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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还阳

谭昌乾2025-10-04 15:33:49

岳父还阳

 

谭昌乾

 

殡仪馆的空气凝滞而冰冷,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也掩不住死亡本身的腐朽。卞河站在告别厅角落,看着妻子林薇伏在父亲林守业的棺木上泣不成声。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肃穆与哀戚,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压了太久的顽石。五年了,这老头像块阴影,顽固地笼罩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上空,如今终于烟消云散,连同他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永远带着审视与不满的眼睛。

告别仪式结束后,天空下起了雨,密集的雨线淋透了天地间的一片灰蒙。林薇在哭喊中被卞河领着走向汽车,口袋中的手机发出声音,屏幕上闪着殡仪馆经理的名字。他一阵发凉。

“卞先生”在电话中压低了声音,“您……您快回来!有……有情况!林老的遗体……不见了!”电话里传来一阵杂乱的碰撞声,随后便听不见了。

弃车,转身,卞河几乎是狂奔回殡仪馆。冰冷的雨点打在他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穿过混乱的工作人员和窃窃私语,他一把推开那扇冰冷的、停放着岳父遗体的房门。

灯惨白地亮着。空棺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目光猛地撞向墙角,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是岳父林守业。

他穿着入殓时的深色寿衣,背对着门口,肩胛骨的轮廓在单薄的衣衫下异常清晰。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抽干了水分。卞河喉咙发紧,发出不成调的嘶哑气音,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

那人影缓缓转过身。那张脸,是林守业。灰败的皮肤,下陷的眼窝,带着死亡固有的僵硬。然而,那双眼睛却睁着,不再是空洞无物,里面翻搅着一种浑浊、冰冷,却又实实在在聚焦着光芒,正死死地锁在卞河煞白的脸上。

他说话了,声音像从一口荒废已久的枯井中传来,嘶哑中带着金属碰撞的质感,每个字都透着寒意:“卞河,送我回家。”

当卞河搀扶着这具冰冷、僵硬、却能动弹的“尸体”出现在家门口时,林薇的尖叫撕裂了雨夜。她两眼一翻,软软地晕倒在地,佣人张妈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玄关。唯有卞河,在最初的肝胆俱裂之后,一种诡异的、沉重的恐惧死死攫住了他。林守业那双浑浊的眼睛,自出现起,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这根本不是什么神迹!这是冲着他来的!

岳父“还阳”了,却绝非复活如初。

他拒绝吃任何人间烟火。张妈端来的粥饭汤水,他看一眼,再无声音。他只喝水,一口接一口,冰凉的水流过他干瘪的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夜里显得毛骨悚然。他的身体依旧冰凉僵硬,皮肤如同披上了一层死人的灰蜡,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他沉默得像一潭死水,除了第一次说的“送我去”。

家,几乎没有一点声音。他像幽灵一样无声地在屋子里走动,那双蹭着地板的布鞋,从不发出任何声响。

最可怕的是他的日常。白天,他总是坐在书屋后间的硬木椅上,直直地盯着前方,像一尊蒙尘的木雕。然而,他的目光透过昏暗,冷漠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卞河。卞河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去厨房拿水壶,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仿佛在无形中压迫着卞河。他的目光没有感情,只有深深的注视,仿佛要穿透卞河的灵魂,挖出他极力掩埋的秘密。卞河失眠了,噩梦一个接一个,梦中总是出现他岳父那双浑浊的眼睛和无边无际的压抑。

晚上的游魂是岳父。他常在夜深人静时起夜,轻手轻脚地走到空旷的阳台上或客厅中央,久久伫立,默默望着外面深邃的夜色,不知在看什么,或许只是等待。一周后的一个深夜,风雨交加。卞河被一种莫名的感应憋醒,如黑暗般浓重,他猛地坐起,心律不齐。这股感应让他屏息站在床前,赤脚踩在冷硬的地板上,悄悄向书房虚掩的门缝走去。

书房里尚未亮灯。稀薄的月光和偶尔划破天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书房。林守业似乎不再习惯端坐,他站在窗前,背靠门,脊背僵硬。玻璃窗上雨点猛烈敲打,窗外是墨汁般翻滚的夜。

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天空,将书房照得雪亮。就在闪电劈下的瞬间,卞河的眼珠骤然一缩,几乎缩成针尖大小——他看见闪电穿过林守业的身体!在闪电的白光中,林守业的身体变得飘忽半透明,如同一张覆盖着灰尘的薄玻璃纸,不规则地贴在人体外,边缘模糊,隐约可见窗外风雨中的树影。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炸响,仿佛要将整栋房子劈开!

窗前的背影缓缓地、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转了过来。林守业那张蜡黄僵死的脸,正对着门缝外卞河惊骇欲绝的眼睛。浑浊的眼珠在暗淡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出了卞河惨白扭曲的脸。没有嘴唇的开合,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却如同直接在卞河的颅腔里响起:“还在看?”

卞河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逃回卧室,反锁房门,用被子死死蒙住头。那夜,雷声、雨声,混合着门缝外若有若无的、缓慢的拖沓声,成了他永不磨灭的梦魇。死人是不会害怕的,但活人面对这样的“存在”,恐惧足以摧毁他的神经。

又一次令人窒息的下午。卞河终于无法忍受书房里那股让人难以适应的杀气,强装镇定,试图打破这让人神经紧绷的僵局。“爸,”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您……好些了吗?要不要……我扶您出去走走?”

守业如同生锈的机器,缓缓眨了眨眼,浑浊的眼珠转动一圈,再次落在卞河的脸上。他的眼中没有温度,没有人类的情感,只有能让人血液凝固的目光,清晰可见。他那干枯灰白的嘴唇动了动,仿佛两片干燥的树叶在摩擦。

“太阳?”声音沙哑空洞,“我的身子…早就晒不暖了。”他顿了顿,那双死寂的眼睛死死锁住卞河瞬间变得惊恐的眼眸,一字一顿,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敲进卞河的耳膜:“就像…薇薇的心”

“薇薇”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卞河的心脏最深处。他猛地退后一步,撞在书架上,几本书哗啦掉落在地。窒息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眼前阵阵发黑。五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妻子林薇惨白扭曲的面孔,散落的药片,还有自己那张在惨白急救灯光下因恐惧和绝望同样扭曲的脸……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尖锐的声音瞬间冲破他竭力构筑的堤防,汹涌而至。

“爸!我……我不知道……”卞河的声音变得尖锐,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恐惧,“薇薇……她是心脏病,心脏骤停!医生说的!是意外!”他不停地解释着,额角的汗珠湿漉漉地滴落。他精心编织了五年的谎言,在这双能看透生死的眼睛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林守业的脸色毫无血色,终于抽紧了一条极细极淡的线条,仿佛在讥讽。那线条僵硬地刻在他枯瘦的脸上,比死亡更令人恐惧。他扶着硬木椅的扶手,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极度缓慢,布鞋拖在地上却毫无声响。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步步逼近卞河。

卞河被那无形的气势压得步步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意外……?”林守业的声音如同碎冰在铁上摩擦,“她的药……一直都很准时。那天晚上……药瓶是空的。”他那浑浊的黑眼睛,像两口幽深的冰井,映出卞河惊恐放大的瞳仁。“瓶口……有你的指纹。新药……你隔了……两天才买。”

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如同重锤敲击在卞河的神经上,他觉得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中嗡嗡作响。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不,不可能……他已经都清理了呀!

“毒…”林守业死灰色的脸几乎贴到了卞河眼前,一股如同存放了太久的中药材混着地下墓穴深处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卞河窒息。“是你下的”。

整个书房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窗外微弱的天光无法穿透这令人冰冻的黑暗。墙壁冰冷坚硬,硌着卞河的脊骨,他却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入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岳父那双浑浊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洞穿一切、判决一切的冰冷。那冰冷的视线,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绝望。

“毒是你下的。”

五个字,像五根冰锥,穿透了卞河所有的抵抗力量。他张了张嘴,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连一个狡辩的音节都挤不出来。五年的谎言长城,在地狱般的拷问面前,脆弱如纸。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一潭死水,眼中最后的侥幸火苗也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彻底的绝望。

林守业就那样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无限拉长。

 

2025年9月30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