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楼
作者:贠靖
一
夏天的何家楼,山上树少,河滩里没一丝风,热得人光着膀子也不停地出汗。
早起上茅房,孟长顺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把他家的,热死个人呢!”又说:“热死算逑,活啥人呢!”他老婆叶琴扭动着硕大的屁股过来,撞一下自己男人问:“你一个人在茅房里瞎嘟囔个啥?”长顺抖了抖手里的物什,胀红着脸说:“我能嘟囔个啥嘛!”又说:“你说何老爷他一个大老爷咋能说话不算数呢,跟放屁一样嘛!”
“长顺,你说啥?何老爷他说话不算数,这啥意思嘛?”叶琴弯腰提着裤子,惊得遗了一裤裆尿。她已顾不得裤裆里黏湿,着急地问:“是不是地的事儿他变卦了?”“可不是咋的!”长顺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男人我十五岁就进他家扛活,没黑没明在他家干了那么多年,说好了把村口那块边角地兑给咱顶工钱,一眨眼他又说那块地不能给咱了!”
“他咋能这样嘛!”叶琴哭丧着脸说:“他这不是故意日弄人么,害得我空欢喜一场!我还说这回总算要在何家楼长一回脸,那块地要改姓孟了。夜黑做梦我还梦见在地里种花生呢,早上起来一泡尿还没尿完他就变卦了!”她说着揉揉臌胀的奶子,眨着眼:“不对呀,在这何家楼,你去打听打听,他何老爷啥时说话不算数了?”
“这回到了咱这儿他说话还就不算数了,亏我那么敬重他,还把他当恩人呢!”长顺生气地踢着卧在地上的母狗花花。花花惨叫着站起来,夹着尾巴跑开了。
“你踢它干啥嘛?”叶琴白了丈夫一眼:“没本事就会拿狗出气!它也比你强,还能看家护院呢!”
“你——”长顺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一会他咽口唾液说:“我,我就踢它了!赶明我给它把名儿也改了,不叫花花了,叫它何舫,我不高兴就踢它,谁让它说话不算数!”
叶琴瞄了一眼丈夫那张猪尿脬一样的苦瓜脸,又噗嗤笑了。
叶琴的娘家在下河弯,泾河水从东王庄流过来,到了这里,调个头就哗啦啦唱着小调向西南方向流去了。
叶琴从小在河边长大,受了那一滩河水的滋养,她生的白是白红是红,煞是好看。尤其是那屁股蛋子肉乎乎的,走起路来,在眼前一晃一晃,晃得长顺心里像猫抓一样。
晚上睡觉,长顺也喜欢拥着叶琴睡。他觉得,这辈子论家境,他不如何老爷,掰着手指数数,何家楼也没几个人敢跟他比。他是地主嘛,他爷还走水路下泾河运过木头,在镇上开过大烟馆。原上头那十几顷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都是他家的,个顶个的都是拿手指一捻往外冒油的好地。但若论起女人来,长顺觉得他还是与何老爷有得一比了。那何老爷的夫人陈刘氏不光年纪比叶琴大很多,模样也没法比。胸脯,还有屁股蛋子呀,都平展展的,像原上的一马平川。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见了她能提起兴趣来?
长顺曾想过,搂着这么一个女人睡觉,就跟搂块案板一样有啥意思。每次看到何老爷那双发红的胀眼泡子,他就知道老爷又没睡好,就忍不住想笑。
虽说对夫人有点瞧不上眼,但当着夫人的面,长顺还是毕恭毕敬的,甚至他连正眼都不敢瞧着夫人。人家好赖是个夫人,而他就是个没钱没地,只有几间破屋子的长工。就那几间破房子,还是在他爹手里人家何老爷家赏的。
长顺听他爹说过,何老爷当初之所以娶了夫人陈刘氏,就是觊觎她家的上百亩堰地。因为夫人家没有儿子,就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出家做了尼姑。
长顺他爹年轻时也在何老爷家做工,回来说起过,老爷对夫人不好,夫人陈刘氏常躲在屋子里一个人抹眼泪。老爷那时年轻,整天泡在镇上的酒楼里喝花酒,有时几天都不回来。那天他进屋找夫人去拿收租子的账本。夫人一个人坐在炕上,他站在院里,抬头问能不能进去,夫人说你进来吧。他进去后见夫人在抹眼泪,一时不知所措,干巴巴站了一会转身想要出去,夫人叫住他说:“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账本。”
夫人从抽屉里拿了账本却没给他,将账本放在炕桌上,过来从后边抱住了他的腰。他吓了一跳,两腿颤抖着,有些站不住。
夫人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嘤嘤地哭泣着。夫人的脸很凉,手也冰凉。她抽抽搭搭说:“你知道的,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个摆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得。再这么下去,我都快要冷死了……”
夫人是想让他帮她取暖。他一动不动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过了一会,夫人停了哭泣,擦擦眼说:“你知道他为啥娶的我,这么多年,他几乎就没碰过我……”夫人说着紧紧地搂住长顺他爹结实的腰板。他爹感到心里慌慌的,吓得掰开夫人的手,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屋子。
屋里传来夫人压抑的哭声。
长顺他爹走到院中间停下来,听夫人说了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心里一紧,回头看一眼晃动的门帘,突然又觉得夫人很可怜。
从那以后,每次见到夫人,长顺他爹的眼神都有些迷离,躲躲闪闪的。夫人见到他也低着头,身子微微地颤栗。
有一次,老爷要去镇上,长顺他爹去套马车,老爷说:“别急,你等等……”他愣愣地站在那,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他和夫人之间的事儿,老爷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等他回过头,老爷又摆摆手说:“没事儿啦,你去忙吧。”他却站在那没动,摸了一下后背,衣服都湿透了。
夫人陈刘氏曾咬牙切齿地说何老爷不是个人。
在何家楼北边的梵云山上有一座菩萨庙,夫人的胞妹陈满儿就在那里出家做了尼姑。早些年,何老爷有事没事老往山上跑,有时去了住上几天才回来。后来他从山上抱回一个男婴来,也就是现在的何家少爷,说是在菩萨庙里捡的。夫人始终不相信,她一口咬定了,那男婴就是何老爷和陈满儿生的。
叶琴觉得长顺他爹,也就是自己的公公,那个脸黑得跟木碳一样的傻老头,他和陈刘氏之间的事儿肯定没那么简单。长顺说她胡吣,她就说:“要没事,那为啥你爹说结工钱时陈刘氏多给了他两块银元,这是不是想堵他的嘴呀?”长顺说:“你放屁!”
令长顺糟心的是,何老爷改口说那块边角地不能给他了,他听了心里就像吃了鸡毛一样。
那块地不能给长顺了,这话是二条告诉长顺的。二条也在老爷家做事,负责喂养牲口,晚上不回家,就住在后院的牲口圈里。他在牲口圈里盘了一口大炕,冬天用干牛粪把炕煨得滚烫,没法睡就靠墙蹲在炕角数脚趾头。
二条说,他早上起来惦记着给牲口配种的事,问老爷什么时候去下河湾,老爷说这种事儿当然是越早越好了。
二条心里有些毛焦,下河湾离渡口近,听说最近河对面来了不少北边的人,在那里驻守。他怕牲口被征了去运送支前的物资。这事叶琴也听说了,她侄子就在北边。
何老爷最怕的就是北边的人,那一年闹土改,他们把何家的田地都分给了那些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的穷鬼,还把何老爷五花大绑,拉出去游街。后来亏得还乡团杀回来,帮他把失去的土地又收了回来。
怕归怕,何老爷却打心眼里瞧不上那常年在山里猫着的游击队。他说:“那就是一帮泥腿子,又没几杆枪,翻不起浪花的。”
长顺问二条:“老爷到底是咋说的?”二条说:“我路过前院的时候他和夫人陈刘氏正在房里说话,只听他说了一句那块地不能给长顺。”“这个何老爷!”长顺气得攥着拳头,在驴屁股上砸了一拳,驴昂昂叫着,尥起蹶子来踢他,他吓得转身就跑。
二
立秋后下了一场透雨,一直灰蒙蒙的村子一下子变得清爽起来。
叶琴说:“我去拐线呀,该给你织双袜子了,你那脚后跟都露出来了!”长顺不耐烦地说:“连沟子都护不严实,还管脚后跟呢!你爱织就织嘛,我去老爷家看看有没有活干。”
到了老爷家,二条见长顺愁眉苦脸的,就把他拉到后院的牲口圈里,探出头朝外瞅瞅,掩上门小声说道:“不给就不给嘛,不就是二指宽的一绺边角地嘛,我看老爷保不准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
长顺不明就里,问二条这话啥意思,二条就附在他耳边压低嗓门说:“我大姨家不是在梵云山北边的照金嘛,那里是根据地。”长顺说:“这我知道。”二条接着说:“我娘前天去了我大姨家,回来说,那里早实行了土改,家家户户都有地种,叫耕者有其田呢!”长顺还是不太明白,他皱着眉头问:“啥叫耕者有其田?”“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就是种地的人人都有自己的土地!”二条又说:“地主老爷也不例外,土地平分,各种各的地。”“那不是乱套了嘛”,长顺摇摇头说:“照金是照金,何家楼是何家楼。”“你咋是个榆木脑袋?”二条有些生气:“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你回去自己慢慢想吧。”长顺还是牵心着那块边角地。他说:“何家楼以前不是也闹过土改,分了地嘛,后来咋样了,还乡团回来不是又收回去了?”二条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得说:“跟你掰扯不明白,你爱信不信!”
这时老爷在前院扯着嗓门问:“你两在后院干啥呢,半晌不岀来?长顺,你套上骡子,去把坡上那块地犁了,种些荞麦,爷想吃荞面煎饼了。”长顺应着声,朝二条挤挤眼就去套犁铧,他故意把犁铧磕得啪啪响。老爷又说:“你慢点,毛毛糙糙的!”
夜里何家楼来了很多兵,都背着枪,骂骂咧咧的,朝村外的关帝庙那边小跑过去。那边有一个能容纳数百人的戏园子。以前是一片乱石滩,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关帝庙竖在那里。民国三十五年,庞家在县里国民政府做秘书的二少爷庞家宇经过周旋,从县里拨了银两,把乱石滩填平了,修建了一座戏楼。庞老爷爱看戏,戏楼子修起来后,二少爷隔三差五的就让县里的戏班子来唱戏,图的就是让老爷高兴。
虽说何老爷家在省城教书的少爷何少恒与庞家在乡公所做股主任的大少爷庞家廷,还有二少爷从小一块长大,又在一起上过私塾,但何老爷与庞老爷却一直不对付。
何老爷最看不惯的就是庞老爷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仗着两个儿子在县里乡里做官,就明里暗里话里话外的,压制着他们何家。
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但每年的新麦下来,何老爷还是让二条和长顺套上马车,拉一车麦子给庞家送去。他说:“爷这不是惧怕庞家,也不是巴结他庞玉明,而是为了破财消灾,这一车麦我权当是喂了狗了!”
叶琴拉开门,见外头有很多穿黑衣服的兵,手里都端着枪,吓得转身又进到院里,手忙脚乱地插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喘着气。长顺看叶琴脸色煞白,问她外头啥情况,叶琴嘘了一声说:“外面全是兵,穿黑衣服的兵!”长顺也吓得吐了吐舌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外面才安静下来。长顺壮着胆子开了门,庞玉明庞老爷就站在对面的照壁下,朝他招着手。长顺仍有些胆怯。庞老爷说:“别怕,你过来,是县保安团的,有爷在这儿,他们不会为难你的。”长顺这才挺了挺腰杆大模大样走过来。
何老爷的远房侄女何灵坐在照壁下看着长顺吃吃地笑。庞老爷说:长顺,你瞧你,还不如何灵胆子大呢!
长顺问庞老爷:“保安团来咱何家楼干啥嘛?”庞老爷活动一下脖颈,振振有词道:“这个嘛,也没啥好隐瞒的。这不是两边又要打大仗了嘛,保安团就奉命下来筹集军粮。周围几个村子筹来的军粮都要屯集在戏园子里,统一运走。这样,你赶紧过去告诉你家何老爷一声,保安团的丁四贵丁队长要住在你们老爷家。你让他赶快把房子给收拾出来,丁队长给那些刁民训完话就带人过去。”长顺听了忙点头称是。
何老爷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外边来了那么多兵,他仍手里捧着茶壶,在坐在院里的石墩上悠闲地喝着茶。
茶是何家楼难得一见的滇红,少爷春月里去云南德宏,回来带一大包。这茶用开水泡了,汤色红亮,喝到嘴里有一股浓郁的花果香。最主要的是它能生津清热,喝一口就整个人都滋润了。
何老爷正品味着茶那奇妙的回甘,长顺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老爷不慌不忙地放下茶壶,觑一眼长顺说:“慌慌张张的,是急着投胎呀?”“老爷,外,外边……”长顺胆战心惊地指指门外。那里正有一队团丁背着火棍一样的长枪跑过去,街道上立刻腾起一团呛鼻的尘土味。紧接着就传来鸡呀狗的叫声,还有女人的哭喊声。
何老爷有些见怪不怪。他翻翻眼皮,慢悠悠说道:“不就个保安团嘛,有啥大惊小怪的?他来不就是想筹些粮饷嘛,给他就是,慌什么!”“不是粮的事”,长顺说:“老爷,我刚出门碰上庞老爷,他说,保安团的丁队长要带人住咱家,让赶快把房子给拾掇出来。”“就这事呀?”何老爷说:“知道啦,这个庞玉明,他就是故意的!”
在何老爷看来,庞玉明这个人一肚子的坏水水。表面上他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实际上是拿软刀子杀人,这种人最可恨,打不得交道。他这样做,无非有两个目的:其一,是为了讨好保安团,其二,就是难为何家。试想,这保安团住进来还能有好事?不出几天,肯定闹得鸡飞狗跳。
还有,让保安团看到何家里里外外的有那么多粮食,还能轻易放过何家?这正是何老爷所担心的。虽然家里粮食多,但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想能不往外拿最好,实在不行,就想想法子,少往外拿一些是一些。这兵荒马乱的,北边的不敢得罪,保安团这帮龟孙子也不敢得罪。
傍晚的时候,丁队长带着一帮团丁大摇大摆来到何家。这时何老爷不仅为他和弟兄们收拾好下榻的房间,而且已备好酒席。
丁队长进了院子,抬头张望着,大声说道:“呵,你这前庭后院的,这,这么大的宅子啊,都快赶上县府那几进几出的院子了!”“哪里哪里”,何老爷从里边迎了出来,拱手道:“不知队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队长多多恕罪!”说着吩咐长顺:“快去上菜!”
长顺说:“老爷,菜已上齐了!”
何老爷就转向丁队长说:“队长一路辛苦了,快请上座——”丁四贵也不客气:“何老爷,那丁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丁四贵家是河西八府庄的,生得五大三粗,下巴上有颗痣,说话有些结巴。若论起来,他还是何家楼村的外甥。只是他舅舅舅妈十几年前就染伤寒死了。
按辈分,丁四贵应管何老爷叫舅爷,但他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也难怪,他爹丁大棒子是个老烟鬼,死的早,他从小就没人管束,跟着一个叫赵爷的人混,与何家楼基本没什么交集。后来,他又染上偷窃的毛病,曾被人抓住剁了一根手指。再后来,他不知怎么就进了保安团,还当上了队长。
丁四贵一番寒暄后落座,何老爷已让人满上酒。他举起酒盅说:“丁队长,何某敬你一杯!这可是我前年托人从山西弄来的上好的杏花村,一直没舍得喝,专门用来招待贵客!”丁四贵眯缝着眼,将酒盅凑近鼻孔闻了闻说:“嗯,不错,是好酒嘛!”何老爷又夹了一根鸡腿放到丁四贵面前的盘子里:“吃菜,吃菜。”他想等丁四贵吃高兴了,跟他求求情,看能否从何家少征一些粮食。这年月,最金贵的就是粮食,能省一些是一些。何老爷心里也清楚,这帮人就是一群言而无信的强盗。
前年保安团来征粮,说好了少征一些,后来却硬生生从何家拉走三大马车粮食,害得何老爷心疼了好几个月。
天色已很晚了,外面还不时传来阵阵鸡飞狗跳声。
何老爷斟酒的手抖了一下,壶里的酒就洒了出来。他忙赔着不是:“不好意思,失礼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
“不碍事”,丁四贵吧唧着嘴,扭头看一眼何老爷说:“谢谢你的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你瞧着,我亏不了你的!”
何老爷见时机成熟,就凑近丁四贵战战兢兢说:“丁队长,你,你也知道,今年原上的雨水少,没多少收成的,你看能不能高抬贵手……”“你,你的意思我明白。这,这个好说嘛!”丁四贵转向身后的团丁说:“那就从别的村多征一些嘛!”“谢谢队长!”何老爷忙鞠了一躬。
“你,你先别急着说谢”,丁四贵眯眼瞧着何老爷:“你,你说这样干喝下去有啥意思嘛?”何老爷知道丁四贵的言下之意,却揣着明白装糊涂:“那队长你说……”
丁四贵就招招手,附在身后的团丁耳边耳语一番。团丁点着头说了一句:“您就等好吧!”便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一会,门外传来一阵女子挣扎的哭喊声。紧接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被团丁拽了进来。走近了,何老爷才看清是他的远房侄女何灵。这女子还不到十五岁,长得很单薄,胸脯、屁股蛋子还没发育起来。但脸蛋还算眉清目秀。
说起来何灵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她娘害痨病死的早,她爹何老坤好吃懒做,日子过得要多恓惶有多恓惶,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最可恨的是,这何老坤猪狗不如,竟然在何灵十一岁那年,就把她给强暴了,那可是亲闺女呢!娃一时想不开,大冷天的就投了河,还是何老爷让人把她给救了上来,并狠狠地教训了何老坤一顿,警告他不许再动歪心思,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何灵被拉进来,惊恐万状地盯着何老爷,浑身发抖。“灵,别怕嘛。”何老爷强装镇静道:“来,我娃过来,陪队长喝几盅。”“不,不,我要回去!”何灵挣扎着不肯就范。何老爷就上前去让团丁松开手,他抓着何灵的手说:“有伯在,我娃别怕,来,快给队长把酒满上。”
喝到后半夜的时候,十几个团丁都东倒西歪,伏在桌上打起了呼噜。丁四贵摇摇晃晃站起来,说要去解手。何老爷就示意长顺带路。夫人陈刘氏这会出来,想趁机带着何灵去她房间,被丁四贵喝住了:“别走,站那等着我!”
从茅房回来,丁四贵要何灵扶他进去歇息。何灵吓得朝后退缩着,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何老爷。夫人也上前捅了捅何老爷,何老爷脸上的肉抽了抽,装作没瞧见,摆摆手,团丁就拽着何灵进了厢房。
听着厢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陈刘氏吓得伏在桌上颤栗不止:“这是造的啥孽呀,娃还那么小!”
何老爷嘘了一声,拍拍陈刘氏的肩膀说:“夫人别怕,就是耍耍,不会有啥要命的事……”
第二天早起,天快亮的时候,被折腾了半宿的何灵才从厢房里逃出来,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地哭喊着跑出何家的院子。
丁四贵紧跟其后,打着哈欠,伸展着懒腰走了出来。何老爷赶紧迎过去,点头哈腰道:“队长早,昨晚睡得可好?”“好,好。”丁四贵说:“这一回你出十担粮食就成了!”
何老爷忙点头致谢,他觉得昨晚的酒席没白摆,何灵的付出也值了。
为了弥补对何灵的亏欠,何老爷打发长顺给何灵家装了一袋麦子送过去。
三
长顺带着保安团的人在后院装粮的时候,何老爷和夫人陈刘氏一直坐在前院厢房的土炕上。他们每搬一袋麦子,就像从他的身上割一块肉一样,让他心惊肉跳,心疼不易。
十担三千斤麦子,装了满满一马车。看着那些人拥拥挤挤地吆着马车走出院子,渐渐远去,何老爷的心也像被搬空了。
征来的粮食都存放在戏园子里。丁四贵派团丁设了防,架着机枪,严加看守。他说,最近河滩上不太平,要警惕着点。庞玉明说:“这你就放心吧,那边的队伍驻扎在一百里外的淳化,中间还隔着一条河呢,一时半会是到不了这边的。”丁四贵这才放心地带人去了下河湾。
走的时候,丁四贵还是不忘叮嘱看守粮食的团丁:“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这可是要运往前线的军粮,若是出了差池,老子崩了你们!”
“哼,威风个毬呢!”看着离去的保安团,何老爷朝地上呸了一口。听说国军在北边打了败仗节节败退,他心想这保安团已是秋后的蚂蚱怕是蹦跶不了几天啦。但那边的队伍要真打过来,他也害怕,怕分了他的地,没收了他的粮食。虽说保安团被暂时打发走了,他还是心神不安。
晚上喝汤的时候,长顺想问问地的是,但看到老爷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像睁着眼又像闭着眼,他就又忍住没问。老爷说:“你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去把山那边的租子收一下。好不容易攒点粮食,都被这帮王八羔子给掏腾空了,也没见他们打几回胜仗!”
夫人陈刘氏打来热水,说是要伺候老爷泡脚。他说不急,我这会咋觉着脑仁有些疼,你把炕头匣子里那包大烟膏子给我拿过来。陈刘氏就放下水盆去拿大烟膏子。老爷又说他右眼皮跳得厉害,不会有啥事吧?夫人说应该不会。
洗完脚,老爷抠了一小块大烟膏子抹在鼻孔下,就上炕躺下了。但却睡不着,他老是觉着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眼皮跳得厉害。
大约三更的时候,外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何老爷迷迷糊糊刚闭上眼,就听得外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喊道:“不好了,失火了!”
何老爷吓了一大跳,他腾地坐起来揉揉眼,披衣下炕,摸黑走到窗前,就看到村南边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看样子像是戏园子那边。何老爷心想坏了,一定是有人趁丁队长他们去了下河湾,疏于防守,就把保安团征来的粮食给点了。不会是北边的人干的吧?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夫人也灵醒过来,拉开门说要出去看看。何老爷叫住她:“快上炕睡吧!这个时候出去看啥?还嫌事情不多呀!”
果然没过多久,村南那一片就响起警报声,保安团的人好像赶了过来,嚷嚷着挨家挨户搜查。
天麻麻亮的时候,有人从村口跑过来,说不好了,在河滩上发现了何灵,一头扎在淤泥里,拖上岸时已浑身僵硬,没了鼻息。“不会是何灵干的吧?”何老爷倒吸了一口冷气:“没瞧出来,这女子还真是个烈性子!”保安团还在四处搜查,有不少人被抓到戏园子拷问。
丁队长挥着乌黑的王八壳子叫嚣:“都给老子看好了,妈拉个巴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子,她能有这个能耐?以老子看,这里边一定另有其人!”
出了这么大的事,庞家大少爷庞家廷领着乡公所的人也来了。他回到家掩上门,悄声告诉他爹庞玉明:“最近可能要打仗,两边都在调集部队,没事最好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抓不到烧粮食的人,只在河滩里抬上来一具何灵的尸体,丁四贵担心不好向上头交代,就让人把何灵她爹何老坤从屋里抓过来,一枪给崩了。台下的老老少少都吓得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一时间,何家楼笼罩在血腥的恐怖之中。
就在这危急时刻,从南边的河滩里传来一阵噼噼剥剥的枪声。开始稀稀拉拉的,后来渐渐稠密起来,响成一片。听说是北边的人打了过来。
丁四贵的保安团本来就是一群由土匪收编而来的乌合之众,他们一听说北边的队伍打过来了,吓得屁滚尿流,不敢恋战,慌里慌张就撤回县城去了。
庞家廷带着乡公所的人也趁乱撤走了。
见保安团撤走,北边的队伍没追,也没进村,掉头就朝渡口那边开拔过去了,因为他们还有大事情要干。
保安团撤走后,何家楼又恢复了平静。
何老爷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他要上山去看看。夫人知道他又要去陈满儿那里,就黑着脸,把屋里的碗盆摔得噼啪响。何老爷抬抬眼皮朝院里瞅瞅,也不理她。他对二条说:“去给爷把骡子牵出来。”二条问:“老爷,要不要套挂马车送您上山?”老爷说:“不用,我自个儿骑骡子去。”
何老爷骑着骡子,走到村口的照壁下遇到庞老爷。庞老爷老远就挥挥手和他打着招呼:“老哥哥,你又上山去啊?”何老爷红着脸啊了一声。庞老爷看他低头走远,小声道:“这老东西,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消停,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
走出村子很远了,何老爷才一勒缰绳停下,朝后看了一眼,低声骂道:“这个庞玉明,他狗日就是故意的!”
四
收了秋,河滩里便热闹起来。每天都有运粮的队伍走陆路,绕道去北边。私下里,老百姓都把做好的布鞋、棉衣偷偷地送到村南的戏园子那里去,统一集中后送往前线。
大伙都盼着北边的队伍早点打过来,早一天赶走保安团,过上安宁的好日子。
长顺和二条套着马车,把地里的玉米杆一车车运回来,堆在屋后的场院里。老爷说这东西好,冬天能烧炕,还能当饲料喂牲口。
整理出来的河滩地,还冒着热气,长顺和二条又套上梨耙,按老爷的吩咐,种上秋小麦。
吃早饭的时候,老爷瞥一眼长顺说:“你坐下,爷有话跟你说。”长顺就过来坐下,手里拿着一块馒头,漫不经心地吃着。
老爷扭扭脖子说:“早前不是说了嘛,把村口那块边角地折了工钱兑给你。”长顺赶紧点头。老爷话锋一转又说:“我想了想,那块地不能给你。”长顺听了心里一沉:二条说的果然没错,老爷不想把那块地给他了!
“不过嘛”,老爷抿抿嘴,咽了口唾液说:“你在咱家干了也有十几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呢。爷想好了,要给就给你一块好地!”“这是真的?”长顺有些喜出望外。“爷说话还能有假?”老爷说:“我准备把河滩里那二亩多好地兑给你,那块地能浇上水,不仅能种粮食,还能种菜。”老爷真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事来得太突然,长顺一时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对老爷的感激之情,只能一遍遍地说着:“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不过嘛——”老爷欲言又止。“老爷,您对长顺的大恩大德长顺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无法报答,有啥话您只管吩咐就是!”
“长顺,你能这样想就好。”老爷说:“地契我一会就拿给你,但你得叫你媳妇叶琴过来呆段时间,我想吃她做的饭了!”
老爷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而且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想到这一回他这么干脆。
长顺喜不自禁道:“老爷,这没问题的,我回去就跟她说,您叫她做什么都成。”
老爷的确喜欢吃叶琴做的饭,那次叶琴到老爷家做过一次饭后,老爷连着几天都夸长顺娶了个好媳妇,说叶琴不光人长得好看,做饭也好吃。
老爷站起来扭动一下肩膀,进屋去拿了地契,出来递给长顺。长顺激动得两手颤抖,接过地契凑在眼前瞪大了眼盯着,头也不敢抬,唯恐眼睛一离开那地契就会不翼而飞。
他颤着声说:“老爷,这不会是做梦吧,我真的有自己的地了?”老爷说:“这是真的,那二亩水浇地它已经属孟了,归你孟长顺所有了!”长顺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定无虞,就把地契贴在脸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瞧你那点出息!”老爷不屑地笑道。
天黑的时候,叶琴精心收拾一番就去了老爷家。
出门时她又折回去,从抽屉里拿出一片红贴纸含在嘴唇间抿了抿,还往脸上擦了一些香喷喷的雪花膏。末了又拿出长顺给他买的那块小圆镜照了照。长顺在外边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你快点吧,女人家真麻烦,去做顿饭,又不是去相亲,还捯饬个啥嘛!”
走到门口迎面碰到庞老爷,他问:“长顺,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呀,还带着媳妇?”长顺仰着脸说:“去我们老爷家!”“噢——”庞老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长顺觉得,他现在说话也硬气起来。在这何家楼,他再不是以前那个只能仰人鼻息,给老爷家扛活的长顺了,他也大小算是一个小地主了!
把媳妇叶琴送到老爷家门口,长顺说:“老爷,人我给你送来了,我就不进去了。我,我再去地里看看!”老爷笑嘻嘻看着叶琴,摆摆手说:“好好,长顺你去吧,去吧!”长顺就转身一路小跑,朝河滩里跑去。
到了地头,他蹲下身来,捧起一碰湿漉漉的泥土贴在脸上,用嘴舔着,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孟长顺也有地了,这地是我孟家的了!”
叶琴晚上没回家。
第二天早晨,叶琴回家来拿东西,碰到长顺从地里回来,显得有些神情慌张,说话也支支吾吾的。
长顺问叶琴在老爷家咋样,晚上是不是和夫人睡在一起。叶琴红着脸说:“老爷他——”“他咋啦?”长顺打量着叶琴。“他,他一进屋就对我动手动脚的……”叶琴低着头,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
令叶琴感到奇怪的是,长顺听了不仅没发火,反而笑笑说:“老爷一见女人就急。”
叶琴窘得满脸通红。这时长顺发现她手腕上多了一只银镯子,就抓住她的手看着问:“是老爷给你的?”叶琴点点头。
长顺咂咂嘴说:“老爷真好!”叶琴还想说啥,不等她开口,长顺就堵上她的嘴:“我在老爷家这么多年,他是啥人我能不清楚?他嘛,人不坏,就是好女人……”
“你,你知道还让我去!”叶琴佯装生气道,她抬腿踢了长顺一脚。
长顺满脑子都是那块地,他瞅了媳妇一眼说:“只要老爷不再变卦就好!”
叶琴问:“那我还去不去老爷家了?”“去吧。”长顺说:“他把地契都给咱家了,做人得讲良心呢。他,他想干啥,你就顺着点他,又少不了啥。”
叶琴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出了院子,叶琴,这个在何家楼人眼里有些低贱的女人,她低着头,急匆匆地朝何家走去。
庞老爷站在照壁下筒着手,看着叶琴扭动着屁股走进巷子里,他扭过脸去呸了一口,一脸的鄙夷。
叶琴没有理会庞老爷,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叶琴能感觉到,何老爷是真心喜欢她。
这何老爷,都五十多岁了,还像个壮小伙,干起那事来没个够。
“来啦?”叶琴一进院子,何老爷就猴急地过来,把她拽进屋关上门。
大白天的,老爷也不避着夫人。他把叶琴抱到炕上,一抬腿就骑在她的身上。
夫人坐在厢房的土炕上,捶打着炕沿,一句接着一句不住声地叫骂着:“人在做天在看,不要脸的狗男女,缺了八辈子德,你们不得好死!”
老爷听了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搂住叶琴在她脸上着急地啃着,用手摸着她胸前那一对乱颤的奶子,语无伦次道:“琴呀,爷就喜欢我娃这一对白鹁鸪,快让爷摸摸!”
叶琴和老爷在房里亲热的时候,长顺还沉浸在压抑不住的喜悦之中,盘算着在那二亩地里该种些什么。他觉得,对他来说,地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不是个啥。至于此刻叶琴在干什么,他并不关心,也不想去管。
五
何家楼就巴掌大块地方,叶琴和何老爷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长顺似乎见怪不怪。一开始他还有些提心吊胆,心里不踏实,怕老爷变了卦,就天天守在那块地里。
十几天过去了,眼见着老爷天天和叶琴在一起缠绵,无心过问地的事儿,长顺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长顺觉得只要有地种他就高兴。他掮着铁耙子来到地里,弯腰一遍遍地耙着地。
庞老爷在地头上探头探脑地过来,望着长顺说:“你小子真是撞狗屎运了,不仅白白得块地,还用一小块边角地换了二亩水浇地,这不是捡大便宜了?”长顺抬起头嘿嘿地笑着,笑得很难看。
都说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何家楼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平时忍气吞声的陈刘氏竟不声不响地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晚上老爷和叶琴搂抱着躺在厢房的热炕上。他们不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他们。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一条不归路。
老天是很公平的,你这头占住了,便有可能失去那头,它不可能让你两头都占住。
陈刘氏跳下炕,拎起一桶煤油来到院子里。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忽隐忽现的星星。突然,她觉得,它们像是在挤眉弄眼地嘲笑她。她有些愤怒,挥动着手臂,冷笑着将煤油浇在厢房外的柴禾堆上。
看着熊熊大火瞬间窜起一人多高,吞没了厢房,陈刘氏仰起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进里屋去和衣躺下。
第一个发现失火的是躺在后院牲口圈里的二条,他一蹦子从炕上滚下来,拎起水桶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救火了。
沉睡中的老爷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心里叫苦不迭。忙乱中,他将叶琴推出厢房,自己却被塌下来的屋顶捂在了底下。大火扑灭后,何老爷被从冒着烟的废墟里扒拉出来,头发已烧焦,脸上一团漆黑。
大伙都摇头叹息着唏嘘不已,说这就是报应。长顺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他从地里赶回来,找到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叶琴,悄悄地将她拽回家。
何老爷虽说捡回了一条命。但却变傻了,半个脸都抽到了一边,嘴歪眼斜的,连话也不会说了。还有就是不认得人了。少爷从省城回来,站在他面前,晃着手问:“你看,我是谁呀?”他茫然地摇着头。
庞老爷过来叹口气道:“少恒,你说你爹他多精明个人,咋就成这样了,唉,还是被女人给毁了!”
少爷没有责怪陈刘氏,他做主,请庞老爷出面张罗,又让二条、庞家廷等人帮忙,把家里所有的土地都给分了,何家楼男女老少,按人头平分,人人都有份。
二条问少爷还留不留地,他说不留,越干净越好。
做完这些,少爷就回省城去了。
不久,梵云山以南的大片土地便解放了,何家楼人也和别处一样,扬眉吐气,当家做主了。
梵云山下到处都欢天喜地,载歌载舞,庆祝解放。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说还是何家少爷何少恒在省城教过书,有先见之明。不然的话,何老爷很有可能会输得很惨,被当作地主恶霸给镇压了。
长顺始终高兴不起来。他有些后悔,说自己目光短浅,想地想得魔怔了,临近解放,还是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糊涂事儿。
他说,这或许就是命,人得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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