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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悟(外一篇)

马宝山2024-09-05 16:06:49

觉悟(外一篇)

 

作者:马宝山

 

司空曙,字文明,河北永年人。唐大历年间考取进士,先是做个小文官,后任拾遗职、县令。晚年进入西川节度使幕府,任水部郎中。

司空曙一生就两个爱好,一是作诗,二是寻山访僧人。

这一天,司空曙进山,看望他的老友衡岳隐禅师的。司空县令走进山门,恰在此时,禅师背着禅袋走下台阶,迎面见是司空曙,便笑道:“司空县令又与贫道论法来了?”

司空曙揖拜过说:“有些日子没来了,想禅师的山茶呢。”

禅师拉住司空曙的手:“我这里有更好的茶,那要等到下晌才喝。你先与贫道下山化缘去吧。”

司空曙无奈与禅师一起下山。他们渡过一条小河,来到一个小村。在村口见一个汉子背着一个老妪匆匆走,被禅师叫住:“霍屠,哪里去?”

汉子一愣,忙笑着说:“老娘病了,瞧郎中去。”说着神色匆匆走了。

汉子四十多岁,面相恶。司空曙对禅师说:“这个汉子面相显恶,却有一片孝心啊。”

禅师不屑地“哼”一声:“他有什么孝心,一个恶徒。他哪里去找郎中,他要把老娘扔进山里去哪。”

“岂有此理?”

“不信?你等着下午看。”

霍屠背着老娘走了很久,来到山下一潭水边。母亲说:“儿啊,娘口渴,喝一口水再送娘进山吧。”儿子放下娘去取水。他在水潭边蹲下来,只见水中一片荷叶,上面一老蛙安闲地卧着,荷叶被四五个幼蛙推着在水里漂游。霍屠看得呆了,也看出一丝人性。虫蛙都知道报娘恩,自己却……他狠狠扇几下嘴巴子,跑到娘面前,再背起来说:“娘,潭水冰冷,咱们回家,儿煮茶给娘喝。”

……

下晌,司空曙与禅师在禅房里喝茶。忽然霍屠汗流浃背,背着老娘气喘吁吁来见禅师:“师父,救救我这个作孽的逆子吧。”

“阿弥陀佛。”禅师道:“自作孽,自去救,别人怎么救得了你呀。”

霍屠带着哭腔求禅师说:“我怎么去自救啊?”

“孝敬你娘,养老送终。”

禅师在寺院腾出一间屋子,让霍屠和老娘住。叫霍屠天天为老娘端茶倒水喂药侍奉。可惜老娘七天后就去世了。霍屠安葬了老娘,问禅师:“我已经为娘养老送终了,罪孽可除?”

禅师说:“你一身罪孽,七日何除?”

霍屠眼睛又红了:“就没有办法去除我的罪孽了?”

“有!”禅师说:“我叫寺里塑像师傅,按你母亲模样塑泥像一尊。你每天早晨在娘的塑像前跪拜一个时辰,晚上再拜一个时辰,早晚敬拜。等你母亲塑像哪天感动得眼睛流泪了,说明老娘原谅你了,你的罪孽也就去除了。”

一年后,一个雪天,司空曙再一次光临寺院。他一进院子,只见一个院工正在院子里扫雪。他先是扫出一片空地,将一把一把谷物撒在空地上,一声哨响,寺院四周树上的鸟儿“呼啦啦”飞过来争抢吃地上的食物。院工再一帚一帚扫雪,一直扫到司空曙脚下,抬头见是司空县令,急忙礼让:“大人来了,快请。”

院工是霍屠,却与一年前的那个恶相判若两人,眼前的霍屠满面笑容,一脸慈祥。

司空县令笑了笑,别过霍屠,走进禅师的禅房。一壶新沏的山茶,正袅袅飘香。

“来啦?”禅师看着一身霜雪的司空曙说。

司空曙一心想的是前后判若两人的霍屠,奇怪,怎么变化这么快呢?问禅师:“霍母塑像流泪了?”

禅师呵呵一笑:“一个泥塑怎么会流泪呢?我让霍屠天天跪拜,是想让他天天去反省反思,让他铁石的心肠变得柔软。善良慈悲占据他的心灵,心中恶魔自然就驱除了。心中充满了阳光,脸上必定灿烂。”

“领教。”司空曙拊掌大笑:“大师神也。”

司空曙和禅师交往多年,与其他僧道也是多有往来,写下许多给僧人道士的诗章,如《云阳寺石竹花》《题凌云寺》《遇谷口道士》等等。其中《赠衡岳隐禅师》一诗为晚年作,传播甚广:拥褐安居南岳头,白云高寺见衡州。石窗湖水摇寒月,枫树猿声报夜秋。讲席旧逢山鸟至,梵经初向竺僧求。垂垂身老将传法,因下人间遂北游。

一个春天,司空曙又来寺院,和禅师在寺院后面的小山上走走。司空县令说:“我怎么听见这满山的小草在私语,满坡的黄花在歌唱啊?”禅师抚掌大“呵呵”一笑:“一念觉悟,万事花开。大人明心见性,悟道了,悟道了。”

 

太极

 

两年前,韩愈在朋友那里抄录到一首诗:楚血未干衣,荆虹尚埋辉。痛玉不痛身,抱璞求所归。读过有一种颤寒的感觉。便揣摩作者应该是个棱角突兀而旷达散淡的人——这个人叫孟郊。

韩愈想,遇到此君应该做个好朋友。

贞元元八年,韩愈进京赶考,住在墨子街一家客栈里。墨子街不少客栈、会馆都住进一些进京赶考的学子。有住一两个月的,也有住三五个月的。说是备考,其实大多人是在京城托门子,千方百计拜朝官做门生,走应试的捷径。韩愈在客栈住了二十几天了,天天闭门读书。他发现楼上一间屋里的书生,也是天天闭门读书,门上还贴着“君子勿扰”四字谢客。韩愈问堂倌,楼上那人是谁?堂倌告诉他,“湖州孟郊”。

韩愈兴奋不已,立即上楼,看到门上四字却犹豫。几次三番终于去敲门,半晌,里面才有应声:谁呀?

“我,请开门吧。”

又一小会儿,门开了一条小缝,见是陌生面孔,指一指门上“君子勿扰”四字。韩愈一笑,背诵:痛玉不痛身,抱璞求所归。孟郊一愣。他的这首诗流传并不广呀,这人怎么就能背诵得来呢,问:“先生你是?”

“河南韩愈。”

孟郊敞门迎客:“啊呀呀,退之(韩愈字),昌黎(韩愈别称)先生,失礼,失敬了。”

初次见面,二人谈得甚欢,只是韩愈有所顾忌不敢久坐,不到半个时辰就下楼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韩愈叫厨房给孟郊每顿添了两道菜,还时常送些水果上楼。

这样一个月就过去了。在临考前一天,韩愈想休息放松一下。一早上楼找孟郊,约他一同游莲花寺。

他们在寺里游览,再拜过菩萨,出寺门。只见一株柳树下一个算命先生打招呼:“两位学子,求过菩萨了,不求一卦吗?”

韩愈站住:“先生怎么就知道,我们是赶考的学子呢?”

算卦的先生指了指身后的招幡,上面写着“刘半仙”。韩愈呵呵一笑:“哦,是神仙啊。那就给我们卜一卦吧。”

韩愈先报过生辰八字,先生掐算一番:“年轻人,好命相,一考中的。”先生再问孟郊的生辰八字,孟郊说:“命里有则有,命里无算也没有,听天由命吧。”说着就拉住韩愈的胳膊要离开。韩愈将几个铜板放在卦案上,紧走几步赶上孟郊。孟郊说:“一个江湖术士,你也相信?”

贞元八年的进士考题为“不迁怒不贰过”。韩愈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的试题竟与上一年的试题一样。上一年他做过,却被考官陆贽看后掷之一侧。韩愈没有犹豫,一字不改地再把旧作写在卷面上。这一次阅卷的还是陆贽主考官,看后,感到此卷似曾相识,他又看了一遍,拍案叫绝,说道:“好文章,完全是古文风格,没有一点骈体文的味道,若不细看,差点埋没人才呢。”

韩愈考中了进士,还名列榜首。遗憾的是孟郊没有考中。直到贞元十二年,孟郊46岁,第三次应试,才进士登第。几年后,朝廷任命孟郊为溧阳县尉。这时候,韩愈已经是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了。

赴任前,两位诗友再游莲花寺。他们刚到寺院门外,被柳下那位算卦先生喊住:“二位是来寺院上香还愿的吧?”

“您怎知道?”韩愈呵呵一笑问。

先生也是呵呵一笑:“你们一个官场直步青云,一个新榜提名,不该上香还愿吗?”

“到底是神仙,法眼通透。再给我卜一卦吧。”韩愈坐到卦案前。先生不问生辰八字,直接掐算,说:“您的官运刚刚开启,官是有你做的。只是是非口舌不少,须处处小心才是啊。”

韩愈掏出几枚铜板放在卦案上就走进寺院了。

孟郊自然是不算的。

第二天,孟郊上路赴溧阳做县尉去了。

性格孤僻寡合的孟郊很不喜欢官场虚与委蛇那一套,心也不放在政务上,常常相约一些文人骚客到城外一个叫投金濑的水域、泽畔行吟,徘徊悱恻,以致曹务多废。惹得县令很不高兴,另请他人代做县尉的事,也把孟郊的薪俸分一半给那人。孟郊穷困至极,没有几年就辞去溧阳县尉一职,再返长安。这时候韩愈的官职更高了,已晋升为史馆修选,正兴致勃勃为朝廷编撰《顺宗实录》呢。

孟郊来长安,与韩愈一起第三次游莲花寺。已是史馆编修的韩愈由一帮侍从陪伴着,阿谀奉承不绝于耳,令孟郊很是不爽。一到莲花寺门口,孟郊就说:“我在外面坐坐,你们去吧。”说过就走到柳树下面。

那位算命先生还在这里摆案,见是孟郊,让座。孟郊说:“先生在这里算命有多年了吧?”

先生伸出三个指头:“三十年啦。”

孟郊呵呵一笑:“半个甲子啦,给千百人算命,不知道是否给自己也算过命啊?”

此话有些刻薄,先生却不计较:“不管给多少人算命,其实算的就是两个字,命运。命运是啥?也是两个字,得与失。得到的不一定就得到,失去的也不一定失去。得与失都是一时的,互为转化,就像太极图里的黑白鱼,转啊,转啊,怎么转都是一黑一白,一上一下。”

先生的话,真是说到孟郊心里去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都翻出来,堆到卦案上。先生急忙制止:“先生,你我随便说说,怎能收您的钱呢。”

算命先生的话不仅慰藉了孟郊的心灵,也受到人生启发。后来孟郊虽然也任过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等官职,却“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一生写下五百多首诗,流传至今。

韩愈很是赞赏孟郊的诗,评价说“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

元和九年夏末,孟郊暴疾,卒于河南阌乡县,终年64岁。韩愈等友人凑了几百贯钱将孟郊安葬于孟津凤台。

韩愈专门写诗,以追念诗友:

 

孟郊死葬北邙山,

日月风云顿觉闲。

天恐文章浑断绝,

再降贾岛在人间。

 

说来,韩愈官至吏部侍郎,官职够大了,官也做得不错。身后却很少有人记得那个吏部侍郎大人,可是人人都知道,唐朝有位伟大的诗人,叫韩愈。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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