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伦的世界
(第一部)28-35
作者:张健
第二十八章
那年(小小说)
一
那年,他是知青,生产队的民兵排长。
一天,村里成分不好的龚老太找他,想请两天假。那个年代,所有地富反坏右要离开所在地是要请假的。
他看着站立在面前哆哆嗦嗦的妇人,:“老人家要请假到哪儿啊?”
"女儿生小孩,在邵大郢那边,请两天假,请干部批准!"
他说:“生孩子是大事,去邵大郢一来一回都要两天,五天吧。”
五天后,乡里要开批斗地富反坏右大会,龚老太没来,民兵营长急了,问他,他讲是我批的假,人不回来总不能让人死吧。
生产队长气急败坏:“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他说“老话讲,生孩子服伺一个月都不够,五天都少了!”
生产队长摇头而去,但是那天晚上,龚老太一瘸一拐回了村庄,到队长家销了假。
二
那年,他回了城,进了省内一家国企,周围和他是一样的知青。他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因为他有了牵挂。
他有了两个孩子和一个温暖的家庭。日子一天天过着,他和妻子把那么多年失去的学习放到了孩子身上。孩子学习成绩还好,他很满意。
一天他正和同事在食堂聊天的时候,有人说外面有人找。食堂门口一对夫妇,大大小小的篮子,满满的咸鸭咸肉。
小夫妻俩鞠了一躬:“老娘她一定让我们来感谢你,你是一个好人!”
三
那年,他的大儿子考上了省内的一所机械学校。
那年,人穷,人苦。学习中的人一直感觉到饿,在他大儿子的策划下,学生们挖山芋,偷西瓜,搞甘蔗,偷鸡摸狗。因为,真的很饿。
就在那年的一天,他的大儿子傍晚出校门散步,靠近学校旁边的农舍,一个老妇人出门,端详许久,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大儿子手:“你是张家老大吧。”
大儿子愕然。老妇人哭了:“我看过你爸爸给我的照片,在这上学也不讲,到家吃饭去。”那天晚上,鸡鸭鱼肉满桌,老妇人与女儿女婿说的第一句话:“他爸是个好人,以后老大在这上学吃不好我就找你们算账。”
那年,大儿子毕业的时候,自行车后带着满满一篮咸鸭咸肉。“给你父亲问好!”老妇人的女儿女婿说。
大儿子上学的地方叫邵大郢。
四
那年,他退休了。他的大儿子毕业后还在他干了一辈子的那个国企,一年又一年,骨子里有他的桀骜。
一天他大儿子负责的部门一个小女孩来请假,哭着说家里来电话说太奶奶病危,想请三天假回家看看,主管不批。
大儿子勃然大怒:“老人的事是大事,先按一个星期假请,不行再续假,跟你们主管讲,就我讲的。”
大儿子批了假条,假条上恍惚看见有邵大郢几个字。
又好多年过去了。他去了北京,一直在逢年过节时收到不同署名的咸货,认识的或不认识的。
又是春节前的一天,刚进门的他接到一个电话。
“老哥哥,你们一家都是好人!”
他笑了,像春天。
……
以上是很多年后张不伦发表的一篇小小说,书中民兵队长的原型就是他的父亲张爸爸。张爸爸是共和国的同龄人,18岁响应国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直接去了广阔天地。在张不伦的记忆中,小时候张爸爸经常在没事的时候就会和他们兄弟俩说起他的那段知青岁月,所以像以上的故事还有不少。
张爸爸下放的地点是他的老家,长丰一个叫梅冲的地方。这是当时张不伦的爷爷奶奶和街道再三要求的,感觉那边自家亲戚多,可以多少照顾一些。
据张爸爸描述,他最得意的就是去了生产队后很快扎下根来,除了正常出工,还种了菜,养了鸡鸭,时间长了还准备自己挖鱼塘养鱼,比起在一块插队那些平日里食不裹腹的知青同伴们,应该算是过着有滋有味的日子。
不过小时候的张不伦那会刚读完《水浒》林冲误入白虎堂那段,每次听张爸爸说到在老家自己的舅舅是公社书记,生产队里几个表哥平日里更是对他照顾有加的场面,就会想起高衙内。
成年后的张不伦看了不少书和影像资料,有段时间突然明白了,在那个年代,原来衙内的日子仿佛也不好过。和大家一样,同样都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苦日子,不参加艰苦劳动一样会饿肚子。
退休后张爸爸的有个周末在家,吃完午饭后刚准备休息一会的时刻,手机突然响了,接通后那边声音很大,一声:“张哥,你还记得我吗?……”而后已是痛哭失声。
接完电话的张爸爸有些动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于是,在一头雾水的张不伦的不断追问下,张爸爸这才慢慢说起了几十年前,他年轻时另一段从未提及的陈年旧事。
第二十九章
那应该是在1969年的冬天,农闲季节。有天中午,张爸爸和知青伙伴陈金国走在回家吃饭的路上,两人还在讨论着把没事干的知青组织起来挖鱼塘的事。路过村口一个大草堆的时候,陈金国突然就朝着草堆的方向跑了过去。
一个陌生人有气无力地斜靠在草堆上,一头像鸟窝似的头发,身上的衣服满是灰尘,躯干在冬日的肃杀中显得愈发瘦弱。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碗,低着头,面无表情。看到有过往的村民从他身旁穿过,他的嘴开始艰难的一张一合,嗫喏着什么,然后又无力的向后靠去,明显处于将要昏迷的状态。
张爸爸和陈金国赶紧上前扶他坐好,喂了两口水后,从他含糊不清的口音中听懂了一个字:“饿!”
那个年代老百姓之间还是较为单纯的,虽做不到仗义疏财,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但见人有了困难,总还是会有人站出来。
陈金国一听说乞丐饿,马上大声告诉他:“上我家去吧,我拿饭给你吃!”
听说有吃的,乞丐眼睛一亮,刹那间就有了些许精气神。
张爸爸问陈金国:“你家烧饭了吗?”
陈金国一愣,不好意思挠头:“还没有!”
张爸爸说:“把他送我那去吧,我家里的饭正好在灶上热着,来,搭把手!”就这样,三个人到了张爸爸住的地方。
那天中午,平常饭量不错的陈金国和张爸爸一人只吃到了一碗,剩下的一锅饭被乞丐全吃得干干净净。
吃了饭的乞丐冲他俩深深一躬,端着自己那个破碗到门口静静坐下,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
不过张爸爸和陈金国他们那时也顾不上他,他们又开始讨论正在挖的鱼塘。下午,张爸爸和陈金国还有约好的知青们到了一起,走到鱼塘边开始干活的时候,乞丐也跟着来了。看着大家七手八脚挖塘的种种做法,乞丐捣捣张爸爸:“哥,你们这干得不对!”
张爸爸看看他,很诧异:“你会挖鱼塘?”
乞丐点头:“俺在家挖过!”说完拿了把锹,到了挖塘的地方,三下两下,果然是有模有样的好把式。
中途休息的时候,张爸爸想了想,和乞丐说:“要不然这样,你也别走了,先在这帮我们挖鱼塘,我管你饭,晚上你就睡我这!”
乞丐很高兴地答应了。张爸爸回去拿了自己的肥皂毛巾,还有换洗衣物,带着乞丐去洗了个澡。接下来的日子里,白天他们一起干活,晚上就坐在张爸爸的屋里,和众多知青一起聊天。
那段时间,从他带着口音的描述中,大家知道了乞丐名叫陈牧,比张爸爸还小两岁。他的家在长丰义井那个方向,应该是靠近寿县,淮南那边。那些年他们那边过得比较苦,一年到头粮食不够吃。为了活命,后来慢慢地就形成了个风俗,农闲时节全村出去讨饭,往东西南北方向的都有。
不过那个年代乞丐出门确实是正儿八经的要饭。七八十年代,张不伦小时候每年春节前都会见到一些。有拖着小孩的,也有衣衫褴褛独自一人的,哆哆嗦嗦到了人家门口,弯腰举碗,剩饭剩菜也行,没有做好的饭给把米也行,碰上家中实在什么都没有给个一分两份硬币也行,乞到后感恩不尽再三道谢而去,绝不挑三拣四。
张不伦九十年代末去合肥步行街碰到一个乞丐,正好那天身上就五毛钱硬币,顺手就放到了他碗里。乞丐看了一眼,抬头告诉张不伦:“大哥,现在哪还有给五毛的,最少都一块了!”
到了二十世纪,有次张不伦出差回来在火车站附近等出租车的时候,来了一个乞丐。张不伦一摸口袋,遗憾地告诉他没零钱。结果乞丐当场就拿出个二维码,告诉张不伦可以扫码支付,把张不伦乐得不行。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那些日子,陈牧和张爸爸,那些知青一起干活,一起住,大约过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鱼塘挖好了。有一天,陈牧突然郑重其事的和张爸爸提出告辞。
陈牧告诉张爸爸,这次出来要饭,他妈和他妹妹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他要赶紧去找她们。听完陈牧的话,张爸爸不再相留,返身回到屋里拿了不少干粮塞给了他。
临别,陈牧拉着张爸爸的手哭了:“哥啊,俺只要还活着,就一定回来看你!”
可是,不久后张爸爸返城进了工厂,陈牧自此也杳无音信 。
那天中午给张爸爸来电话的就是陈牧,在他电话里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又说出了后几十年的一段艰难寻找经历。
陈牧离开后找到了他妈妈和妹妹,不过在后来的时间妹妹遇上了车祸,一年后不治而去。他妈一时间接受不了,很快由病而卧床,几年后离世。
料理完后事,终于缓了口气的陈牧记着自己的承诺,按照他记忆中原来要饭的路开始了第一次寻找,可惜那时候没有导航,没有百度,只有个大致方向,沿路的村庄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最终失望而归。
后来,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陈牧家有了自己的桃园,有了自己的鱼塘,但是每年过年之前,他必定往梅冲方向沿着各个村庄走去几天,一路问询,屡屡废然而返。只有一次,碰到有些许记忆的村民们告诉他,所有村子的知青都返城了。最后,连他自己都放弃了。
又是二十年过去了,义井也变成了长丰颇有名气的樱花小镇。已经老了的陈牧依然忘不了当年的那个鱼塘,那帮知青们。于是,他让他儿子开着车,根据记忆又开始了一个又一个村子的寻找。
终于有一天,他在一家村民家前问起:“老哥,你还记得当年有个知青吗?在这里挖过鱼塘,我还在他家住了一个多月?”
村民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你说的那个知青姓张对吧?我知道,他是我表弟!”
陈牧激动地连连点头,要了号码,在接通那刻,泣不成声。
第三十章
电话里陈牧再三邀请张爸爸去樱花小镇住上几天,张爸爸答应了。
在张不伦印象中,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比较热心而且豪爽的人,所以一辈子交了不少朋友,有老的也有少的,有张不伦认识的也有张不伦不认识的。因此在自小到大的很多年中,每个阶段张不伦家碰到了一些需要寻求帮助的事,总是会有人伸出手来主动帮忙。
比如张不伦外公外婆家打井需要联系打井队和设备,比如金队长结婚那天摆流水宴席需要把一些技术好的大厨请到家里来办,比如后来找关系把张不伦兄弟转到市里上学等等,都是张爸爸一手张罗的。
不过就年轻时候的张爸爸来说,让他更喜欢和两个儿子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当知青那会儿战天斗地的事情。
张爸爸下放的地方位于淠史杭工程的杭埠河灌区,村村都通大灌溉渠。村里灌溉渠到了与路相交叉的地方,都会在地下埋一个很大的水泥涵洞。平日里,地下涓涓细流,地上人来人往,互不干扰。
有一年,大雨连着下了几天,河水暴涨。从上游漂下来许多枯草,开始大家还没当回事,可是当枯草越积越多的时候,人们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了,带着淤泥的枯草打着转席卷而下,在水流一轮轮的冲击后,涵洞口很快被彻底堵死了。水流在东冲西决找不到出路后,快速漫过堤坝,很快往村庄方向冲了下去。
匆忙赶到灌溉渠边的村民和知青张爸爸他们,一时间竟然手忙脚乱,束手无策。涵洞四周被封得严严实实,用了不少办法,众人各自拿着手中工具又挖又顶,枯草纹丝不动,一点用没有。要说还是那时的基层干部有实践经验,生产队长见状赶紧大喊:“要下去几个人,要下去几个人,拿手一点一点把草往外薅!”
话刚说完,陈金龙和张爸爸他们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就这样,有人在下面把草一束一束往外掏出,有人在上面拿工具配合,慢慢地,涵洞终于露出了一个小口,并开始一点点扩大。
接下来,惨剧就发生了,突然间找到了渲泄空间的水流,带着强大惯性和吸力一涌而出。吓得张爸爸下意识紧紧抱住了涵洞上侧,尽管被汹涌奔腾的水流砸得后背生疼,脑袋瓜一片空白,好在还是顺利被村民拉上岸来。
可是,大家突然发现,陈金国不见了。
所有人都慌了,涵洞内水流湍急,肯定不会在涵洞里了。于是,大家相伴一路,大声喊着陈金国的名字,沿着灌溉渠下游一路找去。
就这样喊着,找着,有半个多小时,仍然不见踪影,生死不知。
队伍中有泪点低的已经抹起了眼泪,嘴里开始不停念叨陈金国的好,说你不该这么早就走了哇!大家都有些黯然。
突然,灌溉渠分支一条淤泥很深的小沟边,猛地蹿起来一个黑乎乎臭烘烘的黑鬼,摇摇晃晃,龇着一嘴白牙破口大骂:“队长啊!你他妈不是东西啊!老子差点被你馊点子害死啦!你要不给点赔偿,老子今天就弄死你!”
长舒了口气的生产队长大喜过望,也不管脏不脏,一把抱住:“赔,赔,不但赔我还奖励你几十个工分。你最近要是想回家就直接拿工分抵,不用请假了!”
第二天陈金国就回合肥了,休完假再回来总是一脸自豪,见人必把自己和王杰欧阳海盛习友等等相提并论。
后来张不伦每次想起这个故事,同样会想起九十年代自己刚刚上班那会,宁愿不要奖金也不愿去掏单位那个被堵住了的又脏又臭的小阴沟,为此还差点和强迫他的领导大打出手。
或许,这就是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的所谓代沟吧。
张爸爸和张不伦兄弟还会经常说起他们爷爷奶奶的旧事。
张爷爷张奶奶一共养育了七个孩子,老二很小的时候夭折了。张爸爸在家行五,上面三个姐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作为家里长子,张爸爸回忆中小时候还是比较受宠爱的。
张爷爷没到合肥进工厂上班前,三四十年代,在老家那边就是远近有名的裁缝,还有个绰号“老鹰拐大裁缝”。凭着一身手艺,走乡串户接些活挣些辛苦钱,让一家人过着虽不富裕却也衣食不愁的生活。有一阵,好像还凭着手艺为新四军做过一段事。不过事情完成后,因为放心不下家中妻儿,就和部队首长告辞,还很坚决地婉拒了部队首长让他参加革命工作的好意。张不伦兄弟俩从此失去了一次可以成为高干子弟的机会。
晚年的张爷爷早已不做裁缝了,有时候会到张不伦家中小住几日。七十多岁的张爷爷会从车间找回一些没用的硬塑料编织带,到家然后用剪刀剖开,分类放好,每天坐在阳台上编篮子,往往一天能编好几个。篮子结实精巧实用,并且颜色搭配还特别好看,一时间左邻右舍还有厂里的工友们都抢着要。不过张爷爷就一点,只送不卖,按照大家登记的前后顺序,他一个一个来编。
张不伦从小就没有见过奶奶,因为张奶奶在他出生的前几年,遭遇工伤不幸去世了。
不过从父亲的口中,他还是知道了不少关于奶奶的事情。所以在张不伦的印象里,奶奶好像是个很神奇的人物。
张奶奶年幼时曾在村里遇见一个道姑,一见之下,与道姑很是投缘,于是道姑就在村里住下,教了她一段时间。
教了哪些东西已经是无法考证了,不过张奶奶成年后就成了一名麻角。早年间合肥方言中对会些法术有些道行的人无论男女都叫麻角,家里有个医生看不了的大病小灾或是碰到了一些稀奇古怪解决不了的事情,往往就会把麻角请到家中做法解决。是不是封建迷信暂且搁置一边,不过根据老家一些长辈的回忆,张奶奶好像道术还比较高强,着实为乡邻办了几件好事,在周围几个村庄很有名气。
再后来张不伦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书,装了一肚子光怪陆离神仙鬼怪。有时候想起张爸爸说的几个关于张奶奶的故事,脑海里突然就会浮出一个想法,茅山术。
第三十一章
离张不伦老家村子不远有棵老树,至于有多少年谁也说不清了,反正好多代人都是看着它一直站在那,然后自己就这样长大了。每次出门在外之人从四面八方回村的时候,远远望见它就知道快到家了。
以前,村里有的人家碰上点疑难杂事,有时就会带上香和黄纸,到大树跟前叨咕叨咕,问题解决没解决的不知道,慢慢倒是形成了一个习俗。而大树的名声就这样被传开了,到了后来,有的外乡人也慕名而来。
到了破四旧的年代,村里出了几员小将,很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迈气概。村里的四旧破得差不多的时候,就盯上那棵老树了,说那是封建迷信,必须要铲除。秋日一天下午,几位小将喊上十来个人,带着工具浩浩荡荡直奔那棵大树而去。
到了晚饭的时候,出去的一干人等没有一个到家的。几家的家长们碰在一起,相互一问,孩子们都还没回来吃饭,这下可就着急了,赶紧喊了人四处寻找。说也奇怪,就那么大点的村子,嗓子都喊哑了,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人,无影无踪。
家长们赶紧跑到张奶奶家,张奶奶一听说是村里的孩子走丢了,也是相当着急。也没问前因后果,闭上眼掐着手指念念有词,不一会眼睛一睁,问几个家长:“孩子们下午去老树那边了?”
家长们纷纷点头称是,张奶奶叹了口气:“唉,这几个孩子,你们非要得罪它干嘛?跟我走吧!”张奶奶从家里拿了根桃树枝,带着家长们出门而去。不大一会,在离大树不到一里地的一个僻静田埂下,找到了相互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小将们。
事情到这还没结束,当天晚上,回了家的各位小将们都是裹着被子,一脸惊恐,缩在被窝里就是不愿出来。
到了深夜,张奶奶又独自一人拿了点黄纸去老树那烧了,小英雄们这才一一才回过神来。
事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据其中一位小将回忆,那天去砍老树的时候,大家走在路上,明明感觉是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了,可是怎么走就走不到树的跟前,转了半天,最后全部都迷路了。再往后就起了好大的雾,连回家的路和村庄都看不到了,而且还越来越冷。一直到张奶奶带人来找他们的时候,雾才突然一下就散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打那棵老树的主意了。张不伦小的时候,清明回老家上坟,还能看见那棵老树。
还有一回,有个年轻人,从村边的坟地路过。那天碰巧赶上有人家刚刚祭奠过,应该是家里条件还不错,坟前还摆了贡品和香烟。
年轻人高兴坏了,看看四周无人,狼吞虎咽就把贡品给解决了,拿起香烟掏出一颗点燃,往兜里一揣,往家走去。
结果刚到家没一会,祸事来了,年轻人突然一下就感觉腹痛难忍,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家人赶紧送他去了医院,医生看了说是食物中毒,抢救了半天,吊了不少水,总算是捡回一条命。不过从那以后浑身不舒服,整天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要死不得活的样子,医生最后也查不出来什么毛病了,无奈只好接回了家。
年轻人的父母找到了张奶奶,听完了来龙去脉,张奶奶想了想说别急,我上你们家看看吧。
刚进门,张奶奶往屋内一个不起眼的墙角一瞥,顿时眉头一凛。到了堂屋的八仙桌旁刚刚坐下,还未等主人端茶倒水,张奶奶突然就一拍桌子,冲着墙角就大声质问起来,疾声厉色,面色肃然,和平日里完全判若两人。
说的什么话主人家也不懂,不过,过了一会工夫张奶奶脸色就缓和了。和主人家说:“没事了,这个也不是什么恶鬼,毕竟是你们家偷了人家东西,我给你报个单子,你们去买了,赶紧送到坟上赔给人家,再买两刀黄纸烧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家人们赶紧照办,当天夜里,年轻人缓过劲来了,不几日,恢复如初。
主人家通过此事对张奶奶敬若神明,逢人就说张奶奶有本事。他们振振有词关键之处不在于进屋谈判那段,而是一开始主人家去找张奶奶的时候,只说是吃了坟前的贡品,而张奶奶报的那张单子,后来年轻人自己一回忆,几个香蕉几个苹果,和自己在坟头吃的,数量丝毫不差。
张奶奶的名气由此越来越大,找上门来寻求帮助的人家也越来越多,张奶奶往往都是慨然应允,所以经常早出晚归。
但是再忙,张奶奶坚持张奶奶的规矩,乡里乡亲之间分文不取,就是帮忙而已。待到事情处理好了,主人家过意不去,为了表示感谢,总要从家中取出平日舍不得吃的各类吃食,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让张奶奶收下,说带回家给孩子们吃。所以张爸爸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张奶奶深夜一回到家,必定会从袋子里取出咸鸭、咸鸡、鲜肉等等,然后下厨做好了,喊孩子们起来吃。
不过这些故事都是张爸爸和老家一些长辈的记忆了。
到了九十年代,突如其来但又是张不伦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让从小就接受无神论教育的张不伦,突然发现世间好多东西还真的是不可思议,神秘莫测。
那时候的张不伦已经参加工作了,有天在家吃午饭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开门,是几个年轻人,有的烫着头,有的胳膊上还有刺青的纹身,一看到张爸爸就跪倒在地哇哇大哭:“表叔,你要救救我们哪,我们以后再也不干缺德事啦!”
被弄得雨里雾里的张爸爸和张不伦赶紧让他们坐下,好大一会才从他们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中知道了个大概。
九十年代中期,农村生活条件渐渐好了起来,家家也都有了几个闲钱。于是一帮年轻人晚上聚在一起除了喝酒就是赌钱。也就在前段日子,这几个孩子晚上从赌场出来,找个地方坐下接着又喝了起来。大概每人都搞了一斤多的样子,有点多了,晕晕乎乎但觉得还没尽兴,有个年轻人一拍脑袋:“玩点刺激的,我们去老坟岗转转?”
然后几个不知死活的货还就真去了,在坟场转了一圈,嬉笑打闹。到了深夜,酒也慢慢醒了。于是准备回家,临走前很自豪地达成一致,明天必须要把这段探险经历在其他同伴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不过有个年轻人当时插了一嘴:“明天和他们吹起来,怎么能证明我们来过了呢?”
几个人一商量,连挖带刨弄了块墓碑,路上轮流拿着回了家。最后拿着墓碑那人把东西往自家院子角落里一丢,昏昏睡去。
夜里,几个人都做了同一个梦,一个黑衣老太太站在床头相当严肃盯着他们,目光很凶很凶:“虾们,哪个让你们干缺德事的,快还回来!”
虾们是合肥方言,就是小孩子的意思。
第三十二章
被吓醒了的几个人清早一碰头,顿时六神无主,毕竟谁也没碰到过这种事。
有同学朋友介绍,说哪哪哪有个认识的大师。于是赶紧请到家中开坛作法,画符念咒,钱花了不少,一点用没有,到了晚上,该来的照样来。大师也不知道是发觉技不如人,臊得厉害,还是原本就是个蒙事的,心里发虚,总之摆摆手扭头就走,再也不来了。
于是家里又托人四处打听,总算在吴山一带找到了原来村里一个岁数大的,有些经历的长辈,赶忙恭恭敬敬登门,请教能否找到解决之法。老头听了他们述说,跟他们去了院子,刚看了一眼墓碑,勃然大怒:“你们几个虾们真在瞎搞八搞,把你们老姑奶奶的碑偷回来干什么?”
村子里往上数都沾点亲,张奶奶辈分还比较高,算起来还真是他们奶奶一辈。
老头赶紧亲自领着那帮年轻人,抬着碑,带着香,黄纸,贡品,到了地方把墓碑恭恭敬敬恢复原样,在坟前又是鞠躬又是磕头道歉。
可即便这样,到了夜里,黑衣老太太还是来找他们。
两三天后,年轻人哭丧着脸又去找了那位长辈,这次长辈一时也没了主意,唉声叹气:“这次她老人家怕是真生气了!”
“你们老姑奶奶是个有道行的,过去这十里八乡那个不知道?你讲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去打扰她老人家干什么?你们闯大祸了!”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个个胆战心惊,霎时涕泪俱下,面无人色。谁愿意半夜睡觉,迷迷糊糊一睁眼就看到一个老太太在盯着你?于是苦苦哀求长辈,能不能再仔细想想,看还有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
老头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什么,说这个事吧你们还是得去找你们表叔,你们老姑奶奶生前最疼儿孙,让你们表叔带着你们到坟头求求情,看能不能把这个事情化解了。
就这样,几个年轻人立刻出发,二话没说就上了合肥,进门就给表叔磕头求救。
闻言,张爸爸下午带着他们去了张奶奶坟前,烧了香和纸钱后,张爸爸也帮他们求情。事情说完准备回家,几家无论如何都不让张爸爸走,一定要留下来好好热情款待。
第二天,张爸爸刚起床,几个年轻人进门就喊,说表叔啊,老姑奶奶昨晚托梦给我们了,说了几件事。
到底是那几件事本书就不一一道来了,不过几日后,几家凑钱在明教寺办了一场大法事,场面相当隆重。
几个年轻人从此再也不去天天喝酒赌博了,有的进城做起了小买卖,有的跑起了运输,有的进了附近的工厂打工。
二十世纪,张不伦回老家邂逅他们,个个油光满面,肚大腰圆,都置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见面时和张不伦称兄道弟,侃侃而谈,不过一提起张奶奶,立马一脸悚然,噤若寒蝉。
通过这件事,张不伦一直感觉自己奶奶倒是挺神通广大的,一出手就是大动静。
前面说过,张爸爸下放当知青的时候,颇受舅舅和表兄弟们照顾。因此,也经常会和张不伦说起关于张不伦舅爷爷的一些往事。
张不伦的舅爷爷姓阮,那时候是公社书记,人们都喊他阮书记。
阮书记是从基层一步步实干上来的工农干部,忠诚那是不用说的。有一年领袖来合肥视察路过公社,看到阮书记握了握手,说了几句话,把阮书记激动地热泪盈眶。
陪同视察的过程中,领袖递了颗烟给阮书记。阮书记激动地接过,点着抽了一口,看没人注意,赶紧偷偷掐灭,藏在口袋里。回到家中,净水洗手,恭恭敬敬把烟放在堂屋供了起来。
以后有客人来家,必是一番详细介绍,一脸骄傲:“这是领袖给我的烟!”
乡亲们都说阮书记心肠好,爱帮助乡邻,是个好干部。干书记的那些年,为了乡里的事,殚精竭虑并且特别护短。尤其是涉及到老百姓田间地头吃饭穿衣的那点事,总是到县里敢于争取善于争取,也没领导敢拿他怎么样,他资格老。
话说有次有个村民,也是乡邻乡亲的带点亲,哭哭啼啼找到了他,说自家孩子给派出所关起来了,看阮书记能不能出面给说说情。
阮书记找来人一问,原来那个孩子跟一帮人赌博,正好碰上抓赌,被全部带到了派出所。进去以后那个罪可就不好受了,寒冬腊月全被扒光了上衣,抱着头蹲在地上,听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问清楚情况阮书记背着手就出发了,不紧不慢地到了派出所门口,还有不少人打招呼,说“阮书记过来指导工作啊?”其实就是一句客气话,公安系统属于纵向管理,公社哪能指导公安队伍工作。
阮书记微笑点头致意,说:“我找你们所长谈点工作。”
进了门就看到那个孩子和一群人正蹲在院子角落,光着膀子,缩手缩脚,浑身发抖,可怜兮兮的。
阮书记装作没看见,直奔所长办公室而去,聊了些平常工作上的事后,起身告辞,所长自然很客气地执礼相送。
出了门口,阮书记嗓门很大,回身和所长打着招呼:“别送,别送,你忙吧,我回去啦啊!”
就这一嗓子,惊得那个孩子抬头一看,仿佛突然就遇到了救星,一下窜到阮书记跟前:“表叔,救我啊!”
阮书记细瞅了一眼,跟着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一声大喝:“你个小兔崽子!”
转身找了根碗口粗的木棍,劈头盖脸地打。原本以为来了个救命的,谁知来了个索命的,那个孩子吓得掉头就跑。阮书记一边追着打还一边破口大骂:“你个不争气的,你个不要脸的,我让你赌,我让你不学好……”
打着打着,被追急了的年轻人一下就跑出了派出所门外。阮书记举着大棒穷追不舍,追了有一里多地,阮书记把棒子一扔,压低嗓子喊了一句:“还不赶快回家!”
还在魂飞魄散的年轻人顿时就明白过来,跪下冲阮书记重重磕了个头,飞快往家中跑去。
此后乡里乡亲每每提起来,都说阮书记不仅肯帮人,而且做事聪明老到。就说这件事,谁敢说阮书记徇私?那天所有在场的人都没听见阮书记开口找所长放人,而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当时他打那个孩子下手是真狠。教训自家子侄总不能还有错吧?
第三十三章
尽管阮书记在老百姓中间口碑不错,可天下的事总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在那个年代,阮书记还是被人惦记上了。说明白了无非也就是为了权力二字,有人盯上了他的位子。
那段时间比较乱,外面来的人和乡里几个人私下串通好了,准备明天一早带一伙人,直接去公社抓了阮书记,夺了他的权。
结果隔墙有耳,正在办公室的阮书记很快就从好心的乡民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从办公室换了件衣服,拿了点东西,连家都没回就走了。
第二天,要抓阮书记的人气势汹汹地扑了一空。阮书记就此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但就在阮书记逃走的当天晚上,下半夜时分,家在合肥的张奶奶听见有人急促敲门,开门一看,是自己兄弟,呼呼喘着气,穿着又厚又脏的棉衣。
阮书记进家坐下喝了一大碗水,跟张奶奶说:“姐,有人要害我,我要赶紧走了。你记着一件事……”说着,使劲用牙咬开了棉衣上有一块用线缝的地方,掏出了厚厚一叠全国粮票递给张奶奶,接着和张奶奶说:“后面日子可能会很难,你们省着点用,能保住孩子们的命!”
说完就匆匆而去,从此三四年没有音信,生死不知。
在那三四年里,日子确实异常艰难。张爷爷张奶奶靠着自己的一点工资,加上那些粮票补贴家用,总算和六个孩子勉勉强强挺过了难关。
那些想坐阮书记位子的人,接下来的日子却不大好过了,天天斗来斗去,正事也没人去干,很快,饿死了人。再后来,抓得抓,判的判。
不久,等到所有的一切又回归正轨的时候,阮书记突然又回到公社了。于是,一片欢呼。
阮书记告诉乡亲们,那天他走后,跟着就一头扎进了修水利工程的民工队伍里,一待就是几年。
乡亲们恍然大悟,难怪那几个人派人四处调查,却连根毛都没找到。数十万的民工大军,别说想不起来去找,就是想起来了,也不一定能找出来。
最早的时候,张不伦把这件事一直当故事听。后来长大了,自己又经历了不少事情,有天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张不伦的脑海中一下突然就想起来四个词:“逃之夭夭,趁火打劫,釜底抽薪,以乱治乱。”
要权,老子可以给你们。可是老子求爷爷告奶奶,省吃俭用给公社攒的这些家底,老子必须带走了,怎么也能保住自家亲友还有其他不少人的命,总比给你们不明不白糟蹋了强!没了应急粮,看你们怎么玩?
想想,是不是这几个招数?哪朝哪代,这都是一代枭雄的打法啊!
后来,村民的日子一天天好了,阮书记也退了下来。不过乡里不管哪家有了大小喜事,都会上门邀请阮书记,并且以能把阮书记请到场为荣。
这也是那些年张爸爸经常提及的故事。
1970年,张爸爸结束了他的知青生活,进了工厂,正式开始了他工人阶级的生涯。
张爸爸最早进的车间叫翻砂车间,最早分配进的班叫大炉班。应该说张爸爸的运气算是百里挑一的,全厂最苦最累的车间和班组都给他撞上了。
一年四季车间内永远高温炙热,干完活去车间澡堂洗澡,永远是一池黑乎乎的水等着你,下面还能踩到炉渣。
但是,那个地方确实是锻炼人的地方,后来从那陆续走出了好几个厂级干部,只是没有张爸爸,当然这也是有典故的。
张爸爸进厂后表现应该还可以,因为张不伦曾经在家里看到过一摞一摞先进生产者和劳动模范的奖状证书。
八十年代的一天,车间主任突然来找张爸爸,相当高兴地告诉他厂里今年保送上大学的名额下来了,车间讨论过了,让张爸爸去。正在干活的张爸爸放下铁水炉,看看车间主任,很为难:“我走了,我两个孩子谁照顾?”
车间主任也觉得为难,就是感觉很惋惜,一个劲说:“这还真是一件好事,名额难得,名额难得,要不,你再想想,考虑考虑?”
张爸爸摇摇头:“不考虑了!”一撇嘴,向着另一个班的陈班长方向:“让他去吧!”
就这样,陈班长去了上海上大学,几年后回来,由生产科长而副厂长,九十年代初期辞职又去了厦门,后来成了一个汽车集团公司的高管。就为了上大学这件事,陈班长一直感恩不尽,就是后来去了厦门,每次来合肥,总要专程到张爸爸家登门拜访。
年轻的张爸爸,那会在厂里是出了名的胆子大。张爸爸准备结婚那年,去找厂里行政科要房子。行政科长是个胖子,因为管着分房,有点权力,平常好耍点官威,一般工人去找他办事总是要被教训半天。结果那天他惯用的那套颐指气使高谈阔论,被张爸爸一记铁掌拍在桌上后,立刻变得哼哼唧唧,开始讲起许多困难。
不过在张爸爸连着堵了他三天,再加上下午主动去学校,帮他接了儿子送到办公室,并且很客气告诉他你家小孩在哪个年级哪个班我现在都知道了,有空再去你家看看后,立刻一脸悲愤,不情不愿的拿出了房子钥匙。
虽然只是很小很简陋的两间平房,但经过张爸爸张妈妈自己动手,很快就粉饰一新,张不伦小时候住在里面总是感觉很温馨。
后来张爸爸琢磨了很长时间,又是画图又是量尺寸,在屋后建个大院子,种上竹子,爬山虎,各种野花。又从车间弄了点水泥、炉渣,用水泥砌了鱼池,池子里是用炉渣堆的假山。建成后,到了夏季,远处看郁郁葱葱,院内更是风景独好,竟成了厂里的一个景点,不少大人小孩都喜欢来玩。
等到张不伦和金小宝上学了,到了晚上学习写作业的时候,就发现房子明显就不够住了,于是张爸爸又去找那个行政科长要求调个大一点的房子。
行政科长直接哭丧着脸,拍着胸脯发誓赌咒厂里肯定没有房子了,说你就再克服克服吧,但凡只要能找到一套空房,我马上就给你。
这次张爸爸看看他,没和他抬杠,走了。
下午,张爸爸喊了不少朋友像日本鬼子下乡一样全厂区扫荡,还真给他们发现一处没人住的平房,比原来的房子大多了。
张爸爸二话没说掏出带着的榔头,老虎钳就把锁给砸了,而后在一帮朋友帮助下,找了几个板车,一个下午就搬了家。
晚上,听到消息的行政科长带着三五个人匆匆赶来,到了门口还来不及说厂纪厂规,就看见张家乔迁家宴正如火如荼,一家都是人。喝大了的陶叔叔和宣叔叔光着膀子正大声猜着拳,互不服输,大有一会就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行政科长摇摇头,叹了口气,扭头就走。第二天,就把房子的钥匙给送过来了,尽管已经没用了,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第三十四章
年轻时的张爸爸,那会在厂里是出了名的饭量大。刚和张妈妈结婚那会,每次做好饭,张妈妈一般一碗饭就了点菜,剩下的连饭带菜都是张爸爸全给包圆了,这是日常。
等有条件改善生活的时候,张爸爸那时最喜欢的就是和邻居张医生赌吃饺子,这个前面已经说过。他们还有一个竞技项目就是赌吃肥肉,把白花花煮熟的肥肉捞上来切成扑克牌大小的块,蘸着酱油,看谁吃得多,一般两人正常成绩都在四十多块。
在翻砂车间干大炉工夜里经常加班,到九点左右食堂就会给车间一线工人送夜餐。一人一大缸,张爸爸每次都要缠着再添上一些。一来二去和负责打饭的师傅张阿五倒成了朋友,后来金队长结婚摆宴席全靠人家主厨并带一帮人过来帮忙。
不过随着张不伦兄弟的到来,张爸爸立刻正视现实,过上了节衣缩食的生活。当然,稍稍口袋宽裕,周日时间他还是很乐意带他们一起出去玩耍的。
到了兄弟俩上学的时候,有段时间晚上学习饿了,偏偏就喜欢吃食堂的夜餐。从那以后每晚九点多,张爸爸必定准时到家,端回一大缸饭菜。看着兄弟俩头碰头,你一勺我一勺,吃得干干净净后,再匆匆出门赶回车间。
后来的一天中午,提前下班的张爸爸正在做饭,突然一下往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地,一动不动。把刚刚放学进家的张不伦和金小宝吓得脸都白了,小脑袋瓜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想起来把隔壁的张伯伯喊了过来。张伯伯看了看,把张爸爸扶到床上,输了点液,看到闻讯赶回来的不知所措的张妈妈,连声安慰:“没事没事,就是有点营养不良!”果然,过了一会儿,张爸爸就恢复如常了。
张不伦上班后,第一次加夜班,也是到了九点多钟。从车间休息室出发去食堂吃夜餐。刚到食堂门外,闻到饭菜的香味,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一口一口往下咽口水。打完了饭菜到饭桌前坐下,刚吃了几口,突然就想起来小时候的晚上吃夜餐那一幕,瞬间食欲全无。
说老爷子那会营养不良是好听的,就是给饿的!
不过,张爸爸后来发觉这个日子吧,好像应该还是有改善的地方,于是自己研究了半天,开始在家做一种叫渣面的东西。
那段时间,张不伦兄弟晚上一到家,满屋都是渣面的香味。吃过晚饭,张爸爸就会扛着一个长长带钩的竹竿,还有十几个折叠的纱网,出门找鱼塘挑虾子去了。到了凌晨三四点钟,悄悄推门而入,拎着手里装虾子的竹篓,很得意地对刚刚起床的张妈妈小声说:“今天搞了不少!”
于是,每日餐桌上鱼虾不断,还有了点闲钱。
到了车间没什么活干的时候,张爸爸没事喜欢专门去木工车间那边转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学会了做沙发,还教会了宣叔叔,陶叔叔,刘叔叔他们。几个人组团先是在附近接活,结果凭着手艺慢慢就有了名气。先是市里好多人家听人介绍陆续上门,后来还有一些机关单位,最后还做进了省委大院。订单好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先付钱再按交钱先后顺序逐一上门制作。
如果不是后来厂里效益又慢慢好转了,估计张爸爸他们连开家具厂的心思都有了。
这就是年轻时的张爸爸,喜欢交朋友,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吹牛,然后无论面对任何困难好像他们都会有自己的解决方法。
他喜欢和自己的孩子讲故事,喜欢陪自己的孩子出去玩。他爱着自己的孩子,并且每每当有人夸奖自己孩子很优秀的时候,他总是得意洋洋地说:“他们俩就是我的希望!”
不过偶尔遇到兄弟俩淘气或者学习偷懒的时候,他依然会拿着火钳追得他们鬼哭狼嚎。
第三十五章
年轻时的金队长住在合肥东门一个叫八百户的地方,基本上和棚户区也差不多。因为五十年代初期合肥修董铺水库,从岗集到蜀山方向总共搬迁了八百多户人家到东七里站一带,政府帮助集中安置,统一安排工作,八百户由此而来。
整个迁移的路程大概有约四十公里,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板车,于是政府就把这些拉板车的统一组织起来,成立了板车队,负责合肥市车站,码头、工矿企业,民用物资等市内东西南北方向的货物运输。过了些年,又在此基础上添置设备,扩大规模,成立了合肥市运输公司。
因此,八百户在运输公司就业的很多,很早以前国有企业还是允许顶职的,父亲退休子女再进单位上班。因此到了八十年代,八百户在合肥市运输公司中出了很多名人,金队长算是其中之一。
那个年代初期,回城知青比较多,僧多粥少,很多人都没找到工作,所以社会治安比较乱。张不伦印象中有一次坐公交车回外婆家,从合肥三里街路边往东到电机厂,从车窗往外一路看过去,打群架的年轻人满地开花,到处都是战斗的号角,拿刀追杀,徒手用砖头还有花盆往对方头上掼的到处可见。
其中大部分打架的混混骨干都在运输公司,在单位里稍有不如意,挥拳就打,以拳脚定高低。
金队长就是那个时候被分到了运输公司。
金队长自小喜欢习武,和一个肥东江湖名号小表叔经常切磋,学了不少功夫,平日里每日早起,一套夕阳掌打得有模有样。
那个小表叔张不伦小时候见过,个子不高,人长得很魁梧精干。平常话不多,很和善的样子,但是当他那双眼睛突然一瞪一亮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张不伦突然就会觉得后背猛的一凉。
其实金队长和小表叔他们的切磋并不是你来我往,拳脚相加,大多是坐在一起聊天,小表叔会和金队长等来家中做客的一帮年轻人说一些武术技巧的练法。有时架不住金队长他们一个劲相求,小表叔偶尔也会露一手,一床被单让他拿在手里,三抖两抖,就揉成了一根棍子形状,舞的虎虎生风,几个人近不了身。
有一次,金队长带着张不伦去他家吃饭聊天的时候,有人还说出了小表叔的一段往事。小表叔早年间还是当兵出身,部队的侦察连长,上过南疆战场,杀过敌,见过血。因为作战勇敢,立了功,从阵地换防下来就成了部队重点提拔对象。
不过经历过生死的小表叔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狂放不羁,和驻地的少数民族姑娘好上了,违反了纪律。最后提拔的命令没等到,复员的命令下达了。
就这样,小表叔带着那个少数民族姑娘回了家乡。回去后也没找政府给安排工作,自己干起了个体户,因为为人豪爽正义,手里又有真功夫,不仅生意做开了,手底下还聚集了不少兄弟,在他家那一带颇有些名气。
小表叔的妻子长得很漂亮,是个温柔文静的女子,每次金队长他们在小表叔家放言阔论,谈笑风生,他的妻子总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一次次给客人续上水,然后转身去厨房准备饭菜。把还没结婚的金队长一众人等羡慕得要死,嚷嚷着以后找老婆就要找像嫂子这样的。
有了小表叔这个偶像,年轻时候的金队长其实挺不愿意去运输公司的,他的理想是当兵。当然,张不伦还是相信自己舅舅那时肯定是一腔热血,怀着报效祖国的伟大理想要去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的,绝对不是为了少数民族漂亮姑娘。
遗憾的是,兵还是没当成。其实那时政审已经过了,为了体检达标,从小有点哮喘的金队长还耍了不少小手段,大约是慢跑,憋气,还有提前服药等等吧,总之是顺利过关就等通知了。可惜,金队长父母不同意,家中就这一个儿子,从来就没离开过身边。此去一别至少三年,山高水远,生怕自己孩子受苦遭罪,因此赶到街道苦苦央求,把金队长从名单上给撤了下来。金队长的父亲又去找了自家领导,要了一个招工名额,就这样,金队长去了运输公司。
八十年代,运输公司基本上有文化的人凤毛麟角,尽管才上了一年高中就拿了高中毕业证的金队长,还是以高中生身份直接被宣布为五队调度。据说金队长是带着怨气进的公司,刚上班那天,面对单位里那些在三里街明光路一带称王称霸的群架骨干们,第一架就打得荡气回肠。
刚刚当了调度员的他,根本没有体现出半点管理人员应有的摆事实讲道理的优良作风,三拳两脚直接放翻了领头挑衅的痞子头,踩着人家肚子指着四周:“让他们家过来收尸!”结果去通知收尸的没有,此后到家来拜年的小老弟倒是多了不少。
这是刚刚参加工作时的金队长。
没参加工作那会,金队长除了找小表叔他们聊天,大部分时间会到他姐姐张妈妈家去玩,而且一呆就是好多天。
张爸爸和张妈妈有不少同事朋友,经常来家里吃饭吹牛聊天,因为都是年轻人,一来二去,金队长就和他们混熟了,更是乐不思蜀。有时姐姐姐夫不在家,家中有人来,他必袖子一挽主动下厨,俨然主人一般。
那时候的金队长,其实还是有些童心未泯的。
一日,张爸爸张妈妈在车间加班,就把小张不伦交给了他舅舅金队长。
那天中午来了几个客人,还都是金队长的熟人,于是他弄了几个菜,几个坐下就喝了起来。
酒到正酣,不知道那天聊的是什么话题,突然金队长灵光一现,问大家:“你们说婴儿能不能喝酒?喝完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大伙纷纷摇头,这事谁也没见过,谁知道呢?
金队长笑了,很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正在摇床里呼呼大睡的张不伦。
可怜的张不伦,那天中午,硬是在睡梦中被他舅舅给偷偷灌进了一小勺白酒,然后被辣得哇哇大哭。吓得金队长又是喂水,又是热奶,又抱又摇,好大一会才算哄消停下来。
张爸爸和张妈妈下班回家,看见摇床里的张不伦小脸红扑扑的,正在手舞足蹈,看到谁都咯咯笑个不停。
当时张爸爸和张妈妈还寻思孩子今天挺可爱的,不过等张不伦连着傻笑了几个小时以后,张爸爸和张妈妈这才发觉有些异样,赶紧把隔壁的张医生喊了过来。
张医生风风火火赶到,摸摸张不伦的小脸,贴了下前额,猛地一声断喝:“谁他妈给小孩喂酒了?”
张爸爸和张妈妈愣了一会儿,一齐向金队长望去。还没等张妈妈去找棍子,做贼心虚的金队长早已慌不择路,撒腿就跑。
过了两三个星期,才敢觍着脸上门,拎着给张不伦买的一堆零食,嬉皮笑脸软缠硬磨这才求得了大姐的原谅。
还有一次,那应该是个冬日,金队长一个人很无聊,坐在厂区田埂上望着一片枯草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小胖子,坐到金队长旁边,肥西口音,愁眉苦脸,托着腮,也望着那片枯草发呆。
金队长问他:“兄弟,怎么了?”
小胖子叹了口气:“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里好烦,出来散散心。”
聊了几句,金队长突然就有了个惊人的提议:“我说,我们俩来烧草玩吧!”
小胖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行!”
于是那天下午,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人拿了些火柴,把田埂周围的荒草烧了个遍,跑着,笑着,像两个疯子。
临别的时候,小胖子对金队长说:“我姓束,人家都喊我三老甩,我在坝上街那边帮人家干活,有空你来找我玩!”
金队长很愉快地答应了:“我过两天要去体检,体检合格就要去当兵了,等通知下来我就去找你!”
不过后来零零碎碎的事情也多,金队长始终未去找过小胖子。
几十年后,人到中年的金队长到合肥一家比较有名的,专门以肥西母鸡为食材的本土快餐连锁店吃饭,这家连锁店的规模不小,网络好像已经铺到了全国。就在等菜的时候,看着墙上巨幅的他们集团董事长的照片,金队长总觉得有点眼熟,半晌才想起来:“嗨,这不是那个小胖子吗!”
不过年轻贪玩的金队长自打进了单位做了调度,首战定乾坤后,就像换了个人,做事一板一眼,把那些刺头训得服服帖帖。
早已被五队驾驶员们折腾得精疲力尽的领导们更是觉得人才难得,于是所有重担纷纷下放。
从此,金调度每遇新路线都是亲自押车,下三亚,上河南,山东。从那时起,车队中便流传着许多金队长登封少室山下一掌逼退车匪,海南五指山中扫堂腿干翻几个路霸的各种传说,反正越传越玄乎,行内行外还真没敢和金调度动手的。
于是在那个年代,金调度带着五队在全国各地接了不少业务。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