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法
作者:魏思孝
到了十月,天气转凉,秋高气爽的同时也有了萧瑟。钟洪昌有些伤感,并不是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大概就是季节交替,身心需要适应,情绪多少有些起伏。钟洪昌实在是想不起来,春夏交替,他是什么状况了。他有些健忘,昨天的事都记不清。今年,他开始在手机的记事本上写日记,简单罗列每天做了什么,多为吃饭等琐事,对一个自由职业者来说,他确实很少和人打交道。他总是忘了记,有时一次性记四五天,想不起来那几天做了什么,就去查看手机相册、微信聊天记录以及支付账单。实在想不起来,就理应被忘记,他也并不觉得可惜。钟洪昌不愿意用沉郁来形容自己,多少有些矫情的成分,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起码比这要庄重严肃些,而不是青年人惯有的迷茫。钟洪昌自觉不再年轻,没有资格展现柔弱,况且这也不被认同,大概还会被人耻笑。这年岁,谁也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
钟洪昌还是少年时,对季节可没这么敏感。不是说他过了三十五岁,生活就轻松到可以潜心去体会四季,享受秋日暖阳的地步了。有一摊子事和账单等着他处理,家庭财务已经不是临近崩溃,是早已经负债,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他所知,入不敷出已经成为大家的常态。他应该振作起来,肩负起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想办法去搞点钱解决眼下的问题。钟洪昌也明白,但怎么说呢?如果能这么容易去解决,他可不就早去解决了,只是没有办法。现在,我们对钟洪昌有个起码的了解,他是一个没什么能力的人。钟洪昌深感无望,过去,比如说二十岁,他也这样,那时还能宽慰自己尚且年轻,刚进入社会缺乏历练,无能为力是正常的,等成熟一点就能从容面对了。当初困扰钟洪昌的那些事,如今回头来看,的确没什么。到了三十多岁,钟洪昌没想到还是那么捉襟见肘,对生活毫无办法,可能再过几年回头来看,当下的处境也不算什么,到时候会有新的让他毫无办法的事情。如此想来,无能为力岂不就是他人生的常态。钟洪昌坐在窗前,沐浴着暖阳,刚泡好的茶还冒着热气。昨晚入睡前,他还在想明天最好能发生点什么,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今天又是照旧,钟洪昌喝了口茶,点上一根烟,望向窗外,玻璃上布满雨天留下的灰尘,在阳光下很是显眼。
钟洪昌半开着窗户,不时一阵风把手头的烟灰吹散在桌子上,提醒他应及时弹一下。桌面上散落着些头发,他头顶处已有大片头皮清晰可见。钟洪昌父亲的头顶就是秃的,刚理完发,头顶像贴了块铝片。旁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似乎他天生如此。父亲临死前头发最长,从住院到病故,三个月以上没理发,头发茂密显不出秃顶。钟洪昌又顺着想到,父亲死时一脸胡茬,也没有清洗身体就匆忙放进了棺材。当时正值炎夏,虽有快点发丧怕尸体发臭的考量,也不至于连清洗的空闲都没有。十一年间,这和老钟死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成为钟洪昌经受丧父之痛外,最为懊悔的两件事,他也时而分析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并没有做好准备,即便背地里准备好了寿衣,预见父亲死亡将至,但真的来临时,钟洪昌以及母亲还是乱了手脚,伏身号哭,被旁人劝止,后面还有一堆事要忙,头一件就是抓紧穿上寿衣,身体僵硬后就费劲了。穿好寿衣,再脱下,有折腾且不尊重逝者的嫌疑。他们也没有勇气面对死者的肉体。全身肤色如涂了黄蜡,肚子肿胀如怀着足月多胞胎的孕妇,身体其余部位消瘦到如同灾荒中的饥民,那一层稀薄的皮肤稍微用力就能戳破。父亲最后一次出院时,医生对钟洪昌说,肝腹水到了后期,水会从病人的肚脐眼喷出来。他联想到鲸鱼浮出海面喷水的样子,如果把老钟脱光,用毛巾擦拭身体,出现这种状况该怎么办。观摩死者的遗体,即便是亲人,是否是另一种不尊重呢。钟洪昌当时就否决了去擦拭身体的想法,即便是死者本人数十年参与过各类乡村葬礼,对整个流程熟稔于心,也并不觉得清洗遗体是件多么要紧的事。不过老钟生前算是爱干净的,一天劳累回到家,都不忘泡脚。总之,钟洪昌亲手把一身污垢的父亲推进焚尸炉,让其化为了灰烬。
每天,各类事件涌进钟洪昌的脑袋又转瞬即逝,企业破产,校园枪击,明星走光,艺术品拍卖,战争伤亡,珍稀动物灭绝,毒枭街头枪战,幼儿园孩子食物中毒,绝症老人跳楼,网红诈骗等。经常这个还没消化,又有新的出现。前者悲苦,后者欢乐,或是相反,钟洪昌在极端的情绪中来回穿梭。这还不包括他自己所关注的体育比赛及球星赛后发言。钟洪昌产生某种错觉,似乎他在世界上是至关重要的人物,需要他对这些及时表态,给出一点意见。
九年前,妻子查出怀孕后,他们决定开始新的生活。贴出转让告示,两个多月后,店铺终于有人接手。清空店面,装车搬离的午后,妻子搬出一张椅子,坐在店外,初秋的暖阳照在她微隆的小腹上。背后一声惊叫,钟洪昌以为妻子出了什么事,回头看去,见妻子已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着自己的肚子,笑容灿烂。至今他还记得这张笑脸,意义则是后来赋予的,第一次胎动,笑容更是胎儿借由母亲的脸对世界的微笑。钟洪昌走过去,双手有些脏,伸出脑袋贴在妻子的小腹。先是担心死胎或没胎心,这下终于释然。随着胎儿的发育,更多的担心一步步到来。不久,妻子拖地时摔了一跤,医生说要保胎,由此到生产的三个月里,妻子卧床静养。进入腊月,临近预产期。半夜,妻子的羊水破了。钟洪昌和妻子站在村口等出租车,羊水不停流着,上周最后一次产检,医生说羊水有些少,胎儿的体位不正,有脐带绕颈的情况。他们心知肚明,谁也没有说出对后果的担忧。打包好的行李放在脚下。国道上货车呼啸而过,已经有两三辆出租车开过去,不知是没看到他们招手,还是车里有客人。妻子穿着羽绒服,因身孕拉不上拉链,露出里面红色的夹袄。一路走过来,裆部塞满的卫生纸往下坠,棉裤有些松垮。钟洪昌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路中间,盯着西边心想,下一辆车不管里面是否有乘客,他都要拦下来。身后的妻子问,车来了吗?钟洪昌安慰说,车会来的。
钟洪昌坐在桌前,上半身晾在阳光下,出了层细汗。这样的天气,适合出去走一走。小区前面就是公园,一片茂盛的树林,中间被遮掩的是人工湖,湖边由挖出来的泥土堆积了一座山包。钟洪昌曾多次爬上去,在顶上的凉亭坐一会,抽根烟,再从另一侧下来。其实这样的天气,更适合一个人就这么待着。他抽着烟,又去泡了一杯茶,回来时看到微信上多了条信息,对方让他去三十多公里外的县城拿书。前两年,县里组织一干人编纂当地《文化名人录》,钟洪昌忝列其中。上半年书印出来,他没去拿。钟洪昌看了下信息,离对方上次联系他,又过去了一个夏天。对方口吻客气,让钟洪昌有空去拿。上次他说没空,让对方寄过来。对方说等他去拿。这次,钟洪昌没有耐心再多费口舌,让他自己处理掉。半年来,钟洪昌去过县城五六次,都是去看望李加荣的父母和幼子。每次去,钟洪昌都没想过去拿《文化名人录》。在他看来,这没什么专门去拿的必要。过了好一会儿,对方回了一个字,好。钟洪昌没见过这个人,或者见过,人和名字没对上号。
六七年前,钟洪昌和当地的文化团体建立联系。年底举行年会,这没什么可多说的,无非给这些或是退休或是对文艺充斥热情的中老年男性们一个喝酒扯皮的机会。腊月,城郊的度假村内一片萧瑟。池塘里泡着枯枝败叶,水已乌黑。两只掉毛的孔雀和一群鸡围在栅栏里,爪子沾着泥,脚步拖沓。不远处的建材厂,塔吊正缓慢起落。度假村的老板赞助,腾出了一个宴会大厅,摆了四五桌,由厨房加班炒了些家常菜。节目多为朗诵和歌曲,众人依次上台,开始台下的人还呼应,酒局渐深,相互敬酒,场面乱作一团。钟洪昌匆忙念完一首短诗,就下来了。后半段,原文化局局长在众人的簇拥下挨个桌敬酒。到钟洪昌这一桌,老局长已经喝多了,脸面附着的酒气像水被炙烤过后的雾气,见钟洪昌因开车不喝酒后表示理解,并凑到他的耳边,不知是无心控制音量还是有意为之,说出的话让在场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小钟啊,以后别来这种场合,没意思,有这时间在家里好好搞创作,不喝酒就对了,喝酒误事,认识这些人也没什么用,趁年轻多出成绩,其余的都没用。周围的人举着酒杯劝说,老局长,不能这么说,怎么是没用的。老局长仰头把酒喝光,拍了下钟洪昌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后来,一次开会,钟洪昌遇到了老局长,他主动上前搭话。回过头,钟洪昌意识到把他的姓喊错了。难怪当时老局长脸又红了,没和他说两句话。后来,钟洪昌向别人打听老局长的名字,可惜的是,此刻他又想不起来了。
今天适合找朋友随便说点什么。如果李加荣还活着,钟洪昌可以去找他,在他的办公室抽几根烟,说点各自生活上的困扰。李加荣死后不久,父母为替他还债,把房子卖了,如今和儿媳及孙子,住在海鲜批发市场旁边李加荣的小叔家里。这一年多,李加荣的父母数着日子过,见到钟洪昌,话没说几句,眼泪先冒出来。李父酒喝多了,坐在沙发上哀嚎,钟洪昌抱着他,安慰的话说不出口,也知没什么分量,为老友的死叹息,也为自己还活着惭愧。去年,李加荣出事前给钟洪昌打电话,问他在哪儿。钟洪昌在外地开会,从餐馆吃完饭顶着烈日过天桥。李加荣说,发生了很多事。勉力一笑又说,太精彩了。钟洪昌后来才琢磨出,李加荣话里隐藏着的颇多无奈。李加荣又说,他妈的和演电影一样。钟洪昌说,我过阵子就回去了,回去再说。李加荣说,也行。几天后,也是中午,钟洪昌正在吃饭,他和李加荣共同的朋友打来电话,说李加荣走了。
钟洪昌从别人那里听到李加荣那阵子过得不顺,公司刁难,负债累累,身体终于也出了问题,凌晨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了呼吸。钟洪昌后来经常懊悔,当时没有在电话里和李加荣多聊几句,把这些事说清楚,或许也没什么用,他帮不了什么忙。打完最后那通电话的第二天,他给李加荣发信息,问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没等到回复。钟洪昌也没放在心上,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是李加荣出事半年前,马上要过春节。钟洪昌不喝酒,带着别人送给他的酒,还有一条烟,钟洪昌倒是抽烟,又觉得这条烟不错,一起给了李加荣。到了公司门口,李加荣出来后,钟洪昌还有别的事,放下东西开车走了,说改天聚一下。这一说,又过了半年。有天半夜,李加荣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喝多了,晚上不回家了,让他来接。钟洪昌一早要赶火车,也没去。
钟洪昌见过李加荣的同事几次,谈不上有多熟悉。这些年,他们是李加荣身边的朋友,对他生前的情况更了解。他们对李加荣的悲剧流露出事后诸葛亮的判断,语气虽说是悲痛的,但更多的是早就预见会有这一天来显示自己的精明和踏实。反之,李加荣为发财所做的一切冒险和投机,是愚蠢且不切实际的。至于共同的同学丘河初,他和李加荣交情尚浅,钟洪昌满肚子的话,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说出来的也自感有些无趣。钟洪昌定期去看望李加荣的父母和幼子,来自亲人真切的缅怀,更让他受用,心里多少好受一些。夜里,钟洪昌睡不着,坐在白天老人们健身的器材上。他明白,李加荣生前积攒的威信荡然无存,他成为众人所耻笑的对象,他给自己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留下幼子,还有大笔债务。父母的余生都将沉浸在痛苦中。钟洪昌回忆着李加荣,二十多年间的各类形象叠加在一起,实在想不通他的人生会是这样的结局。
上次见到丘河初,还是在李加荣的葬礼上。一年多过去,没再见面。其间钟洪昌想过约他出来,也只是想。钟洪昌和丘河初在殡仪馆外面的早摊点分别要了馄饨和火烧,刚出锅有点烫。吃完后,丘河初去买了两瓶水,喝了几口走进殡仪馆,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李加荣前面,还有其他的告别仪式。这些年,钟洪昌在这里陆续送走了不少人。旁边高耸的烟筒,又一股浓烟喷出,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烧焦的骚臭味。一群人涌向告别厅,钟洪昌和丘河初自觉往后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的经过时认出钟洪昌,停下脚步,一脸兴奋地向旁边的人介绍。肃穆的气氛中,钟洪昌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钟洪昌在当地的文化活动中见过这老头两三次,虽没记住名字,多亏老头热衷于在朋友圈发在各地旅游的照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作为不同逝者的好友,他们在此相遇。老头从涌向告别厅的人流中抽身,问钟洪昌,谁死了?钟洪昌说,一个朋友。他说,看你昨天朋友圈的照片,是当兵的吧。钟洪昌说,以前当过兵。他对同伴说,挺年轻的,可惜了。脸上流露出兴奋,不能说是幸灾乐祸,年轻人的死亡也确实让他们获得了内心的满足感,为自己还健在而暗喜。他还想再问些什么,钟洪昌转身走了。两人自觉无趣,交谈着走进告别厅。钟洪昌点上烟,对丘河初解释一二,更多的是对死去的李加荣感到抱歉。稍后,亲属合力把李加荣从大院西侧的停尸房里抬出来。亲属们浩荡着走过来,李加荣的妻子怀里抱着遗像,走向告别厅。院子里其余的人,逐渐跟在后面,汇聚成一股人流。院子霎时空了。回去的路上,钟洪昌和丘河初说了点别的,似乎李加荣已经死了许多年。一年多过去,钟洪昌又把这些想了一遍,也许应该约丘河初出来,聊下各自的生活。或许,并不是不想说,如同钟洪昌现在也觉得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可多说的。
下午过了两点,阳光没了,桌面上还有些暖意。钟洪昌点上一根烟,打开电脑,准备写点什么,一时也不知道要写什么,望着窗外。已经坐了几个小时,他有些疲惫。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下去。钟洪昌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小说,希望别人的生活,让自己从这种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一个人在日记里写道:今天,我去泰安看她。这一回,我待得比上周更久一些。我俩谈起了去年同居时候的事情,谈到有天晚上,我们喝了不少啤酒,躺在单人床上,抱着彼此,很长时间都没睡着。后来,我们心想,还没见过凌晨的大街,索性起来,穿上衣服,走出门。她找出我一件松垮的上衣,没穿胸衣。走了一会儿,在街边发现一个摆摊卖炸串的老头儿。我们选了几样,站在边上等,和老头儿随意聊了几句。夏天,凌晨有点冷,她靠在我的身后,双手抱着我。柔软的乳房摩擦着我的后背。我问她,还记不记得这次。她说,后来我们吃着炸串,走到不远处的天桥上。下面的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我接着说,这次是我从后面抱着你。她问,当时你在想什么。我说,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下去。她笑起来,可是我当时困死了,根本不想这么晚还出来。我说,我知道,但是床太小了,我根本睡不着。可是,我说,你不觉得这很美好,感觉整个城市都是我们的。她不说话。我说,其实又有什么是我们的呢。
钟洪昌看到这里,想起自己也去过泰安,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但不同的是,他没有这种重逢。当然,也可能以后还能遇到。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读下去。书里又写道:后来,我心里空落落的,回到了客厅,在我们曾经一起依偎着看电视的沙发上坐下来。我还一直没有问她伴侣的事。我想到底要怎么说出口,怕她还认为我旧情未了,可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那种充满回忆的语调,大概已经很明显了。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光着脚,已经换下了上衣,肥大的衬衣里面是空的。我想,她应该会在我身边坐下,钻进我的怀里,我还可以去抚摸她的乳房。这么一想,我的泪差点要出来。她看出了我的异样,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没说话,是啊,这个时候,我只能摇了下头。钟洪昌读完后,合上书,放回书架。他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甘心。
原载于《草原》2023年第8期
作者简介
魏思孝,作家,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出版有《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