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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里的人家

贠靖2025-01-14 05:27:08

小巷里的人家

 

作者:贠靖

 

德福巷秦秉坤家的两个儿子小时候俏皮捣蛋是出了名的。

这是位于湘子庙街北侧的一条市井小巷,从巷子里穿过去,往前走不远就是闹市区的钟楼。那里车水马龙,商店、小吃店、理发店、咖啡馆等应有尽有。

服装厂就藏在不起眼的巷子里。

老秦那时候在轻工局下属的服装厂当厂长,后来又调到局里当了书记,整天在下面的厂里跑,忙得没时间管孩子。他爱人乔玉叶见了人就嘟嘟囔囔地抱怨老秦是大男子主义,生娃不管娃,把一个家全撇给了她。

乔玉叶以前在城东的毛纺厂上班,那里离市区比较远。结婚后为了方便照顾家里,她就调到了服装厂。这里离家近,效益也比毛纺厂好。

乔玉叶个子不高,长得瘦瘦小小的。

两个儿子都随了秦秉坤,从小就虎头虎脑的。他们根本就不惧怕母亲乔玉叶。让她最头疼的就是老师捎话叫家长去学校,一准是老大秦大伟又逃课了。他不仅自己逃课,还拉上老二秦小伟跟他一起逃课。要么就是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将毛毛虫放进女同学的领子里,吓得女同学在教室里大喊大叫着跑来跑去。他却坐在凳子上翘着腿,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乔玉叶气得脸都青了: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她已对这两个孩子彻底失去了信心。每次老师叫她去学校,她回来都原话转达给秦秉坤,老秦忙得走不开,就让秘书去一趟。

老秦家两个孩子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秦秉坤居然说:男孩子嘛,哪有不淘气的,等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久而久之,老师也没了脾气。那两个小祖宗该逃课还逃课,该捉弄同学还捉弄同学。主要是秦大伟比较顽皮,一身的坏毛病,上课时间居然躲在厕所里偷偷地抽烟。老师气得没辙,就将他堵在厕所里,黑着脸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现在就把你拎到秦书记面前去,看他怎么处置。第二,你不上课可以,但请你不要影响其他同学。至于抽烟,你可以回家去抽,出了学校的大门,你怎么抽都成,但在学校里不能抽!他竟痛快地答应了。

这下便轮到巷子里的人遭殃了。今天这家屋檐上的瓦片被他用弹弓打下来,差点砸到女主人的头上。隔天,那家放在门口墙角的夜壶不知什么时候被敲碎了。

乔玉叶吓得连家门也不敢出。她出去买菜,回来走在巷子里,不是这个过问:乔玉叶,你家那两个孩子,你到底管不管了?就是那个过来说:乔玉叶,我家的下水管又被堵住了,臭水溢了一屋子,家都快被淹了,你说咋办吧!

乔玉叶羞红着脸,一个劲地陪着不是。她回家来就朝秦秉坤发起了无名火:你到底管不管了,都快激起民愤了!

你猜秦秉坤怎么着,他竟不紧不慢地说:没那么严重,别小题大做嘛!乔玉叶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懒得跟你说!她认为两个儿子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在很大程度秦秉坤逃脱不了责任。

秦大伟、秦小伟坏名声在外,一度巷子里的人遇到什么被祸害的事儿,都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他们兄弟两人头上。比如胡寡妇家的芦花鸡不见了,她就径直找到他们家,进了院子四处查看着,故意抬高嗓门喊道:你说不是他们两干的还能是谁干的?我那可是正下蛋的鸡,不能说祸害就给祸害了……说着捶胸顿足嚎啕痛哭起来。秦秉坤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塞给她,并郑重其事地表示:他胡姨你放心,等那两小子回来,我一定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若真是他们干的,我定轻饶不了他们!

乔玉叶在一边不停地朝秦秉坤递颜色,等胡寡妇一走,她就过来捅一下秦秉坤:你咋不问青红皂白说给钱就给钱,那不是等于承认了她家的鸡是咱儿子祸害的?停了一会她又说:我儿子是浑,但我的儿子我了解,偷鸡摸狗的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干的!秦秉坤也说:那倒是。那你还给她钱?乔玉叶瞪着丈夫:亏你还是堂堂的书记,咋一遇到事就和稀泥,黑白不分呢!秦秉坤还想说什么,见乔玉叶气愤难平,压根听不进去,他就摇摇头进屋去了。

乔玉叶说:打死我也不相信她家的鸡是我儿子偷的!

为了证明儿子的清白,她挨家挨户去找蛛丝马迹,结果竟然在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马三平家找到了半罐子喝剩的鸡汤。这下乔玉叶便不依不饶了。她揪着马三平的耳朵,来到胡寡妇家门前,大声地嚷嚷着:凭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儿子干的,那你出来问问他是咋回事!一条巷子里住着,有这么埋呔人的嘛!

胡寡妇从屋里出来,上去就对马三平一顿撕扯。马三平抱头躲避着,小声哀求道:我就是一时糊涂,赔你还不成嘛!

不成!无寡妇气得脸都青了:我那可是正下蛋的鸡,你说你咋赔?说着上去又是一顿拳脚。马三平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苦着脸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想咋办嘛!

胡寡妇撒完了气,不好意思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二十块钱还给乔玉叶:你别见怪,是我不对,一着急便稀里糊涂地冤枉了孩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天,乔玉叶刚回到家,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巷子口的老于头就骂骂咧咧跟进来。进了院子气呼呼喊道:那臭小子藏哪儿去了?大白天的竟然耍流氓,今儿让我抓住,非送他到派出所去不可!你们当父母的不管,就让派出所替你们去管教!

这时,秦秉坤恰好回来,一听转身就走。老于头上前拦在面前不让他走:今儿好不容易等到你,你得管管呀,不能就这么走了!秦秉坤打着哈哈:真有事,你去跟他妈说吧!说罢抬腿就走。

这是什么人哪这是!老于头气得直摇头。

原来老于头的姑娘于家珍去上厕所,秦大伟不仅跳起来趴在墙头上偷偷地朝里看,还举起用自行车链条自制的小手枪朝厕所里放了一枪。虽说没伤着人,但老于头的姑娘吓得差点丢了魂,裤子都顾不得提上,就喊叫着从厕所里跑了出来。

这巷子口的人都瞧见了,你让我姑娘年纪轻轻地还怎么进出巷子,怎么嫁人嘛!老于头越说越来气:不行,秦秉坤耍滑头,但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儿你这当妈的非给我个说法不可!否则,咱就出去让巷子里的邻居给评评理!

乔玉叶眼见着事情要闹大,怕收不了场,就进屋去从案板上抓起一把菜刀,出来递到老于头面前,偏着脸往前凑了凑说:反正你是知道的,我也管不了他们,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没想到这一招还管用,老于头竟被唬住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你这不是欺人嘛!

后来的事情有点出人意料。老于头的姑娘于家珍居然嫁给了秦大伟,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秦大伟十八岁那年,秦秉坤回家来对乔玉叶说:要么让他去当兵吧,这孩子天生逆反,你越是想管教他,他越不服管。干脆送到部队上去,那是个大熔炉,我就不信淬炼不了他!

乔玉叶听了没有反对。但秦大伟穿上军装走的那天,她却躲进屋去,悄悄地抹起了眼泪。秦秉坤进来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说:去送送吧,毕竟要去一千多里外的四川,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秦秉坤扶着乔玉叶来到门口,就看见老于头家的姑娘于家珍站在巷子口和秦大伟说着什么。见他们出来,秦大伟就跑了过来,叫了一声爸妈,和他们拥抱了一下。

儿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叫爸妈,秦秉坤显然有些激动。他抿了抿嘴,红着眼上前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儿子,到了部队上好好干,希望你能淬炼成一块有用的好钢!我和你妈等着你的好消息!

乔玉叶忍不住哭出了声。你这是干什么嘛!秦秉坤说:儿子去当兵,这是好事!我高兴嘛!乔玉叶擦擦眼说。这时于家珍跟过来,叫了一声秦叔乔姨,乔玉叶响亮地应了一声。

多少年后回想起儿子当兵走的那一幕,乔玉叶不无感慨地说,那时她这一生中作为母亲最高兴的一回。

秦大伟走后,德福巷的人说,这下终于可以过几天消停的日子了。

然而,乔玉叶并未感受到片刻的清净。秦大伟一走,秦小伟就辍学了。面对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说,他说:您儿子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我一看到书就头疼。不过您二老放心,路是我自己选的,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怪到你们的头上。

本来乔玉叶寻思着,老大秦大伟当兵走后,老二秦小伟会有所收敛,把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她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老二身上,希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为秦家争光。结果老二一句不是块学习的料,就将她的希望击得粉碎。对老大她是没报多大希望的,只是盼着他在部队上有人管教,回来时能从一个坏孩子变成好孩子。

然而事情并非一帆风顺。秦大伟去了不到一年就跑了回来。按说当兵期间,新兵两年内是没有探亲假的,秦大伟却信誓旦旦地说是连队领导给他批的假,让他回来探亲。秦秉坤听了有些半信半疑,并且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了证实这种预感,他从秦大伟嘴里逼问出连队的电话打过去,结果气了个半死。

连指导员在电话里说,秦大伟找到他,说其父亲患了不治之症,想要在临终前见儿子一面。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他就给批了假。

秦秉坤听了火冒三丈,他啪地挂断了电话,从腰里抽下皮带,将秦大伟摁在地上抽得哇哇乱叫。

秦秉坤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他边打边说: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逃兵!在战争年代当逃兵是要拉出去枪毙的!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乔玉叶在旁边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对儿子说:还不快给你爸认错!秦大伟却咬着牙,始终不说一句话。

后来老于头和女儿于家珍跑了进来,于家珍一进门就扑到秦大伟的身上护住他。秦秉坤这才停了手,将皮带扔在地上。

于家珍搀起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秦大伟,将他扶进屋去。秦大伟恨恨地瞪了一眼秦秉坤,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你——秦秉坤抬起手,还想再过去教训这小子一番,老于头过来劝道:消消气吧,毕竟是个孩子,谁没个犯错的时候?孩子已经知道错了!你瞧他那像是认错的样子吗?!秦秉坤气呼呼道。

乔玉叶看着儿子身上的伤,不停地唏嘘着责怪道:瞧把孩子打成啥样了?真就下得去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他!秦秉坤仍在一边喘着粗气。

进了屋,乔玉叶和于家珍扶着秦大伟躺在床上,打来一盆热水,一边抹着泪一边给他敷着身上的伤口。

第二天,不等秦大伟身上的伤好,秦秉坤就买了去四川的火车票,将他押送回部队。乔玉叶说他是铁石心肠,秦秉坤咂咂嘴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这是为他好!

后来秦秉坤两口子才知道,儿子秦大伟那次开小差从部队跑回来是为了看于家珍。这也让于家珍铁了心,这辈子非秦大伟不嫁。她说,巷子里那帮一起长大的孩子,她最崇拜的就是秦大伟。敢作敢当你还讲义气。

人可以没本事,但不能不讲义气。

秦大伟走的时候对于家珍说:你等着,我到了部队上一定会干出个人样来,回家来接你!

秦大伟果然没有食言。那次被扭送回部队后,几年都没回家,再回来时已在部队立功提了干。他不仅把于家珍接到了部队,还从排长一路干到了连长,营长,团长,成为德福巷服装厂大院里的骄傲。

老于头逢人就说他女儿有眼光,没看错人。还说小时越是淘气的孩子长大后越有出息。

也有人说是秦秉坤用皮带抽出了一个团长。

谁能想到,少年时代那个天天逃学,趴女厕所的秦家大小子,长大后会成为两杠三星的上校团长,而且被请到学校去,给孩子们讲他在部队上的成长经历和英模事迹。

再说秦小伟,辍学回家后,竟别出心裁,把家里那辆没人骑的二八自行车找出来鼓捣一番,每天从火车站批发回一箱钟楼小奶糕,到轻工局门口去卖。气得乔玉叶捂着胸口说:儿子,你真行,你就不怕给你老子丢脸呀!他却眨着眼说:妈,我这是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挣钱,这有什么可丢脸的!

不久,秦小伟又说卖冰棍挣不了大钱,把自行车低价给卖了,买回一辆二手的三轮车,说要从火车站往市区拉人。

说来也巧,那天老大秦大伟带着老婆于家珍和儿子从四川回来,在火车站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上了车说:师傅,去德福巷,就是湘子庙街北侧的那条小巷!

知道!三轮师傅低着头说。

走到半路上,秦大伟越看越觉着拉车的师傅身影有些眼熟,便喊道:你停下,转过身来!

等他转过身来,于家珍半张着嘴差点笑岔了气:小伟——你咋又干上这个啦!儿子好奇地眨着眼说,我长大了也要像小叔一样蹬三轮!于家珍看看他有些哭笑不得:你们老秦家的人没一个靠谱的!

这一年市里新来了一位市长,是从南方一座大城市平调过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市长走马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整顿市容交通,对火车站、长途汽车站三轮车非法载客进行重点整治。据说有一个甘肃来的三轮师傅被撵得没处可逃,情急之下跳进了护城河,差点没上来。

三轮车不能跑了,秦小伟便闲了下来。乔玉叶说:这下好了,省得满世界招摇,把秦书记的脸都给丢尽啦!

秦小伟在家躺了三天就躺不住了,缠着乔玉叶说:妈,我的事你得跟我爸说说,让他给我找份事情干干!

乔玉叶听了喜出望外地问:儿子,你终于想明白啦,想找份工作干?秦小伟点点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在老子秦秉坤的关照下,秦小伟顺利进了服装厂,被安排在厂传达室。

乔玉叶心想,这回总算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了。但秦小伟干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回家来撂挑子,说他不干了。

乔玉叶不明就里,着急地问儿子:好端端地为啥就不干了?他说,每天就是坐在那喝茶看报纸,这叫干工作吗?我闲得难受!

原来是这么回事。

乔玉叶一听就乐了:我的傻儿子,这样的工作换了别人都求之不得呢,这年头僧多粥少,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工作?你管他有没有事情可干,只要按时给你发工资不就得了!

那不行!秦小伟犟着头说。

乔玉叶只得求秦秉坤给厂领导打声招呼,帮儿子换份工作。秦秉坤笑笑说:想干事情,这是好事嘛,我支持!想一想又说:不对呀,他会不会又在憋着啥坏主意?你告诉他,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别一天到晚的不务正业,又到处惹事!别说他是我儿子,他要敢祸害厂子,我照样收拾他你信不信?

信,咋能不信!乔玉叶挖苦道:你是书记,你多威风呀!巷子里谁能有你那么有本事,把儿子教育得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哪壶不开提哪壶!秦秉坤黑着脸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秦小伟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女人田红。秦秉坤问他还换不换工作,他说:不换啦!

田红的父亲是市信访局的副主任科员,母亲是工人文化宫的干部,是位根正苗红的革命下一代。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学习好,大学毕业后分到了服装厂。

秦小伟第一次见到田红,就看得眼都直了。他呆呆地站在传达室门口,隔着护栏朝她招着手。

田红初到厂里,觉得什么都新鲜。

她发现秦小伟在朝她招手,就扑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过来问:同志,你是叫我吗?有什么事吗?秦小伟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儿。

有几回,秦小伟坐在传达室里发呆,看到田红出厂来搬东西,就赶紧跑过去帮忙。一来二回的,两人便就相熟了。

田红对秦小伟的印象也不错。在她看来,这个叫秦小伟的小伙子,与她想象中的高干子弟不同,不光人长得帅气,没什么架子,还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人。至于其它的,她暂时没想那么多。

巷子口有一个卖烧饼的小摊,摊主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叫藤蔓。她以前在鸡市拐那边摆摊,后来那边不让摆,就搬到了这边。

秦小伟常到巷子口去买烧饼,每次都用油纸包了,回来偷偷地送给田红。田红咬一口看着他说:香!又问:你怎么不吃呀?他说:嗯,我吃过了。你快吃吧,我看着你吃!田红就吃吃地笑了。秦小伟觉得她笑起来更好看。

有一阵子,田红家里有事,没来厂里,秦小伟就像丢了魂,上班心不在焉,下班回到家也无精打采,倒头就睡。

乔玉叶是过来人,她把儿子从床上拽起来,打量着他问:儿子,快告诉妈,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秦小伟一开始不说,但经不住他妈乔玉叶的再三追问,就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坦白了。乔玉叶听了眉开眼笑:看来我儿子真是开窍啦,要谈恋爱了!你放心,这事交给妈,妈明儿就托人去打听打听,看这姑娘是什么来头。我儿子能喜欢上她,那也是她的福分嘛!

乔玉叶说话总是带着几分优越感。秦小伟有时想,是不是服装厂大院里出来的人都这样?

在打听清楚田红的来历和背景后,乔玉叶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这简直就是天赐的缘分嘛!丈夫秦秉坤一回到家她就忍不住把这事跟他说了。秦秉坤听了也很高兴,过来盯着儿子说:行啊臭小子,有喜欢的人啦!不过我告诉你,既然喜欢人家,就得好好待人家,不能辜负了人家,让人戳咱老秦家人的脊梁骨!那样的话,我决轻饶不了你!

放心吧爸,秦小伟说:您儿子我是那样的人嘛!

小寒刚过,巷子里就热闹起来,卖风筝的,糊灯笼的,吹糖人的,把逼窄的小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秦大伟从部队打来电话,说过年要带着老婆于家珍和儿子回家来探亲。乔玉叶一听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老头子,真是喜上加喜呢!她附在丈夫秦秉坤耳边问道:你说要不要把那姑娘请到家里来,一起热闹热闹!

秦秉坤说:当然要得啦!

田红头一次来家里乔玉叶就对这个看上去既长得漂亮又有教养的干部家庭岀身的姑娘十分满意。她上下左右打量着田红说:你瞧这姑娘长得多齐整,坐在那文文静静的,说话也慢声细语!对了姑娘,回去一定问你爸妈好,就说我和老秦请他们有空来家里坐!田红低头摆弄着辫子,礼貌地点点头。

秦大伟回来后,借着过年的喜气,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秦小伟和田红的事就算定了下来。

田红的父亲田安民在市里的信访局工作,曾处理过不少棘手的群体性上访,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但在秦秉坤面前还是显得有些拘谨和局促不安。

秦大伟不到五岁的儿子秦小宝倒是一点都不岔生,他老是黏着田红这个未来的小婶给她讲故事。于家珍还从包里掏出一条丝巾送给田红,田红围在脖子上说:谢谢嫂子!

瞧你,跟我还客气个啥,于家珍说:马上就成一家人了嘛!

过了年,田红就被从车间调到了厂团委,作为团干部加以重点培养。秦小伟还在传达室上班,每天早晚两班倒。遇到轮休没事干,他就骑着自行车在巷子里兜风。见他跌跌撞撞地过来,巷子里的人吓得大老远就躲开。

秦小伟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拉小提琴。午后的斜阳下,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背靠着被人摸得油光发亮的门鼓石,闭上眼一遍接一遍地拉着《喀秋莎》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秦秉坤从外面回来,下了车后走过来,看着儿子皱皱眉头说:难听死啦,别拉了!

秦小伟睁开眼看着他:难听吗?又不是拉给您听的!他内心深处感到欣喜和自豪的是,田红这个理科毕业的大学生,她也喜欢小提琴,并且夸秦小伟拉得好听,说他身上有音乐家的细胞。

在五一节到来之前,乔玉叶就忙着张罗儿子秦小伟和儿媳田红的婚礼。她早早地就催着他们去东大街的老照相馆拍了结婚照,又找人把老大秦大伟以前住的那间房子腾出来粉刷一新,添置了一些家具。

关于结婚宴请,她和秦秉坤商量,就放在服装厂的小礼堂。那里边亮亮堂堂的,能容纳四五百号人,既省事,又有面。

开始秦秉坤不同意,担心有人说他以权谋私,占公家的便宜。后来乔玉叶说,就只是借用一下场地,所有花销费用都是自己掏,他才勉强同意。

秦小伟的婚礼服装厂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都来了。在一片恭维声中,人们都一致看好这桩婚事,说这才是门当户对的天赐良缘。

婚礼上,从头到尾,田红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秦小伟也暗自庆幸自己能娶上这么一个温柔漂亮的媳妇。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秦小伟觉得这话一点不假。和田红生活在一起后,他慢慢地发现,这渴望已久的婚姻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

首先他和田红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差距。田红受过高等教育,做什么事都计较细节。比如在家里要坐有坐姿站有站姿,与人交往,要注意着装和仪容,说话要注意分寸。还有,晚上睡觉前要刷牙洗澡,否则不能上床。开始小两口还有点新鲜感,田红说什么秦小伟都顺着她。但没过多久,他自由散漫的秉性就暴露出来。并且他觉得田红的要求有些过分,开始有意抵触。田红说睡觉前要刷牙洗澡,他偏偏不刷牙不洗澡,回到家倒头就呼呼大睡,怎么叫都不起来。

小两口开始在屋子里小声地争吵,吵完后便背靠着背,谁也不理谁。当着秦秉坤和乔玉叶的面,田红对秦小伟还是客客气气,表现出很关心的样子。但进到卧室里就拉下脸,两人剑拔弩张。对此秦小伟心里很是不爽。他心想,我娶你回来是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不是让你给我脸色看,时时处处管着我。我就这个样子在这城墙下的巷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行了,哪来那么多的条条框框!

见说服不了秦小伟,田红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他,要么借口工作忙,晚上住在厂里不回来,要么就回娘家去住,十天半月都不回一次家。

小两口之间的摩擦乔玉叶早已看出了一些端倪。背过儿媳妇,她劝儿子顺着点她,去和她说说好话,把她给接回来。秦小伟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反而觉得田红不回家才好,没人管束他才过得舒心。

遇到爸妈不在家,他一个人天不收地不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饿了就去巷子口买只烧饼。没人说他不讲卫生身上有味,也没人说他吃东西嘴巴吧唧得太响。

田红那边也一肚子的委屈:我都是为他好,他却一点不理解。她已对秦小伟彻底失望,开始审视她和秦小伟之间的这段婚姻,是不是太过草率,做错了选择。

曾几何时她想改变他,但现在看来无异于对牛弹琴。而要让她为了两个人在一起去迁就他,放弃生活的底线和原则,她又做不到。她感到很痛苦。她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局,那就是离婚。她知道父母是不会同意的,厂里也会有闲言碎语。可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两个人既然过不到一起,与其这样旷日持久地相互折磨,还不如早早地分开,那样的话对彼此都是一种解脱。

后来田红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和秦小伟去厂门口的咖啡屋心平气和地谈一次。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她试探性地说出既然过不到一起,谁都不愿让步就分开那句话时,抬头看了一眼,秦小伟脸上居然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他反而长长地舒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道: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这让田红多少有些伤心。

那个时候,田红刚被提拔为厂团委书记。在离婚这件事上,她有些左右为难。这一点秦小伟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站起来,伫立在午后的夕阳下,抻了抻懒腰,大度地说道:你别为难,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你的错嘛。还是我去跟他们说吧,就说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过了,提出分开。田红看了看秦小伟,低着头没说话。

听儿子说要离婚,乔玉叶吃了一惊,气得差点眼珠子掉在地上。她将儿子拽进卧室,小声逼问道:你说,是不是她变了心不想和你过了?不是。秦小伟说:是我提出来的。我不信!乔玉叶说:当你妈是傻瓜呀,你那么喜欢她!

真是我提出来的,秦小伟说:跟她在一起太累,我不想跟她过了。

那也不行!乔玉叶说:你当婚姻是儿戏呀,说离就离!一点也不让我和你爸省心!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同意!

其实儿子和田红之间的矛盾乔玉叶心里是有数的,只是她一直认为年轻人之间有点磕磕碰碰是正常的,不至于闹到离婚这一步。

秦秉坤回到家,乔玉叶把儿子要离婚的事和他摊了牌,他也很吃惊,将儿子大骂了一顿,又打电话把田红叫回来。他指着儿子神情暴躁地对田红说: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我来管教他!田红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会是这样?秦秉坤气得直叹气。

田红和秦小伟离婚这件事在德福巷引起不小的震动。

田红离开秦家的时候,乔玉叶送到门口,拉着她的手说:孩子,这里还是你的家。你要想回来了,这个家随时欢迎你!说着扭过脸去低头走进了院子。

田红拉着一只箱子,一脸茫然地走出了德福巷。走到巷子口,她停下来,转过身,朝巷子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满打满算,她嫁到秦家,差一个礼拜,还不到一年。这桩被巷子里的老少爷们一致看好的美满婚姻就这样无疾而终,走到了尽头。人们在扼腕叹息的同时,都将他们离婚的过错强加在田红身上,说她就是个势利的女人,当初嫁给秦小伟一定是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是看中了秦秉坤手中的权利,现在目的达到了,她就背叛了婚姻,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秦小伟。

尽管秦小伟一遍遍地解释,人们还是表示不相信。

在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后,田红一直在外面独自居住,始终没有再婚。

而秦小伟似乎并没有因离婚而遭受到任何打击和痛苦。在他和田红的这场婚变中,他始终处于被同情的境地,被看作是一段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实际上秦小伟并不这么认为。离婚后他就像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儿,很快又恢复了自由散漫的单身生活,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巷子里兜着风,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人们都说他受了刺激。又把愤怒一股脑发泄到田红的身上:这个没良心的、忘恩负义的女人,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天,秦小伟拉着巷子口那个陕南来的卖烧饼的女子藤蔓的手,把她拽到秦秉坤和乔玉叶的面前说:爸妈,我,我要和她结婚!

秦秉坤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报纸,他抬眼看看儿子没说话。

你说什么?乔玉叶打量着眼前这个长相一般,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摇着头说:不行,坚决不行,我不同意!老秦,你,你也说句话呀!

秦秉坤仍低头看着报纸,没说话。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女子弯腰鞠了一躬,掰开秦小伟的手,转身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

藤蔓——秦小伟想要去追,乔玉叶叫住他:回来,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快说,您是不是同意了?秦小伟嬉皮笑脸地问。你想都别想!乔玉叶说:你趁早给我打消那个念头!她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嗓门小声道:儿子,你是不是傻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妈跟你说,你千万别破罐子破摔!你,你就是找也找一个门当户对,条件相当的呀。她,她比你大四五岁,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孩子!我,我和你爸,我们坚决不同意!

秦秉坤这会放下报纸,咳了一声,看看儿子又看看乔玉叶说:有话好好说嘛,急什么!再说了,就他那样,能有人愿意跟他就不错啦!

妈,您听听,还是我爸说话有水平,不愧是当领导的!

你爸就这样,一遇到事就装好人,不讲原则!乔玉叶生气地扭过脸去。秦小伟又过来抓住乔玉叶的胳膊摇晃着,小声乞求道:妈,您就成全了我们吧!我跟您说,她不光会打烧饼,人还好,我跟她在一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点压力都没有。还有,你看啊,她不是有个儿子吗,我跟你说,那小子可聪明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那也是别人的孩子,跟我们没关系!乔玉叶厉声道。

怎么就没关系了?我们结了婚他就是我的孩子嘛,秦小伟眨着一对小眼睛,笑嘻嘻道:您瞧这多好呀,不光儿媳妇有了,连孙子都有了!

你——乔玉叶气得甩开儿子,瞪着他:你是不是真傻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着四六的玩意!乔玉叶说着抬脚去踢,秦小伟吓得拔腿就跑。

不管乔玉叶愿不愿意,秦小伟还是铁了心要和藤蔓在一起。

每天早晨起来,太阳照进巷子口,人们就会看到藤蔓和往常一样,推着三轮车过来,搬下车上的东西,然后开始打烧饼。儿子在一边低头玩耍。秦小伟这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和她打声招呼,就站在巷子口,敞开嗓门朝进出巷子的行人吆喝着:烧饼,又酥又香的秦嫂烧饼!

藤蔓抬起头,笑吟吟地看一眼他,又看看儿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秦小伟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巷子里的人却摇着头说,可惜了,都怪那个田红,她一走了之倒是安生了,却把秦小伟害惨了,他一辈子都毁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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