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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交加的夜晚

贠靖2024-06-07 11:45:06

风雨交加的夜晚

 

作者:贠靖

 

风是夜里一点钟从泾河滩上刮过来的,起初哧啦哧啦,像吹气一样,刮得窝棚上的塑料布哗啦哗啦响。

后来风刮得越来越强劲起来,就像一头狰狞的怪兽呼啸着,要把窝棚掀翻在地。

坏了,要是大棚被风掀翻了,那损失可就就大了。水草心里一阵发紧。

那两顶温室塑料大棚比她的命还重要,是她家的希望所在,全都栽了眼下畅销的“普罗旺斯”水果西红柿。西红柿秧已有半人多高了,上面结满了小孩拳头大小的西红柿,有的已透出一抹好看的粉红,煞是喜人。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二十多天,头茬西红柿就该抢“鲜”上市了。

水草算过一笔账,按照眼下的批发价,一个大棚至少能卖三四万块钱,两个大棚加起来就是七八万块钱。那样的话,还了建大棚借农商银行的贷款,还有余头。虽说钱是村上担保给借来的无息贷款,但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

这事多亏了村主任彭爱民,他一个大忙人,又是帮着准备申请无息贷款的材料,又是一趟趟往镇上跑,帮着找担保单位。不然的话,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又不认识人家银行的人,出门两眼一抹黑,哪能贷来款,还是无息的。

她家那位,压根是指望不上了。一来他腿有毛病,常年拄着双拐,根本下地干不了活,顶多就是照看照看家里。二来,他一直对村上有成见,见了村干部就像见了仇人一样,眼珠子都红了。

彭爱民每次来她家,都是站在门口的土堆上咳嗽一声,朝她招招手,等她出来,小声地说完事儿就走,连口水也不曾喝过。主要是怕她丈夫彭春喜见了面情绪激动,万一有个好歹,不好交待。

说起来那事已过去近三十年了,儿子已长成大小伙子,考上大学,在城里有了工作。但彭春喜心里那道坎仍迈不过去。

那年儿子一岁多,刚学会走路,她发现那个月身上没来,浑身乏力,胸部胀痛。紧接着乳房增大,乳晕颜色加深。还有腹部不适,一见到油腻的东西就恶心呕吐。凭女人的直觉,她怀疑又有了。

这可咋办?按照当时的政策,提倡晚婚晚育,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那段时间,农村的计划生育抓得很严,超生不仅要罚款,还不给分地,不给上户口。

水草都快愁死了,丈夫春喜却喜上眉梢。

水草知道他心里咋想的。

春喜打小身有残疾,干不了体力活,他就想多生一个孩子。

他的想法兴许不无道理。毕竟一个孩子将来身单力薄,没个帮手日子不好过。至于违不违反政策,他没想那么多。

春喜对媳妇水草说:“既然怀上了,就是天意,那就生下来吧。”“那罚款咋办嘛?”“再想办法嘛。”他说:“记住了,怀孕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水草点点头:“那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呀,迟早要显怀哩。”“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他说:“不行的话,你就回到娘家去。等风声过了,孩子生下再回来。那时,木已成舟,他们也拿咱没办法了,总不能把孩子赶出村吧!”

水草想,也只能如此了。

或许是那孩子不该出生吧,水草怀孕的事不知怎么走露风声,被村上知道了。大晚上的,来了十几个人,他们闯进家里,不由分说将水草架上一辆面包车,拉到乡上的卫生院,强行摁在床上,做了刮宫引产和绝育手术。

春喜拄着双拐跟到卫生院,被拦在手术室外。

他有些情绪失控,在楼道里大声喊叫着,用拐杖砸着手术室的门,扬言谁引了他的孩子他就和谁拼命,死给谁看!

结果春喜被抓到派出所,以破坏计划生育为名关了起来。

水草无助地躺在手术床上,被摁住手脚,打了麻醉剂,头就有些发昏。但她心里仍是清楚的,听见楼道里的吵闹声,她挣扎着睁开沉沉的眼皮,身子往起抬了抬又无力地倒了下去,心都要碎了。

隐隐之中,她能感觉得到一阵锥心的痛。

一把冰冷的手术刀一下一下在她的身体上划拉着,她整个人像在被一点点肢解,撕裂,痛不欲生。

她知道她的孩子没了。在这个黑夜里,作为女人,她的生育权已被无情地剥夺,再也不能为自己的丈夫生育了。那一刻,她心如死灰。

从卫生院回来,水草像一具被掏空的皮囊,躺在炕上几天没吃没喝。

春喜被放回来,也像变了一个人,动不动就发火,摔东西,作践自己。水草紧紧地抱住春喜,失声恸哭。她把心里郁积的所有委屈全都哭了出来。

哭罢了,她想,事已至此,日子还得过呢。就回过头来就又宽慰春喜:“你别这样,你这样作践自己我心里也不好受嘛。再说了,被拉去刮宫引产,做绝育手术的又不是咱一家。退一万步讲,咱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嘛!”

春喜却不这么想。他说:“他们欠我一条命,我跟他们没完。”水草说:“也不能全怪他们,那是上边的政策。”“这我不管。”春喜咬牙切齿道:“你等着瞧,他们欠我的,有一天我要他们加倍奉还!”

二十多年过去了,水草心里早已释然。但春喜心里那根刺还没挑出来。这二十多年里,他一直活在痛苦和憎恨之中。

有时水草在想,他变成这样,或许和他身有残疾,常年呆在家里,不与外界接触,性格孤僻有关吧。他一直对村干部充满了抵触和敌意,不仅自己从来不参加村上的会议和劳动,也不准她参加。见了村干部就像见了仇敌一样,骂骂咧咧的,转身就走。

让水草感动的是,村主任彭爱民,还有那些村干部,他们并未和她的丈夫彭春喜计较,而是一如既往地帮着他们。儿子上学的学费也是主任硬塞给她的。她常对儿子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本。

水草拉开窝棚的木门,狂风裹着雨点扑面袭来,刮得她一个趔趄差点仰面跌倒。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和雨点打在窝棚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水草用力站稳脚跟,猫着腰低头朝不远处的大棚跑去。

风在耳边怒吼着,刮得睁不开眼。

水草像一棵弯曲的树,东倒西歪地向前费劲地挪着步子。

“风神啊,别刮了,千万别刮了!”她心里祈祷着,叫苦不迭。

这么大的风,大棚不知要被刮成什么样子了!那可是她全部的希望啊!

呼呼的风声中,水草隐隐听见有人在说话。不会是错觉吧?这么大的风,半夜三更,谁会来这里干什么?她吃力地抬起头,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在前面跑来跑去,其中一个人站在梯子上,像一张弯曲的弓,挥着手臂大声地喊着:“快,草帘,绳子,绳子——”有人在埋头用铁锨往底下培土。

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是村主任!她心里一热,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村主任彭爱民已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水草,他一边用绳子缚着草帘,一边说:“你咋出来了,外面风大,快进去嘛,小心着凉!”“我——”水草嗓子眼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只觉眼睛有些发热。

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抱起地上的草帘盖到塑料棚上,用手使劲地摁着。

“我说,别光顾了我家的棚子,快过去看看你家的大棚吧!”水草望着主任说。“没事,我家那棚子结实着呢!”彭爱民扭头喊道:“都加把劲吧,还有一个棚子呢!”

天亮的时候,风终于停了。

几个人累得精疲力竭,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上,浑身沾满了泥巴。水草跑进大棚里看了看,棚里的西红柿秧绿茵茵一片,完好无损,上头挂满了绿玛瑙一样的西红柿,朝她笑吟吟颔首。

忽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水草跑出棚外,就看到一个人,泥猴一样站在一边,一只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主任,快去看看你家的大棚——”

彭爱民像触电一样,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拔腿就跑。

水草心里一沉,反应过来跟着就跑。

主任家的大棚已被风刮得不成样子,像一个扭曲的,泄了气的气囊,匍匐在地上。棚子里的西红柿秧几乎全都倒伏在地上,碧绿的西红柿散落一地。主任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看来一年的辛苦要白费了。

望着眼前的一切,水草有些懵了。她肩膀微微颤抖着,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西红柿。

“別捡了,歇歇吧。”主任说。水草不说话,用袖子捂着嘴。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主任——你看谁来了!”

主任转过身去,是春喜。他拄着双拐,站在几步开外,默默地注视着主任彭爱民。

“春喜——”主任站起来,朝春喜走过去。

春喜扔掉双拐,踉跄着,上前一步扑进主任的怀里。彭爱民紧紧地搂着春喜,用手拍着他厚实的脊背,抬起头擦了擦眼睛说:“呵,看来这场风刮得好啊,值啦,值啦!”他的声音听上去涩涩的,有欣喜,也有激动的哭腔。

瞅着这一幕,水草的心就沦陷了,泪水忍不住模糊了视线。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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