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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无语

谭昌乾2025-08-15 02:35:28

花无语

 

谭昌乾

 

市中心的咖啡屋总是有股安逸的温暖,空气中弥散着烘焙的咖啡和甜点的焦甜。花无语像株角落里的静默植物站在吧台后面,他擦拭杯子、抬手、旋杯、摩擦杯沿儿,动作温柔流利,俯眉、垂目、不主动望向任何一个客人。客人们认为他胆小,或者是孤僻,只有自己知道那是个静默的堡垒。

他能听见,不是用耳朵。

别人的话,那些浮现在心中的尚未被诉诸口舌的苦恼、怀疑、哀伤,甚或幽暗的仇恨,像波涛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毫不设防地奔流过。一个底层的工作人员为月底绩效考核无法入睡的烦躁;一个家庭妇女被琐碎生活和丈夫冷淡所消磨的倦怠;一对恋人表里如一下的算计和厌倦……种种无声的吵闹,在花无语四周不停歇地流连,而他对此没有能力回应。他的嗓音在得到这种特异功能的同时也完全消失。他没有不想说,是他不能说。这是恩赐,也是惩罚,使他成为喧嚣着的心灵的海边一座孤岛。

“一杯美式,不加糖,谢谢”。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响起。

花无语扭头。林薇,对面写字楼里负责设计装修的设计师,熟络地。眼底淡青,眼线化得黑沉沉的,无妨看得到她心下几分不肯外露的倦意。但那会涌上花无语意识里的,不是工作上的疲倦,是另外更深一层的破碎——一种熟悉的,被狠狠地背叛了的钝钝刺痛,掺和上自暴自弃的旋涡。林薇的手无感地在手机屏幕划过,手机背景是一张男人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孩勾肩搭背的合影头像。

花无语应着,转身磨咖啡。磨豆机的嗡嗡声暂时淹没了远处的心碎声。“嘭”的一声放下滚烫的咖啡,垫着垫子的小纸巾放她手里。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眼里没有同情,没有询问,只有近乎透明的某种理解,像一面深沉的大湖水,清晰映衬着她努力掩饰的尴尬。“怎么办呀?”林薇微微顿了顿,一时间被看穿了一切的害怕袭上心头,随即又被一种奇怪而神奇的无需语言的安抚感笼罩,端起咖啡,瞬间手心碰触到瓷杯的温度,莫名被撑了一把,  

“谢谢”,嗓子干得哑哑的。

花无语的世界,是由这样的碎片拼成的。一天之中,他“听”得最多的,便是“烦恼”。

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打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个着装略显邋遢的男人张先生,坐在窗边,公文包随意一扔,坐下来就抱怨了。抱怨车多人多挤成麻麻线,老板冷酷刻薄不体贴,同事们甩锅推责推卸责任,项目压力大山压顶……他需要倾诉,需要一个倾听的死人。花无语侧耳倾听——不是耳朵,而是脑仁被动接收了对方泄愤的情绪之海。在情绪海浪之下,花无语注意到更深处的隐忍:恐惧失掉饭碗,恐惧无法养家糊口,像个巨大的吸水洞,吸纳了张先生情绪的暴戾之气。等到张先生喘着粗气,结束絮叨,慢悠悠叹息道:“唉,累死人了,还是活着的累呵!”时,花无语把拿铁推了过去,在杯子前一按,“咔嚓”摁了一个按钉在杯垫上的拿铁上,形成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记,是一个大黑斑,像个小小的月亮。这月亮沉在水里,月影投到杯子里,水面上荡着一圈圈涟漪。张先生呆愣了一下,之后的一大串话似乎卡在了他的脖子上,噎住了,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夜幕渐深,风大了许多。一个背书包,穿校服,且明显是刚放学的女孩,小雅,缩在了卡座最角落的一位。前半张脸被头发盖住了。没有说话,但涌动着的绝望的情绪,如寒潮,瞬间把花无语包围得喘不过气来。被揉烂了夹在课本里的成绩单(倒数);手机里刚刚收到的、发自“闺蜜”群的奚落截图;手腕内侧,被长袖覆盖住的红红的道道新鲜的印痕的酸痒和灼痛……每一种都是真实的,明明白白的,好像是发生在花无语身上的。小雅的世界,正在一块一块破裂,每一颗空气里都有“无用”“多余”“消失”的碎片。

花无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起身去拿那个刚刚出炉还热呼呼带着黄油焦味儿的杏仁曲奇。放到小雅面前的可可旁边。又若无其事地推开一丁点儿小雅面前的窗。窗外有一阵风从傍晚时的凉凉的潮气里带着外面街两旁新发芽的梧桐树上的味道轻轻地飘进来,扫过小雅头上歪翘的刘海。风里或许还传来很远的不知几许距离外的小学放学后玩耍的孩子们被风送来的隐约可辨的笑声。而且,一个纸盒儿被轻轻地推到小雅的肘边。小雅猛地抬起头来,撞见了花无语的目光。那种目光那么淡定,就像深秋时节湖里的秋水,没有一丝怜惜产生的锋利,有的只是透彻和安慰,就像在说,看,风还会吹进来。于是,小雅上紧的肩膀瘪进一点点。她举起了手,却不是饼干,而是一张纸巾,攥在手心里紧紧地,眼泪砸到了桌子上。

这些无声的烦恼,听得见却无法言说的困境,日复一日冲刷着花无语。他能精准地感知每一种情绪的纹理,却永远只能当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他的喉咙像被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缠住,每一次他想尝试发出一点声音,回应哪怕一丝微弱的呼救,回应那向他袒露的脆弱,都只换来窒息般的抽紧和彻底的徒劳。这份"懂得"成了最沉重的负担,发酵成他自己心底最深的烦恼——一种永恒的无力感。他甚至羡慕那些能放声大哭、大声咒骂的普通人,至少他们拥有宣泄的出口。而他,只能让所有的回响在胸腔里反复震荡、碎裂,化成无人知晓的尘埃。

又是阴沉沉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店铺冷清,花无语正在泡红茶,一个穿深灰色风衣、风霜满面的男子走过来,他不点单,只打量花无语,目光像一尊老式照相里长脸的日本首相,精明透顶。花无语感受到了一种不同,这个男子的脑面,表层的流动如一汪古井不波,但是底下,隐隐有种漩涡般的震颤要冲出,竟有些和花无语自身的存在有某种同气相求的意味。

“你这里很安静”他说话,声音柔缓深沉,穿透力极强,有种怪怪的魔力,“一种特别的安静。像一面干净的镜子。”他停了一下,走了上来,压得更低,像个贼,却又极鲜明地打破了周围空气里飘洒着的细雨之声。

“听得太多,却说不出,很辛苦吧”?花无语身体微微一僵,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地戳破他无形的牢笼。

男人仿佛读懂了他眼中的震动,微微一笑,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张极朴素的米白色卡片,放在干净的黑色吧台上。卡片上没有名字,没有电话,只有三个竖排的、细瘦如竹枝的墨字——茶渡川。字迹透着一股清冷孤峭的气息。

“老城区,青石巷最深处的院落……”男人口气淡淡,再无起伏,说完这三个字,他回身伸手推门而出,风衣的下摆融于门外的潮湿的灰暗的街道里,如水中的一滴,无声地融化了。就剩一张小卡,上面印着“茶渡川”三个字,端端正正地躺在吧台边,像在邀请,又像一块石头沉入了一潭死水,而它的涟漪正好荡进了花无语早已死水微澜的心底。三个字带着冰凉和诱惑,像指引出口,更像暗藏了更深层的黑暗。

花无语第二天难得地请假了。他沿着自己都模模糊糊的记忆,在老城青石巷中寻找,在潮湿的巷道里绕着迷宫,腥甜的苔藓味道被石板上的积水兜起。巷的尽头,有扇漆色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了块小小的木匾,就是那三个字,“茶渡川”。推开,是一间极静的小院子,数竿瘦竹,一口布满青苔锈迹的铜缸。穿过回廊,尽头一间屋子,极暗的光线里飘着旧书与怪异干草的气味,风衣男人,坐在一间木案后,正点一个小黄铜炭炉。

“坐”。男子唤花无语在对面蒲团上坐了,也没再说什么。他取过一只粗陶碗,斟了一碗明澈的沸水。接着便从另一旁一只漆黑的细长陶罐中,小心翼翼地夹出了几片奇怪的茶叶。这茶叶像极长的柳叶,颜色也非常见的绿非常见的褐,而是半透明的灰白,并有银色的微毛覆盖着边缘。

炉中有火微微响动,水又快烧开。他把茶叶倒进茶碗。奇迹开始了。茶叶一入口,不坠水底,也不舒展。就如有了条线在控制它,它在水面上不停旋,聚散开来。旋,茶叶上一层银白茸毛开始慢慢溶解开来,像墨水滴在水里,形成一根一根极细的灰色的墨丝,墨丝在飞腾、扭曲、分化好像在水面之上写了一个字,又一个字。

“茶渡川。”他看向悬空的三字,开口道,声音如击石入水,幽深:“非是我起的名儿,就是这渡川本在,只是一条无形之川。可以渡人,也可以腐蚀人。可以渡身,也可以蚀骨。”他抬眼,直视花无语,“你的‘听见’,是魂离川时沾染的‘川息’,让你看见人心幽微,也封了你活生生的口舌,实则是阴与阳的失调症。”

花无心心中一个激灵,眼睛死死盯着水中的墨痕。那片墨迹仍在流淌,变幻,看懂了自己的意思,水中的墨痕慢慢凝成三个字:“何以解?”

“这个茶”男人指指碗里的茶,“是叫作‘不语’。生长于川边石缝,采之以川底下最深、最安逸的水脉。它可以让你的魂魄里紊乱的‘川息’平复。只不过啊……”他忽然严肃起来,每一句话都很慎重,“你若喝了它,就像走过了茶渡川。走过茶渡川之后,你沾染的一切‘川息’都会被净化。你也会变得有了声音,就像从来没失去一样”。男人的语气放低了,平中带冷,又深幽,似乎刺穿了时间的。“但是……代价是你将永远永远失去‘听见’的能力。从此人的心眼,又会重新变得坚滑如铁石,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心思了”。

袅袅起烟,是另一种寒气袭人的茶味,有霜雪、有腐朽的味道,晦黯空间被一片片雾化。水面上字迹被灰,随水流逝,不语,惟那几片白灰茶叶在水底轻颤。

于是希望的火焰在花无语内心腾地忽燃而起,然后他又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声音的再现!它曾经是令他日夜神往的,是无数次让无边无声的恶浪狂打过来把灵魂几乎烧毁的东西啊!它意味着他可以回答林薇的苦难,可以抚慰张元生的恐惧,可以遏制小雅坠入深渊,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样说自己的词语!

然而,失去"听见"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骤然雀跃的心脏。那意味着林薇坐在窗边时,他不会再感知到她笑容下碎裂的钝痛;张先生抱怨时,他不会再触及那深藏的失业恐惧;小雅缩在角落时,他不会再看到那手腕下绝望的红痕。他将重新变成一个彻底的"外人"。他帮助过他们的那些无声时刻——那杯底的月亮痕,那推开的窗与递上的纸巾——所有的"懂得",都将彻底消失。这份"懂得",曾是他存在的诅咒,却也在日积月累的痛苦中,磨砺成了他存在的基石,一种沉重的联结。

他该如何抉择?要以有声世界的喧嚣解放永被禁锢的无声之牢笼吗?还是要背上这份负累的“了解”,一生一世做那个唯一会安抚别人却又永远孤独着的无言的罐子?

花无语正坐在幽黑的小屋中,那小小的炭炉里只有一束红光映着他的脸。他端着茶碗,看着里面几片漂浮着,灰白色的“不语茶”,茶水依旧清澈,方才变幻的字迹早已被清风拂散,是从未出现过的虚妄之物。茶味如冬日里初霜,冷洌如初,无言地氤氲开去。

花无语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粗陶碗壁。那触感坚实而踏实,是尘世之物。碗中的茶水微微晃动了一下,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容,还有身后窗户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线微光。

他将茶碗缓缓端起。

斗室里空空荡荡,空气压抑地时间似乎一寸一寸地蠕动,只有炭火间“毕剥毕剥”的轻微响动才会打破它。碗在他的手中停止了很久很久,仿佛碗中的水都要凝结似的。男人的目光纹丝不动,一如茶渡川,不因任何的过客而改变流的方向。

最后,花无语的手腕骤然沉了下去,碗沿吻上了他的唇下。他不忙着吸饮,就停着。寒凉的茶气上拂他的鼻,带着某种无法确切道明的,岩石与水的久远苍茫的味道。他的眼睑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底画出两片沉重的暗影。

那碗浑浊的水,仿佛蕴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和回声。

夏日的正午,阳光一如既往地好,晒得“尘心”咖啡店的窗子暖烘烘的,空气中飘着咖啡粉的焦香、牛奶的甜腻、室外行道树上蝉声隐隐的鸣唱,杯筷轻碰的铿锵声、顾客小声地交谈的窸窣声、咖啡机冒出白雾的嘶嘶声这些人间的喧闹恰似羽翼轻抚这狭小的空间。

花无语仍立在吧台后面,手里那条白布依然像数年前那样沿着杯子的边缘缓慢地旋转,杯子被擦拭得油光锃亮,映照着窗外在流动的景象和他自己的朦胧影像。他的面容安详,目光依然习惯地垂落着,盯着手中的杯子。

花无语正坐在窗前,林薇推开门进来,风铃响起一声悦耳的清音。她气色大好,换了一头俏生生的短发,着一件浅蓝的新衬衫裙。林薇见花无语还在原处,笑起来:“还是老样子,美式”。声音竟比上次好听很多。花无语抬头朝她笑了笑,嘴角漾起一丝极浅而又极清晰的笑。林薇愣了一下,随即她脸上的笑又加深了,又加上一句:“今天难得的好天”。

花无语笑了笑,抓起磨豆机的把柄,按妥了。磨豆机发出浑浊的低沉的规律的嗡嗡声,盖过窗外车流的喧嚷,也盖过他自己的脉搏。阳光洒在明净的玻璃上,撒在低垂的睫毛上,在空中划出无数飞尘的金线。

吧台下方那个小小的抽屉角落里,那张写着"茶渡川"的米白色卡片边缘,沾染了一点深色的咖啡渍,像一滴凝固的叹息。风铃又轻轻响动,新的烦恼,带着各自未曾言说的心事,走进了这扇门。

 

2025年8月13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