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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之死

贠靖2024-05-17 09:38:58

画家之死

 

作者:贠靖

 

画家房念石突然死了。因走得猝不及防,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或许他是有话要交待的,但妻子栖云过去的时候他已不行了。

那时,栖云正在厨房里为他做片儿川。

吃早饭的时候,他盯着妻子,冷不丁地说他想吃家乡杭州的片儿川了,特别想。妻子说:“这有何难,中午便给你做片儿川。”他接着说了声谢谢。妻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咱们之间还用说谢谢吗,真是的!”

片儿川是杭州出名的汤面条,流传至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其用料主要由面条、瘦肉丝和笋片组成,如湿润的瘦西湖,不光看着赏心悦目,味道也鲜美可口,令人回味无穷。

传统的片儿川浇头是要放一撮雪菜的。栖云切好了笋片和瘦肉丝,正要切雪菜时,听到哎哟一声,她感到有点不对劲,放下刀过去看时,房念石已躺在地上,身子卷曲着,痛苦地捂着胸口。

“老房,房老师,你这是咋的啦?好好的,咋就成这样了?”栖云扶起房念石,吓得浑身颤抖不止:“你可别吓我呀,老房!”

房念石无力地靠在妻子怀里,眼里闪着黯淡的光,半张着嘴,抬起手含混不清地啊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脖子一歪咽了气。

后来妻子栖云回想起来,才依稀记得,她在厨房擀面条的时候,房念石在画室里作画,中间好像接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不知和谁吵了起来,似乎吵得很凶。当时她并未当一回事。因为他经常对学生这样发脾气。

栖云比房念石小二十岁,二人既是半路夫妻,又是曾经的师生。

房念石的家在杭州城里,是个大户人家。他上大学前已结了婚,前妻的父亲与其父是世交,本想着两家结为儿女亲家,能够世代交好下去,但这桩双方家人都看好,且极力撮合的婚姻却未能长久。就像园子里那株昙花,一眨眼就凋谢了。

房念石考上大学,便离开了杭州,毕业后又留校任教,与前妻更是聚少离多,于是就离了。两人育有一子,叫房小宝,已年近三十岁了,还没女朋友,也没工作。这孩子从小就逆反,房念石不在身边,前妻又管不了他,初中便辍学在家。

前妻与房念石离婚后并未离开房家,一个人在家照顾着房念石的父母,与房念石也以兄妹相称。

房念石一直觉得愧对于她。

那年暑假房念石回了一趟杭州老家,把儿子接到了身边。他想尽尽做父亲的责任。但这个儿子着实令房念石头疼。他来后,原本安静的家被搅得鸡犬不宁。他经常白天蒙着被子睡觉,晚上打游戏,一打就是一整宿,而且把声音开得很大。

一次,栖云半夜里被吵得睡不着,就从卧室出来,站在客厅说了一句:“小宝啊,你能不能把声音开小点”,他听了忽地拉开门,冲她吼道:“你又不是我妈,凭什么管我?这是我的家,我想怎样就怎样,谁也管不着!”吼罢砰地甩上门。

栖云愣愣地站在那,气得浑身发抖。

房小宝看她的眼神里一直充满了仇恨,好像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破坏了他们的家庭,抢走了属于他和他妈妈的幸福。

后来,他又到外面的游戏厅去玩,有时一个礼拜都不回家,等身上的钱花完了才回来,拿了钱就走。

栖云觉得这样反而清净了。可又担心他和社会上那些闲人混在一起,惹出什么事端来。

栖云大学报考的是国画系,主攻花鸟人物。她考上房念石的研究生那年,男朋友背着她与外校一名女生约会,她知道后一气之下就和那男的分了手。

那段时间,栖云的内心十分痛苦。曾经花前月下,对她海誓山盟的男朋友原来背着他一直在和别的女性交往。而她还傻乎乎地等着他手捧鲜花,款款地走向她,单膝跪地向她表白,向她求婚。

栖云觉得,这既是对爱情的背叛、亵渎,也是对她的羞辱。曾经相爱的人,让她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撕裂的痛。她只能靠拼命地绘画来淡忘内心的伤痛。

房念石是西安城里一位公认的极具才气的实力派画家,也是栖云崇拜的偶像。

看过房念石画作的人都说他的绘画风格颇有石鲁的遗风,把山水花鸟“当作人来画”,赋予它们人一样的气魄和精神。

其实他从小就对石鲁十分敬仰,因而取名念石。

房念石尤喜石鲁的《移山》,把陕北高原的雄壮、粗犷,以及原生态的强悍生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大片的如河水翻滚的黄土波涛里,凸现出人物的精神风貌。画面带有浓厚的高原气息和视觉冲击力。

还有《转战陕北》,画面中虽没有千军万马,却能感受到千军万马皆在画外。巍峨的山体仿佛集聚了无穷的力量。画作大气磅礴的空间建构,给观者以无尽的联想。

画如其人。但平日不苟言笑的房念石对栖云却是个意外。不仅对她体贴入微、关爱有加,看她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少有的柔情。或许正是这份柔情抚平了栖云心头的伤痛。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文静的国画系才女,有一天会突然做出惊世核俗的举动:和年龄相差二十岁的房念石宣布领证结婚!

当时她是背负了很大压力的。父母的反对,亲戚的责难,师生的嘲讽。

如今她苦心经营的爱情瞬间土崩瓦解。她有些痛不欲生,难以接受。

房念石死了,还有一个人一下子懵了,这个人就是雪小言,她已经怀了房念石的孩子。

一个礼拜前房念石来装裱店取裱好的画作,还拉着她去了旁边一家金店,非要送给她一对金手镯。当时他开玩笑说:“过年前金价就涨疯了,金店里的每克金子由五百左右涨到了七百多块。有人预言很快要涨到一千多块。趁现在价钱还能接受,不妨多卖一些,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还能拿出来换几个钱用。”

她听了立刻噘嘴道:“呸呸呸——我才不要拿您的金子换钱呢!”他过来拍拍她的肩道:“好好,不说这个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前阵子有先前五百左右买了金饰的人,见金价涨了,就想拿出来变现,结果到进店去一问,金店的人却说,卖价是卖价,买价是买价,每克只给五百块。闹了半天等于没涨。”说着,他笑得前俯后仰,她也跟着笑了。

笑罢了,房念石看着她问:“你还好吧?”她点点头。走的时候,他又叮嘱她:“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他说过:“我会对你负责的。”

一般情况下,有字画要装裱,房念石都是让学生拿过来,那天他却自己来了。

房念石以前当过学院的副院长。学校很快来了人,打电话叫来一辆面包车,把房念石送到了殡仪馆。

栖云始终不能接受房念石离世的现实。她给房念石穿上那件黑色的长袍,打来一盆水,用热毛巾给他仔细地擦净脸上的呕吐物,然后坐在床沿上,扭过脸看着一动不动的房念石,伸出手去,颤抖着合上他睁着的双眼,忍不住扑在他的身上失声痛哭。在场的人都有些难受。

房念石被抬上车拉走的时候,栖云跟在车后追着,昏倒在地上。

学院的院长和院办主任,还有校工会的人都来了。院长说,房老师以前是学院领导,又是享受政府津贴的专家教授,他的离世对学院是一大损失。校领导很重视,已安排成立治丧委员会,处理房老师的身后事。他握着栖云的手说:“学校那边已安排布置一个灵堂,供师生凭吊。还有追悼会的事,你看还有什么要求?”

栖云的脸色有些煞白。她说:“谢谢学校领导。房老师生前曾说过,他去世后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不举行告别仪式。”“这怎么行?”院长有些为难。

“逝者为大,还是尊重他的遗愿吧。”栖云说。

院长说:“那我们回去再商量一下。”他把栖云拉到一边问:“你看,要不要给房老师杭州老家那边说一声?还有,要不要派人把小宝给找回来?”“不用了。”栖云说:“杭州那边他父母都不在了,家里也没什么亲戚了。他说过,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把他的骨灰送回去,撒在老家的京杭大运河,他要顺着运河的水漂流去远方。”栖云说着捂上嘴,又抽泣起来。

房念石死后,房小宝一直未现身,电话也打不通。

这天,他却出现在雪小言住的小区,拦住准备上楼的雪小言,小声道:“我是房小宝,房念石的儿子。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话和你说。”雪小言挣脱他的手,红着脸说:“我不认识你,你走吧!”“但我认识你。我不光认识你,我还知道你和老头子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房小宝露出一脸痞子像,四处张望着威胁道:“你最好还是识相点,跟我出去一趟。”“我凭什么要跟你出去,你走,我不要再看到你!”雪小言气愤地甩上单元门上了楼。

房小宝并未离开,他站在楼下,望着楼上的窗户,大声喊叫着:“雪小言你听着,我劝你最好还是把孩子打掉!你别抱有幻想,你们的孽缘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你就是把那个小杂种生下来,也休想抢走我们家一分钱财产!”

院子里围了很多人。雪小言都快气疯了,她把茶几上的玻璃器皿全扫到地上,摔得粉碎,又抓起桌上的花瓶摔到地上,抱着头慢慢地蹲下去,浑身颤栗着,无声地流着泪。

她本来就没想过要分他们家财产,也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房念石刚死,他却找上门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喊大叫,这让她以后还怎么住在这里?

雪小言怀上房念石的孩子纯属一个意外。

那段时间,栖云和学院的老师去云南旅游,接着又去了贵州、四川,玩了整整一个多月。

房念石是个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的人,他来装裱店裱书画,看着雪小言说:“你栖云老师才走一个多礼拜,家里就乱成狗窝了!”“那,我去帮您收拾收拾?”雪小言看了一眼老板,老板点点头说:“快去吧,房教授没少照顾咱们的生意!”

到了房念石家,收拾完屋子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房念石要请雪小言去外面吃饭,她说:“还是我自己来做吧。”她下楼买了点菜和肉,回来蒸了两碗米饭,烧了一个西芹炒肉,又炒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房念石闻了闻说:“嗯,真香!”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说:“喝点吧?很久没这么高兴了!”雪小言点点头。

那天两人都喝多了。雪小言不知道,她后来怎么就到了房念石的卧室,躺在了床上。她只觉得头很晕,眼皮很沉,想吐又吐不出来。后来又感到浑身燥热,嗓子眼里渴得难受。

她想下去倒杯水喝,又四肢绵软,躺在床上动不了。

过了一会,她嗅到一股难闻的酒味扑面而来。房念石翻个身突然死死地搂住她,语无伦次地喊着:“栖云,栖云……”

雪小言挣扎着,想推开他,又手无缚鸡之力。

就这样,雪小言的第一次稀里糊涂地给了房念石。

事后,房念石清醒过来,羞愧万分,无地自容。

雪小言低头不说话。

房念石不停地揪着头发:“真该死,这要让栖云知道了还不得闹翻天!”

雪小言站起来说:“您放心吧,我不会告诉栖云老师的。”

雪小言没料到会怀孕。她不知道该打掉这个孩子,还是生下来。

房念石再来取书画的时候,把雪小言拽到外面,说他想了想,他在南湖边上还有一套房子,可以送给她,作为补偿。雪小言说:“我不要您的房子。”他又说:“那我就给你一笔钱吧。”她说:“我也不要您的钱。”“这孩子真犟!”房念石苦着脸道:“你总该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吧,不然我会不安的。”“我不需要您的补偿,这件事您不要再提了!”雪小言转身进了装裱店。

房小宝怎么会知道我怀了房念石的孩子?雪小言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房小宝还没走。他在院子里转悠着,抬头看一眼楼上闭着的窗户,依旧不依不饶地喊叫着:“你别以为你们干的那些龌龊事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早在家里装了摄像头,你信不信我给你发到网上去!”

“滚!你滚——”雪小言有些情绪失控,她扑进房间里,抓起床上的枕头、靠垫一股脑从窗户扔了下去。房小宝吓得拔腿就跑。

雪小言决定离开西安。她想,应该到装裱店去一趟,跟老板说一声。

进了书院门的巷子,远远地看到房小宝坐在装裱店门口的台阶上,她又折回了家。

在车站,雪小言拉着一个大行李箱,低头往前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回过头,是栖云老师。

栖云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裹着的黑匣子。雪小言有些诧异。栖云笑笑说:“哦,是房老师,我送他回杭州老家去。”雪小言停下来,瞅了一眼黑匣子。

栖云走近她,小声说:“我替那个混球给你道歉了。”雪小言肩膀一颤,瞅了她一眼。栖云说:“我都知道了,他去你那里闹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她气得脸色发白,两手颤抖着说道:“你知道吧,老房,房老师就是让那混球给气死的!”“让他给气死的?”雪小言一脸愕然地问。

“对呀,那天他给老房打电话,说在外面欠了高利贷,要把湖边那套房子卖掉还债。老房不答应,这小子就犯浑,说他知道老房在外面养了人,要把房子留给小野种,还说休想!老房气得……”

雪小言轻轻地咬着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唉,不说了,这个畜生,作孽呀!”栖云朝雪小言摆摆手,抱着黑匣子进了检票口。

雪小言也朝栖云摆摆手,惨然一笑,转过脸去忍不住抹起泪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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