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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天台的妖怪

祁子璇2025-04-19 23:48:30

住在天台的妖怪


作者:祁子璇

 

今年夏天,我坐动车到一个小镇出差。离开小镇的前一个晚上,我独自坐在旅店狭小的房间里;最近过得还算顺利的吧,工作貌似还挺安稳的吧,我就这样想着,却还是难以掩盖心中莫名的闷闷不乐。

房间的窗户不大,朝向阴面,窗外的大部分景色还被其它的楼房挡住了。我走到窗边,想透过生锈的护栏朝天上望望星星,可我什么也没望见,只有一小块黑黑的、的破布似的天空盖在头顶。想到望星星这件事,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很美的星空了。

要说我见过的最美的夜空,还得属小时候老家的那块“天台”。不知怎么,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睡,脑海里想的全是老家的夜晚,群山,星空与篝火……

我索性改签了车票,决定在返程中途先回一趟老家。

到了老家村子时已是第二天傍晚,时隔多年,再返故乡,很多地方都变了,增添了不少过去没有的事物,而我就仿佛是穿越而来的旧人,还自顾自地活在当年的那个时空里,固执地把眼前的村落与记忆中的影子校正。我打算先去“天台”。这“天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天台,而是一个宽敞简易的石台,恐怕世上这样叫它的人也只有我了,而其中缘由还要从我小时候认识的一只妖怪讲起。

夏夜,晚风习习,我在妈妈的监督下学完了最后几个汉字和拼音后,风似的穿上我的小凉鞋从院子里溜出来。跑过路灯下的石墩,边跑边在每个石墩的头上拍一下,一个不落;穿过道边夜来香馥郁的迷雾阵,我来到了大石台。突然,一个圆圆胖胖的小身影出现在石台旁,怀着探秘的好奇心,我强压着害怕悄悄走过去,只见它躺在石台的一角,借着星光,我看清它头上有一对略显圆钝的角,身上是顺滑的毛,泛着水波一样的柔光,它的眼睛很亮,黑色的瞳仁像被星光洗过那么亮。

它好像注意到了我在看它,便用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望向我,然后,竟然开口向我说话:“你也是来看星星的吗?”

我想我当时一定被吓傻了,以至于根本无法拔腿逃跑,等我回过神来,看到的却是它宁和的目光,像一潭深水,有着宇宙般的引力,我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是”。

“要来和我一起看吗?”那东西又说话了。

我仿佛被那宁和温柔的目光安抚住了,竟也朝它走去,轻轻地躺在石台上。

“你是妖怪吗?你住在这里吗?”我向它发问。要知道,小孩子总是对妖怪一说抱有不懈的幻想,我也不例外。

它好像不懂“妖怪”是什么意思,只答道:“我住在天台。”

我见它没有反抗“妖怪”一词,便默认这样称呼它:“小妖怪,天台是哪里?”

“这里就是,你闭上眼睛,我带你去。”

我照做。当我再睁开时,我看到了有生以来最壮丽的画面——漫天的繁星,墨蓝的夜空,我们就躺在其中,身下的石台消失了,村庄消失了,远处人们拿着大蒲扇谈天的声音消失了,甚至连蚊虫的嗡嗡声、草木的潮湿、夜来香的香气也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光的图卷,是没有声的乐章,是没有味的气流,是难以言表的纯粹。我记得我们后来在这样的星汉里畅游,还唱了歌,歌词我如今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本来就没有歌词,我现在只能用粗浅的文字来表达当时奇妙体验的万分之一了:

 

犹言夏夜爽,爽也明亮。

静夜登台,抬眼遥遥银汉广。

苍穹千尺,铺陈万里,荧荧寂寞灯。

误入天河,陷虚空,溺于莫测之风。

覆手荡流华,似涟漪。

清烟漫卷雾腾升,几度抚我琵琶袖,不尽幽幽。

涌流涌流,波涛浓浓,

缓行缓行,只道旋流裹夹,青墨牵银丝,哪知东西?

远航远航,不见浩瀚尽处,划桨无边。

临了再抖抖衣襟,

拂去二三星露。

 

后来几年的夏夜,我和“小妖怪”总是一起在“天台”看星星,我觉得“小妖怪”的存在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少数,是不可分享的珍贵,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当你遇到任何困苦挫折时,你会想——没关系的,我是与众不同的那个,是冥冥中被选择的那个,我有着别人没有的东西。所以,我一直保守着这个快乐而幸福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小妖怪”与星星的故事。

在那些夏夜中,我和“小妖怪”有着许多有趣的对话。

“小妖怪,你每天都在看星星吗?”

“一直如此。”

“为什么?”

小妖怪没有回答。

于是我问:“这是你的工作吗?比如有其他更大的妖怪或者神仙派你来,然后给你报酬?“

“我不明白。”

我又问:“那你是爱着星星,坚持每天守护他们的英雄咯?”

“我不明白。”

良久,“小妖怪”开口道:“我看星星,只是单纯的愿望,就像你们生来觅食的天性。”

……

“小妖怪,你每天只是在看星星吗?”

“是,但不止如此。”

……

“小妖怪,你每天都在看星星,一定知道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多少颗吧!“

“知道。”

“那你快告诉我。”

“你要先自己数,我可以告诉你数得对不对。”

于是我躺在“天台”,一遍一遍地数,从左数到右,从上数到下,可是一遍数得比一遍多,好像星星真的永远也数不完。我累得直叹气,却瞥见“小妖怪”在旁边偷偷地抿着嘴笑……

最后我也没能得知天上到底有几颗星星。不只是因为我数不清准确的数字,更是因为——

我最终失去了“小妖怪”。

失去“小妖怪”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更准确的说法是,我在这个时候才发现我失去了它。总有些珍贵的东西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淡出了我们的生命,而我们甚至不知道到底是那一刻弄丢了它们。在六年级的暑假前,我因为搬到了城里去上学,有几年间都没回老家。城里什么都好,就是看不到山,不能像老家那样抬眼就有青山和山间的云雾。我每天夹在高楼大厦之间,连天空也变得局促了;可逐渐地,我也在适应着大城市的热闹,城市毫无疑问是令人兴奋的,是丰富多姿的,是美丽的,我在这里有了更多的朋友,更忙碌的生活。逐渐地,我也从一次次挫折与胜利中,从一次次碰撞与分享中认识到——我是世上万万千千生灵中平凡而普通的一个;人们最大的相同之处便是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罢了。我踏踏实实地过着每天的日子。

就这样,那段独一无二的“小妖怪”的故事慢慢淡出了我的记忆,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想起到老家的星星。直到那个暑假,我和家人又回到了老家。记得那天是阴历七月十五,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鬼节”,我们在门口空地上架起篝火烤玉米吃。火苗很旺、很耀眼,衬得夜更黑了,玉米烤出来有些枯槁,金黄中带点褐色,吃起来直烫嘴。我想到了过去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我会在“天台”上看星星,和“小妖怪”一起,我不禁感到十分怀念,愈发强烈地想再见到“小妖怪”。按理说在鬼节的晚上,大人是不会让小孩子自己乱跑的,可我还是想办法溜了出来,往“天台”的方向跑,路过路灯下的石墩也来不及停留,还带着一身篝火的烟熏味赶到了“天台”。可是,只有空荡荡的石台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那颗圆滚滚的身体,没有那对可爱的角,没有了世间那双最澄澈的眸子。我失落地躺在石台上,期盼“小妖怪”能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它那样。我等了很久。它没有出现,石台也还在身下,星星只黯淡的挂在天空,晚风悠悠地拂着面颊。我心里预感到:“小妖怪”再也不会出现了。

晚上回到家,我为失去“小妖怪”的事感到格外难过,好像心里的什么被挖空一块,却迟迟才反应过来。我不能自已地为此哭泣。由于从未对他人提起过“小妖怪”与星星的事,现在自然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而哭泣,长辈说我这样莫名其妙地哭怕是“小孩子晚上撞见鬼了”,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晚上“没撞见鬼”。

事实也如我预感的一样,从那以后,我大概的确失去了“小妖怪”,我再没见过它。

回到现在,我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不错的生活,在心血来潮中重返故乡,企图为心中的怅然若失寻个答案。十几年后地石台已经寻不到原址了,我转了几圈也没找到,想来是早被拆掉了。可是,我坚信那块“天台”仍然存在,只是我失去了看见它的能力,就像人在不知不觉间失了想象力。我曾问“小妖怪”只是在看星星吗,它说不止如此,那“不止”的正是想象,所以它能看见的也不止普通的星星,能畅游的也不止现实的世界,它以星光为食,活在最纯粹的梦里。

我抬起头,家乡的夜,星星很亮。想来相比曾经的我,我固有所得有所失,猛地回望到当年那片一去不返的浩瀚星海,心中难免颤动。而我现在对此已经不感到悔意与痛惜了,也不妄图再寻回什么,偶尔能再想想那只住在天台的妖怪,对我而言,已然足够。

 

作者姓名:祁子璇

年级:2022级

专业: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