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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十八嫁?

aurther2025-09-08 18:09:26

好女十八嫁?

 

作者:aurther

 

六九年,我上小学二年级,学校来了个教音乐的湖南老师,姓刘,据说以前是唱花鼓戏的。

这人有个怪毛病,一天到晚把“我们家是贫农”挂在嘴边,不管说什么事情,都喜欢扯到成分这个事情上去,很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她对成分不好的老师和同学总是带着股莫名的傲气,说话夹枪带棒的,大家私下里都不喜欢她。

此人身高体壮,有1米70几,平时说话由于有花鼓戏的底子,中气十足。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刘老师脾气冲得很,仗着自己“贫农”的身份,眼里没谁,没过多久就把学校的老师、领导几乎骂了个遍。

学校里基本上没有人没有被她骂过的,也没有人不怕她的,在这个学校,如果说到吵架这一块的话,刘老师那从来都是所向无敌的。

仗着自己是唱花鼓戏的底子,声音特别洪亮,跟别人吵架,每次总是大胜而归。

时间一长,在学校里边根本就没有朋友,大家私下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刘疯子”,没人愿意跟她多搭话。

后来,有老师私下聊天时才说起,刘老师家那“贫农”成分来得也不容易——她母亲为了能挂上“贫农”的名头,前前后后嫁了八次,最后一次才嫁给了真正的贫农。

大家知道后都挺不以为然,觉得为了个成分这么折腾,实在没必要。

更巧的是,刘老师自己也嫁了第二次,特别忌讳别人说离婚的事情。按说经历这么多挫折,该更懂与人相处之道,可她依旧改不了那火爆脾气,几乎每天都有人被他骂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的。

有天下午,教师办公室里,大家都在安静地备课。

刘老师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脚踏风琴的键盘,扯着嗓子唱起了《工人阶级硬骨头》那首歌。

“工人阶级硬骨头,跟着毛泽东我们冲冲冲,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革命的路上决不停留”

小小的办公室一下子异常嘈杂,大家都不由得回头厌恶看着她。

刘老师显然看到了大家的表情,但是她毫不在意,一边继续在那肆无忌惮的唱着,一边挑衅的看着大家。

“跟着毛泽灯,我们撑撑撑!”她那浓重的湖南口音,把“冲”唱成了“撑”,东也成了“灯”,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突兀。

以前也有人提醒过她,这个字发音跟普通话有区别,可以纠正一下。

结果可想而知,当场就被刘老师怼回去了。

“我们是毛主席的老乡,毛主席身边来的人,我们的口音就是这样,你听不惯吗?”

毛主席发成了毛走席,而且还白了别人一眼。

“听得惯,听得惯,而且还特别喜欢听。”

“湖南口音真的很好听,这是一个战斗的语言,说出话来铿锵有力,特别适合跟敌人吵架。”

说话的人脸上的表情我不给你形容,你也绝对能想象出来。

惶恐、谄媚,还有那种强撑出来的一点笑容。

以前听说戏曲演员在没有扩音设备的情况下,唱出来可以让剧场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天安静的办公室里面,这个铿锵有力的战斗语言,借着花鼓戏演员的功底,说老实话,久久回荡的这种声音,真的让人心惊肉跳。

正低头批改作业的王老师听到这跑调又错词的歌声,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用手推了一下身边的老师,故意模仿着刘老师的口音,大声唱了一句:“跟着毛泽灯,我们撑撑撑!”

说完这话,还挤了一下眼睛。

这一切可全看在刘疯子的眼睛里了。

这一下,刘老师可不干了,“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歌谱拍在桌上,腾的一下站起身,眼睛一瞪,用手指着王老师。

“你笑什么笑?有本事你唱!你这是在搞破坏!”

她大声的斥责道“别忘了你们家什么阶级出生,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王老师也站起身,毫不示弱地回应:“我笑你唱错了都不知道,还唱这么大声,这是办公室,不是你家练歌房!影响大家备课了,懂不懂?”

刘老师双手叉腰,脖子一梗:“我唱革命歌曲,歌颂毛走席,有什么错?我家贫农出身,为革命先辈歌唱,有什么不对?你就是在破坏!现在的阶级敌人真是太猖狂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纷纷围过来劝架,可谁也拉不住这两个火气正旺的人。

王老师冷笑一声:“你少拿贫农身份压人!你家那成分怎么来的,你心里不清楚?你妈不改八嫁,你能是贫农?还好意思在这儿讲贫下中农!”

这话像点着了炮仗,刘老师一下子跳了起来,脖子都红了,扯着嗓子喊:“你怎么知道的?改嫁怎么了?国家法律都允许的!”

王老师也毫不示弱:“你那些后爹们全部都是贫下中农吗?”

“是!当然是!”

“八个后爹全部都是吗?”

刘疯子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要是全部都是贫农的话,还用得着改嫁八次吗?”

王老师旁边的李老师这时候也插嘴了:“肯定是改嫁上瘾了呗,好玩得很呀?”

刘疯子的脸都有点变形了,大声的争辩着:“贫农,全部都是是贫农。”

没有文化的缺点,这个时候在她身上暴露无遗,他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新的词汇争辩了,只是不停的重复全部都是是贫农。

根本顾不了其他的插嘴的老师,她正在集中力量跟王老师吵。

词穷这个时候是她唯一的表现,只能不停的重复,全部都是贫农,但是她的音量比任何时候都高。

王老师这时候的音量也不遑多让:“早知道这样可以成为贫农,我也让我妈改嫁一个贫下中农,不就是多改几次嫁吗?五次不行就十次呗,总会遇到一个贫下中农的。”

“你们就是嫉妒! 你妈倒是想改嫁,贫下中农会看得起你妈吗?”

王老师这个时候又推了一下身边的李老师。

“八个呀,八个,都是贫下中农。”

“厉害呀,八个。”李老师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一个八的手势,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刘疯子真的是气疯了,已经毫无底线,开始破口大骂。

王老师也被她气的不行,脱口就给他来了一句:“贫下中农好啊,贫下中农身体棒,而且力气比较大呀。还是你妈这种身体呀,质量真好。八个呀,八个,我的天啦。”

王老师说到质量真好的时候,办公室的老师,还有门口的学生都哈哈大笑,有的人还鼓起了掌。

王老师接着又撇了撇嘴,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不行不行,我妈那个身体,受不了那个刺激嘛,还是你妈那身体结实啊。”

这个时候,只见刘疯子那个脸涨得通红,脑袋上青筋暴起。

“你敢骂贫下中农,你这个反革命,剥削阶级的狗崽子。”

王老师还是不依不饶:“要是我妈像你妈一样改八次嫁的话,我的天那,非累死不可。”

随即王老师把手举了起来:“向你妈学习,向你妈致敬啊。”

眼见得刘疯子毫无还手之力,王老师那个兴奋,眼睛都开始发光。

能够在跟刘疯子吵架上面占到上风,这个在子弟学校里面,那还真是没遇见过。

刘疯子被堵得说不出话,她只有发挥自己人高马大的优势了,冲上去就准备动手了,眼看场面马上就要失控。

那时候由于没什么娱乐活动只要有什么热闹,大家都跑得飞快,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加上刘疯子那个洪亮的声音,整个学校都被她惊动了,办公室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刚好从那儿路过,目睹了他们吵架的全过程,说老实话,刘疯子在我们子弟学校那可真是没有人会喜欢,眼看马上要打起来,脑子一激灵就把话接了过去。

巧的是,校长也在旁边,他以前在国军中做文员,后来当了起义战士,因为这个身份比较特殊,所以说他也是经常被刘疯子时不时就提一下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这个事情。

我赶紧转向校长,装作好奇地大声问:“校长,您是北方人,有句话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

校长愣了一下,笑着说:“你这小子,还考起我来了,什么话?”

“‘好女十八嫁’呀!您听说过吗?”我故意眨了眨眼睛。

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刘疯子的脸色,接着问,“校长,您知道这话什么的意思吗?”

校长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说:“不就是说,好姑娘十八岁就该嫁人了?”

“不对不对,才不是呢!”我赶紧摆手,声音故意提高了些。

我往校长的耳边凑了凑,做出要跟他耳语的姿势。

这时由于我一打岔,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我的这边。

我有意小声说到“其实是说,真正好的女人,就算离了十七次婚,第十八次还是能嫁出去!”

“胡扯,谁这么跟你说的?”校长瞪了我一眼。

“您想啊,要是一个女人离了十七次婚,还有好多人排着队想娶她,那她肯定是个特别优秀的人。”

我感觉到耳朵在发烫,声音都有些发抖“要是有一个女的离了17次婚,你还想娶她,愿意排着队,让她选,那得漂亮成什么样子?”

我为自己脑筋这个突然的急转弯,感到非常的得意,手都有点发抖。

校长这个时候也完全理解我想说什么了,眨了眨眼睛,拍了一下脑门:“是呀是呀,不说是倾国倾城,最起码也是如花似玉啊,不然谁愿意等啊?”

话刚说完,周围先是安静了一秒,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李老师大声地说道:“为了一个离了17次婚的女人,排队都快打起来了,绝对的倾国倾城。”

整个办公室基本上都被笑声淹没了,校长这个时候连忙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在制止大家:“不许笑,不许笑,你,还有你。”

后来校长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拍了我一掌,指着我直说“你小子,太坏了。”

我抑制不住的兴奋,但是用手使劲的蒙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刘疯子站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那股子火气,全被这笑声冲没了。

她使劲瞪了我一眼,把脚踏风琴盖板使劲一关,大步就冲了出去。

刚才跟她吵架那个王老师也高兴的两眼放光,两步就跑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好女十八嫁,好女十八嫁,哈哈哈哈,现在才八嫁呀,应该继续努力,加油啊!”

刘疯子大步往校门那边走去,头也没回。

王老师还在那边不依不饶,在刘疯子的背后,大声的喊着。

她用两只手做了一个握水杯的姿势,高声的叫道:“贫下中农来了!”

刘疯子这个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眼睛发红,大步跑到办公室门口,冲上去就跟王老师扭打了起来。

后来还是校长拉开刘老师,王老师一下子就跑出去,刘疯子追出去好远。

这件事情带给大家的欢乐,一直持续了好多天。

大家再提起这事时,老师们还总说,那天要不是我那句老女十八嫁的歪解,指不定要吵到什么时候呢。

我一直为这个事情非常得意,但也是有些担心刘疯子来报复我,还好她没有找我的麻烦,每次见到刘疯子我都躲得远远的。

我还是有一点内疚,毕竟后来他们打起来了,而且王老师吃了一点亏,毕竟刘疯子那个块头在那,但是她一脸不在乎,到处去给别人讲,她把刘疯子骂赢了。

后来连续好多年,王老师经常都在给别人说她赢跑了刘疯子的丰功伟绩。

“怕她干什么,不舒服就跟她吵,你们看我,不吵则罢,要吵那就一定要吵赢。”

这个战绩确实在我们子弟学校,那是空前绝后,独此一份。

打那以后,刘疯子很少跟别人提起她的贫下中农的出身了。

我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想出那句话的歪解,只记得那天的我的脸在发烫,我的声音在发抖,笑声特别响,飘在学校的操场上,好久都听得到。

很多年过去了,遇到李老师。

她的话题竟然还是把刘疯子骂跑了的喜悦。

“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那个办法,太好玩了。”

显然她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但是我已经没有当时那个高兴的劲头了。

从她口中得知,刘疯子又找了一个老团长,嫁到北京去了,据说还在小学教音乐。

 

故事后记:关于虚构与遗憾的补白

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结尾和情节安排,我自己是格外满意,也为终于把这段故事说完整而特别得意。

这里想跟你老实坦白一件事:故事里所有人物都是真实的,他们的名字、背景都没掺假,唯一虚构的,是我在冲突里的那些发言。

其实“好女十八嫁”的歪解,当年真的一下子就冒进了我脑子里。

那时候我才七岁,一想到这个点子就忍不住笑到站不起来;旁边有个小姑娘好奇追问,我得意地跟她一说,她也跟着笑个不停。

可要说让我在大庭广众下,像故事里那样控制节奏、把笑点像相声“三番四抖”似的讲透,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为心里这个“不完整的故事”遗憾。

无数次想象自己当年怎么开口,怎么跟校长一唱一和把笑点说清楚,每次想起来都还会耳朵发热、手指发抖。

如今终于把这段虚构的“我的部分”写出来,也算放下了从七岁就揣着的一个心愿。

现在想起来,其实刘老师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刘老师她妈八次改嫁,为的不过是让女儿在“成分决定一切”的年代里能抬得起头。

而刘老师本人,也不过是把一辈子受过的歧视、惶恐、自卑,全都裹在那层“贫农”的铠甲里,见谁戳谁。

她越狂,越说明她心里虚;她越拿“贫农”说事,越证明她除了“贫农”出生,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

大家哄堂大笑的那一瞬间,她其实被已经被扒得精光。

所以小说里那句“现在才八嫁呀,继续努力!”——这句话像刀子,一刀下去,她连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扯走。她只能动手,因为她已经没别的武器了。

虽然她挺讨厌的,实际上她也是那个种姓制度的受害者。

我们都有可能在一瞬间成为别人的地狱,只取决于风向往哪边吹。

任何把“出身”当印章、把“成分”当勋章的时代,都是吃人的时代。

真正的进步不是“让原来被踩的人也有资格踩别人”,而是让“踩人”这件事本身变得可耻。

我们这一代人唯一能做的,是把那段逻辑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愿我们以后再想起“十八嫁”时,先想到的不是那句机灵的玩笑,而是那个站在笑声中央、手足无措、连脖子都红透了的刘老师—— 她本可以不疯的。

人有时候是一个特别奇怪的生物,自己活的怎么样?活的多么不堪,并不要紧,只要能够看到别人比他过的差,只要可以欺负人,而且欺负完别人以后,别人不敢反抗,他就有一种非常高的满足感,可以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他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好像快乐不是来自自己的生活多顺意,而是来自“我比别人强”的落差感。

后来毛泽东死了以后,取消了家庭出身这个区别,很多文革时期的贫下中农,他们那种心理落差就非常大。

好多年以后,我见到有一次填表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在看到表格里面没有家庭出生这一栏还在愤愤不平。

“现在填表都不填家庭出身这一栏了,老子们可是正宗的贫农啊,还是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好,那个时候咱们贫农真是翻身啊,那时候谁敢对咱们贫农瞪眼睛,现在什么死牛烂马全部都拽(贵州土话,意思是扬眉吐气,目中无人)起来了,碰都不敢碰哦。”

后来那个老兄在天涯社区里面,那是非常的活跃,经常见到他都在骂人,正宗的毛粉,一天到晚都在怀恋毛泽东,怀恋那个贫农扬眉吐气的日子。

有一次有一个人在他的帖子里面给他回了一句,让他“听共产党的话,跟毛主席走。” 他还把这个拿来给我看,说别人说得对,他就是要跟着毛主席走。

我明明知道这是一句骂他的话,但是我看他肯定没有听懂,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没有告诉他。

谢天谢地,那个出生好就可以高人一等的种姓制度,一去不复返了,那个荒唐的时代再也不会回来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