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姑姑
作者:贠靖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渭北高原上的清河老家。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想回去看看。在长途汽车站上了车,我的心就莫名地揪了起来。
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很少回家,也有些怕回家。人或许都是这样,父母在时不觉得,真有一天父母不在了,才想起来回去的次数太少,没好好陪陪他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于事无补了。
车站在县城的正南方,去镇上要纵向穿过整个县城。一路上车走走停停,往前走一小段就靠路边停下来上人。
上了车,我找个靠车窗的位置坐下,将行李放在脚下,背靠着座椅,刚闭上眼售票员就过来,撞一下我说:“同志,麻烦您把行李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吧,一会还要上人呢。”
我睁开眼看看她,起来将行李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又坐下闭上眼。
售票员是一位四十多岁,脸庞胖嘟嘟的大姐,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她将头探出车窗,操着响亮的嗓门大声地吆喝着:“有没有去北山的,赶快上车呀,上满人就走喽!”我回头看了一眼,车上还有很多空座位。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呀。”我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售票员大姐没理会我,继续招手喊着:“去北山的,赶快上车喽,就差几位,上满人就走!”
我无聊地看着车窗外的楼房,十几年了,这县城还那样,没多大变化。过了繁华的百货大楼十字,再往前走,就是老街道了。两边的商店、批发部冷冷清清的,几乎没什么人。
出了县城,车子总算加大油门向前行驶起来。
在北门口下一道长坡,便是泥河沟了。这里以前是一条臭水沟,市民将没用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都倾倒进河里,到了夏天,这里就充斥着难闻的臭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下意识地推上车窗玻璃,抬起一只手捂住口鼻。奇怪的是,车里非但没有难闻的臭味,反而飘进来一缕淡淡的清香。我扭头看去,天地间绿油油的一片,闪过车窗的泥河沟变得清澈透亮,岸边水草茂盛,有很多白色的鸟儿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穿梭着飞来飞去。
以前这里的路面坑坑洼洼,车子颠簸得厉害。常常是人被颠得飞起来,头撞到顶棚上,又重重地跌在座位上,简直是活受罪。
不知什么时候,坑坑洼洼的路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左右六车道,宽阔平坦的柏油路面。车子跑在上头又快又平稳。车里,人们或头靠着座椅安闲地闭目养神,或说说笑笑,哼着小曲。
看来,这些年县里的变化还是蛮大的。
在甘河水库,车子又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三叉路口,往西去是小河生态长廊和响石潭。东去则是有名的泾河渡口了,那里渔船飞渡,又是另一番不一样的水乡景致。
车子还没停稳,胖嘟嘟的售票员大姐就拉开车门跳下车去,帮等在路边的乘客将一筐筐新鲜的酥梨抬上车来。一边抬一边说着:“大家都将就将就,往里让一让吧,都不容易,急着赶路呢!”
停车的间隙,我扫了一眼,路两边大片的梨园里,挂满了黄澄澄的梨子,像金色的小灯笼一样。
清河的酥梨栽植已有800多年的历史。在当地常听到“小河梨,酥又甜,落在地上看不见”的歌谣。
据史料记载,清朝乾隆年间,响石潭的小河梨曾作为贡品进贡朝廷,故有“御梨”之美称。小河御梨又称小河酥梨,具有“皮薄核小渣细糖度高”等优点,果肉洁白如玉,质细酥脆、无渣多汁,甜香怡人。
每年到了采摘季节,常见到小河的梨农坐班车,将采摘下来的梨子,运到县城或北山的镇上去卖。路两边也摆满了卖梨子的摊位,但极少有人问津。没办法他们只得把梨子运到别吃去卖。梨子不同于苹果,比较娇气,储存难度也大,不及时卖出去,就会烂掉,那样的话损失就大了。
见一时半会车没有走的意思,很多乘客便下车去透透气,或靠在路边的树上抽支烟。我也跟着下了车。
挤出人群,站在路边上,望着眼前大片的梨园,我忽然想起了老家的麦姑姑。
麦姑姑年长我五岁,她家和我家是邻居。因家里孩子多,没啥经济来源,麦姑姑她大(父亲)、她妈农闲季节就到河滩里背沙子,日子久了便压弯了腰,成了驼背。走路的时候,低着头,背高高隆起,像背了一口铁锅。
我那时还小,不懂事,私下里就跟着村里那帮年长的孩子喊麦姑姑她大和她妈背锅爷、背锅婆。背锅爷脾气好,听到有人喊他,就响亮地应一声。背锅婆却有些不乐意,听到有人喊她背锅婆,要么低着头默不作声,要么黑着脸说一句:“你才是背锅呢!”
我爸在县里工作,家里经济条件比村里其他家庭要好一些。我记得我妈那时和背锅婆的关系很要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两人经常一块下地,一块出去割猪草。平时我家做了好吃的,我妈都要给驼背婆家舀一碗端过去。有时我妈在家蒸馍馍,忙不过来,驼背婆就过来帮忙。她们在屋里说说笑笑蒸馍馍,我就和麦姑姑在院里玩耍。
麦姑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家有不穿的衣服,我妈就送给背锅婆。背锅婆自己不舍得穿,就洗洗改改,给麦姑姑和她的弟弟妹妹、哥哥穿。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我妈和背锅婆之间似乎有了一些隔阂。背锅婆出去割猪草不再喊我妈,我妈蒸馍馍也不再喊背锅婆过来帮忙。有一次,背锅爷在门前劈木柴,见我妈从地里回来,抬起头想打声招呼,这时背锅婆从屋里出来,咳了一声,背锅爷就低下头跟着进屋去了。
更让人费解的是,看到我和麦姑姑在门前玩,我妈就将我喊过去,小声道:“以后不许再和她玩了!”我扭头看一眼麦姑姑,她也看看我,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大人之间这是怎么回事。
上小学的时候,麦姑姑就辍学了,回家帮她大她妈干家务活。她说,不怪她大她妈,是她自己不想上学了。家里还要供哥哥和弟弟上学。
麦姑姑家是她妈做主,她说:“女孩子嘛,迟早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干嘛?只要识几个数,会写自己名字就成了。”
在我的记忆中,麦姑姑瘦瘦高高脸儿黄黄的,眼睛很大,扎两只细细长长的辫子。
北山的冬天风很大,常常漫天黄尘,刮得人睁不开眼。还有就是很冷。是那种刺骨的干冷。风刮在身上像没穿衣服一样。
有几次我看到麦姑姑瘦弱的身材,背着一大捆柴禾,在风中东倒西歪,艰难地行走。我过去要帮她背,她两手紧紧地抓着绳索,不让我背。她的两手冻得红肿,像两只胖油糕一样,手背上裂开一道道暗红的口子。我就掏出手帕,捂在她的手背上。
这时我妈不知从哪冒出来,过来拽着我就走。还说:“跟你说了不许和她玩,咋还去找她!”我问:“为啥呀?”我妈沉着脸道:“没有为啥!”
等我妈走了,麦姑姑过来跟我说,她妈也让她离我远点,说我家有钱,她家没钱,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有些更加糊涂。小孩子在一起玩,跟有钱没钱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一次我爸从县里回来,大半夜不睡觉,和我妈在屋里说话。我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他们屋里的灯还亮着。只听得我爸隐隐约约说了一句:“背锅婶这是咋的啦,我跟她打招呼也不理我!”我妈说:“别理她!”过一会我爸又说:“远亲不如近邻嘛,邻里邻居的,还是要搞好关系。”我妈听了没吱声,过一会赌气道:“我才懒得理她呢,我对她那么好,背地里还说我坏话!”“说你坏话,不至于吧?”我爸说:“这里边是不是有啥误会?”我妈说:“能有啥误会?她就是见不得别人比她过得好!”听着他们没完没了地掰扯,我干脆扯过被子蒙上头。他们大人的事,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这天,村里来了一个面生的婶婶,个子矮矮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红袄的女子。女子个子不高,面目却有着几分清秀。
后来听说那婶婶是来给麦姑姑的哥哥提亲。
我妈回到屋就黑着脸,像谁欠了她二百块钱似的,气哼哼道:“瞧她那得意的样子!她家里的底子谁不知道呀,我瞧她咋把人家女子娶回家!”
又过了几日,一个五十多岁,穿着蓝色制服的男子,开着一辆班车,将车停在村口的路边,下了车,东张西望着走进了麦姑姑家。那男的背有点驼,下巴上有颗痣,走起路来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我妈说,他是从县里往镇上跑班车的,来给儿子提亲。
“那儿子这儿——”我妈指指脑门,有些幸灾乐祸道:“有点问!就是个不识数的二傻子,不然哪会娶她!”我听了噢了一声。我妈看看我:“我跟你说,你以后最好离她远点,别招来一身晦气!”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背锅婆没有当即答应那桩婚事,说是要和她大再商量商量。麦姑姑也说,她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一个二傻子。
女孩子都爱美,麦姑姑也一样。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柴垛上,手里拿着一小片红贴纸,含在嘴唇间,轻轻地抿了抿嘴。我嗨了一声,过去问她在干啥。她羞得面红耳赤,忙站起来,将手背到身后。我故意做出抢夺的样子,想要看个究竟。逼急了,她就胀红着脸,将手伸到我面前说:“不就是一张红纸片嘛,看啥看,给你!”
那年的四月八逢古会,镇上从各村筹了钱,请来县里的剧团唱戏。唱的是《铡美案》|《黑叮本》、《花亭相会》,还有《寒窑》、《穆桂英挂帅》和《三滴血》。那几天,人们吃过早饭就去看戏,直到天黑净才回来。回来后仍兴犹未尽,不肯回家,围在家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陈世美如何忘恩负义,穆桂英如何女子不让须眉。
大人们走后,村里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不懂戏,也对戏丝毫不感兴趣的孩子。麦姑姑说:“他们都去看戏了,干脆咱也玩游戏吧!”我问:“玩啥游戏?”她想了想说:“就玩过家家吧。”
妹妹和麦姑姑的弟弟都拍手叫好。妹妹看看我,又看看麦姑姑说:“哥,那你来扮新郎,麦姑姑扮新娘!”麦姑姑摆着手说:“不行不行,我比他长一辈呢!”“这是玩游戏,又不是真的成亲。”妹妹见麦姑姑有些犹豫,就用了激将法:“你要不敢,我就和弟弟来扮夫妻!”麦姑姑听了红着脸道:“扮就办,谁不敢呀!”
妹妹进屋找出一条红头巾,盖在麦姑姑头上,又让我牵着麦姑姑的手。弟弟则在一边像模像样地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他每喊完一句,妹妹就摁着我和麦姑姑做出叩拜的样子,还将我和麦姑姑推进屋里,从外面栓上门。
“快把门打开!”麦姑姑着急地喊道。然而他们在外面嘻笑着,并不理会。
屋里光线很暗,我看不停麦姑姑的脸,她也看不清我,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停了一会,麦姑姑过来,轻轻地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很烫,微微地有些颤抖。
很快,弟弟就开了门,嬉皮笑脸看着我:“又不是真结婚,瞧把你两给紧张的!”
晚上我妈看戏回来,在门口说了一会戏,回屋来就问我白天都玩啥了。我想也没想说:“玩过家家了!”“过家家,跟谁过家家?”我妈一脸警惕地问。“和麦姑姑呗。”妹妹说。“什么,你跟她玩过家家?”我妈气得脸色发青:“你怎么能跟她玩过家家!不行,我得去找她大她妈!她比你大,一定是她勾引的你,年纪轻轻不学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您别去了好不好,是我要玩的!”“那也不行!”我妈说着就出了院子。
一会门口传来激烈的吵闹声,我妈大声地呵斥着:“臭不要脸的,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年纪轻轻不学好,跟我儿子过家家,真是想男人想疯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大白天的,你在这埋汰谁呢?”是背锅婆的声音。“我就埋汰你怎么啦!”我妈理直气壮道。说着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背锅爷在一边带着哭腔低声哀求道:“邻里邻居的,都别闹了好不好!”“你个驼子,到一边去,当心我连你一块撕!”我妈有些怒不可遏。
我妈和背锅婆在一起撕扯的时候,麦姑姑就躲在屋里的门板后头,一直低声地哭泣。后来她从屋里冲出来,护在驼背婆面前说:“不管我妈的事,你不要打我妈好不好!”
我妈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把就将瘦弱的麦姑姑推倒在地上。
这时我爸刚好从县里回来,放下自行车,过去劝了半天才将我妈劝开。
这次吵闹过后,连着几天,背锅爷、背锅婆和麦姑姑他们一家人都没出门。
不久,那个开班车的男的又来到村里。这一次,他在路边下了车,手里拎着一绺肉、一封点心,怀里抱着一卷洋布,仰着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麦姑姑家。走的时候,背锅爷和背锅婆送到门口,拱着手道:“亲家公慢走,娃的事就都听您的了,您说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
“不行,麦姑姑怎么能嫁给那个二傻子呢!”我过去质问背锅爷和背锅婆:“你们是不是答应他了?麦姑姑可是你们的亲闺女呀,你们咋能眼睁睁地把她往火坑里推?”
背锅爷和背锅婆被问得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我。
“这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愿意嫁。”麦姑姑从里面出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拉着驼背爷和驼背婆就走。驼背婆扭过脸说:“你快走吧,别让你妈瞧见又说啥难听的话,我们惹不起!”
麦子收上场的时候,麦姑姑的嫂子就娶进了门。紧接着,麦姑姑也嫁了出去。她是晚上被接走的,村里人都没见上新郎官,到底傻不傻,谁也不知道。
后来回门,麦姑姑的男人跟着来了。他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和正常人并无二致。但一开口就露出了破绽:脸上傻笑着,半张着嘴,舌头在嘴里僵硬地拐着弯,只会一个劲地比比划划,啊,啊地喊叫着,很着急的样子。
麦姑姑从院里出来,低头将他拽进屋里。麦姑姑出嫁后很少回娘家,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回来一两次,几乎待在家里不出门。
结婚第二年,她就有了孩子,是一个女儿。那女儿和麦姑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瘦瘦高高的,脸儿黄黄的,眼睛很大,扎两只细细长长的小辫子。
村里人问起麦姑姑在县里过得怎么样,背锅婆婆总是说:“县城嘛,好着呢。”
我妈撇撇嘴说:“好啥好!”她说,那男人真不是个东西,嫌麦子生了个女孩,经常打她,家里人也不管。麦子身上被用烟头烫得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块好地方。
这一次,我妈没有幸灾乐祸,板着脸不停地叹息着:“真是作孽呀!麦子这孩子也是命苦!”
此后连着好几年都没见到麦姑姑,后来听说她已经不在了。
据她婆家人说是得了急症,没送到医院人就咽了气。这是我妈说:“那是他们掩人耳目,实际上是喝了农药!”我听了,心里很难受。我妈说:“那是他们一家人太窝囊,才会被人这样欺负,要放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麦姑姑去世后,背锅婆将外孙女接了回来。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哭瞎了,抱着外孙女,坐在门前的柴垛上,见有人过来,就抹起了眼泪:“娃还这么小,你说可咋办呀!”外孙女很懂事,抬起小手给外婆擦着眼泪,嘴里奶声奶气说道:“外婆不哭,外婆不哭。”背锅婆紧紧地搂着外孙女哭得更凶了。驼背爷也在一边抹着泪。
这时我妈和背锅婆的关系似乎没先前那么紧张了,她也有了点想和背锅婆和好的意思。但有几次,背锅婆看到我妈过来,就抱着外孙女进屋去了。
对麦姑姑的死,我心里一直充满深深的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麦姑姑。如果我不跟我妈说过家家的事,我妈兴许就不会去闹,麦姑姑就不会赌气嫁给那个人,她就不至于走上自尽这条路。
每次回老家,车子路过甘河水库,透过车窗,看着东边的大片梨园,我的心里就不由得难受起来。因为麦姑姑的婆家就在那一大片梨园尽头的村子里。那个瘦瘦高高的麦姑姑,她已经不在了。我捂上脸,肩膀颤抖着,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
车到镇上,人都下完了,我还呆呆地坐在车上。那位脸庞胖嘟嘟的售票员大姐过来问:“已经到站了,你还不下车吗?”我说:“不了,我一个人坐坐,一会跟着回吧。”她看着我,一脸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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