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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班老五

张健2025-04-09 06:52:24

合肥班老五

 

文/张健

 

那天,忽然就接到了老宋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来大东门老周排档,带你见个人。"

 

我到的时候,老宋正和一个瘸腿男人头碰头地研究菜单。两人中间摆着两瓶古井贡,已经空了一瓶半。男人左裤管空荡荡的,卷起的裤脚用别针固定着。

 

"这是老五。"老宋舌头有点大,"我兄弟,合肥班第一神枪手。"

 

老五抬头笑了笑,右眼角有道疤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像条僵死的蜈蚣。他递烟的手势很特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过滤嘴,其余三根手指僵直地张开。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常年扣扳机留下的职业习惯。

 

"班长还是老毛病,又吹牛了。"老五的声音出奇地温和,"我算什么神枪手,就是眼神好点。"

老宋"啪"地拍开酒瓶盖:"扯淡!56半四百米打硬币,全师比武你忘了?"他转向我,"知道拔点作战为什么派我们班打头阵吗?就因为有老五这根定海神针!"

 

酒过三巡,老宋从怀里摸出个皮面笔记本。翻开时,一张泛黄的《战地快报》飘落在地。我捡起来,上面印着:"合肥班狙击手武卫国(老五)在116.4高地拔点作战中,用56式半自动步枪连续击毙敌机枪手3名、迫击炮操作手2名,有效掩护突击组进攻..."

 

"三百二十米。"老五突然说,他正用筷子蘸酒在桌上画线,"无依托射击,风速大概四级。"他的筷子尖在某个位置重重一点,"第七发卡壳了,不然能干掉那个观察员。"

 

老宋给我倒上酒:"最绝的是我带全班去对面阵地捕俘那次。我们摸了越军一个哨所,返程时被一个排咬住。老五说要撒尿,躲在块石头后面..."他忽然哽住,仰头干了杯酒。

 

"其实我尿不出来。"老五接过话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裤管,"就是看见有片甘蔗地适合狙击。"他描述当时如何用81杠点射,每声枪响就倒下一个追兵。打到第九个时,剩下的人拖着一具尸体掉头就跑。

 

"后来才知道,"老宋眼睛发亮,"他们拖的是公安二师副师长!军部核对战果时都傻了——老五随手一枪,把人家副师长脑壳掀了!"

 

庆功宴上,团长亲自给老五别上二等功勋章。炊事班特意炖了锅红烧肉,老五却盯着油汪汪的肥肉发愣——他击毙的那个副师长,中弹时正在啃甘蔗,老五想起了那白花花的脑浆,吐的稀里哗啦。

 

紫杉岭遭遇战是转折点。那天大雾,合肥班奉命侦察。老五踩中的是颗诡雷,绊线连着两枚手榴弹。"我听见'咔嗒'声就跳了,"他比划着,"还是慢了半步,腿不能动了。"

 

野战医院的帐篷里,老五醒来第一句话是问枪。护士指着墙角那截焦黑的残肢,哭得比他还伤心。半年后,他拄着拐杖站在青岛国棉六厂门口,左腿裤管打了个结,右肩背着用军装改成的工具包。

 

"2015年我去青岛,"老宋突然把酒杯砸在桌上,"在海边看见一群下岗工人卖唱。"他的声音裂开了缝,"老五站在最中间,背后挂着面军旗,都褪成粉红色了..."

 

那天海风很大,老五空荡荡的裤管被吹得啪啪作响。他唱《打靶归来》时,有个醉汉往搪瓷缸里扔了张五十元:"瘸子,来段《十五的月亮》!"老五的嗓子顿时想被什么蛰过,突然就变得嘶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

 

那天,我抱着老五哇哇的哭,我们两个老兵在沙滩上喝到凌晨。老五说下岗后试过修车、摆摊,最后发现只有唱歌能挣出女儿的学费。他说最怕过年,居委会送来的米面油都印着“光荣之家”。

 

"班长,我宁愿他们啥都不给..."老五当时把脸埋进沙子里,"就像当年在阵地那样,当我是个完整的人..."

 

我一时也无语,和老五对瓶吹了起来,当酒瓶见底时,老五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屏幕,那道疤突然莫名抽动起来:"班长,我退伍三十年了,终于有人记得我了······"他把手机转过来,我们看见一条短信:【退役军人事务部通知:您的生活补助已按新标准调整...】

 

老宋的酒杯"当啷"掉在地上。他站起来想说什么,却突然转向墙壁,肩膀剧烈抖动。玻璃窗外,霓虹灯把"老周排档"四个字映得血红,像面褪色的军旗。

 

回去的路上,老五执意要坐公交。车门关闭前,他忽然喊住我:"兄弟,有机会你和老宋去看看小四的墓..."夜风卷着他的声音,"告诉他,我们合肥班没有爬不起来的人。"

 

车开远了。老宋望着消失的尾灯,从怀里摸出那张泛黄的《战地快报》。路灯下,武卫国三个字微微发亮,像枚尘封已久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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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健,安徽合肥人。民建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炎黄文化促进会会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