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伦的世界
(第一部)36-45
作者:张健
第三十六章
手里能接到干不完的活,腰杆子就硬,金调度的威望在五队越来越高。
业务好的时候,车队几十台车轮班转还忙不过来,只好又买了几十台车,从待业青年中招了不少人,由此几年,五队慢慢就变成了合肥市运输公司起重运输分公司。
金队长也成了起重分公司副经理,主持工作。成为了合肥市运输公司最年轻的中层干部,金队长的名号由此而来。
那些年,金队长过了一段相当舒心的日子。
先是谈了对象,家住在染织厂那边,是个老家宁波的姑娘。早年因为父亲所在的上海工厂对口支援安徽,所以就到了合肥。
金队长的对象年轻时长得也好看,夏天里穿个裙子,皮肤白白的,常常引来路人一片惊艳。至于怎么认识的,无非是英雄救美勇斗流氓的那些桥段。金队长成家后,有段时间不知道从哪里一阵歪风吹起,说当年那事其实就是金队长让自己手下兄弟假扮流氓干的,气得金队长从厨房拎把菜刀站在门口直着嗓子叫了半天,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对证,此事终于成了历史悬案。
金队长谈恋爱的时候,有时约会还喜欢带上张不伦兄弟俩,兄弟俩从第一次见面就喊阿姨,阿姨也很喜欢兄弟俩,经常给他们买礼物。有的时候碰上金队长有事,阿姨就把他们领回自己家。
有一段时间,张不伦不知道什么时候养出个坏毛病,一吃饭就想睡觉,端起碗上眼皮下眼皮就开始打架,趴在桌上就能呼呼睡去,比吃安眠药还管用。阿姨总是轻手轻脚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把饭放到锅里热上,等着张不伦一醒来就可以吃。
结果喊着喊着习惯了,一直到舅舅结婚以后兄弟俩反而改不了口了。见了舅妈还是一口一个阿姨阿姨叫着,就这样喊了几十年。在两个外甥潜意识里,似乎喊阿姨比喊舅妈还亲切些。
长大以后的张不伦有次托人帮阿姨办点事,电话里很郑重地告诉对方:“这是我阿姨的事,你上点心啊!”对方也弄糊涂了,不知道这个阿姨跟张不伦什么关系,是远房亲戚呢还是熟人邻居,后来张不伦也发觉自己交代的不明不白,一番解释后对方总算弄清楚了,哈哈大笑。
金队长结婚第二年有了女儿金玲,长得煞是可爱,粉嘟嘟的。张不伦和金小宝很是喜欢,经常陪着妹妹一起玩耍。金玲到了断奶的年纪,有段时间还专门送到张不伦家,两个哥哥晚上只要看到妹妹奶瘾上来小嘴一撇,立马趴下身去,轮流给妹妹当马骑着玩。金玲哈哈笑着,被转移了注意力,玩累了倒头就睡,没几天就把奶给断了。
单位效益好,金队长手里颇有了几个闲钱,于是给家里添置了电视,还有那个年代很稀罕的录像机等等家电,给自己也弄了辆摩托车,整日风驰电掣于城市宽广大路大街小巷。那曾经也是八百户的第一台摩托车,傍晚时分,街坊四邻只要听到一阵轰鸣,那准是金队长到家了。
那时的金队长生活中有两个他觉得最快乐的事,第一个就是没事就带两个外甥出去玩,后来看了《少林寺》,深受启发,天天开始教两个外甥练武,从站桩到夕阳掌,一个一个姿势教。
有一阵从《武林》杂志上看了一个铁砂掌的练法,干脆在姐姐家门口支了大锅,逼着两个外甥放学回家就和他一起插黄豆。可惜此计划因为第二天两个外甥放学后打死都不愿回家,被他姐一记如来神掌大耳刮子就此作罢。
金队长也觉得有点过了,没几日到了过年的时候,买了一堆烟花爆竹。到了晚上,就带两个外甥一起玩,算是给两个外甥赔罪。结果有一天玩着玩着,金队长童心又上来了,和两个外甥说,你们今天想不想玩个更好玩的?
看着两个外甥一脸兴奋,金队长让张不伦去前面路边望风,说看见有人过来你就大声咳嗽一声,然后带着金小宝回家拿了一个又大又粗的闪光炮。不一会,果然有人慢悠悠朝这边走来,听到张不伦一声咳嗽,估计距离差不多的时候,金队长把闪光炮往马路当中一放,点着了长长的引信,拉着金小宝躲到墙后隐蔽起来。
在那个年代,八百户道路不宽,两边路灯一直都比较昏暗,到了黑漆漆的夜间,看远处什么都是模模糊糊。那天过来的那个路人还是个近视眼,隐隐约约看见马路中间有个东西在一亮一亮,顿时起了好奇之心,走到跟前俯身就想看个究竟。
东西是看明白了,魂也快吓没了。就听妈呀一声惨叫,直接撒腿狂奔。然后就听见“哐”的一声巨响,吓得那人脚下一个趔趄,咕咚摔了个嘴啃泥。
金队长自己憋着笑,捂着金小宝的嘴,冲着张不伦招招手,舅甥三人跑回家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到了夜里上床睡觉的时候,张不伦和金小宝只要一想起路人那个狼狈样就想笑,睡梦中还笑醒了好几回。
金队长第二个快乐的事情,就是年末给手下弟兄们发钱。那个时候集体单位财务制度都是承包制,不管哪个队在外面的帐收完后,除了交公司的,剩下都是按每台车运量拿提成。到了年底,东奔西跑,去总公司对完账的金队长,总是拎着一个大旅行包,坐到车队办公室前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桌子前,大声喊:“兄弟们,过来领钱!”
车队一两百个驾驶员还就喜欢金队长这套,在金队长本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和金额一个一个签字,然后高兴而去。
有时候金队长也会叮嘱一句:“仔细看清楚了,帐别算错了!”
驾驶员们哈哈大笑,往往:“不会不会,我们相信你金队!”如此好几年。
和动物界的生存法则一样,池子里的鱼多了,各种食肉动物也就来了。
不久,上面把各级干部给起重分公司全部配齐。
那天来了好几台车,总公司领导一一宣读任命。正经理叫孙彪,带着十几个干部坐在台上纷纷向台下致意,结果任命还没宣布完,就有驾驶员眼尖:“孙二孬你还没给打够是吧,来来来,你先把老早在五队干副队长那时候差我们的帐给结了。”
孙经理一脸阴沉,上级领导尴尬的笑,倒是金队长一声断喝稳住了场面:“你们小兔崽子们想造反啊?上级派孙经理过来,那是领导我们搞国有企业改革的,我看你们谁敢反对?”
于是台下一片肃然。
金队长对于自己没能成为正职也很郁闷,但是从报纸广播里他知道国企改革是个好事。
于是工作之余他很会虚心地向孙经理请教,孙经理不愠不火:“小金,慢慢来,我们一定要用现代企业制度来管理国有企业,打好这场改革攻坚战。”
不明觉厉,毕竟孙经理那时候还有个不算很正规的大学文凭,在起重运输公司那绝对是高学历了,嘴里的新鲜词经常砸的金队长一楞一楞。
过了一段时间,孙彪拿着一纸通知来找金队长。
“小金啊,趁着年轻你还是要多学习,这是省委党校全市运输企业中层干部班的通知书,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好好学,回来还有更重的担子等着你啊!”
孙彪一脸慈祥,金队长自是感恩不尽。大半年学习期结束,金队长再回起重分公司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主管后勤的副经理了。
刚刚到办公室坐下,听到金队长回来的驾驶员们蜂拥而至。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义愤填膺,声讨问题的中心就是主管业务的副经理好几个月没给结运费了。
金队长也疑惑:“结不了运费你们去找主管业务的副经理对对账啊,运费账上不都是清清楚楚的吗?”
一个外号叫二老歪的驾驶员差点都哭了:“我们是去找了啊,结果副经理不但不给结,还说现在企业效益不行,这个是改革的阵痛,如果适应不了可以自谋职业!你看看,队里的老驾驶员都走了好几个了!”
“等等等等!”金队长发觉哪不对劲,问:“我临走的时候,业务量还是挺多的啊?还有几个固定大客户单子,够你们跑的了,怎么说效益就不行了?”
“呸!”当年给金队长进单位那天亲手放翻的那个痞子头,现在已经是个班长了。听金队长问,更加气愤难耐,破口大骂:“金队,那个姓孙的王八蛋就不是个好东西,从你走了以后,从来不抓业务,天天在单位不是整这个就是搞那个,原来跑业务的老人都给他换差不多了。后来看业务明显不照了,他又通知财务把运费和我们老早小金库里攒的那些家底给截留下来,说要发展多种经营,在汽车站边上搞了个饭店,结果没两三个月就赔个精光。就这样,他还说摸着石头过河搞改革哪有不交学费的,去他奶奶的。”
金队长好像明白了,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他想了一下:“这样,一会我先带你们去管业务的那边,看能不能把运费先给你们结一点,大家上有老下有小都不容易。不过,你们先把队里情况只要是你们知道的,再跟我说详细点!”
听着大伙一个又一个带着怨气的描述,金队长的眉头越皱越紧。
第三十七章
让金队长没有想到的是,孙彪的动作会这么大。
金队长走后,孙彪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并且还造了不小的声势。先是搞管理人员竞聘上岗,竞聘的规则怎么回事大家还没弄明白,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有不少都是从外单位过来的。单位里人员变动很大,把原来搞业务搞设备搞管理的那套人马,全给换了一茬,理由就是要搞改革,能者上庸者下,单位不养闲人。结果换上来的人有个统一的特点,就是特别会装,特别会作。
整天除了开会就是开会,到了点这些人夹着本子就奔会议室去了,然后就是会上孙彪各种布置。一段时间以后,再看现在起重运输分公司这些刚上来的管理人员,言必称孙经理,一脸崇拜。
回来以后这帮人照着本子就开始念一二三四,让大家抓紧落实,问他们怎么干也不知道,问多了还拍桌子瞪眼睛训人。按他们的说法反正他们只要结果,干不了的可以滚蛋,这是改革趋势。
就这样,队里有不少适应不了的老人或辞职或想办法调离。这帮人在下属面前还经常一脸推崇地说孙经理工作那是相当仔细,光开会都准备好几个工作笔记本,记录着他不同会议的布置内容,每次开会前都要拿出来,一个一个问进度。或许这帮人原本是想用此来提醒大家,唤起大家的主动性与积极性,但是别忘了,想要手下拼命干活,一你得给钱,二你在这块有本事,能镇得住人,人家才能服你。
所以越往后,会是越来越多,会上汇报一个比一个精彩,动嘴的多,干活的少,会上说的事情大多没有进展。孙彪也觉得不对劲,为此在会上发了几次火,本子都撕了好几个,可仍然无济于事。
还有那个抓业务的何副经理,据二老歪讲,应该还是孙彪老婆家一个什么亲戚。因为有一次他去报销运费的时候正好走到办公室门口,碰巧办公室外面没人,他听得很清楚,在办公室里姓何的很清楚地喊孙彪姨夫。
在姓何的抓业务的这段时间里,业务是没有多少起色的,越来越差,倒是把原来的老客户得罪了不少。因为哪家上门谈业务如果没给他表示一下,他就把人家的货物派单往后拖,最后老客户也跑得差不多了。
大家还听说孙彪最近又在打报告,要在起重运输分公司搞改革试点,强调企业效益不行是因为机制有问题,需要找私人车队来买断公司经营管理权,搞股份制和自主经营来激发活力,其实就是变相收购。由他提出并起草的,和吴氏运输公司合作的方案总公司已经在研究了,分管起重这边的牛副书记大会小会还表扬了孙彪好几次,说他有魄力,有水平,有想法,敢创新。
对大家口中提到的,孙彪找来的吴氏运输公司,金队长是比较熟悉的。原先就是小庙那边的一对农民兄弟,前些年赶上政策好买了台车跑运输,过了几年干得还不错,于是又置办了几台,办了个小运输公司。不过早年间不时还在金队长手里找活干的兄弟俩,能有那个实力拿出巨款来收购起重分公司这么大的家产,金队长是万万不信的。
但是这兄弟俩有个特点金队长是知道的,那是相当的敢送。有一年春节前,金队长深夜路过东门一个国营厂的生活小区,就亲眼看见兄弟俩挑着两大担子皮衣进去了,走到干部楼下,一个人在楼下看着担子,另一个人逐一敲门去送。虽然撕去了包装,就看那个皮衣成色,没有八九千块钱是下不来的。要知道,那个年代,万元户就算是有钱人了。
所以,由此看来,孙彪如此着急地要让吴家兄弟来收购公司,这里面肯定也是有猫腻的。
可是,猜想总归只是猜想,空口无凭啊!事实上,金队长从心里也没完全做好和孙彪撕破脸的准备。想着想着,叹了口气,掏出颗烟点着,眉头越发紧了。
忽然,他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走,我带你们去找姓何的结运费!”
这次,金队长打的是顺藤摸瓜的主意,既然你姓何的不干净,而且还是孙彪的亲戚,那就先从你身上下手,我带着兄弟们先断了你孙彪一条胳膊,给你个警告。在起重分公司你想一手遮天,把老子不当回事瞎胡闹肯定是不行的。当然,如果能再摸点其他情况出来那是最好不过,只要有你狗屁倒灶的证据在手上,还怕你孙彪不老实?
姓何的果然是个草包,金队长带着兄弟们上门,刚开始还声色厉茬,官威还未绽放就被金队长一巴掌煽回了原型,摔倒在地捂着脸哭了,连冤都不敢喊。
接着,就被几个驾驶员摁着跪在了地上,金队长是不会和他废话的,拿了张纸,敲敲桌子:“写写吧!”
姓何的一愣:“要我写什么?”
金队长:“你干的事是不是要来我提醒你,”转头对着二老歪:“到财务把账本拿来,另外找老汪,他喜欢记小账,从他那把小账本拿过来,就讲是我讲的。不是说效益不好一直在亏损吗,我们今天就一笔一笔来对!”
“你们所有人自己看看,账上有什么不明白的,马上都可以找何经理对账啊!”金队长对着所有驾驶员喊了一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何经理,看着办公桌上一个水瓶,劈头对着何经理身边掼下,砰的一声,水瓶热水流了一地,何经理也尿了,地上不知道是尿水还是热水。
临近单位有调出去的几个老人,听说金队长回来在查账,骑着自行车纷纷跑过来主动帮忙。
对着财务账本,还有何经理那漏洞百出的业务账本,在驾驶员本来就是一肚子气,遇上问不明白,就是一段拳打脚踢教育后,何经理全部都交代了。他通过做假账,截留运费,挪用各类专项费用等等就搞了有十几万。不过他还交代了,一大半都上交给他姨夫了。
那天,金队长查到了想要的东西。
正在外面吃饭应酬的孙彪,闻讯后匆匆赶了回来,脸都绿了。下午,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摔了好几个茶杯。
把他办公室外间,前几天才调过来的小女秘书吓得花容失色。
第三十八章
“就他孙彪那点小手段还想在五队称王称霸,还想骑在我和弟兄们头上拉屎,他做梦!”晚上,大胜而归的金队长很是得意,眉飞色舞对阿姨说:“你信不信,明天一早,他绝对会到我办公室磕头求饶!”
出乎金队长意料的是,第二天,孙彪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来他的办公室痛哭流涕,乞求原谅。
孙彪连单位都没有来,何副经理也不知所踪。
一个星期后,孙彪回来了。一起来的有好几台车。孙彪下了车就喊人通知大家到大会议室开会。陪他一起的是总公司分管起重的牛副书记,一脸严肃,后面居然还跟着几个公司纪委的人。
那天会上,纪委宣布了对何副经理的调查结果和处理决定,在这份调查结果中,何副经理把索贿,挪用公款所有坏事全部都认了,只字未提孙彪。总公司对他的处理决定是开除公职,并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孙彪在会上做了检讨,说在何副经理这个事情上,他负有不可推卸的管理责任,手底下竟然会出现这样的腐败分子,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如果当初他工作再细致一点,管理再严格一点,像何经理这种事情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自己能早察觉,早批评教育,何副经理也是能挽回的,因此他这个一把手更要负领导责任,他对不起犯了错误的同志。说到动情处,泪洒当场。
如果不是金队长那天带人闹事,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何经理交代的情形,估计在场大多数人都会相信这件事或许真的和孙彪无关,于是台下开始议论纷纷。
可是,话又说回来,相信和不相信又能如何呢,你还能把单位和纪委的结论给推翻了?
握着口袋里何副经理那份供状,金队长忽然就有了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隐隐约约,他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牛副书记随后发言了,桌子拍得震天响。先是就何经理的事把起重分公司领导班子一顿狠批,然后话锋一转,要求大家摒弃杂念,强调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全力配合孙彪同志搞好企业改制工作,这个是目前总公司的大事。因此,在企业改革过程中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使绊子,背后捅刀子的事情。
发言快结束的时候,牛副书记拿出了一份文件,说下面我再来宣布一个公司任命。
任命内容很简单,金队长被安排到总公司负责安全了。傻子都明白,这肯定是上面对金队长有意见了呗,哪有组织没事先谈话就直接给调整工作的。
金队长可以制服刺头,可以为了抢业务在路上对人横刀立马,但是在那个年代,要他和组织和单位对抗,在他的认知中,他还是不敢的。就这样,金队长去了总公司一个相当清闲的部门,清闲到他白天可以有大把时间溜到路边和老头下棋。
大半年后,起重分公司已经到了资不抵债的境地,连着几个月发不出工资。
驾驶员们念着金队长往日的好,经常来金队长那边坐坐,聊聊天。从他们嘴里,金队长知道了不少关于起重分公司的情况。
孙彪搞的那个企业改革雷厉风行并且是快速进行着,和吴氏运输公司的收购也谈得差不多了,只是原来大部分的驾驶员都下岗了,每人补了一些钱,买断工龄后和单位就没有关系了。最惨的是二老歪,两口子一起下岗了,听说日子过得很苦。
不久,新的运输公司成立了,孙彪任董事长,吴家老大任总经理,都有了企业的股份。
公司剪彩那天,作为改革的一个试点,总公司去的人挺多,金队长应邀也去了。在其他人的嘴里他知道了吴家兄弟收购起重分公司的价格,八十万,还是以总公司名义担保从银行贷的款,百多台车加上各类设备,那简直就是白送。
金队长也无能为力,因为他感到自己在总公司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了。于是,他找到了以前的一些客户,自己办了个货物配送站,就是车主与货主之间的中介。白天单位没事,他就去中转站联系些业务,慢慢经营一段,生意还不错。
终于,总公司的改革措施还是来了,大批工人或被买断工龄下岗或自谋职业,几个月没领到工资的金队长办了停薪留职,那个年代叫下海。他的配货中转站,又招了好几个来投奔的下岗工人。
一天,在配送站的金队长,从老五队来看他的驾驶员口中,得到了一个噩耗,二老歪一家三口死了。
前些年,二老歪两口子是一起下的岗。一句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大不了从头再来,然后就把他们推向社会。下岗再就业,归结到个体,说起来容易可真正能做起来就难了。就他这个年纪,除了开车就不会其他的,运输公司下岗的驾驶员很多,很长一段时间事情相当难找。于是就琢磨着做点小生意,可是隔行如隔山,最后家底赔个精光。
孩子还在上学,家里还有老人,没了固定收入的二老歪一家负担可想而知。有一段时间老婆都是等附近菜场歇业了,再偷偷跑去,捡一些菜帮,菜叶回来腌好,做一家的下饭菜。
后来老婆听她的几个小姐妹说附近开了几家歌舞厅,晚上去陪着跳跳舞唱唱歌,还能挣几个小费。于是此后每天晚上,老婆化完妆就出去,深夜才回来,一身酒气。
二老歪也知道老婆晚上去做什么,可是他没有办法更没有理由阻止,坐吃山空家里也得有山不是?只是从那以后,两口子吵架越来越频繁了。
最后压倒这个家庭的是因为一双球鞋。那天儿子回来,说学校明天要开运动会,老师要统一着装,家里没有白球鞋,让二老歪带着去买一双。
二老歪摸摸瘪瘪的口袋,那天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逮着儿子就打,说你个小败家的,你一点也不心疼心疼我们!家都这样了,你还要买新鞋,你还跟人家比吃穿,我上哪给你弄钱去?
正好赶上二老歪的老婆那天回家早,见状一把就把孩子搂在怀里,指着二老歪破口大骂。说你二老歪还是个男人吗?你凭什么打孩子?自己没本事就别把气往孩子身上撒?说完就要和二老歪拼命。
孩子也吓哭了,说爸爸妈妈你们别打了,鞋我不要了。
醒过来神的二老歪看看孩子,心也酸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落到为了一双球鞋的钱而打孩子的地步,抱着儿子,他哭了,哭得很伤心。
过了一会,他从放生活费的箱子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些钱,擦擦眼泪,摸摸儿子的头,说儿子别哭了,爸爸给你买鞋去,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我们家好长时间都没吃肉了吧。
孩子听说有肉吃,哭着,笑了。
那天,二老歪去商店买了新的球鞋,去菜场买了肉,在路边还买了包老鼠药。
回来以后,二老歪做了一大桌菜,好像还喝了点酒,抱着儿子,搂着老婆,一家三口说了好多话。
第二天中午,等隔壁邻居发现情况不对破门而入的时候,一家人都已经直挺挺躺在地上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金队长被狠狠震惊了,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悲剧,还是自己曾经熟悉的兄弟。
他想起来一个人,孙彪。
如果不是他胡搞,好好的单位绝对不会亏得渣都不剩的!
如果不是他胡搞,好多工人是不会不明不白下岗的!
如果不是他胡搞,二老歪一家是不会这样惨死的!
他从心里发誓要报复,他想为二老歪和曾经的兄弟们讨回个公道。于是,以后的两三年里,他到处找原来单位上的人,收集了不少他认为有用的证据。他又让小表叔联系上了在纪委的战友,很有信心地把材料递了上去、
纪委后来也来人调查了,可是,时间太长,那个时候在国内像这样的事很多,从手续上说,这种行为介于违法和不违法之间,况且孙彪那现在也是民营企业了,所以调查最后不了了之。
那个时候也没有侵吞国有资产的说法。最后,金队长自己也放弃了。
有一天,金队长那段时间生意不错,带着几个后来投奔他的兄弟去了一家酒店好好暴撮一顿。吃完饭刚出门,金队长眼睛就瞪起来了。
冤家路窄,门口刚下车的孙彪,吴家兄弟,何经理,个个西装革履,都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
孙彪轻蔑地看看金队长,何经理直接一口痰吐在地上:“呸!”
于是,刚喝完酒的金队长那一刻突然战神附体,红着眼像狮子一样扑了过去,在几个兄弟帮助下,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方全放翻了。
金队长踩着孙彪的肚皮,恶狠狠望着四周:“让他家里过来收尸!”
此战作为金队长的经典战例之一,是老了以后的金队长和张不伦每次吃饭在餐桌上必提的事迹之一,只是之后怎么处理的,他是怎么也不会说的。
后来有一年,也是在餐桌上,他的外甥张不伦和他说了个故事。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合肥市运输公司党委牛副书记还是一个企业子弟学校的教师。有一次在市委组织部碰到了他的一个老乡,一个老干部,相交甚欢,后来也成了他的贵人。老乡借着加紧选拔有文化的干部上岗培养的国家政策,以组织选调干部的名义将他选调到了运输公司,先是党委宣传部干事半年,然后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任职一年,之后突击提拔为公司党委副书记。这个贵人姓孙,离休前唯一嘱咐牛书记的就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后来在牛副书记关怀下,姓孙的儿子在运输公司混得顺风顺水,后来还利用改制搞起了自己的物流公司,他的儿子就是孙彪。
年已花甲的金队长愣了半天,问张不伦:“这些事你都听谁说的?”
张不伦如实相告:“三老甩你还有印象吗?他们两家后来在一个小区做过邻居!”
金队长哈哈大笑:“合肥真小!”
那天,习惯了午睡的金队长一直没睡,在躺椅上眯着眼,想了一下午的心事。
这就是年轻时候金队长的故事,那时候的金队长,聪明,仗义,有些孩子气,有些草莽气。
可是说到斗争,张不伦都笑了。
第三十九章
1984年的张爸爸和金队长,应该还是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昂首迈步前进。在他们的努力下,每家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没什么烦恼,偶尔还会有些小惊喜。
元宵节过完,张不伦兄弟和表妹金玲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
到了正月二十一的晚上,还沉浸在过年气氛中意犹未尽的张不伦兄弟俩,早早写完作业,拿着自己用打空了的魔术弹筒改装的玩具毛瑟枪,抓了一把鞭炮出门,在家门口快乐的玩耍。
忽然,金小宝指着夜空喊了一声:“流星!”
张不伦顺着金小宝手指的方向望去,一颗流星从南往西北方向快速划破天空,闪闪的一瞬间,照亮整个天宇。尚未被看得清楚,流星在肥西方向便已转瞬即逝,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空留给天空一道长长的裂痕。亦真切,亦凄美,裂痕慢慢淡了,化了,天空又恢复了绚烂的宁静。
那是张不伦第一次看到流星,他惊羡于流星的美丽,压根没想起应该像童话书上说的那样该许个愿。
2008年,张不伦出差去山西垣曲,参观了垣曲县博物馆,很有意思的一座博物馆。虽然很小,但是内容很丰富,很有意思。在那里,张不伦看到一块从未见过的物件,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周围有说任何说明。
但张不伦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与好奇,于是询问陪同参观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告诉他说这是块陨石。1984年2月一个晚上,坠落在垣曲县同善村,当时村里正在放电影,后来由放映员几人一起收集,将陨石存放到了垣曲县博物馆。听完介绍的张不伦大吃一惊,他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天空中那颗一闪即逝的流星。
不过当年的张不伦,流星确实没有留在脑海里许久,因为还有很多新鲜的事情等着他一个一个去尝试。
刚刚进入三年级和一年级下学期的张不伦和金小宝,学习生活是相当轻松的,在给同学们频繁抄作业的同时,他们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张不伦就从许慧她家很幸运地拿到了一本最新的小人书叫《南拳王》,这是一部刚刚上映的电影,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去看。原本已经对绘图小人书不感兴趣的张不伦,还是被那部和电影镜头画面相结合的小人书给吸引了。连着翻了好几遍,每次看都感觉自己在电影院现场一样。
故事说的是清朝咸丰年间,主人公林海南受爱国华侨委托,携巨款回国支持太平天国运动。然后就是被一路追杀,一路的恩怨情仇,最后帮助他的人被清庭功夫挺高并且绝技在身的大内高手哈尔团灭了不少。打不过哈尔的林海南福大命大,被一个叫智空的高僧所救,同时还遇到了一个叫五伯的高人,最后林海南用他们教的“反旋风回力腿”绝招破了哈尔的“折骨毒蛇转”,大获全胜。大侠为民除害后,像所有主旋律电影结局一样,一骑绝尘,踏上了新的征程。
在那部电影中,对张不伦来说最感兴趣的是太平天国。太平天国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东西,于是缠着妈妈给他买了一整套《上下五千年》,一篇篇看过去。看着看着,好像明白点什么,感觉从古至今农民起义的套路好像都差不多。于是一边吃着金小宝从同学那弄的零食,一边一个一个讲给金小宝听。
一段时间后,不仅在张不伦周围,就连金小宝他们班都传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等等很有文化内涵的对话。
不过,当有一天,金小宝的同学张庆喊完“苟富贵,勿相忘”、“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然后颇有信心地坐下,和金小宝讨论起关于抄作业应减免所交零食数量的问题,立刻遭到了金小宝的强烈鄙视与断然拒绝。第二天,拉着他哥好好给张庆上了一堂关于坚决反对不劳而获的思想教育课。
不仅如此,张不伦对影片中那个反旋风回力腿的绝招更佩服的五体投地,于是根据他的体会和理解,找来金强,张元,刘飞还有新认识的同学庄园,天天在操场上或放学路上两个人抱起一个人转,经常把自己摔得屁股生疼。后来时间一长,也觉得这样下去真的痛得受不了,果断结束了一段自学生涯。
不再练武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学校对学生的管理变得越来越严格起来,一段时间不允许在校园内打打闹闹。当然,管控重点还是初中部的那些大孩子,老师会逐个告诫那些经常出去混世打架的孩子,不要再出去闹事,不要再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不然派出所肯定会来找你,因为,严打来了。
那是去年国家刚刚做的一个重要决定。1983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决定》。里面指出,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1983年开始的严打是中国首次严打,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整个过程历时三年之久,查获犯罪团伙17.6万个,犯罪嫌疑人177.2万人,判刑174.7万人。
而造成严打的原因,在张不伦的记忆中,应该与这么几件亲身经历过的事有关。
80年代,随着国门渐渐打开,曾经可以夜不闭户的城市乡镇,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家家关门,同时收音机里开始提醒民众出门在外当心“车匪路霸”。那时候经常会听说哪家跑长途的,某段时间之后就忽然再也没看见过了,就是遭了车匪路霸的殃,金队长在去外地跟车的路上都碰到好几次。“车匪路霸”这四个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家里大人拿来吓唬不听话孩子的法宝。
另一个就是大量返城知青待业在家,造成全国各地的社会治安形势普遍都不容乐观。前面说过那几年中合肥频频发生的街头群架,只是这其中的一个缩影。
还有一个就是发生在1983年,当时让张爸爸张妈妈还有汽车厂所有家庭乃至全国都紧张和恐慌了好一阵子的事情,东北二王全国流窜杀人作案。当时在听说了二王已经往合肥方向来的消息以后,全厂不管白天晚上都处于戒严状态,给张爸爸他们基干民兵都发了枪,和驻厂的部队还有警察一起巡逻检查,严阵以待。不过好在二王最终没来合肥,绕了一个圈,直接奔江西了,得知消息后,大伙才终于松了口气。
“二王”即王宗坊和王宗玮兄弟俩,沈阳人,新中国第一张悬赏通缉令上的通缉犯,震惊全国的大案“东北二王特大杀人案”的主角。从1983年2月12日二王在沈阳犯下第一起命案,至9月18日被警方击毙的七个月之间,‘二王’凭借枪支和手榴弹打死打伤公安执法人员和无辜百姓18人,五次逃脱警察的追捕。二王逃亡期间,谣言迷漫全国,给民众带来一定的恐慌。
从1983年5月开始,关于他们那个全国第一张悬赏通缉令,被贴满了全国各地。通缉令中称,凡提供线索真实有效线索的群众,奖励500元;提供线索并且协助抓捕的群众,奖励2000元。悬赏这个词,在现代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词。但是对于八十年代初的中国,还没人在刑事侦破中引用悬赏。而且二千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笔钱在当时的三线城市可以买一套房子。
1983年9月13日,流窜数省的两人在江西广昌县旰江林场被发现。1983年9月18日,在数万当地军警的配合下,二王被击毙。2006年,张不伦在去瑞金的路上路过广昌,特意在朋友的带领下去了当年击毙二王的现场,确实是山高林密,沟壑纵横。
朋友告诉张不伦,当年他刚刚从警校毕业,也参加了那一场追捕。漫山遍野都是部队、警察、民兵。大家都很紧张,因为听说二王枪法很准,还专门打头。因此在整个过程中,大家都是低着身子,一点一点推进。大概离他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有个姓胡的参谋突然一声大喊:“在这!”
接着就是一声枪响,弦已紧绷的众人赶紧卧倒,一阵乱枪过去,胡参谋和二王都倒在血泊中,后来胡参谋被追认为烈士,授予二等功臣。
这个和张不伦从书上报纸上看到的过程不一样,不过他觉得这个已经不是很重要了,他在想着朋友刚刚说的一个事情。
朋友指着山下一个地方告诉张不伦,当时二王的尸体就是被停放在这里,瘦瘪的形象不堪入目,长须长发,皮色灰白,脚板上累累孔洞,干燥的皮肤紧绷着棱角突出的骨头架子。小个子王宗坊的体重大约只剩下七八十斤,一个公文包绑在腿上,里面还有1. 3万元人民币。后经法医检验,两犯胃里却是空空如也。可见,那段时间他们一定是在饥困交加,惊恐不安,度日如年的状态中度过的。
其实二王算不上真正的“悍匪”,他们本来只是溜门撬锁的蟊贼,只为这点事,抓住了充其量也就关进去,被判个十年八年,出来不耽误娶妻生子,发财致富。可是他们拥有了不该他们拥有的东西——枪!正是因为有了枪,所有的性质都变了,小偷变成了杀人犯,十几条鲜活的生命断送在他们手中,于是,他们变成了必须被诛杀的恶人。所以,张不伦认为工具掌握在什么人手里很重要。
有了二王的教训,合肥市执行起严打决定是相当坚决的,有段时间汽车厂的气氛突然就变得紧张起来,公安局挨家挨户上门,点出了厂里几个比较有名的混混名字,让大家开始踊跃检举,无论什么罪状都行,保卫科待命,准备随时配合抓捕。
第四十章
汽车厂的保卫科长叫王仁贵,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大家用合肥话对他的评价叫“不隆”,就是脑袋瓜一根筋的意思。
王科长一米七的个头,有些魁梧,平日里就喜欢咋咋呼呼的。在那个可以给工厂保卫干部配枪的年代,整日枪不离身。只要有上保卫科报案的,不管大事小事,他必立身而起,一边走一边就会摸着周身大声嚷嚷:“我的枪呐,我的枪呐?”
严打开始的时候,王科长很是活跃,一家一户暗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特别是那个叫陈自平的。王科长这么重视陈自平,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对于陈自平,厂里人还真提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因为他一直在南七那一带混,从不欺负厂里人。厂里人家有的事情找到他,二话不说还都给人家给办了。唯一欺负过的,只有王科长那个弟弟了,没什么本事还想在厂里飞扬跋扈,有一天不知为了什么事,打了陈自平的弟弟陈子贵,最后被陈自平两巴掌搧的哇哇大哭,跪地求饶。
抓捕的命令下发了,那天下午是整个南七这一片集中进行。汽车厂这边应该是抓捕五个,前四个很顺利,到了陈自平家的时候出现了个小插曲。
有些疲惫的王科长走在最后,警察和武警冲进家的时候,只有一个年轻人在家,带头的警察拿枪指着年轻人:“陈自平呢?”
年轻人一脸慌张:“你们找我哥啊,他刚刚上厂商店买东西了!”
抓捕的警察正准备撤离往商店方向包抄,刚进门的王科长一声断喝:“他就是陈自平!”
就这样,陈自平被当场摁住,抓捕落网。判决很快就下来了,汽车厂被抓的五个人中有四个都被判了至少十年,有的去了白湖农场,有的被送到大西北。在当年的严打后,各地监狱紧张,所以从中选了一部分判刑较重的犯人,从全国各地送到西北各省监狱,后来以此为素材还拍了部电影叫《西行囚车》。
陈自平犯得那些事吧,反复查证后除了打架斗殴还真没有其他大事,依据从重原则也判了两年。而在陈自平习惯了打打杀杀非黑即白的简单大脑中,从此和王科长就算结下了血海深仇,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仇恨。即使在监狱中,他还不止一次让探视他的人回去后给王仁贵带话,他出去后,只要撞见王仁贵,见一次打一次。
两年后,陈自平刑满释放。回到了汽车厂后的他,又召集了帮小老弟,整日还是不犯大事,没少惹事,而王科长从此果真就过上了惴惴不安的日子。陈自平兑现了他的诺言,在厂里只要看见他,必定上前挑衅,而后就是一顿拳脚。
不堪骚扰的王科长有天中午喝了点酒,下午时分在办公室对这个事情是越想越窝火。于是把枪往腰里一别,就往厂食堂方向走去,他知道,陈自平下午平常喜欢在那一带打麻将。
可能人的一生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那天在朋友家正在打麻将的陈自平忽然就站起身,说出去买盒烟。结果穿着拖鞋一出门,就看见了两眼通红的王仁贵。
陈自平顿时兴奋起来,跑到朋友处赶紧换了双球鞋,嘴里还骂骂咧咧:“今天给你们玩个大的,看老子今天弄不死他!”
命里注定当天势必要出事的两个人,就这样在食堂门口相遇了。
那天,陈自平像往常一样半真半假劈脸给了王科长一拳。
王科长急了,枪一掏:“我警告你啊,你要再乱来我可真动手了啊!”
陈自平哈哈笑了:“哎呀,还长本事了啊!我看你敢开枪呢,你对着我打啊!”挥舞着左拳又冲了过去,结果,枪真响了,连着三枪,一枪打在胳膊上,两枪打在肚子上。
中了枪的陈自平有些不相信,看看四周,转个圈缓缓歪倒在地上,开始不停地抽搐,鲜血汩汩流出,地上渐渐淌了一大滩血,过了一会就咽气了。听到枪声的职工纷纷跑了过来,全都一脸惘然。从来没有人会想到能出现这样的事,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打死了人的王仁贵那一刻却是相当的平静,好像是突然就解脱了。
路过的一个军转干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脸紧张问他:“老王,人是你打死的?”
王仁贵那一刻竟然还笑了:“对,我干的!”拿着枪,迈步向厂部方向走去:“我去投案!”
那一夜,公安和厂里领导在厂部大楼开了一夜的会,王仁贵被判了七年。
这也是汽车厂建厂以来第一次发生命案,对张不伦触动挺大,因为从陈自平中弹到死亡的过程,他在现场亲眼目睹。
被判了重刑的四个人刑满后纷纷回了故乡,回来后都是一番创业。数年后个个不说鼎食鸣钟也是腰缠万贯,只是提到陈自平,总是纷纷摇头叹息。
所以张不伦在以后的人生中碰到很多和尚道士,国学大师等等问到“你信因果吗?”他总是微笑颔首,一副有缘人的样子。
当然,1984年在合肥开始的严打,对于张不伦和汽车厂所有家庭来说,只是自己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插曲,所有的日子还是像以前一样。
只是大家慢慢发现,大街上再有了纠纷,明显是骂架的多了,动手的少了。
而对于张不伦家,上半年是有两件大喜事的。
第一个是张不伦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并且在年级是第一批。学校里组织很隆重的庆祝活动,跳完了集体舞,带上了红领巾的张不伦在往家走的路上,还在哼着从学校大喇叭上刚刚学会的那首似是而非的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一点点……”
第二个是张不伦一家搬了新家,两间半的平房加上一个原来住户自己搭建的一个很大的厨房。
尽管在这次在住房问题上张爸爸使用了些许暴力不合作强硬手段,但是对于一个厂级劳模和多年的先进生产者来说,也是他应得的权益,因此行政科长在此事上最终选择了偃旗息鼓。
而对于张不伦兄弟俩来说,让他们最高兴的是终于有了自己的小房间,搬家的那天,兄弟俩很卖力地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的一天,又一件相当快乐的事情发生了。
张爸爸在收拾厨房的时候,在角落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枯树根。上面,长满了黑黑嫩嫩的东西。
张妈妈看了半天,很不确定地问张爸爸:“好像是木耳吧?”
张爸爸犹豫半天,点点头。
于是,不一会,在张妈妈的操作下,一盘鸡蛋炒木耳诞生。
张不伦兄弟闻着香味就过来了,欣喜不已,在他们印象里,木耳应该是个很贵的高档菜,平常很少能吃到。
张爸爸破天荒地拦住了他们:“我先尝尝!”吃了木耳的张爸爸坐在椅子上,等了有二十多分钟,对着一脸紧张的张妈妈和满脸期待的张不伦兄弟俩一挥手:“吃吧,肯定是木耳!”
那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笑了好长时间。
第四十一章
经常有了木耳吃的张不伦一段时间活力四射,整天有事没事就对着隔壁班于强很谄媚的笑,没有人猜的出他的小脑袋瓜又憋着什么坏主意。直到有一天于强极不情愿悄悄将一本大部头的《红旗谱》塞给了张不伦,反复叮嘱这是我爸的书,好不容易才偷出来的,看完赶紧还,被他发现会打死我的。于强他爸是安工的老大学生,家里有不少藏书。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不过都算是长长松了口气。
那段时间张不伦正在看水浒传,到了一百单八将聚义再往后,他开始有些想不明白,宋江为什么放着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快乐日子不过,老想着要投降?天天帮着皇帝老儿打这个灭那个,翻看着众多将星逐一陨落,突然就有些索然无味。
但是随着天气的变热,晁盖他们劫生辰纲时那段:”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他却一时间心有感触,记得滚瓜烂熟。因此刚拿到了红旗谱的他,迅速被朱老忠这个横跨新旧两个时代的农民英雄所吸引,幻想着有天像他一样挥着大刀为不平而振臂一挥,从者云集。
于是他缠着舅舅金队长想要把朱老忠那样的大刀,金队长很无奈的告诉他小祖宗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但还是回车队找懂行的人给他用长螺丝杆做了条九节鞭,哄着外甥说你就先当大刀先玩玩吧,等风声松点舅舅再给你做大刀。
张不伦突然就感觉这个舅舅也不大靠谱,可以缠在腰间可以折叠的九节鞭虽然有点意思,但仿佛怎么也和他梦寐以求的大刀不是一路品种,而且特别难玩,经常把自己后背打得生疼。
不过这种遗憾随着暑假的到来很快烟消云散,他和弟弟金小宝从父母和左邻右舍大人们的闲谈中知道了一件挺了不起的事,中国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了,而且是在很远的美国一个叫洛杉矶的地方。
于是从七月底奥运会开幕式往后有半个月里,张不伦和金小宝每天做完暑假作业,一定会和众多小朋友坐在电视机旁,关注着每日赛事的进展,为每个参赛的中国选手欢呼加油。
那年,中国派出了300多人的代表团,全面登上了奥林匹克舞台。许海峰在男子自选手枪射击比赛中夺冠,让全世界开始对中国体育刮目相看。体操王子李宁在自由体操、鞍马、吊环比赛中独得3枚金牌,此外还获得2银和1铜,成为本届奥运会获得奖牌最多的运动员。中国代表团共获得15金8银9铜,金牌数列第四位,从此成为世界体坛的一支重要力量。
中国女排在小组赛负于老对手美国队后很快调整好状态,8月8日决赛时,中国队充分发挥所长,直落三局击败美国队,拿下了金牌,实现了三连冠的夙愿。对于女排夺冠,张不伦不知怎么总有着一种盲目的乐观与自信,觉得女排一出场必定是摧枯拉朽,胜券在握。尽管开局不利,但他一点都不担心,还是从潜意识中觉得冠军肯定是中国的。因为1981年的女排世界杯首次夺冠的那场比赛给他的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1981年11月16日傍晚,第三届女排世界杯的决赛开始,中国队对东道主日本队。在主场球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中国女排以3:2艰难获胜。最后一个球落地,姑娘们喜极而泣。守在收音机和电视机前的一些中国人激动起来,当天夜里,合肥不少市民和高校学生走上街头,彻夜高呼“中国万岁,女排万岁!”
第二天,国内几乎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在渲染女排夺冠。《人民日报》的评论员文章题目是《学习女排,振兴中华——中国赢了》,其中写道:“用中国女排的这种精神去搞现代化建设,何愁现代化不能实现?”此事意义就此上升到激励民族精神、推动全面建设的高度——不是中国女队赢了,而是中国赢了;这样下去,之后必有大赢和全赢。
比赛颁奖典礼未毕,国家体委、中华全国体育总会、中华全国总工会、全国妇联等单位的贺电已到球队。贺电转达了高层将授予女排为“全国新长征突击队标兵”和“全国‘三八’红旗集体标兵”光荣称号的决定。一举成为“民族英雄”的女排从日本回国,国家领导人亲自到机场迎接。一个运动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获得如此荣誉和待遇,那种分量在今天的人们是无法想象的。
《人民日报》12月5日报道说,当时中国女排收到的贺信、贺电和各种纪念品达3万件,仅郎平一人就收到三千多件。山西太原机械学院全体师生甚至送来了一块近两米长的横匾,写着“振兴中华”四个贴金大字。
《人民日报》还开辟了“学女排,见行动”的专栏,女排队员的形象上邮票、上日历,还出了纪念币、纪念章。于是神奇之事接连见诸媒体:“某工厂女工看了女排的事迹之后,每天早来晚走,精心操作,班产量天天超额完成计划”;“某煤矿工人看完女排比赛之后,自觉加义务班,日日超产”……
在此后几年里,,中国女排不仅是中国人的模范和骄傲,更是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体育腾飞的象征。女排顽强拼搏为国人熟知,女排精神深入人心。而这样一支拥有了精神与灵魂的队伍,张不伦始终觉得应该和红军一样,是战无不胜的。
中国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注定是一个让中国人扬眉吐气,英雄人物辈出的时代。重返奥运赛场的中国体育代表团在洛杉矶奥运会开幕后的第一天,便展示出新兴世界体育强国的风采。
许海峰在男子手枪慢射比赛中所获的金牌不仅是本届奥运会决出的第一块金牌,更实现了炎黄子孙在奥运会上金牌及奖牌“零的突破”,一雪百余年来“东亚病夫”的耻辱。当许海峰夺冠的消息传回祖国时,他的名字立即响彻了神州大地。
而让张不伦兄弟高兴的,是许海峰竟然还是他们的老乡,是从安徽省体工大队走出去的。那些时间,从铺天盖地的电视,广播,报纸,还有刚刚收到的《儿童文学》中,张不伦知道了许多关于徐海峰的故事。
1957年8月1日,许海峰出生于福建省漳州市,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他是家中的长子。
由于许海峰的父亲曾是一名士兵,受父亲的影响,许海峰也一直有一个当兵的梦想,而当兵自然是拿枪打仗最为英勇,因此他从小就喜欢射击。在许海峰上小学的时候,由于成绩一直不错,父亲为了奖励他,特地送给他了一个弹弓,有了弹弓后的许海峰整日跟个野孩子一样,在外拿个弹弓到处击杀麻雀。然而弹弓总有失误的时候,许海峰玩弹弓的时候,经常打坏邻居家的玻璃窗户,为此父母也不少教训过许海峰。
为了不遭受父母的教训,不迫害邻居家的窗户,再加上本身对射击的热爱,许海峰就自我进行射击训练。不可否认他简直就是个射击天才,一段时间练习后,他进步神速,上初中的时候,他就能对树上的麻雀百发百中,而正在飞行的麻雀他也能做到十发九中。
1974年,许海峰从高中毕业,他萌生出当兵的想法,当兵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梦想,他从未忘记过。许海峰连忙去报名,体检指标都合格,但是他的年龄却比规定的年龄小了八个月,因此,没达成参军的愿望,回乡做起了知青,因为在当时入乡做知青也能有参军的机会。1976年,许海峰再次申报参军,这次他的年龄满足了,但是他再次被拒绝了,原因是知青插队没有满两年。经过几番折腾,许海峰也已经看透,参军不再是他的目标,但是射击他从未放弃,因为他的射击梦就是他的终极理想。
为了练习射击,海峰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支气枪。枪虽然算不上高级,但这在当时可是件奢侈品,有了枪,海峰的乡下生活便不再枯躁了,他每天都苦练射击,技术水平越来越高。在许海峰所在的村子里,人人都知道不管是天上飞的鸟,还是水里游的鱼,只要许海峰出手就必中,据说打麻雀经常都是一枪对眼穿。
许海峰的绝技在远近闻名起来,这时,有人告诉他:“现在地区里有射击队,王振泽老师正带队训练呢!”那天,海峰才第一次知道有个体育项目叫射击。几经周折,许海峰和王老师联系上,一天,王老师特地远道而来,他亲眼看看海峰的枪法。王老师把海峰带到一片开阔的田野边上,并把带来的步枪交给他,在50米外的小土包上放了三块小土块,要海峰打给他看。
“砰砰砰!”随着三声清脆的枪声,土块应声飞进,王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决定让海峰参加地区集训。许海峰是那样地迷恋枪,如今在他的眼前正出现一线曙光,他怎么能不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呢?为此,许海峰全身心地投入了训练。
但是在地区集训结束后,收与不收许海峰,省队举棋不定了,论成绩,海峰理所当然应被选进省队,但那时他已经22岁了,对于从事“青春事业”的运动员来说,22岁的年龄实在有些大了。由于各种原因,许海峰最终未能被录取,王老师也无能为力,这让他非常难过,但是他依旧非常喜欢射击。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后,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当时省体工大队一个姓吴的教练告诉海峰:“省运动会肯定没有年龄限制,我话说在前头,这次省运动会比赛结束,如果你要再次无法进省队,你就上我这儿当教练。”吴教练的这番信任和鼓励使海峰心中的火焰又被点燃了,他毅然收拾行囊,跟随吴教练去参加集训。
许海峰为了赢得这个来之不易可以进省队集训的机会,胸有成竹地参加了省全运会射击比赛。比赛接近尾声,许海峰只剩下了3枪。要想打破全省纪录就在此一举,就在所有人认为他不可能的时候,他一枪射中9环,两枪10环,许海峰做到了,他真的打破了全省纪录,排名第一。
1982年,许海峰再次参加省内的自选手枪比赛,四十四发子弹许海峰竟然打到了三百七十环,直接超出省内最高纪录二十六环。如此优异的成绩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要知道这个成绩在国内是无人能及,甚至在整个世界上也能排上前三。
1982年5月,许海峰终于进入了省体工大队,他为了矫正姿势,每天射击的时候胳膊上都会绑着一个沙袋。1983年11月,许海峰以优异的成绩被调入国家队,参加第二十三届奥运会集训,从此走向冠军的领奖台,也成就了许海峰。
尽管觉得徐海峰的成功之路挺坎坷的,但是整个奥运会还是把张不伦和他的小伙伴们看得热血沸腾,一波又一波英雄事迹的宣传让他们发现身边突然多了许多可以学习的,活的榜样。每天早上,一起相约锻炼的他们,只要听见厂里大喇叭中央广播电台《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前奏一起,就会跟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旋律哼唱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一时间,他们都认为自己也是可以为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做点什么的。
第四十二章
暑假快结束的那段日子里,张不伦忽然喜欢上了画画,并且是坚持自我学习,他的信心来源于许海峰关于射击的自学。
他想好好画几个关于奥运健儿的的群像,可惜失败了,每个人物在他手下都会变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就连自己的小伙伴都不知道他画的是小和尚、瘦和尚还是胖和尚。还说起了动画片里的台词:“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然后被恼羞成怒的张不伦一顿追杀。
于是张不伦又想出来另外一条道,画动物,从家里最常见的动物画起。张爸爸平常挑虾子时常常也会带回来一些鲫鱼,于是被他屡屡从盆中抓起,目不转睛盯上半天。突然一天就开窍了,抓起铅笔挥笔作画,先画线条,再勾鳞片,然后把鱼鳍补上,一幅著作完成。
到了金小宝回家的时候,一眼看到他哥画的画,大叫一声:“鱼!”张不伦霎那间相当自豪,他总算能画出一个能让人看懂的物种了。
于是此后更加勤奋,一天最少也得画个七八条鱼。至于他的作品在同学中更是慷慨相送,广为流传,像金强,刘飞,于强,庄园,张元等好朋友之流更是在上学前都拿到了四五张画,颇有些元代名士王冕画荷花的味道。
开了学的校园一派喜气洋洋,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中国成立三十五周年庆典做准备。刚刚经历了中国奥运精神熏陶的张不伦,早已被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等系列报道鼓舞的心潮澎湃,摸着胸前的红领巾,很愉快地投入到了学校和班级布置的各类庆祝活动准备中。
一日,抱着国庆征文作业路过二班门口的张不伦,猛地看见于强和庄园正在小声嘀咕什么,满面红光,一脸兴奋。见平日不在一个班的两个小伙伴如此笑逐颜开,让张不伦甚是好奇,悄悄走到两人身后:“嗨,你俩神神叨叨说什么呢?”
正沉浸在快乐中的两人被吓了一跳,看是张不伦,庄园立刻抑制不住激动:“你不知道?学校要组织绘画大赛了,第一名奖品是一套舰船航模,可以在水里遥控开的那种!”
我去,大手笔啊!张不伦的眼都绿了。这个东西可是他在梦里才能想想的东西,他一时间还有些不相信:“真的假的?”
“校长和袁老师去找的我爸,让翻砂车间给赞助点奖品,我爸同意了。昨天还问我一等奖买什么对小朋友有吸引力,我张口就说航模!”
袁老师是学校教美术的老师,于强他爸是翻砂车间主任。如此,消息来源应该是极为准确无误的。
“可是,你们想好怎么才能拿第一了吗?”张不伦的提问瞬间戳中了两个小财迷的痛点,满是憧憬的眼神突然就黯淡下来,一起很无助地摇摇头。
“张不伦,你画画那么好,你肯定是有希望拿第一的!”庄园很诚恳地看着张不伦:“到时候如果你拿到航模,可以给我玩一会吗?”
张不伦笑了,也很肯定地点头,不过他想了一下:“只有我一个人参赛把握不大,如果想拿到航模,我倒是有个办法!”
“去把张元,金强他们几个都喊过来!”闻言,于强转身就向一班方向跑去。
不一会,十几个狐朋死党在操场聚集,等到于强刚刚说完大概情况,听说一等奖是航模,各位小朋友已经按捺不住欢呼起来,唧唧喳喳,都是一副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都给我闭嘴,想玩航模就听我说!”张不伦怒其不争地吼了一声,四周安静下来。
“张不伦说有办法拿第一!”庄园及时补充一句。
望着都是一脸期待的小伙伴们,张不伦缓缓说着他的想法:“你们都去报名,回家每个人准备两三幅画参赛。不过说好,不管谁拿了第一,航模都要归大家一起玩!”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办法呢,一点不靠谱!”张元首先就泄气了,打起了退堂鼓:“就我那个画画水平,怕是没等参赛就给淘汰了!”
“是啊,我也不行!”刘飞也发出了同感。
不过张不伦一句话就燃起了他们的希望:“画得不好的,我帮你们画!”
大家仿佛一下就明白了什么,这有点类似于奥运赛场上中国队赛前惯用的排兵布阵,而对于张不伦的画,他们还是颇有信心的。于是在以后的日子,张不伦都想不起来画了多少条鱼,多少个小动物,反正在航模的强有力激励下,总算按时交了上去。
国庆放假前,学校第一轮评审结果出来了,入围的十个小作者中,除了一个二班叫林丽的女生,张不伦和他的小伙伴们占了九个。入围作品贴在走廊上,鱼和小动物应接不暇。
林丽的画他们去看过,水平一般,放在一众画中并不出彩。他们仿佛已经欣喜地看见,舰艇航模在向他们频频招手致意了。
长大了的张不伦,有天突然知道了,他的这种行为类似于商业运作中的围标。
不过那时心情大好的张不伦还是很高兴地迎来了他的国庆假期,回到外婆家过节的他,在十月一日那天早早坐在了电视机前。
因为他从舅舅金队长和隔壁的二舅近日来天天热衷讨论的话题中知道,今天会有一场很隆重的阅兵仪式,而这种大规模的阅兵式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举办过了。还有一个是他所期待的,听说参加阅兵的都是刚刚参加过南疆战斗的老兵,那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那天的电视转播中,张不伦看到了节日中的天安门城楼和广场,五彩缤纷,格外壮丽。看到了东长安街上,一辆辆坦克、步战车、装甲车,一门门榴弹炮、滑膛炮、加榴炮、火箭炮、自行高炮,一台台指挥车、运输车和导弹发射车整齐排列,气势如虹。
10点刚刚过去,在电视机前一直焦急等待的人们开始激动起来。共和国人民武装力量的统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首长乘坐的红旗牌黑色敞篷阅兵车启动,驶出天安门,越过金水桥。阅兵总指挥、北京军区司令员秦基伟乘检阅车,迎上前去向首长报告:“受阅部队准备完毕,请检阅。”
军乐队奏起阅兵进行曲,检阅车缓缓地向东驰去,驶过一列列等待检阅的部队。时年整80岁的首长神采奕奕,兴致勃勃,在阅兵总指挥秦基伟的引导下开始检阅。首长的个头不高,但很有风度,他的那种自信传递给指战员们以极大的力量和鼓舞。
“同志们好!”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每一次响亮回答,汇成一股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声浪,响彻十里长街,检阅过程中,首长频频挥手向将士们致意,将士们向统帅行注目礼。
军乐声声,战旗猎猎。受阅方阵像山一样挺拔、海一样壮阔。摄像机镜头转动,照相机快门频响,流动的画面凝结成永恒的历史瞬间。
那天,张不伦被整个阅兵给震撼了。特别是在三军仪仗队的护卫下,“八一”军旗引导着军事院校方队、步兵方队、水兵方队、空降兵方队、女卫生兵方队、武装警察方队和男女民兵方队,依次进入天安门广场。
这些徒步方队,迈着整齐而又刚健的步伐,仿佛就是一个人。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斜看还是一条线,像一座座威严的大山。雄赳赳地进至天安门前时,由肩枪齐步走变为端枪正步走,整齐划一,最让张不伦惊叹的是他们举枪刹那间那种犀利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小表叔。
后来,在一本书中,他看到了这样一则对于当年阅兵细节的评论:
当全世界的目光都在聚焦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受阅部队时,关注中国军事力量发展的专家们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检阅首长没有像3年前在华北地区检阅演习部队时身穿红领章、红帽徽的“六五”式绿色军服,而是身着藏青色中山装;受阅部队在这一天全部换上了新式军服,而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高级将领们穿的还是那套“六五”式的确良军服。
指战员们身着“八五”式军服第一次公开亮相,新换的大檐帽、肩章尤为显眼,帽徽由原来的全红五星换成了带麦穗齿轮的“八一”红星样式,领章上的原两面“红旗”镶上了黄边、缀上了银星,这种新军装在半年多之后才开始正式装备全军。
天安门城楼上下军人们的不同着装这个细节,似乎在无声地透露着中国军队和当时的整个国家一样,正处于变革的交替之中。
而这种变革,也让汽车厂进入了一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时代。
当时的阅兵车需要特殊制造,这也是阅兵筹备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以前的历次阅兵,阅兵车用的是进口车,这次阅兵显然不能再用国外的了,必须用国产车,阅兵领导小组自然也就想起了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生产的“红旗”牌轿车。
中央有关部门在1983年12月向一汽下达了生产一辆“红旗C770TJ型”活动顶篷高级检阅车的任务,要求必须体现中国轿车生产的最高水平,以此作为一汽为国庆35周年生产的特制品。
一汽对此事非常重视,调集了全厂最好的设计、制造人员,选用最好的部件、材料,以最好的质量按时完成了这一光荣的政治任务。生产出的检阅车,在整体设计上强调了庄严大方,整车长、宽、高都取了最大尺寸,发动机结合一汽生产情况自行设计,车身设计在结构方面吸取了克莱斯勒、林肯、凯迪拉克三种美国大型轿车的优点。
那年,由汽车厂自行改装,作为安徽省代表的一辆游行花车,也相当光荣地通过了天安门广场,让张不伦在后来的工作中一直引以为傲,成了和别人介绍企业时必提的故事之一。乃至后来每次遇到有人质疑自主品牌汽车缺乏关键技术,他总是嗤之以鼻。哪有中国人造不好的车?如果当年不是拿市场换技术,结果把市场丢了,技术也没换到,中国自主品牌汽车至少能早起飞二十年。
第四十三章
十一过后,按照省里部署,汽车厂也进行了体制改革,实行厂长负责制。通过竞聘,职工代表投票,组织考察一系列环节,省机械厅任命了一个三十出头,名叫王明杰的人任厂长。
随后的一段时间,张不伦从大人的嘴里经常会听到工时,计件,承包等等新名词,尽管不是很懂,但是知道这些应该和自己晚上能不能吃上红烧肉有关。
正常的学习生活开始了,被阅兵深深震撼的他一度觉得去考军校也挺不错的,如果能当上铁道兵或者海军一定相当威风,至少有很多没玩过的东西可以玩。天天和小朋友们议论着各类庞大的装备,憧憬着自己也可以一显身手。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接下来的一件事彻底就把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整得差点怀疑人生。
学校绘画比赛的结果出来了,出乎意料,第一名是二班的林丽。
张不伦和他的小伙伴们包揽了二等奖、三等奖全部名额,尽管奖品也很不错,但面对着一堆刚刚领回的却并不喜欢的奖品,他们哭笑不得,相当失望。
张不伦一脸茫然,很是沮丧,他没想到一件稳操胜券的事居然会出现这个结果。
有些不甘心的张不伦为此还特意去找了班主任孙老师,从大部分同学的反应来看,林丽那幅画并不出色,可为什么偏偏能得第一呢?他看着一脸慈祥的孙老师,很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孙老师笑了,告诉他评比结果是学校根据袁老师他们几个评委意见最终评出来的,是公平的,一定要相信学校,一定要相信老师。说着还从办公桌里拿出了零食塞到张不伦手中,拍拍他的头:“高兴点,只是一次小比赛而已,下次再争取拿第一!其实,你们已经很优秀了!”
放学后,校外的草地上,梦想破灭,满脸遗憾的小伙伴们聚到了一起。
“你们说,我们那么多画都比林丽好,怎么会输给林丽呢?”庄园首先提出了疑问。
张不伦叹了口气:“我去问过孙老师了,她说比赛结果是学校根据袁老师他们几个评委们的意见评的,应该是公正的!”
“你是说袁老师?”金强突然就发声问道。
张不伦点点头。
金强猛地起身,一下就激动起来:“那就对了!黑幕,绝对有黑幕!国庆节的时候,我看见林丽他爸在请袁老师吃饭!”
“可是这也没什么啊?我爸国庆节也请老师吃饭了。”张元首先质疑,确实,那个年代厂里职工请子弟学校老师到家吃饭也不是什么大事。
金强更急了:“你傻不傻啊,国庆节以后林丽他弟弟林飞就老和我说,他要有大航模玩了,对了,你也听到过的啊,我们当时还说他们家怎么一下就有钱买玩具了呢?原来早就盯着我们那个奖品了,你们说,对不对?”
张不伦突然很欣赏地看着自己这个小伙伴,他条条有理的逻辑思维分析果然一针见血,直指事情真相。
于强蹦了起来,说出了估计是从他爹那学会的词:“不正之风,绝对是不正之风,他们这就是走后门,是不是!”
至此,真相仿佛就算是大白了,可是,这又能如何呢?
半天也没商量出结果的小伙伴们在傍晚时分各回各家,张不伦回到家里,找到了他曾经画过的那些画,统统扔进了垃圾堆。
他在那一刻觉得很郁闷,在他以往经历的生活中,在他天天从大喇叭中和电视里所接受到的振奋人心的教育中,他认为这个社会应该是公平的,这个社会都是有规则的,大家都是按照规则来的。所以只要努力,就一定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所谓的不公平,不守规矩,那不过是在小说《红旗谱》中才能看到的东西。
可是今天,他很失望,他突然发现自己即使再用功,用的方法再好,在规则可以随意被人破坏的情况下,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他忽然就对画画失去了兴趣,晚上早早洗漱上了床,盯着天花板,心不在焉,把进门给他送夜餐的张爸爸吓了一跳。
让张不伦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他说的事,班主任孙老师还真比较重视,当天特意去找袁老师了解情况。袁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烫个卷发,平日在学校里就颇有些桀骜不驯。而孙老师是个东北人,向来风风火火的直爽性格,结果三四句话不到,不欢而散。
第二天上学,张不伦发现,估计应该是金强和于强他们的手笔,对这次比赛的评比结果,同学们当中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表示愤慨口头打抱不平的比比皆是,并且还有很多人都知道了林丽他爸请袁老师吃饭的事。
职工子弟学校的老师那时候普遍学历不高,有的是高中,有的还是初中。
袁老师就是高中毕业进厂的,当时厂里也是考虑他有美术特长,就从车间把他调到了子弟学校,但他平常喜欢和女工打打闹闹,一度名声不是很好,因此在学生中威望不是很高。此外可能是也年轻加上不专业,教学过程中经常体罚学生,在他手上吃过亏的一些学生私下传播得更卖力了,一股暗流在学生中涌动。
那天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是美术课,袁老师一脸铁青地进了教室。
“有些同学,自己的画不如别人,不想着怎么提高,还到处造谣!”袁老师把书重重地往讲台上一掼:“你们说,这都是什么思想,啊?”
张不伦老僧入定般看着讲台,看着袁老师,刚刚还在想又不是我造谣,不曾想下一刻他就倒了霉。
“张不伦,你给我站上来!”袁老师一声大喝,怒气冲冲瞪着张不伦。
见了鬼了,关我什么事?张不伦疑惑,但还是慢吞吞起身,老老实实靠墙站好,看着袁老师。
袁老师:“我问你,是你去找的孙老师?是你觉得比赛结果不公平?”
张不伦想了一下,点点头。
“就你那个破画你也配说不公平?”袁老师一脸鄙夷,戏谑地看着张不伦。
破画?公平?看着袁老师的表情,张不伦当时就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股气流已不受控制从体内向外渐渐涌出。
我辛辛苦苦熬夜做出来的东西,我很努力做出来的东西,凭什么在你嘴里一句话就成了破画?被所谓的公平和规则已经折磨了一夜的张不伦看着面目狰狞的袁老师,突然释然了,去他妈的公正和规则,或许只有像晁盖,朱老忠那样,才能找到公平。
他决定做些什么,扭头对着班里的同学们一声大喊:“你们说,我和林丽的画,谁画得好?”
金强,张元他们瞬间就爆发了:“张不伦的好!”带起了班里其他同学一轮又一轮的高呼:“张不伦!张不伦!张不伦!”
发觉对课堂失去控制的袁老师一下也被吓着了,好半天没说话,连二班的小朋友听见喧哗不知道怎么回事,干脆停了课,纷纷跑到一班,贴着窗户,站在门前往里瞅。
“我们要公平!”张不伦像诸多起义首领那样振臂高呼起来。
“我们要公平!”全班气氛都给张不伦的一声呐喊给带起来了,同学们一起喊着,有的还敲起了桌子。
而在门外的于强又是一声高呼:“要公平!要公平!”结果,门内外此起彼伏的口号声越来越响。
“闭嘴!你凭什么说我不公平?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不公平?啊!”袁老师明显气急败坏了,几乎是对着张不伦在吼。
“谁不公平死全家!”张不伦突然就很大声地回怼了一句,又补上了一句:“袁老师,你敢说吗?”
袁老师一愣,或许是真的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谁不公平死全家!袁老师,你敢说吗?”张不伦再次大声说完,看着袁老师一会青一会白的脸,笑了。
他的潜意识里,袁老师是肯定不会说也不敢说的。
“好啊!”“漂亮!”“谁不公平死全家!”门内外又是叫喊声一片。
“啪!”张不伦就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右边脸蛋上火辣辣的。
感觉师道尊严被蹂躏了一地的袁老师,那一刻直接上手,给了张不伦一个大嘴巴。张不伦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同学们也愣住了,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二班的同学在老师的呵斥下逐个回了教室。
一场为了求公平匆匆而起的学生运动,就这样被一巴掌迅速镇压了。
醒过神的张不伦没有说话,抓起自己的小书包往家走去,刚刚出门,他看到了匆匆赶来,一脸焦急,向他招手的孙老师。
虽然听到了孙老师的呼喊,他还是没有停下,径直往家的方向快步跑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种很丑的感觉,还不是因为干了错事自责的那种丑,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只想静静躺一会。
到了家,正在做饭的张爸爸看见儿子放学这么早还有点诧异,到了午饭时分,看着躺在床上张不伦惘然无助的样子,张爸爸紧张了,连哄带劝半天,才从张不伦的嘴里知道事情的大概。
“先吃饭!下午我陪你去学校找下老师,没事了!”张爸爸摸摸张不伦的头,还贴了他一下小脑壳。
张不伦的眼泪在眼里转啊转,却始终没流下。
下午,张爸爸陪张不伦一起去了学校,到了班级门口,张爸爸拍拍张不伦:“儿子,进去吧,别怕,有爸爸呢!”
张不伦点点头,进了班级,小朋友们全都围上来,很关心地问东问西。
还没说到几句话,就听到后面教师办公室一阵喧嚷,一阵打闹,然后有人匆匆破门而出,是袁老师,一头是血,拼命而慌不择路地跑着。后面的张爸爸拎着根铁棍,身上也有血,双眼圆瞪,怒不可遏,在后面疯狂的追着。
“我的妈,事情搞大了!”刘飞愣了下,突然说。
其实不用他说,事情确实是有点大了。
当天下午,张不伦的班主任孙老师充分体现了东北女人泼辣和护犊子的优良品格,在没找到袁老师的情况下,直接拉着张不伦去了校长办公室,指着校长鼻子:“你就招来个这么个瘪犊子玩意?当老师的对孩子也敢下手?还人类灵魂工程师?我呸!”
随后的几天,孙老师天天堵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就一个条件,把袁老师清除出教师队伍。如果不把袁老师开了,她就不配做这个班主任。
在张爸爸和孙老师的双重打击下,袁老师好几天没敢来上班。
就这样,当学校就袁老师处理与不处理,怎么处理的还在讨论的时候,张爸爸和张妈妈也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第四十四章
张爸爸和张妈妈准备找人给张不伦转学了。
通过学校这件事,更坚定了张爸爸和张妈妈一直以来认为子弟小学教学水平和教师素质不行的看法。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来源于的他们从厂里和朋友之间各个渠道了解到的,当时的合肥中高考各种近况与形势。
八十年代初,合肥全市想要孩子有把握能考上大学,最好的途径就是考上市里唯一的两所重点高中,合肥一中,六中。而就高考录取率而言,合肥一中更是一骑绝尘。每年高三年级高考前,学校前20名可以拿到全国各大学保送名额,而剩下参加高考的录取率一直在95%以上,还都是重点大学。所以,如果能进一中,基本上就算是迈入大学的校门。
但是,一中每年只招6个班,一个班四十几个人,想进一中的前提是你得在全市的万余初中考生中顺利地杀入前270名。而每年通过中考进入一中把握最大的是四十五中和四十六中重点班的考生。这两所学校都设了一个四十多人的重点班,每年重点班一大半都能考进合肥一中。进了四十五、四十六的重点班,半只脚就已经踏入了一中校门。
四十五中、四十六中重点班对全市招生,而在小升初考试中能考进去的基本上是长二小,安三小,南门小学这些处于市中心的小学。
不过张爸爸的初衷并不想把张不伦往市里面转。从汽车厂到这些学校光公交车就要倒两趟,在八十年代那个全市公交系统基本上都相当不方便的情况下,从家到学校最少要一个多小时。而且一个小孩独来独往,他不太放心。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去市里上学办起来挺费劲,那时候合肥市刚给小学划分了学区,政策是就近入学。所以想进市中心中心那些小学,先得找到人落户和然后还要去办转户口,关键还要能找到相当愿意帮忙的人,联系到学校同意接收。总之,转到市里上小学,很难!
他首先想到的是制药厂小学,汽车厂的孩子们小学毕业后基本上直升本校初中,从来没人敢去报四十五,四十六中。而制药厂小学不一样,每年考进四十五,四十六重点班的都有五六个,而且制药厂离汽车厂只有一站路,很近。
于是张爸爸去找了他当下放知青时的朋友于卫东,他是制药厂子弟学校的教导主任。
就在这些日子里,袁老师的处理决定也下来了,调离学校,回他原来的车间。
张不伦在学校最后一次遇见袁老师是在下午放学的时候,刚刚走出班级门口,远远就看见了恶狠狠瞪着他的袁老师。
其实对于袁老师的态度,张不伦已经是一种不在乎的感觉了,虽然看着他的样子很恶心,但也知道打不过他。不过他看到过书里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把那一巴掌还回来的,他如此想着,低头向校门口走去。
而此时袁老师却奔着张不伦大步流星地追了过来,嘴里不知骂着什么,等冲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没抓到张不伦,却正好撞见了来接张不伦的舅舅金队长。
金队长见有人欺负外甥,看年纪估计就是姐夫这段时间说起那厮,怒气冲冲把摩托车往地上一推,挥舞着一条链条锁就迎上去了,袁老师落荒而逃。
路上,金队长仍然余怒未消:“下次让我逮到,我搞不死他!敢搞我外甥!”
“舅舅,我想转学了!”张不伦很认真地和金队长说道,把金队长搞了一愣。
其实这是张不伦真实的想法,虽然小伙伴们和以前一样,大家在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玩耍,可是他忽然觉得在这个学校挺没意思的,倒不是因为公平这件事。
听了爸爸妈妈对他的中高考形势知识普及教育后,他忽然发现,如果还在这里,即使自己在这里一直都是第一又怎样呢,到了六年级还是一样考不上四十五,四十六,只能上本校的初中,甚至连报人家重点班的勇气都没有。
他想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学校,外面,可能会有更多好玩的东西吧。
多年后,有一次,二十几岁的张不伦和袁老师在等厂车上的时候意外相遇了。那时的袁老师应该刚过半百,却已老态龙钟,伛偻而行,步履蹒跚,上了车依窗而坐,呆呆望着窗外,不停地咳嗽,摸了下口袋,应该是没带手帕,望着周边一众嫌弃的眼神颇为尴尬。
张不伦掏出口袋里的餐巾纸递给他,他连连道谢。
自始至终,他没有认出张不伦。张不伦看着他的那一刻,宿怨旧仇,烟消雾散。
不久,制药厂的于卫东来了张不伦家,一个白白净净,戴着眼镜,嗓门却特别大的胖子。
“老张,孩子的事情帮你办好了,明天去上学!你中午要请我吃饭啊!”还未至门口,已闻其声。
张爸爸张妈妈笑着迎出,因为是多年的朋友,也就没太多讲究,张妈妈下厨,一会就端上几个炒菜。
张爸爸陪着于卫东喝着酒,于卫东很兴奋地说:“那天你来找我,就前两天我找个机会和校长说了这事,还把小不伦的成绩单拿给我们校长看了,校长一看就说这肯定是四十五、四十六的苗子,当时就同意了!”
张爸爸也高兴,敬了于卫东一杯酒,问道:“校长那边,还有其他领导那边,需要怎么表示,下午我们一起去办!”
于卫东一拍桌子:“我们俩什么交情?啊?看不起我?在制药厂小学,除了校长,那就是我,还用表示个屁,你是在寒碜我吧!”
看着张爸爸,于卫东又很诚恳地说:“要表示,等小升初的时候,我带你去提前见见校长,他教委那边信息多,熟人也多,让他给点建议!”
张爸爸闻言,也不再多言。
酒过几巡后,于卫东的话匣子更打开了:“我跟你说老张,别说我们下放知青文化底子不照,架不住我脑袋瓜聪明。就我老早带的那个班,上课有一个虾们问我个字,我一看,我也不认得啊,但是要承认不会,我这个老师脸那可就丢大了,我以后在学校还怎么混,你说?”
“那你怎么干的?”张爸爸也很好奇。
“我啊,我看了一眼他课本,一本正经跟那个虾们讲,我现在讲的是哪一课?你现在看的又是哪一课?上课还敢不认真听讲,给我到后面站着去!”
“然后下了课我赶紧回去查字典,搞明白了,再把那个虾们叫来,好好给他解释了一遍。后来那个虾们去了四十六中,到现在都很感激我,一有空就来看我!”于卫东哈哈大笑。
张爸爸笑了,张不伦也笑了。
看着喝了酒特别好玩的于叔叔,他在想,制药厂子弟小学还是个挺有趣的地方呢!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张爸爸早早起床,带着张不伦去了制药厂小学。
于卫东在校门口等着,看到张爸爸,笑着迎了过来:“回去吧,孩子交到我这,你就放心吧!”
张爸爸道谢转身离去,于卫东领着张不伦来到教室门口,班里已坐着不少孩子,嘻嘻哈哈。
看到讲台上正在看教案的老师,于卫东走过去耳语几句,老师抬头看了一眼张不伦,点了点头。
接着,于卫东带着张不伦走进教室中央,大声给大家介绍道:“同学们,今天给你们介绍一位新同学,张不伦,大家以后在一起要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听到了吗?”
“听——到——了!”教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拉长了声调的阵阵回应。
于卫东指着一排两人合坐的空课桌:“你就在那坐吧!”
张不伦走过去坐下,从书包里把课本拿了出来,低头预习着课本上的内容。这时,只见一个黑影快速地冲进教室,猛地在张不伦身边坐下。
然后就听见一声惊呼:“张不伦!”
张不伦抬头一看,也笑了,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还能遇见熟人,是魏江。魏江的妈妈在制药厂上班,和张妈妈是同学,经常会带着小魏江来张不伦家玩。
“你转到我们这了?”魏江问,见张不伦点头,哈哈笑了:“太好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
张不伦也很高兴,突然就没了孤独感和陌生感。
第一堂课很快过去,课间在魏江的一一介绍下,张不伦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虽然还有些叫不上名字。
上课铃声响了,小朋友们纷纷回到座位。一个颧骨高高,戴着眼镜,眼神相当凌厉的女老师走进教室,虽然穿着高跟鞋,但怎么看都走出了一腔哀怨。
师生问好后,坐下的魏江捣了捣张不伦,小声说:“这是教我们自然课的窦老师,人可坏了,我们就烦上她的课,好多东西都听不明白,还老骂人。”
“你们没去和班主任反映?”张不伦很疑惑。
“班主任是于老师,窦老师是副校长,你傻啊?”听了魏江的话,张不伦不说话了,似乎副校长是比班主任大一点。
“咦-------!”一声夸张长调蓦地在教室上空响起,窦老师很严厉地盯着张不伦:“你是谁?”
我是谁?我靠,我自己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呢。但张不伦还是礼貌地站起:“老师,我叫张不伦,刚刚转学过来的!”
“谁同意你过来的?”又是一句追问。
“于老师!”张不伦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窦老师顿时两眼放光,一副很兴奋的样子,指着张不伦:“出去,现在办转学怎么一点规矩都不讲,没经过我同意,我们学校是谁想进就能进来的吗?”
还没等张不伦反应过来,她已大步向前,拽着张不伦把他拖到了班级门口。
“老师,你不能这样!”魏江冲了过来,想把张不伦拖回去,却被站在教室门口窦老师一把推了回去:“回去坐好!我看还有谁敢动!”
吵闹声惊动了一片,于卫东从另一间教室走出,看见站在教室门口不知所以的张不伦,似乎明白了什么,脸阴了下来:“老窦,差不多行了啊!就是我们俩平常不对付,你也不至于拿孩子下手吧!”
“哇!你是说我拿孩子下手?”窦老师更兴奋了,很夸张地指着张不伦:“那你说说,这个孩子转学是怎么回事?开会研究过了吗?是集体决定吗?”
“这件事我和杨校长汇报过了!杨校长同意了!”于卫东一板一眼恨恨地回答。
窦老师和打了鸡血一样,指着于卫东:“杨校长决定的?杨校长他一个人就能代表整个校领导班子吗?我告诉你于卫东,我就看不惯你们俩这种平常在学校勾勾搭搭,一手遮天的丑陋嘴脸,我要到厂领导那告你们!”一扭身走了,留下了懵懵懂懂、不明就里的张不伦。
于卫东也发火了:“你爱上哪告就上哪告去,姓窦的,你不就是一直为没干上校长天天找事吗?我看你今天就是没事找茬,打击报复!”
拉着张不伦的手,走进教室,对着张不伦:“你就坐在这,我看谁今天还敢让你走!”
不大一会,厂里来人了,有穿工装,有穿中山装的。杨校长也匆匆赶到了,一个身材瘦瘦高高,见谁都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中年人。
厂里来的人调查程序并不复杂,了解一下情况后很快提出了调解处理方案。大家彼此都退让一步,小孩是不能在这里上学了,而窦老师也不要因为这件事到处去告校长和于卫东违规违纪,毕竟学校还是要以稳定为主。杨校长很快答应了,窦老师一脸得意。
于卫东很是失望,拉起张不伦向汽车厂方向走去。
“小不伦,叔叔对不起你啊!叔叔对不起你啊!”路上,于卫东一个劲地和张不伦道歉,张不伦没吭声,低着头走着,他那时就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弃的没人要的小动物。
到了张不伦家,于卫东把事情来龙去脉一说,又是一通道歉:“对不住啊!对不住啊,老张,你看这事给闹的,嗨!”
张爸爸没有说什么,倒是关心地问于卫东:“老于,这事对你没有影响吧?”
“有影响我也不怕,这个女人就是因为当初没干上校长天天找事,没有今天这个事后面她还是要操事!奶奶的!给我找到机会看我整不死他!”于卫东骂骂咧咧,拒绝了张爸爸留他吃中午饭的好意,返回学校。
以后的日子里,于卫东还是经常来张不伦家做客,因为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基本上每次来都会提到窦老师。后来杨校长调走了,窦老师当了校长,于卫东当了副校长,两人还是斗来斗去。直到有一天于卫东进门就嚷嚷着要喝酒,说窦老师因为有人举报她贪污,证据确凿被检察院抓了。
“这个娘们,买卫生巾都要在单位报销,你说,该不该抓?”于卫东那天相当高兴,喝了不少酒,只是被问到窦老师是怎么被举报,被谁举报的等等细节时,他就开始含糊其辞了,看着张爸爸一个劲傻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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