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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为什么会飞

七月2024-08-21 16:27:40

鱼为什么会飞

 

作者:七月

 

鱼。

无数的鱼拥挤在河道,河面宽阔无比,层层叠叠的鱼像末日的鬼,拼命向前游。河坝拦不住人,大批大批的人往河岸跑,拿着网兜去网鱼,欢喜雀跃,满载而归。

我在哪,我在高高的土坡上,被古怪的鱼砸中。无数的鱼从河里飞上来,黄土地上堆满鲜活的鱼,还在吐泡泡。我也被鱼弄得心神不宁,急忙跑下去,走到河岸要去网鱼,可那些鱼大的吓人,河水幽深,那些鱼像远古生物,沉淀在凝滞的水里,是固态的,是诡秘的,不是鲜活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甚至,我觉得那些鱼像化石,已经死在河里。死了的?那跳到土地上的又是怎么回事?我害怕极了,压根不敢捕捞。周围的人潮爆发一阵一阵欢呼,声音震耳欲聋,有人大获丰收,背着满满一网兜的鱼往家赶。有人捕捉到通体金黄的鱼,神色怪异。

突然,河底涌出一条巨大的鱼,整个河面几乎要被它占满,而它镇定自若朝前方游去。狂热的人群被它的身形所震慑,一时间寂静无声。有人在喊,捕它!捕它!这句话像个难解的咒语,众人立马追逐那条鱼,我愣在原处,阿生问我,要去吗?我的心跳动地极快,筛子抖落般震颤无比。好疼。天空绚烂异常,深紫色无穷蔓延。整个天际如同魔窟,幽深诡异,唯有那条鱼闪着橙黄的光,如同一柄利剑,直插黑暗。

我捂住了嘴巴,天空也有一条鱼,比河面那条还要大,它在追赶?我拉住阿生,声音发颤,一条鱼在追另一条鱼。阿生不解,只有这一条鱼,哪里还有鱼?他看不见,我却看见。那条鱼是在捕捉河里的鱼吗?我诧异,惊恐。那条鱼如同迟暮老人,安静沉稳,但却具有威慑力。不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河里的鱼,丝毫不理会岸边的人,急速劈开水面,像莫名远方前进。而天空那条鱼似乎在引着那条鱼朝远方前行。

突然,河里那条鱼跳出河面,它在空中华丽地打了个转,变成女人,身形窈窕,又倏地坠落河里,成了一条鱼消失不见。天空的鱼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尘世的人,随即消失。天空一下明亮。

阿青将这段文字记录在发黄的信纸上,只给阿生看过。阿生是阿青的男友,十八岁的少年,肤色白净,窄脸,浓眉,褐色眼球,非常潇洒文雅。

 

林村捕鱼为生,鱼鲜活肥美,一筐筐新鲜的鱼送往镇上的饭庄。饭庄的鱼做得极好,滋味鲜美,许多外地食客都慕名而来,尝一口河鱼的鲜嫩。林村的渔民生活安逸,有外乡人眼馋,也来此地捕鱼,但却一无所获,而林村的人,只要轻轻松松去撒一张网便可捕获大量的鱼。 于是,有人疑惑是林村人捕鱼技艺高超,特来偷学捕鱼技术,结果败兴而归。这里的鱼很古怪,似乎是失去意识的生物,当地渔民并不聪慧,他们仅靠着一艘渔船,几张编织的网便可捕捞大量的鱼,要说技术,他们是一点都没,全靠天意,而这天意又异常懂人心,河水下似乎有巨大的鱼群,不管如何捕捞,都不会枯竭。

这是一个诅咒。靠在躺椅上的女人披头散发,面容古怪,一双鹰眼牢牢钳住你,一张嘴就是烂牙齿,阴湿酸腐的气味。她喃喃自语,是诅咒,鱼是你们的,死亡也是你们的。不要怕,都会进入河里。你们是河的孩子。她笑了,脸上的肉垂挂,像失去弹性的皮球,松垮落在嘴边,使得一笑更为可怖。阿青从她身边过,她突然止住笑,你是鱼的孩子,你是鱼的孩子。她伸出手来,枯树般潦草干瘪的手掌在阿青额头上抚摸,阿青吓得跑开,跑出很远后再回头看,老女人已经转身进了屋。

林村是聚集的村落,唯有她被遗忘在河的对岸。没人知道她的年龄,有人说她已过了百岁,有人说她不过刚过五十,是面容苍老显得年纪大。她是通灵者,村里有小孩受了惊吓,会去找她喊魂。十分灵验。除此之外,阿青对她一无所知。

 

父亲不愿捕鱼,日子清贫。在阿青五岁那年,他去城里学手艺,回村后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木床,木椅,木桌,颜色清亮、触感细腻。父亲沉默寡言,做木匠时常常会先抽一袋烟,等一袋烟抽完,父亲起身,对着木材大砍大切,细细刨光。阿青趴在一边,阿爸,为啥不捕鱼了?

阿青不理解父亲的心思,鱼在林村就像是源源不断的财富,只要一张破网就能捕捞,父亲却舍近求远,学木匠,木匠又苦又累,赚的钱也少。父亲冷着眼看阿青,神色不明。如果你妈还在,她会懂我的。父亲说完后,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天。

阿青没有妈,妈是哪天不在的呢?父亲讲过,是生了一场病。女人生孩子是闯鬼门关,命硬的就能挺过来,活到老。命不行的可能生孩子就会死,还有一种,是生了孩子后,体内已有病患,这种病会在某一刻带走生命。

阿青,你妈就是这一种。她走的时候你不过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你撒谎!阿青大喊,妈不是生病死的,她是消失。在一个夜里消失了。

阿青,你听谁说的?父亲起身,面露愠色,抓住阿青细白的胳膊,阿青,你是不是去见那个女人了?

阿青被父亲扯得生疼,她用力甩掉父亲的手,跑了出去。

 

阿生,我今年十六了。阿青靠在阿生怀里。她裸身对着阿生,萌出的乳房贫瘠拘谨。阿生,能带我走吗?她轻轻问道,心底怅惘极了。阿生靠在草堆上,转过头看阿青,一双眼睛像被碎钻填满,闪烁夺目。阿青伸出手抚摸阿生,不要用这样的眼睛看我,带我走吧,阿生。阿生低垂着头,再等等,我的钱快要攒够了,离开林村,我们去镇子上。

横陈在草堆上的肉身。肤色白净,异常清瘦。阿青将一张小脸搭在阿生的胯间,尖锐的胯骨顶得阿青下巴发痛。阿青龇牙,阿生抱歉极了,起身抱住阿青,是不是磕疼了?满眼歉意。阿青突然鼻头发酸,不知为何?来自一个男人的清瘦,让她有了心头发紧的疼。她在疼惜。一旦疼,就容易哭。泪腺发达导致她满脸泪痕。阿生更是不知所措,将小小的阿青搂在怀里。

阿生捕鱼比同村人都厉害,他捕的鱼多且大,清晨出去,傍晚回来,满满当当一袋银元。阿青在家陪父亲做工,帮父亲打下手。父亲对阿青说,阿青,我晓得你喜欢阿生,你想等他娶你,不是爸爸棒打鸳鸯,实在是阿生家底太薄,你过去是要吃苦的。父亲刨木头,一字一句说着。阿青手里的活停下了,阿爸,阿生说过会攒钱,攒够了钱就会来娶我。

阿爸,不会少你三节烟酒的。阿爸,阿生会孝顺你的。阿青擦了擦脸上的汗,我不会不管阿爸。

阿青十七岁那年,父亲将她嫁给隔壁村的董成。粗劣的白酒,让阿青的父亲与董成的父亲谈成儿女亲家。董成父亲是屠夫,自家有肉铺,田间有地,家境殷实。

阿生,阿生,阿青捂住胸口躲在轿子里哭。她是待嫁的新娘,却没了明媚的颜面。满脸倦容。阿生追着轿子,阿青,阿青。渐渐,阿生脚力不支,倒在地上。可怜的阿生攒了钱,却在一个夜里被人系数偷走,凋敝的屋内,阿生气得嚎啕大哭。阿青像一缕烟,飘走了。

你是鱼的孩子,鱼的孩子。阿青。阿青。

谁?阿青从梦里惊醒,脑门尽是细密的汗。旁边的董成鼾声如雷,阿青起身偷摸来到门外。

月光寒凉,四下寂静无声。耳边一直重复:鱼的孩子。

还得回去找一下那个女人。上次未说完的话,至今仍让阿青心有执念。通灵者,她是通灵者,阿青还记得。

进了屋内,女人挑亮油灯。陈设简单,唯有一尊佛像静静靠在桌上,蒲团被雨水打湿,红色丝线缠缠绵绵沁出凄艳的红。我有名字,苼尧。女人将头发懒懒挽起,拢起膨大的发髻。

你想要知道什么?苼尧凑近阿青,盯着她鼻尖看。

我的命!阿青抬头说道。

苼尧笑了,你不怕我是疯子。你怎么敢一个人来找我?油灯下的老女人根本不老,异常美艳。

在黑夜里,她焕发青春,变得妩媚,与白天的模样天壤之别。

阿青咬着嘴唇,我妈在哪?

苼尧伸出手,抓住阿青的手掌仔细摩挲。

你没有命。你没有掌纹。你不属于这。你的妈活着,也死了。

一堆难以捉摸的字,堆成奇怪的话。

阿青打掉苼尧的手,不是,你在胡说些什么?不要装神弄鬼,告诉我,我的命是怎样的,我妈还活着吗?

苼尧闭着眼,在河里有一条金色鱼。非常漂亮。它,说到这时,苼尧突然睁开眼,凑近阿青,河底的鱼活着,但随时可能会被捕杀。

回去吧,别告诉任何人,你来找过我。你的妈没死。这个村子有捕不完的鱼,杀不完的鱼,早晚有一天,会有报应!这是诅咒!

有个传说,少女祭祀河神。苼尧浅浅笑了一下,随即关上门。

阿青被推出门外。少女祭祀?

 

阿青不喜欢董成。董成是个屠夫,满手荤腥。人高马大,爱吃肉,猪耳猪下水,通通滚下肚,喝两斤白酒,打着酒嗝就要来和阿青睡觉。阿青害怕极了。董成不懂阿青的心思,他的情爱浅薄无根,无非古老低贱的性欲。阿青怅惘,无数的夜里想到阿生。阿生深邃灼热的目光,像一贴膏药,缓着阿青心底反复撕裂的伤。

阿青回到林村看父亲。父亲依旧做着木匠,父女俩没有过多寒暄。阿青心底怨恨父亲,不愿吐露心事。倒是父亲先开口,和董成过得可好?阿青气的大哭,他有口臭,人也不爱干净,一双手尽是,肉的荤腥味,人也胖,怎么看都是一大块,躺在床上,鼾声如雷,我这辈子是造了啥孽,要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爸爸,你害死我了。阿青扔掉了木头,背对父亲嚎啕大哭。

父亲沉默,过了片刻,他家日子还是好过的。你一日三餐是不愁的,真要跟了阿生,可能吃饭都成问题。

阿爸,阿生呢?阿青问。

阿生还在林村,他捕鱼呢。他的钱,就是攒着娶你的钱,被小偷偷了个精光。这是命,阿青。你和阿生没有缘。

阿青抬头问,阿爸,林村的鱼为什么捕不完?少女祭祀,你听过吗?

父亲沉默了。手中的烟袋也收起,他蹲靠在墙角,阿青,有些事是该和你说了。

 

往上数五代,不,不止。我记不清了,阿青。林村捕鱼是习俗,年轻的女人织网,男人出外捕鱼。鱼养活了林村男女老少。鱼比现在还要多,捕鱼的人从早到晚,那条河每天都有无数的鱼被捕捞。

贪欲过盛,势必引来灾祸。有一天,所有的渔船皆被河水打翻,鱼没有捕捞到一条,渔民大半被河水吞噬。活下来的渔民惊骇不已,大喊,有鬼。

神婆奔走,是河神!河神动怒了。鱼捕不到,河水倒灌,淹了村庄,人成了浮木,漂在水面上。

人跌跌撞撞往高处跑,躲在莽莽苍苍的丛林里,瑟瑟发抖。脚下的村庄已成汪洋大海。三天后,河水倒退,村庄显现,房屋塌陷,牛羊尸体散发腐臭。

神婆带着村民朝河叩拜,摇铃祈求神灵怜悯。

神婆摇铃走入河中,与神灵对话。

少女祭祀。渔民的贪欲带来灾难,唯有用少女祭祀才能平息神灵怒火。

春天时,年轻的少女躺在竹筏上顺河而下。河有个奇异漩涡,一旦到了那,少女连同竹筏全部消失。一年一个。

河神保护了村民。鱼渐渐变多,而且肉质细腻,鱼被送往饭庄,煎炒煮炸,滋味好极了。

阿青啊,人总有无穷尽的贪欲,这是人性劣根处。一旦撕开口,纵然你再想去缝补,都是枉然。

妈是祭祀少女?阿青颤颤问道,但转念一想,不,少女会被河神带走,那就不会有自己。自己从哪里来?

父亲意味深长看着阿青,阿青,你不是我的孩子。虽然你与我有眉眼相像之处,但你的精魄却来自河底。

你妈是唯一活下的少女。河神没有卷走她,竹筏把她送到下游。活下的少女无人敢娶。谣言四起,说你妈是被河神验过身,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所以遣返。空穴来风的事情。第二年,又送了一个少女,少女被漩涡吞噬。我想了想,娶了你妈。结过婚的女人,河神是不要的。我害怕,有一天,这群愚昧的人会将你妈再次送进河里。

你妈在夜里起身,摸到河边,将半个身子躺进河里。我被吓得不敢出声,她面容沉静,双目紧闭,丝毫不知自己的行为。第二天,我问她昨晚的事,她却一脸茫然。可一到夜里,她就会往河里跑,闭着眼躺在河里,像浮尸。河水轻柔,像无形的手托举着她,她竟沉不下去。

她生下你后,在一个夜里跑进河里,直直地沉了下去,无影无踪。河神不会放过少女,你妈终究还是被带走了。

阿青,所以,我再也不想捕鱼了。如果没有这么大的贪欲,就不需要用少女去祭祀。

阿爸,现在还有祭祀吗?

没有了,现在讲文明了,神婆也死了很多年。

哦。

 

阿青怀不上孩子。董成与阿青坐在饭桌两侧,董成脾气暴烈,对阿青破口大骂。阿青有难解的心结,没有孩子更好,她压根不需要孩子。阿生像根刺,扎在她柔软的地方。她沉默地扒着饭粒。董成见她毫无惧色,甚至眼神轻蔑。董成拉起阿青,你跟我在一起一直这个鬼样子?我对你不好?你吃的喝的哪样不是我的?你总瞧不起人,你对我就像是对路边一条狗,你根本就是没心的女人,你就是一块石头,跟你睡觉,你都跟一具死尸没区别。我真是猪油蒙了心,要你这样的玩意!

董成推搡阿青,将阿青双手抓住就往门外拖。

你打死我也好。阿青冷笑了一下,和你躺一张床上,我恶心!阿青扬起脸,挑衅看着董成。董成暴怒,将阿青揍得鼻青脸肿。此后,打架就成了家常便饭,董成与阿青言语上稍有不快,便会动手。阿青浑身青肿,回林村时,都不愿抬头见人。

阿生扛着柴火从阿青面前过,阿青肿胀的右眼迷蒙着,整个人委顿颓唐。阿生惊得扔下枯柴,拉住阿青的胳膊。阿青右眼青紫,落泪就痛,但泪又来得迅疾,丝毫无法停下,一边落泪,一边疼。阿青,你咋个这样了?阿生不便举止过于亲昵,只好压住喉咙,小声问阿青。

阿生没变,人清瘦,窄脸,深邃眼眸。一切都好似从前。阿青想到与阿生睡过的夜晚。她坦诚,率真,像个幼儿,躺在阿生怀里。而现在,她却遍体鳞伤,出现在阿生面前,这样的重逢就像是一件藏了许久的锦缎袍子,打开一看,都是窟窿。多令人难过!

她不晓得怎么开口,阿生恨不恨她呢?她就这样嫁给屠夫的儿子,根本没有和阿生解释的机会。阿青啊,阿青,你还有脸和阿生见面吗?阿青心底把自己恨了无数遍。

阿青,我去找你时,你爸爸说,他不答应我和你的婚事,说我家底太薄,怕你和我在一起受苦受穷。我和他讲,我在攒钱,快要攒够了,他说,那你攒够再来。可我没想到,钱居然被小偷偷了个精光,那一夜我都没睡,懊恼得不得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钱会被偷,怪我,怪我那晚肚子疼,跑了半夜的茅房,前面插的门也是潦草插的,小偷摸进来我竟一点不知。

你现在过得肯定不好,你看看你,那个男人打你了?阿生眼神晦暗,有点怒气。

他再打我,我就杀了他。阿青扬起小脸,朝着阿生笑了笑,我不怕死,他把我逼急了,我就杀了他。

我总见他宰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猪不难,杀人肯定也不难。我帮他杀过猪,腹部最柔软,用刀一捅进去,就会出血。阿青沉迷于此刻的幻想,神色怪异,陷入莫名狂热中。

阿生有些害怕,你不要做傻事,不好就和他分开,阿青,我愿意娶你,我会对你好。

回不去了,阿生。我走错了路,难回头啊。阿青讪笑一下,匆匆离开。

 

笙尧靠在躺椅上,白天她依旧是老人模样,甚至比之前更为苍老。你来了。她闭着眼轻轻说道。

阿青静静地坐在她旁边,婆婆,我该怎么办呢?

笙尧给阿青倒了杯茶,喝口,我刚泡上的,上好的茶叶。

我这个地方虽然破,但静。没人来,上次我和你说过,你没有掌纹,没有命数,你的命全在你自己。其实你也大致猜到了,你爸爸应该和你说了些吧。

笙尧笑嘻嘻说道,宿命。逃脱不掉的,你母亲终究要回到河底。你呢,要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不,我不要回到河里。婆婆,我怎么才能摆脱这样的婚姻?

阿青迫切想知道这段婚姻出口在哪?苼尧说,你心底如何想就如何做,感情切勿拖泥带水。你要问清你的内心。

阿青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阿青和董成商议,这样下去,日子也过得不顺,两人分开最好。董成喝了酒,脸色酡红,喷出满嘴酒气,骂骂咧咧,你白吃白喝这么多年,想拍拍屁股就走,想都不要想,除非你给我生个儿,我就放你走。养个鸡,这些年也得下蛋,你倒好,只进不出。

董成砸碎了碗,扑过来要和阿青睡觉。阿青抄起木凳朝董成砸过去。烂婊子。董成捂着出血的额头,扑过来抓住惊慌失措的阿青。跟我走!

阿青像只小猫被董成夹在腋下,一路跌跌撞撞前行。夜里,河水清凉,董成抓住阿青的衣领,将她扔进水里,阿青青白的脸被董成揍得肿胀,经冷水一泡,肿胀疼痛减轻不少。董成按住阿青,阿青整张脸浸在水中。奇怪的感觉。阿青竟感觉不到一丝恐惧,她睁开眼,河中微微闪着金色光,那股光幽幽的,像一条浅色黄带悬在浑浊的河中。

阿青,阿青。谁在喊,阿青睁开眼去寻找声音来源。河里出现一张脸,人脸鱼身。阿青吓得瞪大双眼,连呼吸都止住,整个人僵住。不记得了,阿青不记得妈的脸。但这张脸却和她十分相似。无法被抹掉的印记。

阿青,阿青。

那张脸贴近,几乎快要贴上阿青的面目。阿青看见一条鱼的身体,通体金黄,鳞片闪着幽幽的光泽,在浑浊的河里,格外显眼。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快要被吸住,被河底诡异的呼唤拿去精魄。她摊开双臂,脸往下探。董成以为她死了,急忙把她从河里拉出。

阿青喘着气,脑子混乱,唯一记住的是,河里那张与她神似的脸。

阿青回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满腹心事。董成酒醒后吓坏了,后来,再也没有推阿青入水。

 

阿生生了眼疾,一天一夜高烧不退,醒来时,双目已瞎。心底白茫一片。阿青回家听闻此事,跑到阿生家中。

不过一张床,破旧稻草潦草堆在身下,棉絮乌黑,阿生张着嘴,似乎口渴,伸出的手细白,泛出淡淡青色。饥饿的缘故。阿青走过去,轻轻抬起阿生的头,将买来的包子送进阿生嘴里。

阿生闻见鲜甜油润的肉味,大口大口咀嚼。

阿青抱着阿生哭,她不晓得,以前那么文雅,俊秀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困顿疲累,整个人都快要被这张床吞噬,瘦到这个地步,连那双瞎了的眼都快成了两个黑窟窿。

阿生,怎么这样了呢?阿青掩面而泣。

阿青,阿青,是你,你来了。阿生伸出手来在空中盲目摸索。

阿青烧了热水,替阿生洗澡。

阿生坐在热气腾腾的木盆里,任由阿青替他擦洗。到今日,阿青还是爱着阿生,不管在董成身边多少年,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阿生。阿生瞎掉了,可阿青还是爱。阿青将自己的下巴搭在阿生的肩头,默默落泪。

阿生伸出手来,摸着阿青。阿青,不要难过,这是命。

阿青擦掉眼泪,怎么会突然失明?这是人害的,还是说真是命?阿青不信,追问阿生。

阿生摇摇头,不该捕那条金色鱼,它有灵气的。

阿青心头一颤,金色鱼?

阿生将事情完整说了一遍。阿青人怔怔的,好久都没说话。

 

婆婆你有办法的。阿青跪在蒲团上。

阿青,你可晓得,阿生捕的那条鱼是谁?笙尧淡淡问道。

阿青心底也明白了几分。婆婆,祭祀的少女没死,他们都变成河底金色鱼了。阿青哭着讲,我被董成推下水,我看见我阿妈,她一张脸和我好像,可她却有个鱼身子。阿青满脸是泪,捕杀的是金色鱼,那是祭祀的少女。阿生受到诅咒了。他才会瞎的。

阿青啊,你真要救阿生?

笙尧眼眸松动,有微微的疲惫之感,仍是抽着旱烟,却有些词不达意。一个人一种命。命,是不能改的。阿青,你到底还是要回到河底。

人就是贪,哪怕你给他一座金山,他还想要另外一座。贪是人性里最难拔掉的筋脉。

阿生是为了我,婆婆,阿生想要赚更多的钱,他想带我离开这。婆婆,我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瞎下去。

阿青越说越难过,哭腔堵在喉咙里,贫瘠的胸腔急剧抖动。

笙尧拉着阿青的手,你看,你是没有掌纹的。所以你不属于这个世界,河底才是你的家。

去和河底的神仙交换吧。阿青,用你的命运,换阿生复明。

笙尧收起烟袋,带着阿青来到河边。

 

来到记忆里的故事,那个梦彻底被打开。阿青讶异不已,河底果真有庞然大物。它一跃而起,幽深的河水被搅得不得安宁,鳞片闪烁着奇异的光。而这一切都融在夸张的黑暗里。河水有声,似呐喊,似哭泣,似谩骂。

过来,阿青耳边起了声音。

苼尧问,真想救阿生?

阿青吐了口气,用手指抹掉眼角的泪。是的,让阿生复明。

去吧,和他交换。苼尧推了阿青的后背,将她往前送了一送。

阿青走进河里,河水先是淹没她的脚,然后是膝盖,腰身,最后一个漩涡,彻底吞噬了她。

阿青交换的是自由。终身不得离开这条河。最后的祭祀少女。

 

林村捕不到鱼了。不管多大的网,多精巧的陷阱,就是没有一条鱼。林村成了捕不到鱼的林村,啼笑皆非。渔民骂骂咧咧离开这,矮小的房屋最后被夷为平地,政府规划将林村纳入工厂建造用地。不消几年,高大的厂房连成一片,周边各色店铺也随之涌现,终日喧闹。

林村改头换面,成了工业园区。河还在那,成了工厂排污的地方,整条河泛着难闻的绿色,一层油腻脏臭的油浮在河面。

没人关心这条河。人们更为关心的今天的晚餐,明天的早餐,如此反复。

大姐,这条河里的金色鱼呢?阿生站在桥上,问摆摊的女人。

摆摊的女人漫不经心回,哪有鱼?那是条臭河,你没瞧见那些个工厂都往那条河里排污么,就是有鱼,你也不能吃。

不,有金色鱼,大姐,那条河里有漂亮的金色鱼。阿生喃喃自语,有条金色鱼,很漂亮的,它有张好小的脸,喜欢把那张小脸搭在我的肩上。

大姐瞧着这个古怪的男人,骂了句,你是疯子吗,真要疯子离我这摊位远点。

阿生盯着那条河看,夕阳像融化的糖浆,撒在臭气熏天的河面。河,那河里突然涌出一点金色,翻了一翻。鱼,阿生激动极了,他指着那远处,鱼,有鱼,是金色鱼。

摆摊的女人快速收了摊,蹬上三轮,临走前回头骂了句,脑子犯病的,想鱼想疯掉了。

不能让阿青走,阿生爬上桥,那点金色离自己越来越近,阿青,阿青。阿生纵身一跃,去抓那点金色。

哎呀,有人跳河了。摆摊女人听见身后巨响,慌得车头都没有拿稳。

众人围观,有懂水性的人将阿生打捞。奇怪呀,这人死,怎么还在笑呢?抽着烟的工人打量着阿生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阿生是淡淡的笑着,死在自己的金色梦里。

到底有没有金色鱼呢?也许,阿青真的回来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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