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子
——《凡人俗事》系列之六
作者:安玉琦
【上】
村里人常说“仰头老婆低头汉”。杨晗莲、季洲瀚就是这样的两口子。
说来也怪,杨晗莲、季洲瀚本不是一路人,一个风风火火,趾高气扬,好像这个世界都不在她的眼里,背后还有人说她像个“母夜叉”;一个闷不做声,与世无争,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管他似的,背后有人说他像个“闷倒驴”。可是,他们居然成了“两口子”。
先说杨晗莲。
媒婆子背后嘲笑说,这个杨晗莲啊,整个儿没有女人味。不管走路还是小跑,总是高昂着下巴,还死爱打扮,特别穿上那件心爱的的确良衬衣,胸脯鼓鼓的,好像有意塞上两个大饽饽……还是个黄花大姑娘,怎么就像个勾搭男人的“母夜叉”?这样贬作她,那是因为给她说媒,一个也没看中……
不错,杨晗莲尽管脸蛋俊俏,但拉下脸来,那个鬼样吓你个半死。这天,媒婆子又来给她提媒,说猴子这么好那么能,跟了他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保险一点委屈也受不着,好话说了一箩筐,吐沫星子还溅到杨晗莲脸上,她肮脏地抹了一把,铁青着脸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猴子啥玩意你不知道吗?他不就是个民兵连长吗,你就这么贴他红屁股!”还没说完就把媒婆子推出门外,然后呯地一声关紧大门。媒婆子吃了闭门羹,气得踢了两脚大门:“真是个母夜叉!”悻悻地走了。
杨晗莲那对柳叶眉,就像春蚕静卧,很是动人,两眼又圆又大,好像会说话似的;但若冒犯了她,眼珠子就像烧红的火球,瞪得你招架不住。
这天,她在桑园里忙着采桑叶,猴子悄没声儿地来到她身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晗莲妹妹,咱俩缘分不成情意在,我给摘了一包桑葚子,你快快尝尝吧,甘甜甘甜的!”说着就把用荷花叶子包着的桑葚子塞到她手里,她不情愿地拿着,感到不对劲,怎么热乎乎的,解开一看:一只癞蛤蟆!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当她反应过来,两眼瞪得直冒火星子,随手抄起锄头追打着猴子,直到逼他跳进南大汪里……
杨晗莲还是有名的大嗓门,那声音就像打开扩音器似的,生怕人家听不见;但嫒珠却夸她说就像女高音歌唱家一样好听。在一个快乐的星期天,小梅一帮小伙伴玩耍捉迷藏,不慎把她刚洗好的衣裳弄到了地上,还沾上了鸡屎。吓得小梅边哭边跑,她却原地跺着脚喊道:“我看你往哪跑!我看你往哪跑!”那声音,震得树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跑了。嫒珠听见了,问小梅咋回事,我弄脏了杨姨的衣服。孩子弄脏件衣服,用的着这么大嗓门吓虎她吗?于是来到她门上,没好气地说,脏衣裳呢?拿来俺给你洗!杨晗莲很是过意不去,二嫂!您消消气,就怨我这该死的大嗓门,吓着小梅了?她进屋抓一把炒花生,二嫂,给小梅拿去,还得叫她常来玩啊。嫒珠由怒转喜,有褒有贬地说,你的嗓门呀,有时像唱歌,有时又像……怎么说呢?
那天,媒婆子到邻村去说媒,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口吐白沫,怎么也站不稳,便一下子摔倒了,头磕路沿石上,鲜血直流,昏死过去……
杨晗莲采桑叶往家走,老远望见有人趴在路边上,她便加快脚步赶过去,一看是媒婆子,便知她羊癫疯又犯了。但杨晗莲丝毫没犹豫,随即把装满桑叶的篮子往路边一搁,背起媒婆子就往镇上卫生院奔去……
再说季洲瀚。
他五短身材,瘦里吧唧,平日里总爱低着头,像是怕惊着谁似的,所以看上去要比别人矮半头。因为有点磕巴,所以不爱多说话。因此猴子送他诨名子“闷倒驴”。但他有个好爹,让他顶班去制鞋厂当保安员,吃上了供应粮,月月发工资,开始只有23块钱,但被村里人看成了不起的“人物”,还被视作村里头号“大财主”。不过,他在村里依然低头走路,少言寡语,碰见熟人只会咧嘴一笑,或者点点头,仍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可是,说来也怪,当他一踏进厂门,身板便自觉地挺直了,小眼睛也好像变大了,似乎换了个人模样。他腰扎皮带,手握警棍,迈着有力的步伐,昂首挺胸巡逻在厂区院里,乍眼看去,还真有点像《南京路上好八连》战士的样儿……
自打上班以后,那套深蓝色工装从不离身,即便是逢年过节或者参加红白喜事,也不换装,最多洗洗干净。那天,他被猴子碰见了,拽着他的工装奚落道:“粗布拉几的,有啥好拽的?敢自穿着送老啊?”听听,这话要多损就有多损!即便“闷倒驴”也有发威的时候吧!他回转身来,揪着猴子的衣领,啪啪俩耳光子,打得猴子满口吐血……这回他也不结巴了,并且异常严厉地教训着:“你就是个二流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人事不干,你懂个屁!告诉你吧,这回也让你长长记性。俺爹怕我吃不了农活苦,刚五十岁就打报告提前退休了,让我顶班,咱得知恩啊!”猴子仿佛被他打得清醒了,不得其解地问:“兄弟哦,你结巴是装的吧?”
后来,这件事传到杨晗莲哪儿,不仅为季洲瀚的“壮举”拍手叫好,更为他“知恩感恩”的情怀所感动,禁不住心里暖洋洋的,好似有种爱情的滋味……但又鼓不起自由恋爱的勇气,因为怕村里人说她不正经。她思来想去,便当串门的样儿,来到嫒珠家里,把季洲瀚打猴子的事儿当作故事生动地讲给她听,末了,异常兴奋地说:“都说他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那是时候不到,时候到了,也不愧正儿八经的男子汉!”嫒珠瞅她一眼,腮骨朵有点绯红,嬉笑着问:“你看上他了,俺给你牵牵线?”“死二嫂……”丢下半截子话,捂着脸,抬腿跑走了……
【下】
在嫒珠的撮合下,杨晗莲、季洲瀚终于结为两口子。
婚后,杨晗莲依然风风火火,季洲瀚只知闷头做事,一个像火,一个像水,看似水火不容,可是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因为两口子知己知彼,扬长避短,因此相安无事。杨晗莲爱张罗,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儿都操持得井井有条,不用男人操一点闲心;季洲瀚“一心扑在事业上”,只管每月把工资交给女人手里,回家就有好饭好菜伺候,有时晚饭两口子还对酌两盅高粱大曲,晚上搂抱着睏觉愈加甜蜜。平常日里,杨晗莲嗓门儿仍然倍儿高,有时后悔也会给男人一个媚眼;而季洲瀚呢,值当没听见,也从不回嘴,只是偶尔偷看一下,可眼里却装着憨笑哩!
勺子难免碰锅沿。夫妻过日子也是如此。这年,季洲瀚被评为“先进个人”。在总结表彰大会上,季洲瀚披红带花,头一次走上主席台,厂长亲自为他颁发奖状,他异常激动地喊了一声“向厂长敬礼!”随手打了个不标准的敬礼,引得台下一片掌声……回到家里,急忙跑进锅屋,向女人炫耀着,连珠炮似地说:“快看看!快看看!我评上了!我评上了!”一边说着一边急着把奖状往女人胸怀里揣去。“好好,真光彩!”女人一边翻着肉丝炒芹菜,一边嬉笑地说,“再给你炒个鸡蛋。俺也陪你喝两盅,好好庆贺庆贺!”
这天晚上,季洲瀚把装有奖金的上衣压在枕头底下,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摸摸枕头底下,一会儿摸摸枕头底下,不一会儿还挠挠女人,但她睡得很死,根本没有反应,可能高粱大曲喝多了,因为两口子太高兴了,都多喝了一盅。
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天杨晗莲赶集割猪肉,路上碰着男人的工友吴强,便打趣地说:“嫂子,好好伺候俺季哥啊,他不光面子上风光,这回布袋也鼓起来了。”她看一眼吴强,不解地问:“布袋也鼓起来了,咋回事?”吴强也没多想,随口说道:“俺季哥得奖金200块啊!嫂子,应该买个大猪头,好好犒劳犒劳俺季哥!”
你看这事闹的?原本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呀。季洲瀚下班刚进家门,就嚷嚷着:“老婆哎,酒肴炒好了,今晚咱俩再喝两盅吧?”女人冲出门外,拽着男人往外拖,“喝酒,你去喝猫尿吧!昧着钱干嘛,外面有野女人啦?不行,走!到大街上,让大家伙评评理……”男人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甩拉挣脱了胳膊,使得女人还打了个趔趄。他铁青着脸吼叫道,“你要不要脸了,真是个‘母夜叉’!”女人一下子懵了,都说自己男人是“闷倒驴”,今儿他的嗓门比俺要高出八度,还骂俺“母夜叉”……她一头钻进屋里,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说着:“你也骂俺‘母夜叉’,良心叫狗吃了?俺给跟你过日子,俺给你养孩子,那点对不起你?你不就是上个班,挣个三十五十的,有能耐了!有本事了!了不起了!看不上俺了!走,快走,咱这会就去打离婚!”她一骨碌跳下炕,又要拉着男人往外走。这下男人可认怂了,点头哈腰地连连赔不是,“我嘴贱!我嘴贱!老婆哎,你扇我耳刮子吧!”说着便把皱巴巴的半面脸凑近她跟前,“打吗,快打呀!你打了我还好受点。”他冤屈地蹲蹴在地上,沉默不语,心里揣摸着,挡不住那个多嘴驴子向她透口风了,嗯!那也别掖着藏着了,于是进里间从炕席下摸出用报纸包了七八层的200块钱,来到女人跟前,献殷勤地说:“这是二百块奖金钱,还是你保管吧。”女人一把拨扔到地上,“不要,给你相好的吧!”男人嘿嘿笑着:“我这熊样子,你能看上我,就交了八辈子好运了。那来相好的?跟你实话实说吧,我想窝点私房钱,瞅机会也请请工友们喝个羊肉汤,吃个火锅什么的。人家连拉带拽地请我吃过不少回了,我一回也没请人家。背后有人说我是气管炎(妻管严)、铁公鸡,难听死了!”女人听罢男人的诉说,后悔不及,便用衣袖抹一把眼睛,嗔怪地说:“天生一个‘闷倒驴’!俺是小肚鸡肠的人吗?咱是两口子,有啥话不好说,有啥事不可商议呢?”她把200块钱又塞给男人,“从今往后,发了工资你先留好零花钱,省得手头紧巴。——去你的,先歇着,俺去炒酒肴,还得陪你喝两盅。”
小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油盐酱醋茶,红白喜事,家长里短,难免吵嘴辨舌,面红耳赤,但正应“夫妻吵架不过夜”的俗语,杨晗莲、季洲瀚两口子早上出的门来,面色从来都是和悦的。媒婆子心里老犯叽咕:“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敢则世道变了?”
不错,世事难测。这不,开始“打三铁”了。轮到制鞋厂改制,季洲瀚年纪过线了,又没技术,“铁饭碗”被砸了。回到家里,坐立不安,愈加憋闷,还时不时地灌两口烧酒,好像就要“嘲”(神经病)了的样子。杨晗莲不但没吼他,也没埋怨他,而是耐心劝他,安慰他:“几十年你创家也不易啊,如今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你也该歇歇了,享享清福了。你看这样好不好,咱还有些储蓄,咱去旅游吧?出去好好散散心,不然你会憋出病来的。”
杨晗莲、季洲瀚决意“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一举动,使得街坊邻里不仅刮目相看,而且羡慕不已,别看他俩一个“母夜叉”,一个“闷倒驴”,可是人家两口子,小日子过得多么有滋有味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