眯缝着眼睛朝篓子里瞧了一眼,“嘿,还不错哦!个头还挺大的,呆会儿可以美美烤上一顿了。好家伙,你一个人是不是很孤单?来,给你找个伴,有了个伴,你就不孤单了。”说完,他便把手里的螃蟹朝篓子里一丢,又迅速盖上了盖子。

 

一条巴掌长的小鱼突然出现在波光粼粼的溪水中。溪水非常清浅,只有薄薄的一层,它无法将身子完全直立起来,它只能平躺在水中、嘴巴拼命地吞水,腮帮子拼命地一张一合,清凉的溪水在它的光滑的鳞片间快速流过,它也顺着溪水在那些被冲涮得光溜溜的石头间蹦蹦跳跳地一路向下,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人仰面从台阶上跌跌撞撞地滑跌下来。

 

“鱼,鱼!”春妮叫了起来。

 

苏西和鸿飞也叫了起来:“鱼,鱼!”

 

这时那条鱼快要滑到了长春的脚边了。苏西便冲着长春大声嚷嚷。

 

“鱼啊,赶紧抓啊,二吨半,在你脚边,右脚边!赶紧抓啊,赶紧,它还躺在那里呢!抓住它,赶紧抓住它!”

 

此时的她脸红气粗,急得直跺脚,恨不得与长春易地而处,又恨不得跳下水亲自动手抓鱼呢。

 

长春顿时涨红了脸,他并不喜欢二吨半这个绰号,他没想到苏西竟然会在这种场合这样叫他,当着这些新同学、新朋友的面叫他,他的脸窘得非常厉害,他略微迟钝了一下,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弯下了腰。

 

那条鱼果然还躺在他的右脚边。他翻了半天石头,并没有瞧见螃蟹的影子,好吧,抓条鱼也是好的,猫猫鱼总比两手空空的好。何况这鱼还是白送上门的。

 

果然,不出意外的,他轻而易举就抓到了鱼,简直是白拣的。然而,不出意外的,果然还是出了意外。因为那条鱼并不甘于自己被活捉、然后被烹煮、不对,是烧烤的命运,它就在长春的手里拼命地挣扎。它的身子非常乖滑,它的乖滑身子里的生命力又如此旺盛,简直和在溪水里抓螃蟹、抓鱼的少年一样蓬蓬勃勃呢。

 

当你被命运的大手钳住尾巴的时候,请千万不要轻言放弃,请一定要拼命反抗。因为力量的较量并不止于一朝一夕。此时的此长彼短,焉知不是彼时的此消彼长?所以,请千万不要轻言放弃,请一定要顽强抗争。因为抗争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就此顺从、俯首认命的话,那么余生从此就会跌入被侮辱、被损坏的痛苦深渊,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呢。

 

那条鱼似乎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它很快就从长春的手里滑落了下来。

 

女孩子们急得直跺脚:“唉!”她们叹了口气。

 

长春赶紧伸手去抓。但是那条鱼却在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头的溪流间迅速下滑,眨眼的工夫,它就滑出去两三米远啦。

 

他们所在的那段小溪下面有一个小水潭,一旦鱼儿跌入到小水潭,想要徒手抓住它,绝非一件易事。

 

长春踩着水跑过去,溪水被他踩得四处乱溅。他的两条裤管很快就湿漉漉的了。

 

“怎么啦?”云海问。

 

“鱼跑了呢!”

 

祝勇直起身子朝云海使了一个坏坏的眼神。云海会意,便立即把手中的畚箕扔给长春。

 

“带上这个!”他说。

 

他这么做其实是故意的,因为长春正弯下身子准备抓鱼。畚箕恰好扔在他的面前,所以正好恰好其分地溅了他一身、一脸的水。

 

“哈哈哈!落汤鸡!哈哈哈!落汤鸡!”萧祝二人立即哈哈大笑。

 

女孩子们都吓了一跳,然而她们立即也放声大笑。

 

长春一脸怒气,想要怎样又不能怎样,他现在唯一的目标便是抓鱼,只有抓住那条罪魁祸首的鱼,才能一雪前耻呢。他便从溪水中捞起畚箕,朝着那条鱼怒气冲冲地走去。

 

小水潭的上方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的水非常浅薄,浅得就像一层薄雾,一袭面纱,像女孩子噙在眼眶里的晶晶亮的泪珠儿。这块石头也非常滑,因为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搭乘命运的之光,在命运的溪流里一路滑跌的那条滑溜溜的鱼此时恰好滑到了这块滑溜溜的大石头上。它仰面躺在石头上,张着嘴大口地吐着水泡,渴望被清凉溪水完全包裹的腮帮子像是干渴到了极点,正在拼命地大幅度地一张一合。

 

长春很快到达目的地。他在犹豫要不要踩上大石头上去。但他的犹豫仅仅只有一秒钟。他猫着身子一点点朝那条瞪着一双圆眼珠子的鱼靠近,他感觉他的一双脚像是踩在了一片棉花上,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脚踏实地的感觉。他尽量控制自己的身子沉着且要沉稳,又叮嘱自己的一双腿不要瑟瑟发抖,他的意识像个钟摆一样在他的躯壳地摇摆不定,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他有过一千次后悔,却又一千次鼓励自己:别怕,别怕,慢慢向前、慢慢向前!脑子里一片空白,灵魂像是被人抽空了似的,一颗心空落落的。

 

他这个窘样子被岸上的女孩子尽收眼底。

 

萧祝二人心里也乐开了花,他们冲着长春憨厚的背影不停地互相使眼色、做怪动作,两人都笑得肚子痛,祝勇甚至扑通一声跌倒在水里。

 

“妈呀,笑死我了。”他低声说。但他没有笑出来声,他还一本正经地唆使长春往前走:“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对了,蹲下来,蹲下来,把畚箕朝它前面一搁……”

 

“他这是在自取其辱,”苏西恨恨地想,“他怎么蠢成这个样子,怪不得叫二吨半呢!我看他身上的蠢肉就重二吨半呢!他这个笨手笨脚的样子哪里抓得到鱼!他还不如直接跳到小水潭里抓呢!反正他手里握着畚箕!畚箕抓鱼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她实在不忍心瞧他那副蠢样子,她便赌气地扭过了头。

 

随后她便听见咕咚一声,然后是他的一声惊叫,然后是众人暴风骤雨般的嘲笑。他果然跌落到小水潭里了。当她再次把恼怒、羞愤的目光恨恨地投向他时,她首先看见的是一张水淋淋的、疲惫不堪的、无可奈何的脸。她赶紧别过脸去,她怕他瞧见了她脸上的惊慌失措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槐花香气,这香气若有若无的、若远若近的、若浓若淡的。风一吹,似乎就飘过来了;风一吹,似乎倏忽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这掺杂着淡淡槐花香气的初夏时光啊,这让年轻的心总是莫名其妙怦怦直跳的青葱时光啊。

 

是怎样的苦涩如黄蘖,又是怎样的甜蜜如糖饴啊。

 

距离竞赛约摸一周的时间,竞赛组的名单终于确定下来了。原来并不需要六人全部上场,上场的只需要三个,江南一人,二队两人,江南的是苏西,二队分别是春妮和云海。

 

一接到这个消息,长春和鸿飞立即欢呼雀跃,因为他们再也不需要呆在广播间、仰着头背诵那些佶屈聱牙的十万个、十万万个为什么了!两人立即收拾心情出门,仿佛被关押了一个月、差点被关出神经病的鸡鸭瞬间冲出鸡栅,只差没有弹冠相贺。

 

苏西却一脸沮丧。为什么没有鸿飞呢?为什么不是祝勇呢?还有、为什么、为什么长春不在名单内呢?她觉得他们三个,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她聪明、比她有头脑、比她有智慧。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鸿飞,苏西觉得非得冰雪聪明不可。因为她这个人不就是照着冰雪聪明来塑造的吗?若要论古怪精灵,她见过的男孩子,谁能比得过祝勇呢?而二吨半呢?若是二吨半不参加竞赛,她参加这个竞赛还有什么乐趣呢?她觉得像是有人拿一把利剑将她和她的影子一劈为二,她的那不足二两重的、像面纱般轻盈的影子跟着长春沉稳的脚步一起飞出了广播间,一股莫大的虚无和惆怅潮水般袭卷而来,劈头盖脸的、漫天遍地的,她孤零零地蜷缩在那堆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故纸堆中,她渺小得就像一只真正的书蠹。

 

但她当然不会独自一人前行,因为很快地,春妮和云海也被送到广播间来啦。

 

送他们来的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小老头。略胖,但不肥,样子有点像后来发福了的欧阳奋强,头发花白,也剪了和欧阳一样刺猬似的平头——就是春妮所说的张老师。

 

他把人一送到就离开了,就像邮递员送信一般。离开前他叮嘱了苏西一句:“他们两个没有看过幻灯片,苏西啊,到时你要多提点提点他们。”八十年的江南镇,春雪她们有时会使用幻灯片教学,它的工作原理和外观形状和现在的投影仪并没有实质区别。

 

幻灯片?原来比赛要用到幻灯片?苏西心中一紧。但她立即释怀,不就幻灯片嘛,有什么关系呢?她就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大义凛然却又有些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从此又将陷入到没完没了、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阅读、记忆和背诵之中。因为忙于期中考试,所以春雪和明峰也懒得管他们。他们就像是大诗人陶渊明种在南山下的在茂密且茂盛的荒草中求生存的豆子,一旦跌落在泥土里,就由它怎么生长啦,管它草盛苗盛、草稀苗稀的……

 

云海突然幽幽地问了句:“你们说我们看的这些书究竟有没有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祝二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不知道呢!”

 

“要是没有用呢?要是……”云海再次发出灵魂似的拷问。

 

春妮有些不耐烦了,因为再问下去就没完没了啦。她就掐苕尖一样掐掉了云海后面可能说出来的话:“管它呢,先看了再说呗!”

 

云海就不再吭声了。

 

但是苏西却对他们上个礼拜的螃蟹和鱼耿耿于怀——长春跌入小水潭里后,说什么也不肯留下,苏西他们就不得不打道回府啦。她就问春妮:他们后来真把螃蟹烤了吗?

 

“烤了啊!”

 

“真烤了?”

 

“真烤了!”

 

“一共抓了多少蟹?”

 

“我想想看,”春妮抬头漂亮的小脑袋思索道,“一、二、三、四、五……”

 

“唉,真是麻烦!”云海拍了拍桌子,“你吃了几只?”

 

“三只!”

 

“我只吃了两只、祝勇吃了三只,一共是八只嘛!”

 

八只啊,苏西心里暗自可惜,她以为自己错过了一场饕餮之宴,尽管把那些蟹连壳带肉都不足以塞牙缝。

 

“我们在小竹林里弄的,先在地上挖一个坑,用荷叶包了螃蟹放在坑里,再在坑上填上泥土,再在泥土上点起枯树枝……春妮还从家里拿了姜和醋过来,抹在蟹螯、蟹腿上,唔,味道真是美极了。”

 

苏西觉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们还后来抓了几条鱼呢,”春妮插嘴说,“我自己就抓了一条呢!”

 

“你也下水啦?”

 

“我也下水了啊!”春妮说,“我不仅抓了鱼,我还抓了两只螃蟹呢。”

 

苏西的一颗心突然羡慕得了不得,她也很想下去踩踩水,去翻石头去抓螃蟹、去抓鱼,可是,唉!

 

“跌入小潭里的那条漏网之鱼也被我们抓到了呢!祝勇用手摸的,足足有一拃长呢”。春妮伸长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动作。

 

“祝勇干嘛不用畚箕抓呢?畚箕可要方便多了!”苏西不解地问。

 

春妮扑哧一声笑道:“他和云海比赛着呢,就用手摸,谁先摸到鱼谁就赢了呢!”

 

云海板着脸说:“我先申明,我并没有输,我最先抓到那条鱼,谁知那鱼太滑了、太狡滑了,居然又从我手里掉下去了……怎么握都握不住,一共掉了两次呢!”云海伸出两个手指头恨恨地说。

 

苏西的脑子时突然浮现出长春双手握着鱼站在浅浅的溪流里的憨厚的样子,他胖墩墩的脑袋猛地转了过来,一双清澈的眼睛盈盈地笑着。

 

她的脸不由得一阵发烫。她偷偷瞟了萧祝二人一眼,见二人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表情,便笑着说道:“没错,那条鱼确实太滑了。”

 

竞赛定在六一儿童节那天。会场是古城的老剧院。跟着奶奶阿秀,苏西曾在剧院里看过几场戏。她对戏台上的那套唱、念、做、打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仅仅是演员们、主要是小旦的漂亮服饰。人家去看戏是去听戏,她去看戏就果真是在看戏。看戏台上的小姐姐们的古色古香的袍子和水袖、闪闪亮的簪子或钗子,可真把她给迷住了。

 

不过今天她不是看客,她成了戏台上聚光灯照射下的众目睽睽的光影人物,是主角,当然更有可能是配角。

 

一个个子高挑的身着红色礼服的年轻女子是这台知识竞赛的主持人。长脸,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非常红,就像吸血鬼吸了血尚未把嘴巴擦干净似的。梳了高高的发髻,就像鲁迅在《藤野先生》中所描写的,就像一座高高的富士山。

 

苏西并不喜欢她这身打扮,因为她觉得这身打扮非常俗气。当她走向苏西他们所在的选手桌时,她闻到了她身上的劣质的香味儿,看见了她那梳得笔挺的发髻上的满插的漆黑色的发夹,又看见她脸上因为抹得太多而没有抹均匀或是结成块的脂粉,她生怕她一开口说话或是随便做个什么表情(比如开口一笑),她脸上的粉底就会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她又对她的一张嘴心生畏惧。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畏惧才稍稍减轻了一些,因为她发现她的嘴里并没有血。

 

红衣女子手持话筒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她的身后、左右两边成半圆弧状各摆放了三张竞赛用的桌子(桌上都蒙了一层暗红色的桌布——大约为了与这些桌布保持同一色系,她才穿了那件红色的礼服),桌子上摆放了抢答器,又都摆放了席位牌,分别是城西小学、城北小学、阆师附小、民族小学、城东小学、江南小学。苏西他们就端坐在这些桌子的后面,都是些朝气勃勃的一脸稚气的小孩子,他们看上去就像两行秋天的天空中排成八字形的大雁。而领头的那只却飞到舞台正中心去啦,她还穿了一件耀眼的红色的礼服呢。

 

苏西他们那一组位于八字那一捺的最后的顿笔上。那个位置不是舞台的C位,不仅不是,而且有些偏、有些斜,因为再往左、再往左退几步演员就退出舞台、退到幕后去啦。所以他们至始至终都是斜对着观众坐着的(这似乎意味着他们并不是这个舞台的主角)。

 

春妮和云海让苏西坐在他们的中间。云海说:“我来按抢答器吧,我的手快,你们两个负责答题。”

 

春妮说:“让苏西答题吧,我都没见过幻灯片呢。”

 

苏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用沉默来表示赞同或是反对他二人的意见。她向台下望去,台下乌压压地坐满了人,整个保宁府的有名望的学校、学校里最出色的老师和同学都聚集到台下啦。人头攒动的,人声鼎沸的,都拿一双赤热的眼睛赤热地盯着他们看。

 

无疑地,她落入了这些人的眼中,无疑地,她也在看着这些人。她突然觉得自己能走上这个舞台、能坐在竞赛桌的后面、能参加这次活动、能做为这个活动的一名选手,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这跟那些在亚运会上一展身手、为国争光的国之骄子、运动健儿是一样样的啊!她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豪情壮志:她一定要努力、努力勇往直前,为自己、为自己的学校赢得这场比赛。

 

然而突然的,她的一颗心却又莫名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感一阵恐慌。她在人群中努力寻找自己的伙伴——金蜂子和他的基友罗云峰带队的学校观摩团——她觉得她被他们遗弃了。她现在多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互换身份。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几张熟悉的面孔非常不容易,她睁大眼睛努力上下左右前后搜索,终于金蜂子的那头油光水滑的头发下所掩映的大长脸首先映入眼帘,他的身边分别坐着罗云峰、长春、鸿飞、还有祝勇。

 

她觉得他们也正盯着她看,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慌乱中她迅速回过了头。

 

红衣女子开始宣布竞赛规则:“注意抢答的速度要快,但是一定要等我念完题目,说出‘开始’二字后你们才能按抢答器;因为提前按,会取消该题比赛资格;底分都是100分,答对一题得10分,答错一题扣10分……你们听明白了吗?”

 

“听白了!”场上传来稀稀落落的声音。

 

这声音不足以鼓舞士气,于是女子又吼了一声:“听明白了吗?”

 

这回孩子们真听明白了,于是他们齐刷刷地喊道:“听明白了!”声音清脆嘹亮、铿锵果敢,仿佛誓师一般。

 

女子冲着台上台下嫣然一笑:“听明白了就好了,那我们的比赛就正式开始啦!”

 

比赛的投影设备果然采用的是幻灯片,很快舞台正前方的荧屏上便投射出了第一道题目。

 

红衣女子念道:“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是哪个沙漠?”

 

这无疑是送分题嘛。

 

苏西给云海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务必抢题。

 

云海会意,在女子说出“开始”二字,立即按下抢答器,但他的动作却慢了一拍。

 

题被民族小学抢到了。

 

“撒哈拉大沙漠。”一个长相非常秀气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脆生生地回答道。

 

回答正确,他们加了10分。

 

很快,荧屏上投射出第二道题。

 

“海水为什么又咸又苦?”

 

这又是一道送分题。

 

苏西又朝云海使了一个眼色。

 

然而云海的动作又慢了一拍。

 

这题被阆师附小抢去啦。

 

“因为海水中含有大量的盐类物质啊,海水中含量最高的是氯化钠,其次是氯化镁和硫酸镁,氯化钠的味道是咸的,氯化镁和硫酸镁的味道发苦,所以海水又苦又咸。”又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答道,相比刚才那个戴眼镜的,他略嫌胖些。

 

回答正确,他们也加了10分。

 

“怎么回事,怎么抢不到题啊?”苏西低声说。

 

“我怎么知道,我动作已经很快了啊。”云海也小声说道。

 

“别出声,看第三题。”春妮说。

 

“请说出世界上的七大洲、四大洋。”红衣女子念道。

 

这还是一道送分题,然而他们还是没有抢到,又给民族小学抢去啦。

 

依然是那个瘦眼镜回答问题,他用指头扶了扶架上鼻梁上的眼镜,不慌不忙地说:“七大洲是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大洋洲、北极洲、南极洲;四大洋是大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

 

回答正确,他们又加了10分。瘦眼镜坐下后,和其它两名组员交换了一下眼色,喜悦之情已然溢于言表。

 

“怎么老是他们抢到题?我把手指放在抢答器上,我就不信我抢不到题!”云海赌气地说,他就把手指搁在抢答器上。

 

这回他果然抢到题了,但是他违规了,因为红衣女子的题目还没有念完。

 

而这依然是一道送分题:“冬天窗户上的窗花是结在窗外的还是窗内的,为什么?”

 

苏西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但是她只能无可奈何地从鼻子里出气。

 

接下来的两道题他们依然没有抢到。

 

一道给民族小学抢去了,他们又加了10分。

 

一道给城西小学抢去了,但是他们答错了。无奈,他们只得扣除10分,他们的计分牌由100变成90啦。

 

这两道题让坐在一旁观战的他们颇为心惊肉跳,因为这两题他们都不会。

 

“瞧瞧,可不能盲目抢题,抢了题答错了或答不出来,还要倒扣呢。”云海说。苏西和春妮也深以为然。

 

接下来的题,他们有会的,也有不会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云海却懒得去按抢答器了。不仅是他,苏西、春妮也都精神懒懒的。三人像是很难从城西小学的不幸遭遇中走出来。而场上的激烈竞争,也让他们全都看傻了眼。

 

民族小学和阆师附小仿佛战场上捉对厮杀的两员大将,比分攀比着一路忽上忽下。一会民族小学一枝独秀,一会阆师附小独争上游。好比秦末时候的巨鹿之战,楚军破釜沉舟,秦军背水一战,彼此杀得个昏天黑地、地动山摇。场上的比赛气氛简直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如此这般,这场竞赛便没了其余四组的事了。他们只能作壁上观。

 

城东小学和城北小学也有参加抢答,但是他们一会答错了,一会答对了,一会儿又答对了,一会儿又答错了,正正负负,比分最终还是原地踏步。这使得他们很快也失去了斗志!哪敢参与报题呢,连按抢答器的勇气都没了呢。

 

然而苏西觉得还是应该拼上一拼,哪怕不拿第一名,也得做个零的突破吧。特别是当荧屏上投射出了这样一道题:“小明和小红站在波涛汹涌的黄河前,小明对小红说:‘总有一天,我能徒步在黄河上行走。’你觉得小明说得对吗?为什么?”

 

她就对云海说:“这题我知道答案。”意思你赶紧按按钮。

 

但是云海却不为所动。他的意志和意识好像被彪悍的民族小学和生猛的阆师附小全部完美碾压、碾压成了齑粉,他就像根木头竖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题又被民族小学抢去了,他们又加了10分。

 

“你怎么不按按钮呢?这题我会啊!”她轻声责备说。

 

云海没有吱声,只是用手掌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你自己按吧。

 

自已按就自己按。她就赌气地按下了抢答器。

 

这是一道选择题:“晚上看电视最好开一盏( )色的灯,可以起到保护眼镜的作用。

 

A、红灯 B、绿灯 C、黄灯 D、蓝灯”

 

她并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是她感觉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她的感觉是错误。

 

红衣女子笑着问她:“应该开什么颜色的灯呢?”

 

她突然慌乱到了极点。因为她突然发现答案中罗列的每一种颜色都有可能。她努力使自己心中的慌乱平息下来,她的脑子以超光速的速度开始了各种计算,她首先排除了红色和蓝色,这两种颜色太刺眼了,保护眼睛绝无可能。黄色,也不会是黄色吧。她最喜欢绿色,绿色最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哦,对了,不是说看书看得时间长了,就抬头看看窗外的绿植,有助于保护眼睛呢。是的,就是绿色了。

 

她就高声说道:“是绿色的灯。”

 

女子的眼睛依然笑盈盈的——她觉得她的笑容有些邪恶——她没有直接对她的回答做出判决,而是把判决权抛给了台下成百上千的看客:“她的回答正确吗?”

 

她是一个被掌声和赞美声宠坏了的孩子,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台下的人们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是灌入她耳朵的同龄人的稚嫩的声音却是:“回答错误!”

 

“应该开什么颜色的灯?”

 

“应该开红灯!”

 

声音如同潮水猛烈地拍击着她的脑袋,又犹如一把钢针瞬间刺破了她的耳膜,她感觉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来了,这目光就像刀子一样瞬间把她扎得千疮百孔,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屈辱瞬间袭卷了全身。她不自觉地朝蜂子和长春所在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也他们笑盈盈的,他们全都看着她。海的女儿化成海上的泡沫的最后一个黎明的前夕,那些从汹涌的波涛中涌现出来的手拉着手、五个剪掉了漂亮长头发的面色苍白的人鱼公主也是带着这样的眼神瞧着她们最小的妹妹的,在渐渐平息下来的人们的嘈杂声中,她听见了自己心中的一声叹息。

 

接下来的战斗,依然是她一个人的战斗。云海一声不吭、面无表情,一副纯粹躺平、摆烂的样子;春妮也不啃声,她那个样子和摆在舞台上的桌子、椅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仿佛她也变成了桌子、椅子一类的道具似的存在。

 

但是苏西却还想奋力一博。所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因为那10分是那弄丢的,所以她无论如何也得把这10掰回来。好吧,把这10分抢回来,好歹也能挣回点儿面子。她咬着牙关对自己说。

 

所以很快她又怂恿着云海按按钮了。

 

云海当然不为所动。

 

此时知识竞赛已经接近尾声了。

 

“好吧,成败在此一举,豁出去了。”她心一横,果断地按下了按钮。

 

全世界的目光再次聚集到她身上来了,红衣女子也惊讶地回过了头,因为她实在不敢想象,这么长的一道题、这么费脑子的一道题居然有选手会按按钮,居然还是上次那个答错了题的女孩子。

 

这道题目是:“( )海香喷喷,( )海亮晶晶,( )海树成林,( )海滚长空,( )海常思索,( )海知识广,(  )海熊熊烧。”

 

她朝着她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她在她的笑盈盈的目光中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突然心里一阵哆嗦,因为她突然发现这道题竟然有七个空。但她却硬着头皮往下说:“花海香喷喷,星海亮晶晶,林海树成林,云海滚长空……”

 

突然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海常思索啊!慌乱中她瞟了女子一眼,她正微笑着瞧着她,目光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像是在说:“别急,别急,没有关系的,想好了再回答。”

 

这足以给予她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她终于镇定下来,她便低头询问坐在一旁的小伙伴:“什么海常思索?”

 

云海说:“脑海常思索!”

 

对啊,脑海常思索啊!她怎么想不到呢?她就继续怯生生地往下说:“脑海常思索,书海知识广,火海熊熊烧。”

 

她再次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红衣女子,她又看见了她的红嘴唇,她脸上厚得掉渣的粉、她高高发髻上的满插的黑色发夹,但她现在并不觉得她的这副扮相俗气,反而非常好看呢。

 

红衣女子依然没有对她的回答做出评判,依然把这个判决权抛给台下的观众。

 

“她的回答正确吗?”她问。

 

这一声灵魂似的质问再次把苏西的一颗心抛向了风口浪尖。那种熟悉的忐忑不安和深深的屈辱感再次袭上心头,天哪,答错了怎么办?天哪,她究竟答得对、还是不对?她完全失去了判断力。像是死囚焦急地等待最后的判决,她张大嘴巴、口干舌燥,一脸茫然。

 

台下再次传来孩子们热烈的、稚嫩的声音。

 

“正确!”他们齐刷刷地喊道。

 

无法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把目光投向红衣女子,又把目光投向台下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又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很快找到了金蜂子和坐在金蜂子旁边的长春、鸿飞和祝勇。她感觉她的目光和他们的目光一一碰撞,他们的目光依然笑盈盈的,这笑盈盈的目光满含着赞许、鼓励、理解和祝贺。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感觉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是她却轻手轻脚地坐了下来,并将搁在席位牌旁边的计分牌翻回到了100分。

 

后来鸿飞告诉她说,当时他们都急死了,手里都捏了一把汗呢。简单的题目她不回答,这么长的题目她偏偏却抢着答——生怕她答错了呢!还好没有出岔子。

 

“真的吗?”她说,她现在想到的是另一个人,长春也这么说过吗?他瞧着她在台上答题的模样,他会有怎样的想法?他的胖墩墩的脸上又会呈现出怎样复杂的表情?她又开始想入非非,但她能想到的却只有这些。

 

这场比赛让苏西收获了一个好习惯:就是看电视一定要开一盏红灯。这个习惯甚至被多年后的她带进了她的小家庭中去了,所以当她的小孩嚷嚷着看电视时,她就总会同时给他开一盏红灯:因为可以保护眼睛嘛。

 

她还收获了一个纪念奖——一个铁质的文具盒,盒盖上画了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孩子们在滑滑梯的。但是她现在已经是五年级的大姐姐啦,要用到圆规、要用到直尺、要用到量角器,这种只能放三五支铅笔的小盒子对她来说其实毫无用处。何况她的文具盒多着呢。春雪上个学期奖励的印有三个女孩子卡通图片的大塑料盒子她正用着呢,那个可比这个阔气多了,而且也漂亮多了。

 

而且名声也不好听,纪念奖、参与奖。哼,这简直是她光辉人生履历中的莫大耻辱。她瞧着这个盒子心里就窝火得很!她什么样的奖没拿过啊?什么样的奖品没得过啊?哼,纪念奖!所以当红衣女子宣布他们也有奖时,她便逃也似地从舞台上跑掉了。后来还是云海把这个铁盒子硬塞到她手里呢。

 

后来妹妹阿娟要换文具盒,亏得她要换文具盒,她就果断把这个盒子塞给了她。就像与耻辱和不堪划清界限一样,唉,她才总算甩掉了这个烫手山芋。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