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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梦湖

雷炳根2023-05-24 13:25:05

蓝梦湖

 

作者:雷炳根

 

  谨以此篇献给上世纪八十年代横空出世的合同制民警——题记

 

 

  上世纪八十年代。

  某年。

  某日,春寒料峭。

  清晨,一轮鲜红的朝阳,悄悄地从宁静的蓝梦湖中涌起,立刻,整个湖面铺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就连紧靠湖西岸的清水乡清水小镇也被绯红的朝霞染得一片通红。

  小镇从蓝梦湖温柔的低吟浅唱中醒来了!和往常一样,本来清冷的街道渐渐响起行人的问侯声、自行车铃声和偶尔驶过的摩托车的轰鸣声。只是,今天和往常不同的是:那些经常一早来到镇上跑跑步、打打太极拳,被一些油里油气的青年诬为“垂死挣扎”的所谓“小镇老人”,今天既没有人在跑步,也没有人在悠闲地打太极拳,而是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带着一种神秘、惊呀的神情在互相打探着一个惊人的消息:清水乡公安派出所民警宋鸣涛被逮捕了!好像为了充分证明这一消息的可靠性似的,小镇西边,清水乡乡政府的两扇已经陈旧的铁门悄悄地打开了,紧接着,突然驶出二辆警车,呼啸着向县城驶去。

 

 

  清水乡地处S县的最北端,被称为S县的西伯利亚。乡政府所在地-----清水镇,东临迷人的蓝梦湖。如果是微波荡漾的春天,当你驾一叶小舟,由湖中心向西远眺:碧绿的湖水与轻柔的麦浪连成一片,悠悠白云下,清水小镇就像是漂浮着的一个小岛。而当夜深人静的时侯,你就是站在清水派出所的值班室里,也能听得到蓝梦湖那醉人的涛声。

  清水派出所就在乡政府大院内,全所共有五名民警,四名联防队员。所长王洪波是个转业干部,当了十几年兵,转业到清水乡当了公安特派员。后来乡里成立派出所,招录了四名合同制民警,他自然就成了这个所的所长。由于他长着满睑的胡子,又加上平时很难看到他的笑脸,所以一般人对他总是望而生畏。此时他坐在所长室里,看着满脸疲惫的民警和联防队员,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苦衷。

  “大家辛苦了!”王洪波很少说这样安慰的话,“这三天来,为了攻下这一大案,大家没日没夜地干,生活上也照顾得不够。还有,你们今天下班后回家,如果老婆老娘骂你们,就说我所长向她们赔不是!” 说着,他喝一口浓得发苦的绿茶,站起来看了看窗外温柔的阳光,“不过,话又说回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虽吃点苦,也值得!”

  一提到案件,民警、联防队员们一个个都来了劲,忘记了极度的困乏,你一言我一语又热烈地议论起来。是啊,以李军为首的十人盗窃团伙,号称“野狗突击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流窜作案、连续作案,共盗窃企业、居民财物合计价值二十多万元,这次被一网打尽。当他们将犯罪嫌疑人一个个押上县公安局专门开来的警车,他们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抑的自豪感。

  “好吧”,王洪波把茶杯放到办公桌上,从口袋里摸出幸福牌摩托车钥匙,“我要到局里去开会,所里有鸣涛和联防队小严值班,其他同志今天休息”。说完,他快步走到门外,虽然三天来只睡了几个小时,而且也已经是近五十岁的人了,但走起路来依然风风火火。

  其实,王洪波现在急着到公安局去,一来当然是去开会,但还有—件事,就是到局里催问有关宋鸣涛提副所长和报的三等功一事怎么样了。他虽然自感精力还算可以,但他明白:凭着自己初中没毕业的文化基础,平时又不太愿意参加文化学习“镀镀金”的性格,提副局长已是绝对没有希望;而且,整个公安局,他差不多已是年令最大的一个所长,总不能占着所长的位子到退休吧?再说,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的精力确实也已大不如前了,就拿办这个案子,他实在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感。

  王洪波一脚踩响摩托车,可车子刚开出乡政府院子大门,一个开小卖部的老头就拦住了他,那老头瞥一眼派出所,说话的声音很低:

  “王所长,刚才小宋在警车里?”

  “什么?”王洪波感到莫名其妙,他朝派出所指了指,“小宋不是在门口么?”

  老头朝里一看,连连点头,“我说怎么可能呢?我说怎么可能呢!”

  王洪波根本不知道那老头在说什么,他一拧油门,车子立刻冒出一股白烟向前驶去。可是他刚到乡文化站对面的那家面店,面店的那位会计小姑娘正站在门口不停地向他招手。

  “什么事?”

  “所长,所长!你们所里出事了?”

  “是啊,抓了几个人。”

  “不是,是你们!”会计小姑娘急得脸都红了。

  “我们?”

  “是呀,宋鸣涛是不是被警车带走了?”

  “真是见鬼了!”王洪波一加油门,摩托车“轰”的一声向前窜去。可他还没走出清水镇,竟先后有四五个人拦住他骑着的摩托车,问他宋鸣涛是不是真的被逮捕了?王洪波终于发火了!他想:这一定是这次抓了几个人,有人便故意来捣蛋;他们表面上造宋鸣涛的谣,实际上还不是冲着他、甚至是冲着派出所来的?他们也不看看我王洪波是谁,就想在老虎嘴里拨牙?还没开这个门!

  王洪波怒气冲冲地返回派出所,他不知道究经是什么人在捣蛋。

  “他们人呢?” 王洪波走进办公室,见只有联防队员小严在吃方便面,便问小严。

  “都回家休息了。”小严说。

  “鸣涛不是值班吗?”

  “他在值班室休息。”

  “少睡了几个钟头就累成这样?你去叫他起来!”王洪波大声说。

  小严转身刚要走,王洪波猛然想到宋鸣涛这几天好像神情是有点不太对劲,破了这么一个大案照理他是歌不离口了,可今天早晨连总结破案经验时也不发一言,当时他还意为是鸣涛太累了也没去在意,现在想想鸣涛一定有什么心事瞒着自己。想到这里,王洪波叫住了小严,然后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两包方便面,一面倒上开水泡面,一面泡上一杯浓茶,这才让小严去叫宋鸣涛。

  “所长,你不去开会了?”宋鸣涛走进所长室,脸上果然布满了愁云。

  “鸣涛,是不是太累了?”王洪波心里“咯”的一下,但他仍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所长,我,我想跟你说件事。”

  “有事就说么!”

  “我,我跟......

  突然,电话响了,是岭南村治保主任打来的,说是有两个外地人,威胁一家农户。

  “怎么威胁?”王洪波一听心里就有点火了,因为这类事情实在太多了,一两个外地人耍赖,当地人再多也不敢怎么样。

  “那两个外地人因为房租,结果和房东吵了起来,后来......

  “后来那两个外地人就威胁房东夜里要当心点,是不是?”王洪波打断了那个治保主任的话。

  “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难道你是传声筒?”

  “我,我去了,但我没有制服,他们不买我的帐。”治保主任小声说。

  “那依你说全乡三万五千人都穿警察制服,那样就肯定没事了?这事我就叫你去!你找几个人,就说代表我王所长,让他俩立刻滚蛋!如果再不走,你就给我捆起来,再送到派出所!”说完,王洪波“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现在的人真是,本地人怕外地人,真正是世界翻过来了。”王洪波自言自语着,重新坐到椅子上,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不该对那个治保主任发这么大的火,人家功劳没有苦劳也有啊!现在的治保主任身兼四五个职务,你如果把这个尽做怨家的差使给他免掉,他不感谢你才怪呢!年终工资奖金分文不少。不是有好几个治保主任经常和他开玩笑说:你派出所要我们做这做那,是因为我们有责任心,是看你王所长的面子才做的义务劳动。想到这里,王洪波叹一口气:“以后找个机会向他赔不是。”

  “鸣涛……”王洪波刚想问宋鸣涛,这时,分管政法的周副乡长笑吟吟地走进王洪波的办公室。

  “王所长,恭喜恭喜啊,没想到派出所破了这么大的一个案子,使老百姓避免了多少经济损失,应该给你们记一功啊!”

  “感谢领导的关心,这是我们的职责。”王洪波连忙让周副乡长坐下,并给他倒上一杯绿茶。

  “是要表杨么,我们乡下的合同制民警也能破得了这么大的案子,难道还不应该表扬么?”周副乡长脸上堆满了笑,“我看还要进行物质奖励!”他提高了声音。可是他忽然看到王洪波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大碗,里面泡着方便面,他马上止住笑。

  “又吃方便面么?”他看着王洪波。

  “是啊,这方便面吃起来就是方便!”

  “你看,这就是矛盾。”周副乡长一本正经地说。他虽然文化不高,但他最近参加了县里政法乡长培训班,学了点大众哲学,所以也能讲上一二句有关哲学方面的话了。“工人做一夜要算双倍工资,你们却只有八角的加班费,还不够买二包方便面,这不是矛盾么?这个矛盾我看应该马上解决!”但他知道:这样的事他个人是绝对确定不了的,非得要通过乡党委讨论,最后由书记或者乡长拍板才能定下来。所以他很快又转过话题:

  “王所长,今天来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周乡长只管吩咐好了,还用什么商量不商量的。”王洪波笑着说。

  “就是乡里准备成立打狗队的事。”

  “成立打狗队?”

  “最近狗患严重,老百姓反映强烈,为此乡里专门作了研究,要我具体抓一抓。我想有你来当这个打狗队的队长是再合适不过了。”

  “叫我这个所长当打狗队队长?”王洪波疑惑又惊讶地看着周副乡长。

  “这样才充分说明我们乡里领导重视么,就这样定下来!”周副乡长说完,连喝了几口茶,转身就走了。

  王洪波真是哭笑不得,看来,他这个打狗队长是当定了。

  “谁让你转业当了警察呢!” 王洪波好像在对别人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

  “所长,我......”宋鸣涛见周副乡长走了,看一眼所长王洪波,又低下了头不敢说。

  “鸣涛,有事只管说,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王洪波看看时间不早了,他还要到局里去开会,去晚了,局长也许要到乡下去。

  “我……”宋鸣涛还是低着头。

  “说呀!”王洪波有些奇怪地看着宋鸣涛,他想到刚才有人问自己有关宋鸣涛的事,他当然觉得这肯定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说的坏话,但看宋鸣涛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也一定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我,我想和小佳......

  “你们不是十一结婚么?还有好几个月呢!” 听宋鸣涛这么一说,王洪波的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他想:鸣涛是不是和小佳未婚先孕,怕别人说闲话,想提前结婚。“鸣涛,你想提前结婚?没关系,有什么困难只管说。”王洪波看着宋鸣涛说。

  “不是,我想......

  这时,电话铃声又突然响了。

  “喂,我是王洪波。”王洪波拿起电话,大声说。

  “王所长,快,快!我是李生民啊,我们这里出事了!”电话是岭北村治保主任打来的。

  “老李,别急,你慢慢说,倒底是什么事?”

  “我们这里一对青年因婚姻纠纷导致女方要服毒自杀,现在女方有好几十人到了男方,已把男方的大门砸坏,还扬言要把房子扫为平地......

  “好,你和村干部先去做工作,我们马上过来!”王洪波挂好电话,马上让宋鸣涛带着联防队员小严到岭北村先期处理,他向乡里领导汇报后随后就到。

  “鸣涛,刚才你说要跟小佳什么事情?”王洪波想起刚才宋鸣涛没有说完的话,便问宋鸣涛,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摩托车钥匙。

  “我想和小佳分手......”宋鸣涛终于把话说了出来,此刻,他根本不敢看王洪波的眼睛。

  “什么?”犹如晴天霹雳,王洪波绝对没有料到宋鸣涛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脑海里立刻掠过刚才岭北村治保主任李生民的话:“因婚姻纠纷导致女方要服毒自杀”。“不行,绝对不行!”他瞪大了眼睛,大声对宋鸣涛说。

  “王所长,什么不行啊?”随着说话声,乡政府马秘书走进王洪波的办公室。

  “噢,是马秘书,你先坐一下。”王洪波对马秘书说完,便将手中的摩托车钥匙交给宋鸣涛,“你骑我的摩托车和小严赶快到岭北村去。”

  “所长,我没驾驶证......”宋鸣涛小声说。他想起一个月前曾偷偷骑着所长的摩托车学骑车,因为不小心撞坏了一辆自行车,结果被王洪波狠狠训斥了一顿。

  “哪有那么多规矩!特殊情况,快去!”

  宋鸣涛从王洪波手中接过摩托车钥匙,和联防队员小严转身就走。

  “马秘书,有什么吩咐?我还有事。”等宋鸣涛和联防队员小严一走,王洪波立刻问马秘书,因为他还要向乡长或乡党委书记汇报岭北村的事情。

  “噢,王所长,乡长让我来告诉你,今天上午让你派一个民警一个联防队员协助乡计生办去做打胎工作。”马秘书十分认真地说。

  “难道乡长不知道我们刚破了一个大案,弟兄们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吗?”

  “乡长当然知道!所以,刚才乡电管站站长来找乡长,要求你们今天配合电管站检查偷电户,结果被乡长一口回绝。对了,乡长还特意让我告诉你,他准备把你们派出所的值班费由每夜八角提高到每夜一元,只要党委讨论一下就行了。”

  “还要讨论?”不提值班费也就算了,马秘书说到值班费,王洪波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讨论来讨论去,讨论了差不多一年,结果还要讨论,而且就算讨论了出来,也还是不够买两包方便面。“马秘书,请你转告乡长,就说我们派出所这个打胎工作不会做。”

  “你们只要站在门口,具体工作由计生办人员做。”

  “我们派不出人。”

  “王所长,正确处理好派出所与乡政府的关系,我个人看对你们派出所有好处。”马秘书显出一脸认真的样子。

  “什么关系!”王洪波的火气更来了。当时他认为成立了派出所,自己手下的兵多了,自己肩上的担子就可以轻一点,没想到反而更忙了,不管什么事,总有派出所的份!“我不怕,过了这个店还有那个庙,我不在这里当所长,说不定这会当局长呢!”

  可是王洪波这句话刚说出口就立刻后悔了,因为,他当然是“过了这个店还有那个庙,”可是他手下的弟兄呢?虽然说是民警,穿着和国家正式警察一样的制服,做着同样的工作,有着同样严格的要求,可是他们只是合同制民警,没有正式编制,领着和国家正式警察一半都不到的工资,一句话,他们的工资、福利、工作岗位等等一切都是乡政府说了算,他王洪波能跟乡政府不搞好关系吗?不是以前公安局汪局来了解乡建派出所的情况,他还跟局长开玩笑:“你局长叫我们朝东我们当然毫不犹豫地朝东,可是这时乡长刚好要我们朝西,没办法啊,乡政府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所以我们只能朝西。”想到这里,王洪波有些尴尬地对马秘书说:

  “不好意思,我刚才不该对你说这样的话,我现在就去找乡长。”

  马秘书走了。

  王洪波走出办公室,慢慢朝乡长办公室走去。“唉,”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真该退到二线了......

 

 

  清水乡地处S县的最北边,被称为S县的西伯利亚。但就其全乡来说,却也是贫富差异极为悬殊:好的村已经开始修建乡村公路,可差的村才刚刚装上电灯。

  蓝梦湖西岸,有一条玉带似的小河,弯弯曲曲,从蓝梦湖一直向西延伸,这条小河就是蓝梦河。在蓝梦河的北岸,离蓝梦湖大约二三公里的地方,有一个看上去有些荒凉而又宁静的小村一一这就是蓝梦村。蓝梦村是清水乡最北边,也是最贫穷的小村,被戏称为西伯利亚中的西伯利亚。在蓝梦村的最北边,有一片不大的竹林,竹林的边上,有三间看上去已经有些陈旧的平房一一那就是宋鸣涛的家。

  宋鸣涛六岁时父亲便去世了,三十多岁的母亲一直守着寡。渐渐长大的他从母亲身上看到,一个好的女人,就应该要对丈夫忠贞不渝;又从母亲的教诲里懂得了一个好的儿子,就应该要无条件地服从母亲,唯母命是从。母亲省吃俭用艰难地供着儿子上学,可到宋鸣涛读完高一时,由于母亲突然有病,他只得中途辍学而去学泥水匠,那年他已十七岁。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到学校拿分数单,天突别热,热辣辣的太阳直泻在他的脸上,“知了”在学校大门口的那棵老梧桐树上不停地鸣叫着。因为是放暑假了,别的同学拿了分数单都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学校,而他却低着头,两眼黙黙地注视着分数单上“九月一日开学” 这几个字,又慢慢抬起头,久久凝视着自己的教室,泪水忍不住奔涌而出。他明白:这一走,自己将意味着永远告别了学生时代。

  走出学校,宋鸣涛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走到蓝梦湖。这天没有风,湖面平静如镜,远远地有几条打渔小舟在下网捕鱼。

  宋鸣涛站在湖边,伸手摘下一叶碧绿的芦苇叶子。此刻,他多么渴望能像以往那样,暑假里,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光着身子,慢慢走入湖里,到水深齐膝时,就互相追逐着、呼喊着尽情地在湖水中奔跑,那湖底软软的细沙,脚踩上去舒服极了。跑累了,就仰面躺在湖面上,听着自己的心跳,望着碧蓝的天空,看白云悠悠飘荡……可是,对他来说,这一切如今已成往事,从今天开始,他将告别学生时代,他要去当一名泥水匠。家庭的重担,已经实实在在地落到了他依然有些稚嫩的肩膀上。

  宋鸣涛呆呆地望着湖面,泪水止不住又一次涌了出来。

  这天晚上,宋鸣涛的母亲那显得有些苍老的面孔,露出了平时很难见到的笑容,因为今天是宋鸣涛正式拜师的日子,她叫儿子陪师傅喝酒。宋鸣涛理解母亲的难处,再说自己也已经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了,怎能忍心看着母亲整日操劳而过早地苍老下去呢?自己虽然是去学泥水匠,但从此可以正式赚钱了,也可以为母亲分忧解愁了。这一顿晚饭,不会喝酒的他喝了很多酒,最后不得不在母亲的搀扶下,衣服没脱,脸也没洗,就在那张用两张长凳搭起来的小床上沉沉睡去。

  从此,就是连续几年的泥水匠生涯。

  宋鸣涛做梦也没有想到,—次他和师傅在维修乡政府大楼时,乡里刚好要成立派出所,他被王洪波一眼看中,从而当上了一名人民警察。虽然是一名合同制民警,工资福利待遇等等与国家正式警察相差巨大,但就仅凭着那一身神圣的人民警察制服,在他和母亲的心里,也足已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了。就在宋鸣涛穿上洁白民警制服的第二天早晨,他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蓝梦湖边,静静地望着一轮红日从湖中冉冉升起,他的胸中禁不住春潮奔涌!蓝梦湖啊蓝梦湖,宋鸣涛不知做过了多少蓝色的梦,今天,这一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他觉得这分明是蓝梦湖给他的恩赐,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已经和初升的太阳溶合在一起,正从蓝梦湖中徐徐向上升腾……

  自从成为一名合同制民警之后,宋鸣涛几乎是发疯似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去,他发誓一定要给母亲增光。不久,由于他出色的工作表现和沉着果断的办事作风,他不仅得到了所长王洪波的极大赏识,就是公安局领导也认为他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宋鸣涛自然也赢得了不少姑娘的芳心。但是,宋鸣涛对恋爱一事却偏偏无动于衷,这倒不是他不想恋爱,用他的话来说:“一切得由母亲来定。” 而宋鸣涛的母亲呢?她一再对儿子说:“家里穷,一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农村女孩过日子。”

  就在宋鸣涛当警察的第三年,母亲通过别人介绍在邻村找了个叫小佳的姑娘。对于小佳,宋鸣涛以前是有点认识的,只是后来由于他中途辍学去学泥水匠,小佳到城里去做服装后就从此再未见过面。不想几年不见,当宋鸣涛再次见到小佳时,小佳已出落得楚楚动人,她的身上,早已没有了几年前那种农村女孩青涩的神情,而是浑身上下无不透着浪漫、热情似火的诱人气质,特别是那双眼睛,含情脉脉,似一汪清泉。

  宋鸣涛被小佳的那种无法抗拒的气质给深深地迷住了。一见面,初恋的他,胸中止不住涌起情感的狂涛巨浪,他觉得今生今世自己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而母亲呢,也特别支持儿子和小佳谈恋爱。就这样,宋鸣涛和小佳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他俩也会谈一些各自以前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宋鸣涛和小佳漫步在蓝梦湖边,望着满湖灿烂的星辰,小佳不知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问宋鸣涛:

  “鸣涛,听说有不少女孩追你,为什么你偏偏看上了我这个小裁缝呢?”

  宋鸣涛一下给问住了,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也许,他爱她那热情似火的眼睛;也许,他爱他那高雅迷人的气质;还也许他爱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总之,宋鸣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其实,宋鸣涛虽说长得一表人才,但由于家贫,干的又是泥水匠,自感低人一等,所以对于女孩,他从来不敢有什么奢望。这次他万幸当上了一名民警,才能找上小佳这么漂亮的姑娘,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见宋鸣涛不说话,小佳又问:“鸣涛,你想了解我的过去吗?”

  “我不想知道。” 望一眼小佳月光下特别明亮的眼睛,宋鸣涛连忙说。他要了解小佳的过去干什么呢?此时的小佳,早已是他心中神圣的女神。

  “那你相信我吗?你以后会后悔吗?”小佳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宋鸣涛立刻握住小佳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小佳,你感觉到我的心跳了吗?能找到你,是蓝梦湖赐给我的福气,蓝梦湖作证,今生今世,我决不后悔!再说,我也绝对相信你……

  宋鸣涛听到小佳的问话,开始他的心里虽然也涌起了一丝儿颤动,但立刻被他的激情所淹没。他太喜欢她了,他深怕小佳的哪怕是一句话,也会损害小佳在他心中的女神形象。

起风了,蓝梦湖涌起低沉的涛声,像是怨妇的呜咽。

  宋鸣涛紧紧地拥着小佳,拥着他的一个蓝色的梦。而一颗晶莹的泪珠,悄悄地从小佳明亮的眼睛里滚了下来……

 

 

  宋鸣涛含着笑,一走出小佳的家,便忍不住拉着小佳的手唱起歌来,急得小佳白了他一眼:

  “看你,让我父毌看见了多难为情。”

  宋鸣涛急忙松开手。今天他确实是太高兴了,刚才,就在刚才,小佳的父毌已经正式同意:他和小佳明年国庆节结婚。这就意味着,再有差不多—年时间,多情而又美丽的小佳就要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妻子了,他能不高兴么?现在,他要带着小佳,把这个天大的喜讯立刻告诉自己多病的母亲。

  宋鸣涛推着自行车,和小佳开心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此时,金色的夕阳已经将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金色的天空下,是一往无际的金黄色的稻浪和点缀其中的墨绿色的小岛似的村庄。

  “啊,这金色的夕阳,金色的稻浪,真美!” 宋鸣涛开心地说。

  “不是说夕阳虽美,只是近黄昏了吗?” 小佳有些忧郁地望着天空。

  “不对,就看你怎么看夕阳了,有人认为夕阳后是黄昏,有人认为夕阳后是黎明。对,就像这秋天,有人悲秋,而有人认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宋鸣涛说着,面对着小佳,两眼深情地望着小佳的眼睛:“就像我们,也到了收获的季节……”

  小佳幸福地看着宋鸣涛,然后将头轻轻地靠在宋鸣涛宽阔的肩膀上。是啊,她也渴望着这一个收获季节的到来。

  夕阳越来越向地坪线靠拢了。不知不觉间,他俩来到了宋鸣涛和小佳两个村的交界处一一连心桥,虽然自从他俩确定恋爱关系以来已不知走过了多少次,但没有哪一次能像今天这样感到亲切,感到幸福。

  “连心桥,就是说让我们俩永远心连心。” 宋鸣涛又一次握住了小佳的手。

  小佳的脸上荡漾着迷人的光彩,一双热情似火的眼睛越发明亮了。她含笑问宋鸣涛:“你知道为什么叫连心桥吗?”

  “不知道。”

  “听老人们说,从前这里并没有桥,你们村有个姑娘和我们村一个小伙子相爱了,但双方的父母都坚决不同意,他俩只好像牛郎织女那样,约好了时间,偷偷地来到这里隔河相会。可是,没料到有一次被姑娘的父母发现了,那个姑娘被父母毒打后愤怒地跳河自尽了。那个小伙子知道后也带着万分悲痛跳入了河中……后来,人们就在这里造了这条桥,取名连心桥。”

  “他们也真傻,游过去,私奔,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宋鸣涛拉着小佳的手,大声笑起来,小佳也开心地笑起来。

  “啊呀,什么喜事这么开心?能告诉我吗?也好让我开心开心。” 正当宋鸣涛和小佳在连心桥上手拉着手开心地笑着的时侯,一个长发青年边说边走上桥来。

  “啊,连心桥、连心桥!一直连着心到老,多么美妙啊!” 长发青年斜眼看了看宋鸣涛,“朋友,你肯定不认识我吧?当然,我也不认识你这位朋友。”

  宋鸣涛有点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噢,那这位漂亮的小姐一定认识我啦?” 长发青年走到小佳面前,“真美呀!这位姑娘……”

  “我们走……”小佳的脸一下由通红变成紫色,她拉着宋鸣涛的衣服就走。

  “你们认识?”走了一段路,宋鸣涛回头看了看那个长发青年,问小佳。

  “我不认识他,像个神经病!” 小佳紧紧地靠着宋鸣涛,“鸣涛,我们还没把我俩的事告诉你母亲呢,今天,别的事我们什么也不要去管,好吗?”

  “好,我听你的。”宋鸣涛跨上自行车,乘着小佳,开心地朝家的方向骑着自行车。一路上,他总觉得自己有说不完的话,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倒是小佳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之情。

  不一会,宋鸣涛乘着小佳就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前,可是,只见大门锁着。

  “母亲哪去了。”宋鸣涛拿出钥匙,打开门,让小佳先到屋里,自己到隔壁一问二婶,才知母亲到他外婆家去了,明天才回来。宋鸣涛回到屋里,见母亲已经把晚饭都做好了。

  “我到小店里买几瓶啤酒,你先坐着。” 宋鸣涛因为心里高兴,在家从不喝酒的他今天却要喝起酒来了。

  小佳刚想叫宋鸣涛不要去买酒了,可是宋鸣涛话音刚落,人已不见了。

  “酒来了。” 不一会,宋鸣涛就拎着酒回来了。他和小佳面对面坐下来,开始,小佳说什么也不肯喝,但最后还是在宋鸣涛的一再劝说下,她只得陪着喝了起来。此时,宋鸣涛的脸上溢满了笑容,在他的心中,能和心爱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单独吃饭、喝酒,就算再简陋的房子,再荒凉的地方,也是最美的风景。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鸣涛,天已经黑了。” 吃好晚饭,小佳的脸已经变得通红,眼神迷离。她站起来,慢慢走到宋鸣涛睡觉的那张小床上,坐下,身体显得有些无力地斜靠在墙壁上。

  宋鸣涛开门一看: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暮色苍茫里,已是万家灯火。

  “小佳,我……我送你回家吧。” 宋鸣涛已明显地有些醉意,他突然想起今晚母亲不在家,他必须要送小佳回家。

  此时的小佳,整个身体半躺在床上。可能是因为有点天热,也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她已经把外衣脱了,上身只穿着嫩黄色的紧身棉毛衫,那高耸的胸脯,宋鸣涛只是偷偷瞥了一眼,就已浑身热血奔涌。

  “鸣涛,我有点头晕。” 小佳半闭着眼睛对宋鸣涛说,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没事的,等一会……我送你回家。” 宋鸣涛说话的声音同样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此时,“沙沙沙”地突然下起雨来了,并且声音逐渐由小变大。

  “等雨停了,我送你……”宋鸣涛握住小佳的手,轻轻坐到小佳身边。

  “鸣涛……”小佳轻轻地依偎在宋鸣涛的怀里。

   虽然宋鸣涛和小佳从确定恋爱关系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时间了,但俩人最亲呢的动作也仅仅是轻轻相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这样的环境,俩人靠得如此之紧。小佳的体温、小佳的心跳、还有小佳落在他胸前的醉人的长发,使宋鸣涛全身的血直往上涌。但宋鸣涛一直有个坚强的原则:就是不结婚绝不和小佳做那种事情,这也是母亲一直教导他的。母亲认为,如果一个女孩还没结婚就做出那种出格的事,那个女孩就一定不是好女孩。所以,尽管宋鸣涛的内心春潮澎湃,但依然努力克制着自己。他轻轻地推开小佳,直起身子想从床上走下来,忽然“啪”的一声,不知是哪扇没有关好的窗子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声响,又好像是约好了似的,紧接着又是突然停电了,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我怕……”小佳突然翻身伏在宋鸣涛的身上,两只手紧紧地搂着宋鸣涛的脖子。

  “我不能,我不能……”宋鸣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可是,就算他能够移动得了一座高山,此刻,他也没有一点力气去推开小佳那滚烫的、柔软的身躯。他的内心顿时如决堤的江河,这江河越过田野,漫过高山……然后,在宋鸣涛的脑海里,又幻化成漫山的红叶和遍地金色的稻浪……

  “啊,金色的秋天,收获的季节……”宋鸣涛的呼吸和小佳的呼吸融合在一起。

  “啊,金色的秋天,收获的季节……”宋鸣涛的体温和小佳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只有窗外的雨一直不停地下着,直到东方的地平线微露白色,有几只早醒的小鸟唱起歌来的时侯,才慢慢停下来。

  宋鸣涛也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可是,当他睁开眼睛,他的眼前,漫山红叶不见了,金色的稻浪也不见了,只有小佳柔软的身体轻轻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宋鸣涛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迅速拉亮电灯,眼前的一切,使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已经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小佳,小佳。” 宋鸣涛轻声叫醒小佳,“¬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宋鸣涛一面说一面穿着农服。

  “不要说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小佳慢慢从床上坐起,温柔地看着宋鸣涛,那雪白的、高耸的胸脯,毫无遮拦地展现在宋鸣涛的眼前。宋鸣涛连忙转过身去,同时催着小佳穿衣起床。

  “我送你回家吧,趁天还没完全亮。”

  “等天亮了再走不好吗?” 小佳穿好衣服,疑惑地问宋鸣涛。

  “不要让村上人看见了。”

  “为什么?”

  “我们还没结婚……”

  “那有什么?”小佳感到有点惊讶,她还想说点什么,见宋鸣涛已打开房门,推出自行车,她只得跟着宋鸣涛走到屋外。

  宋鸣涛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便叫小佳坐到自行车上,自己再跨上车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朝小佳家的方向骑去。

  “小佳,我不该……”宋鸣涛满怀着愧疚的心情,一面骑着车,一面一再请求小佳原谅自己的冲动行为。倒是小佳显得非常大方:

  “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再有—年多时间,我们就要成为夫妻了。”

  “可是……”宋鸣涛心里想,虽是这么说,但毕竟还不是夫妻,这事要是让自己的母亲知道了,不被骂死才怪呢!

   宋鸣涛怀着愧疚、甚至不安的神情送小佳到了家里,就立刻返身骑车来到派出所里,显然时间还早,所里静悄悄的。宋鸣涛擦桌子、拖地板,过了好一会,所里其他人员才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派出所的工作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平凡而瑣碎,宋鸣涛和小佳的恋爱也依然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秋去冬来,转眼又到了初春季节。

  一天上午,宋鸣涛处理了几件简单的事情,见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便想下村去,这时,联防队员小周交给他一封信,说是一个长发青年让他转交的。宋鸣涛感到有些奇怪,长发青年是谁?给他写的是什么信呢?他从小周手里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写着:宋鸣涛收,寄信人地址:内详。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宋警察同志:

  一年多前,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小佳突然是那么坚决地要和我分手,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有了你这个宋警察同志!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小佳是我的,当然,曾经是我的。我们是在市里打工的时侯认识的,虽然双方父母并不知道,但其实我俩早已私订终身半年有余,而且,关系已经好得不得了。到底怎样不得了?请看照片……

  宋鸣涛往信封里一看,这才注意到信封里还有用纸包着的一样什么东西。他颤抖着把纸撕开,一看,果然有一张照片;再一看,只见照片上的小佳正风情万种地和一个男人搂在一起,而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不用说就是那个长发青年。

  宋鸣涛只觉头脑“嗡”的一声,眼前一片空白,两腿软弱无力地几乎站不直身子。他慢慢走回宿舍,关上门,呆呆地看着信和照片。他无法相信,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心中神圣、纯洁的女神;他更无法相信,自己心中的女神,竟和那个长发青年的关糸已径到了如此之地步!

  “骗子!”突然,宋鸣涛狠狠地将照片摔到地上,那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瞬间占据了他的全身。

  “我要和她一刀两断!” 宋鸣涛猛地抬起右脚,用力向照片踩去,可是,在将要踩到照片的时侯,他的脚又一下子停住了。他慢慢从地上捡起照片,凝视着照片上的小佳,无力地斜躺在床上,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下午,宋鸣涛向所长请了半天假,骑着自行车慢慢往小佳家走。一路上,他的心里乱极了,他一会儿怒,一会儿悲,他叹息上苍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不公?

  一声清脆的鸟鸣从前面的树上传来,宋鸣涛从胡思乱想中抬起头来,啊,到小佳家了!只见小佳好像知道他要来似的,此刻正站在门口,穿一身红色的连衣裙,仿佛一朵红色的云霞。宋鸣涛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柔情。

  宋鸣涛从自行车上下来,将自行车放好,跟着小佳走进屋里。

  “你爸爸妈妈呢?”宋鸣涛见屋里只有小佳一人,便问小佳。

  “他们出去了。”小佳看一眼宋鸣涛,“鸣涛,你好像不舒服?”

  “没有。”宋鸣涛从口袋里拿出照片,”上午,有人给了我这一张照片,噢,就是那个长发青年。”

  宋鸣涛两眼紧紧地盯着小佳,他多么希望小佳能够一口否定啊!可是,宋鸣涛根本没想到的是,小佳只是斜眼看了看照片,她好像已经早就知道似的。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想瞒你了,但我完全是因为你才和他断了关系的。”

  “为了我?你就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是你自己说的, 你不是不想知道我的过去么?”

  宋鸣涛无言以对,他一下瘫坐在地上,他觉得整个天好像塌了下来。

  “那是因为……我错了,我太相信你了!”过了好一会,宋鸣涛终于说出了对他来说是那么遥远而又那么陌生的话,小佳的美好形象,此刻,在宋鸣涛的心中已瞬间土崩瓦解。“不过,也没关系, 我们从此就好聚好散。”

  “你难道就这样绝情?”小佳的脸涨得通红,她无法相信,眼前瘫坐在地上的,就是曾径将自己视作女神的那个男人。自从在连心桥上碰见长发青年后,她虽然心中总感到有些担心,她怕宋鸣涛知道自己的过去,但她一直认为:只要自己不说,宋鸣涛就不会知道。后来,那个长发青年曾几次找到她,他们吵过,也闹过,但她还是认为:就算宋鸣涛真的知道了,就凭他对自己爱到骨子里的那种爱,他也绝不会抛弃自己。

  “一切的错都是我的错,小佳,你原凉我吧!” 宋鸣涛突然站起来,低着头,骑上自行车,眼中含着泪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小佳对着宋鸣涛大喊一声,然后无力地依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宋鸣涛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一下子从她的眼中涌了出来。

 

 

  夜里的一场细雨,给早晨的空气带来了丝丝寒意。但到底已经是春天了,王洪波从摩托车上下来,一走进办公室,就连忙脱去外套。

  今天是星期天,是王洪波和宋鸣涛值班,其实,这是王洪波特意安排的,他想乘星期天所里人员少,事情也少一点,找宋鸣涛彻底谈一谈,一来弄清楚宋鸣涛和小佳为什么会突然闹翻,二来也想弄清楚宋鸣涛对这件事情的最终想法。因为,就在前天,小佳的几个亲戚已经来找过他了,并明确和他摊牌: 如果宋鸣涛不回心转意,那么,他们绝对会给宋鸣涛颜色看!而且,为这事,周副乡长也专门找过他,说宋鸣涛是民警,不是一般人的身份,一定要注意影响,千万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王洪波知道: 如果宋鸣涛执意要和小佳分手,如果小佳、小佳的亲戚为此大吵大闹,如果局里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对宋鸣涛来说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当然,如果宋鸣能回心转意,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王洪波这样想着,先把摩托车钥匙放到抽屉里,泡好一杯茶,把宋鸣涛叫进办公室,关好门。“鸣涛,你说你要和小佳分手,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洪波让宋鸣涛在自己的对面坐下。

  “我……”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和小佳分手,那么,你知道会给你带来可能的后果吗?”

  宋鸣涛摇了摇头。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小佳的几个亲戚来找过我,还有,有人造谣说你被抓起来了,这些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你明白吗?”

  宋鸣涛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和小佳分手,不要说半句假话!”

  “她……”

  “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

  “她以前有对象,而且他们已经,已经住在了一起……”宋鸣涛的声音很轻。

  王洪波心里立刻明白了,原来宋鸣涛就是因为这一事情才要和小佳分手,这确实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劝吧,就算现在宋鸣涛勉强答应了,谁能保证将来不是一场悲剧呢?不劝吧,还真的不知道这出戏将会如何收场。

  “你考虑清楚了?” 王洪波问。

  宋鸣涛点了点头。

  “八匹马都拉不回啦?”

  宋鸣涛又点了点头。

  王洪波又明白了,宋鸣涛已是铁了心要和小佳分手。他太了解宋鸣涛了,只要是宋鸣涛认准的事,你想让他改变主意,无疑比登天还难!那么,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宋鸣涛和小佳仅仅是一般地谈谈恋爱,绝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鸣涛,你和小佳是不是就一般那种谈谈恋爱?”

  宋鸣涛没有回答,依然低着头。

  “说呀!你和她有没有做那种事?”王洪波两眼紧盯着宋鸣涛,他当然希望宋鸣涛能一口否定,这样也许事情还好办一点。

  “我……”

  “干了就干了!” 王洪波有些发火了:“说呀,干了还是没干?”

  “就一次……”

  “你还想要几次啊?”王洪波一下站起来,又慢慢坐到凳子上,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宋鸣涛已铁了心要和小佳分手,如果宋鸣涛和小佳什么事也没做倒还好说,可是现在已经做了,小佳以及小佳的亲戚朋友岂能善罢甘休?那么,这件事情一定会被小佳的一些亲戚、或者曾经受过派出所处理的某些人员闹大,而一旦闹大,可想而知会给宋鸣涛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王洪波问。

  宋鸣涛遥了遥头。

  “唉,真有你的。” 王洪波喝了一口茶,看了看宋鸣涛,叹了口气。宋鸣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总不能看着宋鸣涛滑下去而不伸手拉一把吧?现在,他要和宋鸣涛商量,就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来想去,最后,王洪波认为还是用冷处理的办法比较妥当,就是让宋鸣涛和小佳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依然保持一些来往,当然,这种来往,宋呜涛是决不能主动去找小佳的;而当小佳来找宋鸣涛时,宋鸣涛也尽量一次比一次冷淡下来。这样,时间一长,就慢慢地让小佳自己感到“强扭的瓜不甜。”

  “你能做得到吗?”最后,王洪波看着宋鸣涛问。

  “所长,我真的对不起你。” 宋鸣涛看着王洪波说。他知道无论拖多长时间,自己最终必定还是要和小佳分手的,这样就一定会给所长带来麻烦。

  “现在不是讲对得起和对不起的时侯,我是问你,你能不能按照我们刚才商量的办法来做?归根到底一句话:就是拖,拖的时间越长越好!”王洪波的声音很大。

  “我听所长的……”宋鸣涛的声音依然很低。

  “到底能不能做到?”王洪波站起身来。

  “能做到。”

  “大声点。”

  “能!”

  “好,值班去吧!”

  宋鸣涛转身走出王洪波办公室,轻轻关上门。

  王洪波坐下,喝一口茶。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哪天宋鸣涛正式和小佳分手,某些人绝不会不弄出点“动静”来,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这些人把“动静”弄得小一点,这样也就谢天谢地了。

  按照王洪波和宋鸣涛商量好的办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宋鸣涛对小佳既不冷落,但也明显地不热情; 而小佳呢,虽然感到宋鸣涛对自己的热情好像一天天在下滑,但有些事情看起来似乎也有一些理由: 如小佳约宋鸣涛出去玩,宋鸣涛总能找出各种不能出去的理由,甚至“不信你去问所长。”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没事; 二个月过去了,依然风平浪静。

  王洪波的脸上有些笑容了,他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他想自己以前是不是把问题想得过于复杂了,他觉得难道真的是“枊暗花明又一村了?”

  不料,两个月刚过,一天下午,王洪波正想到乡下去,公安局政治处李副主任找到他的办公室了。

  “王所长最近可好?”李副主任一边说着一边走进王洪波办公室。

  “啊呀,是李大主任!是哪阵风把您这个大主任吹到我们这座小庙呀?” 王洪波让李副主任坐到自己对面的凳子上,泡上一杯茶,关上门。

  “什么风吹来的,还不是你这里的风?”李副主任坐到凳子上,喝一口茶,斜眼看了看王洪波。王洪波和李副主任是老战友了,他们一块当兵,又一块转业。李副主任因为妻子在城里工作,所以转业时进了县公安局,而王洪波的妻子在乡下,所以上级领导安排他到清水乡当了公安特派员。

  “老战友开什么玩笑,我这里哪里吹得出什么风?要吹也只能用电风扇吹,还老停电!” 王洪波看李副主任的脸色有些凝重,但又猜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今天我可是代表局里来的!”李副主任两眼盯着王洪波,看上去有些严肃。

  “怎么,是不是想让我当副局长了?”王洪波哈哈一笑,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王洪波知道:就凭自己的文化、年令,当副局长只能是下辈子的事了。

  “你要真的当了副局长倒也好让我沾沾光了。”

  “那还有什么大事劳你李大主任大驾光临啊?”

  “宋鸣涛最近怎么样?”李副主任喝一口茶,看一眼王洪波。

  “很好呀!鸣涛当副所长是不是局里已经批准了?”

  “提副所长?亏你还在想这件亊情!”李副主任站起身,“你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

  王洪波心里一沉,他知道肯定是有人跑到局里告状去了,但还是明知故问:“宋鸣涛怎么了?”

  “老王呀,不是我说你,你所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我所里没什么大事呀!”。

  “人家都告到局里了,可你还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老战友说你,你真的有点糊涂了。”

  “谁告到局里?告谁?”王洪波站起来。

  “前天,小佳和几个亲戚到局里又哭又闹,说宋鸣涛是个流氓,勾引了人家,现在又想把人家甩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民警?。噢,对了,当时还有你们乡的领导也在场。”

  王洪波的头只觉得“嗡”的一声,这样,也就意味着:他和宋鸣涛商量的冷处理办法不用说已经宣告失败,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他无力地坐到凳子上,他明白这事如果处理不好,不仅宋鸣涛提不了副所长,甚至连当个普通民警也一定会变得困难。

  “可是,李主任,他们是恋爱关糸。”王洪波当然要为宋鸣涛辩护。但他明白: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青年男女一旦确立恋爱关系,就必然是朝着谈婚论嫁发展,如果想要悔约,又是男方先提出来,你没做“那一件事”还好,如果做了,女方不把你闹个鸡犬不宁才怪呢!

  “老王呀,我的王所长!你说谈恋爱,可以呀,你谈呀,可是你别跟人家做那种事啊!做了,又想把人家甩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

  “宋鸣涛到底做错了什么事?”王洪波装出一副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的样子。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李副主任斜看了王洪波一眼,“人家小佳自己说的:说宋鸣涛是流氓,玩弄女性,这下你该明白宋鸣涛做了什么事吧?”

  王洪波知道:现在,小佳已经不再顾及自己的影响跑到局里吵闹,而且,乡里领导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看来,这事如果处理不好,宋鸣涛当民警就真的有点凶多吉少了。

  “李主任,以你高见该怎么办呢?”王洪波看着李副主任,“老战友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死当然不会死,不过弄不好恐怕得掉层皮。”

  “那依你之见呢?”

  “现在局里还没正式表态。”李副主任坐下,喝一口茶:“关键还在宋鸣涛,就看他怎么做了,如果他和小佳和好如初,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如果. . . . . .

  李副主任没有说下去,因为正在这时,他刚好从窗子里看见宋鸣涛拿着一个热水瓶正要推门而入。

  而此时的宋鸣涛呢,他正边走边想:今天李副主任来派出所不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提副所长一事吗?说起来,自己提副所长,无论是在派出所内部,还是在乡政府机关,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就等着公安局下文了。如果真是这件事情,自己当然开心。但如果不是呢?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自己和小佳的事被上面领导知道了?宋鸣涛这样一想,心中又一下子忐忑起来。

  宋鸣涛推门走进王洪波办公室,说了声“李主任好!” 便一声不响地给王洪波和李副主任倒好水,转身正要往门外走,不料正在这时,突然,只听“啪”的一声,一本书从门外直飞进来,一下砸在宋鸣涛的身上。紧接着,只见小佳满脸怒气地走进王洪波办公室,一脚踩在书上,“骗子!你得了便宜想甩我?告诉你,做梦!”说完,猛的坐到沙发上,接着又低下头,两手捂着脸,轻轻地抽泣起来。

  宋鸣涛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有些绝望地看了小佳一眼,他完全没有料到:小佳竟然会直接来派出所,并且,当着李副主任和所长王洪波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宋鸣涛慢慢弯腰把书捡起来,这是一本张洁的长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是他当初和小佳热恋时专门买了送给小佳的。他用衣袖轻轻地擦了擦书上的泥土,看了一眼小佳,他的眼泪差一点掉了下来。

  “小佳……”宋鸣涛伸手拉了拉小佳的衣服。

  “别碰我!”小佳一下站起来,两眼含着泪光,“今天当着领导的面,你把话说清楚!”

  宋鸣涛根本不敢看小佳的眼睛,正是那双满含柔情的眼睛,曾使他神魂颠倒,曾使他认定:小佳就是他今生今世心中永远的女神。

  其实,自从他和所长王洪波商定对小佳采取逐渐冷淡的二个多月来,宋鸣涛的内心也不是没有矛盾的,可以说他对小佳是又有爱又有恨,但最后还是恨占据了他的心。

  “她竟然欺骗我!” 宋鸣涛不知多少次这样对自己说。所以,在和小佳仅有的几次见面中,宋鸣涛不是沉默不语,就是答非所问,或者干脆抬头凝望着远方。而小佳呢,对宋鸣涛的这种态度,心中虽有怨恨,但她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眼里含着柔情。

  可是现在,小佳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温柔!

  “流氓!”小佳朝宋鸣涛大声喊了起来。

  “小佳,是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吧。” 宋鸣涛尽管知道:一切的错都是自己的错,自己不该和小佳做“那件事”,但他依然倔强地抬起了头。

  “哼,想得美!”小佳连看都不看宋鸣涛一眼。此刻,在小佳的心中,她知道自己只有把这件事情闹大,闹得清水乡“满乡风雨”

  这样才有可能让宋鸣涛知难而退,最终回心转意。

  宋鸣涛的心一阵隐隐作痛,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好一会,他才带着祈求的目光转身看着王洪波。

  而此时的王洪波,心里已经非常清楚:本来,想让宋鸣涛和小佳分手的事尽量冷处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对宋鸣涛的前途产生影响。可是现在,纸,终于包不住火了,你根本勿用怀疑,不出半天,整个乡政府起码有一半人员就会知道宋鸣涛和小隹的事。如果宋鸣涛能够回心转意,那当然什么事也没有了,问题是这条路已经被宋鸣涛彻底堵死;至于小佳,你想让她无声无息地从宋鸣涛这里退出,就凭她现在的表现,估计也绝无可能。那么,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把这件事情所带给宋鸣涛的不利影响缩到最小。

  “小佳,你先回去好不好?”王洪波心想:现在只有让小佳先回去,其他的事只能以后再想办法。

  开始,小佳并不想走,直到王洪波和李副主任反复劝说才带着怒气走出办公室,回家去了。

  “小宋,你对这件事倒底是什么态度?”见小佳走了,李副主任问宋鸣涛。

  宋鸣涛看了看王洪波:“我想和她分手。”

  “你考虑过后果吗?”

  宋鸣涛默默地点了点头。

  “鸣涛,你先出去吧。”王洪波对宋鸣涛说。

  宋鸣涛一声不响地走出办公室,关好门。这时,办公室里只有王洪波和李副主任两个人了。

  “老王,这事我个人看是蛮严重的,因为宋鸣涛的身份不同。”

  “不就是一个合同制民警吗?不当就不当,拿的是企业工人的工资。” 其实,王洪波嘴上这么说,心理却早已开始盘算着下一步的工作:如何将这件事情的影响缩小到最小,就箅最坏的结果:宋鸣涛可以不提副所长,但不当民警是万万不能的。

 

 

  一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

  今天又是星期天,整个乡政府大院显得有些空荡荡的。王洪波手里拿着茶杯,刚走进政法周副乡长的办公室,周副乡长便关上门,显然,他已经在等王洪波了。

  “王所长,今天趁礼拜天人少,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宋鸣涛的事。”周副乡长给王洪波倒上水,立刻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周乡长有何指示?”虽然两人都是乡党委委员,而且周副乡长是政法乡长,说起来还是王洪波的领导。但周副乡长出身农民,是当初“老中青”三结合培养、提拔起来的农村干部。而王洪波是堂堂军转干部,无论年令、资历,王洪波都在周副乡长之上,再加上两人平时关系也不错,所以王洪波说起话来也比较随便。

  “问题很复杂啊,王所长!”周副乡长心情显得有些沉重。“小隹到公安局你已经知道了,街上谣传宋鸣涛被抓起来了你也已经知道了,但你还有不知道的,那就是乡党委徐书记已经收到了好几封人民群众来信,说像宋鸣涛这样的流氓,乡政府竟然还能让他当民警?”

  “这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乱,是想看戏,难道周乡长也真的认为这些信是人民群众写来的?”

  “有些是,有些肯定不是。我刚从徐书记办公室来,徐书记也说了,他说那些造谣说宋鸣涛被抓起来的人,那些写人民群众来信的人,尽管有可能有些是小佳的一些亲戚,有些是曾经被派出所处理过的,但宋鸣涛确实也是有一些问题的:因为你是一名公安民警,你不是普通群众。周副乡长看了看王洪波,“这也是我的意见。”

  王洪波暗暗叫苦,“完了!”他想。他知道:徐书记是只要跺一跺脚,整个清水乡就会动一动的人物,他的意见,不用说就是乡党委乡政府的意见。

  “我去找徐书记。”王洪波当然要为宋鸣涛拼尽全力。

  “徐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刚才他跟我说了,他的意见很明确:小佳那边如果没什么事,那么宋鸣涛也没什么大事,当然,副所长暂时是肯定不能提了。”周副乡长脸色看上去有点严肃。

  “唉,这不就是谈个恋爱吗?”王洪波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现在徐书记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首先,原来想给宋鸣涛戴的那顶副所长帽子也就意味着真的飞掉了。

  “王所长,你不会忘吧?八三年严打,你想想当时你是怎么处理的?”

  “那年难道有我抓错的人?”

  “没有,当然没有。那些‘以恋爱为名,玩弄女性,搞流氓活动的人’你王所长不是抓了好几个,抓得好啊!”周副乡长狡黠一笑。     “周乡长难道认为宋鸣涛也是搞流氓活动?”王洪波知道周副乡长说这些话也仅仅是开开玩笑的意思。

  “这就看你怎么说了。”周副乡长拍了拍王洪波的肩膀:“你真要靠,也能靠得上,不是吗?你跟人家谈恋爱,又好上了,最后却又要把人家甩了,这不是以恋爱为名玩弄女性么?”

  “那就把宋鸣涛抓起来吧,只要周乡长一声令下!”

  “玩笑归玩笑。”周副乡长显得心情有些沉重,“宋鸣涛确实是颗好苗子,要是没有这一件事,提副所长我是举双手赞成的,问题是……王所长,现在你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心转意?”

  “不能!”王洪波回答得很干脆。

  “既然如此,我也说一下我的观点。”

  “好呀,我洗耳恭听。”

  “王所长,我知道你很看重宋鸣涛,但既然徐书记已经表了态,你得抓紧时间,不管用什么方法,关健是只要把小佳那方面的人员按住了,那么,就有可能把宋鸣涛的民警位置保下来。”

  “多谢兄弟!”王洪波当然知道,只要小佳那一方不搞出大动作,问题就好办。但怎样才能让小佳那一方不搞出大动作呢?王洪波想:第一步,只有主动出击,就是主动到小佳家,当面谈判。至于乡政府这边,别看乡机关有些干部私下里说宋鸣涛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是在徐书记面前,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再说,就算县公安局,有关合同制民警,一大半的主张,也要听徐书记的。所以第二步,找徐书记,主动认错。

  主意已定,说干就干。王洪波从周副乡长办公室出来,就把宋鸣涛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告诉他吃完晚饭后和自己一起到小佳家去谈一谈。

  “所长,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去了怕会和小佳吵架,反而把事情弄坏。”

  “你是主角,你怎么能不去呢?放心,你去了别的话什么也不要说,就表示所有的错都是你的错,而且态度要诚恳。”

  “我听所长的。那为什么晚饭后才去?”

  “晚饭后去,这样看见的人会少一点。”

  “好的。”说完,宋鸣涛就离开了王洪波办公室。

  “是凶是吉,只有天知道。”看着宋鸣涛的背影,王洪波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下午,王洪波本想到几个村去转转,但无奈有几个乡机关值班干部到他办公室来喝茶、闲聊,他只得陪着,结果这一陪就陪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吃好晚饭,等天差不多黑下来了,王洪波就推出自行车,叫宋鸣涛。

  “不骑摩托车去吗?”宋鸣涛有些奇怪地问。

  “你还怕让小佳村上的人不知道?”

  “哦。”宋鸣涛由衷地佩服所长,“所长想得真细!”他在心里想。他连忙推出自行车,跟着所长,在朦胧的夜色中朝小隹的村上骑去,不一会,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小佳的村上。

  小佳的房子在村子的最东头,是标准的座北朝南三间平房,靠西是一间小屋作为厨房,门前是一条小河。此刻,平房的东间,从拉着窗帘的窗子里正透出淡谈的灯光,宋鸣涛知道:那便是小佳的房间; 小屋的门半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小佳的父亲正坐在凳子上一个人喝着酒。

  “婶娘不在?”王洪波走进小屋,问。

  “唉,这几天看女儿不开心,她好像疯了,到处跑,吃过晚饭后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隹的父亲一面说着,一面毫无表情地看了看王洪波身后的宋鸣涛。

  王洪波的心一沉,他看了看脸色有些苍白的宋鸣涛,使了一个眼色。宋鸣涛连忙从袋子里拿出两瓶酒:

  “伯……伯。” 叫惯了爸爸,现在一下子改口,宋鸣涛反而觉得有些开不出口了。

  小佳的父亲只略为抬头看了看宋鸣涛手里的酒,一句话也不说,又自顾喝起酒来。

  “小佳爸爸,今天鸣涛是来请求你们原谅的。”王洪波看到宋鸣涛愣在那里,连忙从宋鸣涛手里拿过酒放到桌子上。

  “唉,”小佳的父亲放下酒杯,“王所长,我谁也不怪,就怪小佳投错了胎,她应该投男胎才是!”

  “不能怪小佳,是鸣涛不好。”王洪波说着,拉了拉宋鸣涛的衣服。

  宋鸣涛看了看所长,红着脸,从桌子上拿起酒瓶给小佳的父亲倒上酒,低着头说:

  “伯伯,今天我想和小佳谈一谈。”

  “有啥谈的?村里人都知道的事,你说一个姑娘家的脸往哪里放?”

  “就说是小佳先提出来的,是她看不上我。”宋鸣涛自认为自己说了一句十分聪明的话,不料反而增加了小佳父亲心中的怨气:

  “你以为村上的人都是傻子?你以为我们家的人全是小孩?”

  “请伯伯原谅。”宋鸣涛迅速将头转向别处。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想谈,小佳就在她房间里。”说完,小佳的父亲端起酒碗,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小佳爸爸,您慢点喝,我们去跟小佳说说。”王洪波一面说着,一面拉了拉宋鸣涛,两人来到小佳的房间。

  此时的小佳正坐在床上织着一件红色毛衣,床边一张老式的桌子上,放着一盏奶黄色的台灯,朦胧的灯光映出她格外美丽的面容。应该说,小佳是美丽的,特别是那双热情似火的眼睛,无论是哪个男人,面对这样的眼神,都会热血奔涌!

  “小佳,所长来了。”宋鸣涛轻轻地说。

  对宋鸣涛来说,这房间他是多么熟悉啊,哪怕是一桌一凳,都无不勾起他心中美好的回忆,在这里,他曾做过多少温馨的梦啊!

  小佳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俩的到来,头也不抬,依然低着头织着她的毛衣。宋鸣涛只得硬着头皮说:

  “小佳,我来了。”

  小佳抬起头,满是怨恨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期待的神情,“有事吗?”

  “就是我俩的事。”

  “我俩什么事呀?”

  “就是解除我俩关系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宋鸣涛说完,慢慢低下了头。

  “不是早已解除了吗?”小佳放下手中的毛衣看了宋鸣涛一眼,“今天你来干什么?”

  “就是希望你不要到局里,也别去找乡政府领导,有事就和我说。”

  “你是我什么人?还要来管我这管我那,真是笑话!我找领导,我就想问问他们:一个以恋爱为名玩弄女人的人能不能当警察?”小佳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王洪波一看情况不对,连忙把宋鸣涛拉到自己的身后,又低声下气地对小佳说:“小佳,就算我王洪波求你,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王所长,你这么护着他,难道他是你的干儿子?”小佳说话的口气简直尖酸刻薄。

  王洪波尴尬地笑了笑:“我是说……”

  “不要说不说的。”小佳打断了王洪波的话,“以前年轻,觉得警察神气,现在么,我也看清了,就赚那么点钱,神气啥呀?人家老板一个月三千五千的,那才叫神气!”

  “对对对,像小佳这么漂亮的姑娘,就该找个老板。”王洪波乘机顺着小佳的话说。

  “我找不找老板跟你们有关系吗?”

  “不是,我的意思,鸣涛本来就配不上你。”

  “不对呀,王所长,你怎么把话说反了,公安民警,多神气!而我不过是一个乡下丫头,想吃天鹅肉,被人甩,活该!”小佳说话的口气里充满了怨恨,她斜眼看了王洪波身后的宋鸣涛,眼里不觉噙满了泪水。

  “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小佳,你原谅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当看见小佳眼里的泪水,宋鸣涛的心中瞬间涌起了一丝柔情,他下意识地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他真想掏出手帕,走上前去,用无限的温柔轻轻拭去小佳眼里的泪水。但他不能,此刻,他只能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的冲动。“小佳,我会补偿你的。”宋鸣涛脱口而出。

  其实,这是宋鸣涛和所长王洪波来的时侯就商量好的,即所谓“青春损失费,” 但应该说,宋鸣涛说这句话是真心的,他觉得:尽管小佳也有错,她不该隐瞒有过男朋友这件事情,但主要错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自己最不该做“那件事,” 是自己伤害了小隹,所以只能用经济上的补偿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此时的王洪波,他本想再和小佳多说些诸如请她原谅宋鸣涛之类的话,在等到小佳心情慢慢恢复平静的时候,再把他和宋鸣涛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宋鸣涛对小佳的经济补偿提出来,见宋鸣涛已经提前说了出来,也就来了个顺水推舟:

  “是啊,小隹,既然宋鸣涛提出要经济补偿,我看这也是应该的。”王洪波说。

  “经济补偿?他补得了吗!好啊,三万?还是五万?”小佳带着怒气指着宋鸣涛说。

  “你也知道,他一个月不吃不喝也就几十块钱,哪来那么多钱。”王洪波有些苦笑着说。

  “小佳,不管多少,我反正要补的。”宋鸣涛看了看小佳,又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要尽量少说话,“沉默是金,”这是来的时候所长一再关照他的。

  “你要补就多补点。”小佳看都不看宋鸣涛一眼,又继续织着她的毛衣。

  “那你要补多少?”宋鸣涛忍不住问。他见小佳同意经济补偿,似乎一下子看见了解决问题的一线曙光。说实在的,只要小佳不到局里、不到乡政府领导那里闹,他愿意多付一点钱。

  “三万,五万!我不是说了么?”

  “我没那么多钱。”

  “没钱就别说!”小佳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

  王洪波连忙对宋鸣涛使了个眼色,他知道这事一下子也解决不了,于是对小佳说:

  “小隹,这事依我看,我们再商量商量,你呢把条件尽量放低一点,鸣涛呢也尽量想想办法。”

  “沒什么好商量的,我也不想要什么钱。”小隹一面说,一面偷偷地看了看宋鸣涛,直到此时,她依然希望宋鸣涛能回心转意,可宋鸣涛却倔强地低下了头。

  “你们走吧!”小佳愤怒地喊了起来。

  “好的好的,那我们先走了。”王洪波说完,便拉着宋鸣涛退出小佳的房间,走到门外。

  此时,外面早已万籁俱寂,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投下的暗淡的光,依稀可见一条灰白的小路,从小佳的村庄,向着远处延伸。

  从小佳家出来,王洪波和宋鸣涛各自推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走在这条灰白的小路上,开始,他俩谁也没有说话,甚至连一二句偶尔的交谈都没有。此时的王洪波心情有些沉重,他盼望的“云开雾散”场景并没有出现,他无法预料此事的最终结果会如何,但他觉得今天到小佳家的目的有些已经达到,就是已经当面提出了有关经济补偿一事。而此时的宋鸣涛,心情反而比来的时侯轻松了许多,他同样觉得事情已经正式和小佳挑明,无非就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至于其他的事情,有所长为他顶着,所长就是他的靠山。

  “所长,今后我一定更加努力¬工作。”宋鸣涛说出了此时此刻他最想说的话。

  “关健是小佳……”王洪波没有往下说,他停下脚步,宋鸣涛也跟着停下脚步,他俩几乎同时转过身来,望着小佳家的方向,只见灰蒙蒙的夜空里,夜色仿佛凝成了波涛,宁静的村庄已变成大片的黑影,只有从小佳的房间,依然射出那一片孤独的、迷蒙的灯光。

  夜,越来越深了。

  乡村的夜,仿佛笼罩着一个酣梦。

 

 

  雨,越下越大,一点也看不出要停下来的样子,即将成熟的麦子,在风雨中涌起层层金黄色的波浪。

  王洪波靠窗站在办公室里,两眼有些焦急地望着窗外,他希望雨早一点停下来,他还有要紧的事等待着自己去做。

  这几天王洪波跑上跑下,忙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现在,他心中的那一块石头总算暂时落到了地。若要问他心中的什么石头落到了地,那当然是关于宋鸣涛的事。开始,他曾经想:解决宋鸣涛和小佳的事,虽然会碰到一些困难,但解决困难的方法肯定要比困难多。只要宋鸣涛在小佳面前多多认错,多说好话,并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多付一些钱给小佳,这样,时间一长,茶也就会慢慢地凉了,从而最终取得小佳的谅解。而只要小佳谅解了,那么,所有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可是,让王洪波完全没有料到的是:首先,小佳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她依然隔三差五地跑到派出所,向宋鸣涛讨要说法,使得宋鸣涛身心俱疲;其次乡政府某些干部唯恐天下不乱,除了私下里瞎议论不说,还有人专门跑到徐书记那里,说这样的人根本不再适合作为一名民警在派出所工作,会有损乡政府和派出所的形象;三是更为糟糕的是:宋鸣涛的事情,已经开始向普通的社会层面漫延开来。有一次宋鸣涛在处罝一起现场纠纷时,竟然有人当面骂他“流氓。”愤怒的宋鸣涛扬起了拳头,最后还是没忍住把那人手里推着的一辆自行车扔进了河里。所有这些,叠加在一起,可想而知:给宋鸣涛会带来了什么影响。幸亏王洪波资格老,又是乡党委委员,忙里忙外,最后乡党委徐书记总算表了态:暂时保持宋鸣涛合同制民警的编制,按排到乡钢铁厂负责联防工作。这不,王洪波刚刚从徐书记办公室过来,现在,他急着要到公安局去,向局里分管领导通报乡党委徐书记的意见。

  “鸣涛,我到局里有点事。”看到雨终于慢慢停了下来,王洪波向宋鸣涛吩咐了一些所里的工作,但他没有告诉宋鸣涛自己去局里的目的,也没有告诉宋鸣涛让他负责乡钢铁厂联防工作的事情,他怕宋鸣涛一时无法接受。

  “所长,你放心好了,所里的事有我们呢。”宋鸣涛说着,和王洪波一起走出办公室。

  “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就别下乡去了,就在所里值班吧。”

  “好。”

  王洪波骑上摩托车,一脚油门,只听“轰”的一声,只一会,王洪波连同摩托车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宋鸣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其他几个民警都下村去了,便想整理一下资料,这时忽然有个人走进办公室,大声叫着:

  “啊呀,小宋,还认识我吗?”来者五十多岁,一脸兴奋。

  宋鸣涛抬头一看:“认识认识,你不就是小霞的爸爸吗?”宋鸣涛连忙搬过凳子,“你坐。”

  “不坐了,今天到乡里办点事,顺便来向你表示感谢。”

  “不用谢,谁都会那样做的。”

  “应该要谢的,没有你,也不会有小霞的今天。”

  “对了,小霞现在在做什么事啊?”宋鸣涛突然想起小霞,想起那个有着一双满含忧郁眼睛的女孩。

  “这不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喜事吗?”小霞的爸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昨天,就在昨天,上面正式来通知了,让她到县里一所小学当老师,你说这不是我们家天大的喜事吗?”

  “这可真是喜事呀!”

  “终于跳出农门了!唉,可是我当初……”小霞的爸爸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开心的事还是让他过去吧。”宋鸣涛连忙说。

  原来,两年多前,小霞考上了中专,一家人欢天喜地,这时,隔壁村有个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听说后上门提亲,小霞的爸爸妈妈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想想¬真是喜上加喜。可万万没想到,平时从不敢顶哪怕是半句嘴的女儿,竟然一口回绝,还当场和父母大吵了起来,结果被气疯了的父亲打了。后来,小霞父亲又一再逼她,逼急了,小霞假意答应,没想到一天晚饭后,小霞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村子东头的一条河边,哭着跳入了河里,幸亏宋鸣涛刚好经过,最后被宋鸣涛救了上来。几天后,宋鸣涛还专门到小霞家里,当面批评了小霞的父亲。没想到这事一晃二年多过去了,宋鸣涛心中不由得一番感慨。

  “好了,小宋,你忙吧。” 看宋鸣涛忙,小霞的父亲和宋鸣涛说了—会话,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去。

  “好,你慢走。”宋鸣涛送小霞的父亲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小霞那双满含忧郁的眼晴立刻从他的脑海中浮起。

  正在这时,突然,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

  “喂,是派出所吗?我是林西村治保主任老李,我们村里有人打架,很凶,还拿了刀!” 对方一口气把话说完。

  “是派出所,老李,我是宋鸣涛。”

  “噢,小宋,你们快来人,我们这里出事了!”

  “老李,我们马上就来,你们村里留个人,到时领我们到现场。”

  “好的好的,你们快来!”

  宋鸣涛放下电话,叫上三名联防队员,穿上雨鞋,拿着所里仅有的一台手持对讲机,和内勤民警说明了情况。可是,他刚走出内勤办公室,又立即返身进去,他特意让內勤民警从保险箱里取出一支五四式手枪放在身上。

  宋鸣涛把枪带在身上,这是完全按照所长王洪波的说法:处置突发事件或者聚众斗殴等比较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带着枪。枪,可以给人壮胆,可以以防万一。

从派出所到林西村是—条石子路。宋鸣涛带着三名联防队员,骑着自行车,匆匆朝林西村骑去。

  由于雨后路滑,宋鸣涛他们骑得很慢,至少半个小时后,才终于到达林西村村部。只见一人从村部迎上前来,语气十分急促:

  “老李叫我带你们过去,不过,到那里全是泥土路,不能骑自行车,只能走过去。”

  宋鸣涛他们立即将自行车停放在村部,然后跟着那人一脚高一脚低,差不多又走了二十多分钟的泥路,才终于到达了现场。

  一看现场情况,宋鸣涛感到十分惊讶,他看到至少有—二百人围在一间仓库房子前面的场地上。

  “人就在仓库房里,要出事!”见宋鸣涛他们到来,村治保主任老李迎上来,“有二名村干部正在做工作,小宋,情况不大好!”。

  “老李,别急,慢慢讲,什么情况?。”宋鸣涛连忙问老李,他首先要了解情况。

  老李向宋鸣涛作了简单介绍:原来,三年前,第一生产小组的王大林和马老三因宅基地纠纷打了架,结果马老三妻子一气之下跑到王大林家喝农药死了。马老三本来精神有时不太正常,受此刺激更是雪上加霜,后来有事没事总要跑到王大林家场前大骂一通。今天又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拿了把斧子,冲进王大林家,把王大林妻子抓到了这间仓库房里,还扬言要杀了王大林妻子,为自己老婆报仇。

  情况的严重程度完全在宋鸣涛的意料之外,这哪是什么打架,弄不好,这分明是一起实实在在的凶杀案件。宋鸣涛带着三名联防队员迅速穿过人群,来到仓库房前,和在那里的二名村干部作了简短交谈,然后,宋鸣涛围着仓库房快速转了一圈。

  这是一间座北朝南的砖瓦结构房子,房子很大,足有七八十平方米,但只有一个窗子,一扇木门。窗子开在北墙,很高,窗栅是用砖砌成的; 木门朝南开着,门上有一小块木板掉了。

  宋鸣涛用手轻轻推了推门,只觉得木门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俯下身子,刚想从门洞往里看,突然屋里传出马老三杀猪般的嚎叫:

  “我要报仇,我要杀人!”

  宋鸣涛的心一下变得冰凉!

  “屋里情况不明,怎么办?”治保主任老李问宋鸣涛。

  “首先得稳住马老三的情绪。”宋鸣涛说完,立刻从包里拿出手持对讲机向所里内勤民警作了汇报,要求内勤民警:第一,立即向乡政府、县公安局和所长王洪波汇报,请求上级领导迅速派人到现场指挥、处置。宋鸣涛还特别要求内勤民警,在向县公安局领导和所长王洪波汇报时,一定要讲清自己身上带着手枪。第二,尽量联系下村民警,如果能够联系到,一定要让他们尽快赶往林西村。

  宋鸣涛向内勤民警汇报完后,将对讲机放到包里,就立即和老李、联防队员以及二名村干部开始对现场人员进行劝说。

  “请大家往后退,请大家往后退……”

  可是,尽管宋鸣涛他们喊破了嗓子,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湿退,但这些看热闹人员依然热情高涨,这里好不容易往后退了,那边又呼啦着涌向了仓库,最后,宋鸣涛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将这些人劝到了仓库场边。

  接着,宋鸣涛让三名联防队员和二名村干部继续进行劝说,防止这些看热闹的人群再次涌向仓库,自己则和老李迅速回到仓库。此时,在宋鸣涛的心中,他知道:就算天塌下来,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一定要稳住马老三的情绪,只要能稳住马老三,不让他做出极端之事,就算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然后再想办法、找机会救出王大林妻子;如果自己确实没有机会救出王大林妻子,那么拖也要拖到乡政府和公安局领导来到现场指挥、处置。

  宋鸣涛蹲下身来,从门缝往里看,幸亏里面开着一盏电灯,还有一扇砖砌的窗户,所以虽算不上看得十分清楚,但也能看个大概:只见马老三光着上身,右手握着斧头,一只脚踩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而那个被马老三踩在地上的女人,显然就是王大林的妻子。此时,虽看不清王大林妻子的面部表情,但却能依稀听得见她的痛苦的呻吟。

  “老李,你先来,你先不要说我们派出所来人了,你就说村里干部就在门外,叫他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千万别做鲁莽事。”宋鸣涛怕马老三知道派出所有人来,可能会引起他的反感,所以自己先不说话,而是用手指了指木门,让老李对马老三喊话。

  老李点了点头,眼睛靠近门缝,朝马老三喊起话来:“老三!我是村里老李,我知道你心里不开心,你开门,出来讲好吗?”

  “你没用,你叫派出所人来!”没想到马老三直接喊话要见派出所的人。

  这下该轮到宋鸣涛上场了!

  “马老三,我是派出所民警宋鸣涛,有什么事你先开门好吗?”宋鸣涛连忙朝门里喊了起来。

  “你也没用!我不认识你,你叫王洪波来!”马老三大声喊着。

  此时,对讲机里传出內勤民警急促而低沉的呼叫:“鸣涛,鸣涛,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

  “听到,请快讲!”宋鸣涛急忙转过身,快速离开仓库门,同时把对讲机的音量调到最低。

  “所长和公安局领导已在赶往乡政府的路上,局里指示:一定要控制好现场,想尽办法保证人质安全,不得开枪!”

  “所长说什么没有?”宋鸣涛轻轻地问。此刻,他最想得到的其实还是所长的指示,说实话,像这样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要是所长在,那么问题就简单多了,所长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可现在所长不在,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还是那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内勤民警小声说。

  宋鸣涛太了解所长王洪波了,他是个标准的不拘小节之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是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他按排所里工作,从来只讲大的方向,具体怎么做,你尽可自己去发挥,你完全不必事事请示。工作做好了,任务完成了,他会对你说声“很好!”如果你做错了,只要你尽了力,他也会主动承担责任。

  “王洪波为什么还不来!再不来,我要杀人啦!”仓库里又传出马老三声嘶力竭的叫喊,可以明显听得出马老三因愤怒而变了调的声音。

  宋鸣涛一个箭步沖到仓库门前,大喊:“马老三,千万别做傻事呀!有话好说,我是派出所宋鸣涛。”

  “你没用,作不了主,我要王洪波来,我要问他为什么不把王大林抓起来!”

  “王所长真的有事,我们已经通知到他了,他正在赶来。”

  “你作不了主,我要报仇!”

  “我是副所长,我可以代表王所长作主。”宋鸣涛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其实,此时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马老三尽快放下手中的斧子,救出王大林妻子!

  “你副所长?那你抓人呀,你把王大林抓起来呀!”

  “我刚当副所长,我总得先了解情况,然后再把王大林抓起来,老三,你说是吧?” 宋鸣涛语气舒缓,他知道:千万不能激怒马老三!

  “还用了解吗?,我就是证人!”马老三大声喊了起来。

  “对呀,既然你是证人,那你就把情况告诉我。这样吧,老三,你先过来把门打开,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宋鸣涛一面说,一面用手再次轻轻推了推仓库门,他明显感觉到,虽然门被什么东西堵着,但并非被堵死,如果用力撞击,也许就能把门撞开。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宋鸣涛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没想到,宋鸣涛推门的轻微声响,还是被被精神高度紧张的马老三听到了。

  “别推门,谁也不许进来!”马老三大喊一声。

  “我们不进来!”宋鸣涛急忙朝门里喊,“老三,你别误会,门是被风吹的。”

  “那王大林你们抓了没有?”

  “我们已经派人去抓了。”

  “你们把他抓来,枪毙!”

  “好,老三,你出来,和我们一块去抓王大林,抓住了,就枪毙!”宋鸣涛故意将“枪毙”两个字喊得特别重。他想:只要马老三过来开门,那么问题也就基本上解决了。可是,都说马老三傻,关健时刻他还真不傻,他根本不吃宋鸣涛这一套。

  “我不出来!我要杀人!”马老三的情绪显然变得狂躁起来。

  太阳越升越高,天也越来越热,蝉在不远处的树上拚命地鸣叫,而那些被劝退的看热闹的人群又开始变得不安份起来,他们纷纷往宋鸣涛这边挤过来。而此时的宋鸣涛早已一身汗水,他抬腕看了看手表,自己到现场已经半个小时,就是说:所长他们至少还要四十多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到来,而此时马老三的情绪显然已经越来越狂躁,稍有不慎就会弄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办?宋鸣涛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但立刻就被他摇着头否定了。

  “不行!”他对自己说,“除非万不得已,不,万不得已也不行!公安局领导早有指示……”

  宋鸣涛又一次蹲下身来,从门缝往里看,只见马老三依然一只脚踩在王大林妻子的身上,一面挥舞着斧子,一面大喊大叫。

  “撞门!”宋鸣涛轻轻地对老李说,但立刻又被他自己否定了。“不行,老李,门也许可以撞开,但从门到马老三有二十多米的距里,等我们进去,该发生的事早已发生了。”

  “是啊,我们只能想办法拖,拖到上级领导过来……”

  “我要报仇!我要杀人……”又传出马老三狂叫的声音!

  “救命……”是王大林妻子低沉而又绝望的呼喊!

  宋鸣涛的血在往上涌,他拨枪在手,他真想撞门而入!但最后他还是冷静地蹲下身来,从门缝里继续朝马老三喊话,稳定马老三几乎已经疯狂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发生了!王大林,就是在这个仓库里,被马老三踩在地上的那个女人的丈夫,不知什么时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了宋鸣涛和老李的身后,而此吋的宋鸣涛和老李,正全神贯注地从仓库门缝里朝马老三喊话,他俩根本没有注意,也不会想到:王大林会在这个时侯来到现场!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仓库场上显得越来越挤,说话声、吵闹声、甚至是骂娘声此起彼伏。

  “老三……”这是宋鸣涛略带沙哑的声音。

  “老三……”这是老李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声音。

  “马老三,你这个王八蛋!”这是王大林异常暴怒的声音!只见王大林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瞪着牛一般的眼睛,手里拿着一条长凳,嚎叫着一把拉开老李,扬起手里长凳,用尽全力朝仓库门砸去。

  “砰!”的一声,门瞬间被砸开了,仓库里立刻大亮。

  宋鸣涛惊呆了!

  老李惊呆了!

  围观的人群惊呆了!

  王大林发了疯似的朝仓库里冲去,马老三发了疯似的举起手中的斧子,宋鸣涛发了疯似的一面朝马老三冲去,一面将五四式手枪举过头顶……

 

 

  王大林妻子死了,是被马老三用斧子劈死的;而马老三是被宋鸣涛用手枪砸得当场昏死了过去,后来在医院整整治疗了—个星期才被送进了看守所。

  那么宋鸣涛呢,因为未能成功处置马老三劫持王大林妻子案件,而且竟然自称副所长;因为死者王大林妻子的许多亲戚抬尸闹事;因为小佳的几个亲戚再次到乡政府讨要说法;因为乡政府有个别领导主张将宋鸣涛直接辞退,一了百了;又因为最后有了县公安局汪局“我们只知道工作上用合同制民警,但我们对他们的关心实在是少得可怜,比如培训,除了招录时培训了一个多星期,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我们对他们业务上培训了吗?政治上关心了吗?所以这次事情没有处理好,我们也有责任”的表态,所有这一切,最终以宋鸣涛“停职待处理”而暂时落下帷幕。

  可对宋鸣涛来说,“停职待处理”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常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止一次,跟着所长王洪波找乡政府政法周副乡长、公安局政治处李副主任,主动承认自己在王大林妻子死亡事件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承认在和小佳的事情上,所有的错都是他的错,他愿意赔偿小佳“青春损失费”。并一再表示:愿意接受上级领导对他的任何处分,只要能让他继续当一名合同制民警。

  火辣辣的太阳又一次从东边的天空升了起来。人们起床、穿衣,一些农民甚至连早饭都没吃就早早地忙农活去了,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宋鸣涛吃过早饭,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是碧蓝的天空,是悠悠飘荡着的白云,是一望无际的刚刚插上秧苗的农田。

  今天已经是“停职待处理”第十天了,可究竟怎么处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无疑对宋鸣涛来说是极其艰难的,他真正感到了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他不能上班,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他怕村上的人看见问这问那,他就尽可能地待在家里;他还得编出各种理由来欺骗母亲。

  想到这些,宋鸣涛的心中止不住涌起一股难抑的悲伤之情。

  这时,几只燕子鸣叫着,从宋鸣涛家的屋檐下箭一般地飞向蓝天。

  “对,还是去看一场电影吧。”望着远去的燕子,宋鸣涛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电影了,也正好可以借此去散散心。

  宋鸣涛这样一想,就立刻从屋里搬出自行车,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就一路颠簸着朝县城骑去。

  因为是农忙季节,县城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宋鸣涛买好电影票进入电影院看电影,电影结束已经是下午了,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电影放的是什么内容,甚至连电影的篇名都没记住。

  走出电影院,宋鸣涛草草吃了点午饭,便推着自行车,沿着一条被浓密的法国梧桐树叶笼罩着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宋鸣涛听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甜甜的歌声,而那歌声,竟是那么熟悉!

  “那会是什么地方呢?”宋呜涛一面猜想着,一面寻声转入一条悠静的小街:原来,小街的边上是一所小学。

  宋鸣涛将自行车架好,靠在学校的大门口往里看,只见在一块碧绿的草坪上,一群烂漫天真,像鲜花一般的孩子,在一位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女老师的带领下,正一面拍着小手,一面欢快地唱着:

      

  枕着醉人的涛声

  我做起了蓝色的梦

  啊,蓝梦湖,我梦中的湖

  在你的怀里

  我变成了一只小鸟

  迎着太阳

  飞过白云

  飞过山林

  我要去寻觅

  我心中那片最美的风景

  ……

 

  歌声在宋鸣涛的心中轻轻地荡漾着,那是“蓝梦湖之歌” 啊!这歌声曾经伴着他的童年,也伴着他的成长。

  宋呜涛痴痴地望着孩子,多少往事一齐从他的心中涌起: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的梦想,想起了小佳,想起了王大林妻子的死亡,想起了自己的“停职待处理……”泪水止不住一下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宋鸣涛一声长叹,推着自行车,眼含泪水,转身离开学校。可是他没走几步,就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

  “宋警官……”

  宋鸣涛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看,沒有人。他想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便继续往前走。

  “宋警官……”

  这下宋鸣涛听清楚了,确实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急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带着小孩唱歌的那个女老师正朝他跑来。

  “宋警官,我是小霞……”

  等到这女老师跑到他的面前,宋鸣涛一下怔住了!

  “小霞!真的是你?”宋鸣涛惊奇地差一点喊了起来。

  “宋警官,”小霞同样露出惊奇的神色,“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鸣涛的眼里掠过一丝忧虑,但很快被他的微笑掩饰了过去,“我是路过这里的。你爸说你当了老师,原来就在这个学校?”

  “是的,我是毕业后分配到这里当老师的。” 小霞一面说着,一面看着宋鸣涛,她的脸上泛起一朵红云,她想起两年多前自己那次不幸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她清楚地记得:当宋鸣涛托着她从河水中游向岸边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肩膀;当宋鸣涛抱着她从河水中走到岸上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了一个男人急促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上学后,他曾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乡政府大门外,远远地看过宋鸣涛,只是后来因为知道宋鸣涛已经有了恋爱对象,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宋鸣涛。没想到一晃两年多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

  “当老师很好,铁饭碗,你父母也放心了。”宋鸣涛说着,推着自行车走到路边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然后将自行车架好。

  “还没谢谢你呢……”小霞轻声说着,随宋鸣涛来到树下。

  “不用谢的。”宋鸣涛这时才仔细看了一眼小霞,与两年前自己救起的那个女孩已经判若两人:一身天蓝色连衣裙仿佛一朵出水的芙蓉,只是那双忧郁的眼睛里似乎依然隐含着曾经有过的不幸。

  宋鸣涛和小霞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因为小霞要上课了才不得不互相告别。

  “宋警官,再见!”小霞低着头说。

  “再见!”宋鸣涛抬头看着天空说。

  小霞转过身,可是她刚走了两歩,宋鸣涛就突然叫住了她。

  “小霞……”宋鸣涛轻轻叫了一声,“明天,我想……我想明天早晨到蓝梦湖去看日出,就是蓝梦河口那里,不知……你有没有空一起去……”宋鸣涛看着小霞的眼睛,他的心“咚咚”直跳。

  “我……”小霞怎么也沒想到宋鸣涛会邀请自己一起去蓝梦湖看日出,她一阵心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抬头看了宋鸣涛一眼,又迅速将头低下。

  “对不起,小霞,请你原凉,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宋鸣涛立刻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已无法挽回。

  宋鸣涛默黙地抬起头:碧蓝的天空,悠悠飘荡着白云。他已经好久没有去看过蓝梦湖了,在他的心中,辽阔的蓝梦湖比天空更为宽广!每当他站在湖边,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水,听着醉人的涛声,他的心中总是会涌起一股奋发向上的力量。

  “唉,我好想……好想踏着软软的细沙,在湖水中奔跑……”宋鸣涛说话的声音很轻,像在对小霞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而对于小霞,蓝梦湖,同样是多么熟悉啊!每到春末夏初,湖岸边长满了青翠的芦苇,她总要在某个红日东升的早晨,来到湖边,摘下一片片叶子,折成一只只“小船,”然后,连同她少女的梦,虔诚地将这些“小船”放进湖中。自从宋鸣涛救了她之后,宋鸣涛就成了她心中的蓝梦湖。她曾经因为宋鸣涛有了小佳而伤心地落过泪,可当宋鸣涛和小佳闹翻之后,她又不敢去见宋鸣涛,她怕别人骂她是第三者;刚才,她虽然看到了宋鸣涛那期待的目光,但她还是不敢,她怕宋鸣涛只是因为目前的处境,而仅仅将自己当作临时的感情寄托所,她怕步小佳的后尘,她觉得自己还需要等待……

  “宋警官,不好意思,明天我有事,要不,下次吧?”沉默了好一会,最后小霞只好撒了个谎,她不敢看宋鸣涛的眼睛。

  “没关系,是我不好,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宋鸣涛显出很大度的样子,和小霞告了别,就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来转去,直到太阳西下,他才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可是只走了一会,他就改变了主意,他想到所里看看,自己停职待处理已经十多天了,不知所里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对,到所里去看看。”宋鸣涛这样一想,便调转方向,披着夕阳的余辉,朝清水镇骑去。

  等到宋鸣涛骑车到达清水镇上,已是一片苍茫暮色了。宋鸣涛来到乡政府大院,此时的乡政府大院里已显得空荡荡的,工作人员早已下班了,只有靠西边派出所办公室的窗户里,已经射出明亮的灯光。

  宋鸣涛将自行车架好,走到派出所,见所长办公室门半开着,里面亮着电灯,便推门进去:

  “所长,你今天不值班呀,怎么没回去?” 宋鸣涛见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喝酒,感到有些惊讶。

  王洪波见是宋鸣涛,同样感到有些惊讶:“乡政府开会晚了点,不想回去了。你来得正好,坐下来陪我喝酒。”王洪波说完,给宋鸣涛倒上一杯黄酒。

  宋鸣涛坐到王洪波对面,但只喝了一杯,他就觉得喝不下去了。想想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喝得下酒啊!“停职待处理”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身上,他虽然知道所长为了他的事跑上跑下拼尽了全力,但直到如今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所长,我的事情不知怎么样了?”宋鸣涛一面问王洪波,一面将自己的酒杯用暖瓶里的水洗了洗,泡上一杯茶,重新在王洪波的对面坐下。

  “别怕,天塌不下来。”王洪波喝一口酒,“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或者说有什么想法?”

  “所长,你是知道的,只要继续让我当合同制民警,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如果当不了呢?”

  宋鸣涛没有回答,神情凄然地低下了头。

  “别那么没出息,我只是说说!”王洪波看着宋鸣涛,“其实,不是我说,当一个合同制民警,要求高,工作重,责任大,收入低,还真不如去一个好一点的乡办厂呢!”王洪波和宋鸣涛这样说,其实这并不是他的内心话,这主要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为了宋鸣涛的事,在乡政府和县公安局之间来回穿梭,主要是有个别领导打着官腔,非要将宋鸣涛辞退,为此王洪波当场和这些领导吵了起来。

  “所长,我不想去乡办厂。”宋鸣涛有些惊讶地看着王洪波,但他立刻明白:所长一定是为了自己的事受了不少委曲,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行,我宁愿在派出所当一名联防队员。”

  王洪波看了一眼宋鸣涛,对自己说:“多好的兵啊!他们究竟图什么呢?就图身上的这身衣服?仅仅是合同制而已,待遇又低,而且随时随地会被辞退,但他们却依然心甘情愿地为此付出自己的靑春和汗水,这样的兵,难道不值得我们尊重吗?”王洪波站起来,将杯子子里的酒一饮喝尽,“鸣涛,你放心,实在不行,你就当派出所的联防队长!”

  “我听所长的。”

  “吃饭吧。”

  “好的。”宋鸣涛到乡政府食堂打了些米饭,再要了一个汤,端到所长办公室。两人吃完饭,宋鸣涛将杯子、碗之类的东西收拾干静,就坐在办公室里和所长王洪波喝茶聊天,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决定各自回宿舍休息。

  “鸣涛,看你这几天好像瘦了,别想得太多,副所长看来暂时要放一放了,但民警,我个人认为你应该还是能继续当的。”王洪波怕宋鸣涛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想不开,所以尽量说些宽慰的话。“而且,正式的处理决定还没下来,何必去自寻烦恼呢。”

  “所长,只要能继续当民警,其他都无所谓。”宋鸣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睡觉吧”王洪波说。

  “好的。”宋鸣涛拉灭电灯,将办公室门关好,看王洪波走进宿舍,关上门,他才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小镇的夏夜,宁静极了。空荡荡的街上,已经看不见人影,只有疏疏落落的路灯,投下一片迷蒙的光芒。天空是青灰色的,挤满了星星,忽然,一颗长长的流星,在夜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宋鸣涛回到自己的宿舍,也许是最近真的实在太累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脸也没洗,一下倒在床上,不一会便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宋鸣涛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听,是所长在大声叫他。他急忙穿衣、起床,打开门,“所长,什么亊?”宋鸣涛问。

  “快,局里紧急通知:有一高一矮两名持刀抢劫银行嫌疑人有可能往我们这边逃窜,局里要求我们立刻设卡、布控。”

  “可是……好!”宋鸣涛说着,随王洪波来到所长办公室。

  此时,办公室里已经有民警小赵和联防队员小严等在那里,因为平时派出所的值班人员是一名民警带一名联防队员,幸亏今天有王洪波和宋鸣涛在,要不然只能两人去设卡了。

  “所长,所里要不要留下人值班?”民警小赵问。

  “不用,人员太少了。”王洪波将手枪往腰间的枪套里一插,“带上对讲机和警棍,对,手铐也带上。地点:蓝梦村公路。”王洪波一面说着,一面推出他的幸福牌摩托车。

  “所长,对讲机收不到局里的信号。”民警小赵提醒所长王洪波,因为对讲机只能跟所里的座机通话。

  听小赵这么一说,王洪波急忙叫醒一名乡政府的值班人员,让他坐在派出所办公室里帮忙值班。

  “明天请你喝酒!”王洪波对那名值班人员说完,便坐上摩托车,“鸣涛坐我车,小赵你们俩骑自行车过来。”说完,猛的一脚踩下去,摩托车“轰”的一声发动起来。

  宋鸣涛连忙坐到摩托车上,王洪波加大油门,向着蓝梦村驶去。

  这里是S县的最北边,再往北几百米就是W县了。从S县到W县,一条新筑的石子公路就从蓝梦村西边经过。

  此时早己过了半夜,灰色的公路上己很少有车辆经过。王洪波握着手枪,和宋鸣涛开始检查过往车辆和行人。不一会,民警小赵和联防队员小严也到了。

  “所长,他们会来吗?”民警小赵问。

  “最好别来。当然,如果真的来了,我们就决不能让他们逃到W县去!”王洪波说。

  “我倒希望他们来,持刀抢劫嫌疑人我还没抓过呢。”宋鸣涛说。

  就这样,在清冷的公路上,王洪波他们认真检查着偶尔经过的车辆和十分稀少的来往行人,可是,直到天渐渐亮起来了,东方的天空开始露出鱼肚白色,他们还是连个嫌疑人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不会来了吧?”联防队员小严说。

  “但愿吧。”王洪波将手枪插入枪套。

  可就在这时,宋鸣涛突然发现离他们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好像有人往东走下公路,一晃就不见了。

  “所长,有情况!”宋鸣涛注视着前方灰蒙蒙的地方,低声对王洪波说。

  “什么情况?”王洪波问。

  宋鸣涛用手指了指:“那边有人好像走下了公路,往东面方向走了。”

  “跟上去,注意别惊动他们。”王洪波发出指令。

  王洪波他们朝着宋鸣涛指出的方向悄悄往东走,不一会,果然发现有两个人影正急急地往东走,走着走着又突然往北朝蓝梦河方走来。

  蓝梦河的北岸是蓝梦村,那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家,再往北,就是W县了。王洪波判断:如果这两个人真的是嫌疑人,那么他们此时往北走,肯定是想穿过蓝梦村,往北进入W县,这样也就绕开了自己刚才的设卡地点。

  “快,我们到蓝梦河边去!”王洪波手一挥,带着宋鸣涛他们悄悄朝河边走去。

  虽然刚插上秧,田野里无遮无挡,但也许是那两个人心中焦急,只顾赶路,当他们来到蓝梦河边,他们竟没有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王洪波他们同样也来到了蓝梦河边。

  可是,那两个人只在河边停了停,又继续沿着河边往东走。

  “他们不会游泳!”王洪波声音很轻,但有些兴奋。他从民警小赵手里拿过对讲机,“发现嫌疑人,我们正沿蓝梦河南岸往东走,请报告局里,请求支援!”王洪波轻声说完,便将对讲机关掉,交给民警小赵。

  天已经有些亮了,可田野里依然蛙声一片。

  王洪波他们远远地跟着那两个人,渐渐地,已经能依稀看得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而那两人显然也已经发现了王洪波他们,便明显地加快了脚步,一路向东。

  “所长,看,一高一矮。”宋鸣涛兴奋地指着前面那两个人,对王洪波说。

  “没错,一高一矮,年龄看上去都不会超过三十岁。大家抓捕时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 王洪波说完,明显加快了脚步。

  那一高一矮两个青年,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一会快速地往东走,一会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王洪波他们一眼。直到他俩的面前出现宽阔的蓝梦湖,他俩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假装看蓝梦湖的样子。

  王洪波他们立刻呈扇形包围过去,在离他俩约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

  “我们是S县公安局的。你们是哪里人?皮包里放的是什么东西?”王洪波问。

  “噢,我们是W县的,皮包里有一些钱。”高个子回答。

  “你们到哪里去?”宋鸣涛问。

  “我们是做服装生意的,想进点货。”矮个子回答。

  “你们到这里干吗?”王洪波问。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时答不上来。

  “我们要对你们进行检查。”王洪波说。

  “好,好。”高个子说。

  王洪波一挥手,宋鸣涛他们三人立刻从北边围上去,王洪波从南边围上去。就在这时,那一高一矮两人突然朝王洪波这边狂奔而来。

  “砰!”王洪波一声鸣枪,那高个青年脚下一滑,一下跌倒在王洪波的身边。王洪波、宋鸣涛、民警小赵、联防队员小严,几乎是同时扑上去将高个青年按住,又立即将他翻过身来。

  王洪波迅速从腰间拿下手铐,将高个青年铐住。而几乎是在同时,宋鸣涛等立即去追那个矮个青年,没想到那矮个青年慌乱中竟跳入了湖里,等到他从湖中爬到岸上,已经被狂追而来的宋鸣涛等三人围住了。

  “不就拿了点钱,还给人家不就行了?”宋鸣涛故意把事情说得很轻。

  “对对,都在皮包里,交给你们。”矮个青年将皮包托在手里。

  民警小赵和联防队员朝矮个青年走上去。

  “当心凶器!”宋鸣涛轻声对民警小赵说。

  就在这时,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小赵伸手接包的时候,那矮个青年把包一扔,突然从腰间拔出手枪!

  “枪!”

  来不及思考,甚至连“当心、散开”都来不及喊出,宋鸣涛惊恐地大喊一声,向着矮个青年猛扑上去……

  “砰!”一声枪响,殷红的鲜血立刻从宋鸣涛的胸口涌出,并迅速染红了他的衣服……

 

尾声

 

  “所长,公安局的车就等在我们夜里设卡的那个地方。”民警小赵又一次轻声对所长王洪波说。

  王洪波好像没有听见,他依然瘫坐在地上,两只手紧紧地将宋鸣涛抱在怀里。

  “所长,你要的棉被已经拿来了。”联防队员小严低声说。

  王洪波浑身一颤,他的脸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缓缓地抬起头来,远远地,他看见蓝梦村的上空,已升起了宁静的炊烟。

  “鸣涛……”眼泪止不住从王洪波的眼中夺眶而出。

  民警小赵和联防队员小严迅速将棉被铺开,王洪波轻轻地将宋鸣涛放到棉被上。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从纷纷赶来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鸣涛一一” 随着这呼喊声,一个穿着洁白连衣裙的年轻姑娘,朝王洪波这边奔跑过来……

啊,是小霞!

  只见小霞跑到王洪波身边,慢慢跪在宋鸣涛的身傍。

  “对不起……”小霞的话刚说出口,那奔涌而出的泪水,就已经像雨水一样落在宋鸣涛那被鲜血浸透了的衣服上。

  “鸣……涛,我是来……陪你看日出的……”,小霞一面轻轻地抚摸着宋鸣涛那苍白而冰冷的脸,一面慢慢抬起泪眼,她看见:那成片青翠的芦苇里,无数的鸟儿正不断地从芦苇丛里飞起,然后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向着远方的天空飞去;而远方的天空,那些灰白色的云层不断散开,散开,突然,一轮红日,从有些幽暗的蓝梦湖中喷薄而出……

  而正在此时,不知是哪里的高音喇叭,传来低低的童声合唱,这童声合唱,久久地荡漾在蓝梦湖的上空:

 

  啊,蓝梦湖,我梦中的湖

  当太阳从你的怀中升起

  山与水红了

  风和云红了

  一片清翠的鸟鸣

  将我蓝色的梦

  融进升腾的黎明……

 

  特别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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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雷炳根,男,江苏省常熟市人。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常熟市作家协会会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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