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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万华小小说三题

林万华2023-04-01 17:35:49

林万华原创小小说三题

 

作者:林万华

 

造假

 

  奶奶美容美发后,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暑假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写作业,奶奶说去美容美发店,我抬头看了一眼她那花白的头发,长了、的确该剪了。

 

  头中午,奶奶才回来,她把头发剪短、白发染黑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面庞更有光泽了。我快步迎上前,惊喜的盯住奶奶说:“您变得年轻漂亮了。”

 

  奶奶满意地笑着,我却心生疑惑,奶奶平时喜欢看书读报、做家务,还是社区志愿者,经常参加公益活动:园区巡逻,排查安全隐患;垃圾分类,桶前值守……整日忙碌的她,怎么突然想到要为自己装扮打理一番呢,这不寻常的行为后面,会不会隐藏着什么秘密?

 

  午饭时,我做出很随意的样子问:“奶奶,您今天打理得这么漂亮,是去参加社区的重要活动吧?”奶奶笑而不语,我了解她的性格,没做成的事,她不会轻易说的,沉默了一会,我突然想到激将法,对奶奶说:“您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出来,只是以后我有什么秘密也不告诉您了。”说完,我故意露出生气的表情。奶奶见状,想说什么,但迟疑片刻,还是一言未发,她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我碗里。奶奶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用眼睛的余光都观察到了,更加确信,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匆匆吃过午饭,我对奶奶说下楼玩一会儿,便跑到同学小萌家,小萌的妈妈是社区居委会主任,我想从她妈妈那里打探一些消息。

 

  我说明来意,小萌的妈妈说:“为防控新冠病毒疫情,社区组织志愿者在卡口值守,你奶奶闻讯便来报名,志愿者入选条件之一是身体健康,年龄不超过70周岁。她超龄了,我没同意,她缠住我不放,说虽然超龄了,但身体好着呢,不会影响工作。她说的话我信,但凡事得有个标准,我依然没同意。原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第二天上午我去卡口,却看到她臂带红袖标,和一名保安员、一名志愿者共同在卡口值守,见她那么执着,我很是感动,便默许了。”

 

  奶奶报名卡口值守遇到的波折,此前我从未听她说过,但这和她美容美发有什么关系呢?

 

  在小萌家,我没有找到答案,内心十分失落,悻悻地往回走,边走边想:奶奶在卡口值守,也用不着美容美发啊,她不愿意说明原因,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回到家,我见奶奶站在洗漱间内一面大镜子前,手拿一支口红,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往嘴唇上涂抹着,我走到她身旁,她有些惊诧、也有些羞涩地说:“快看看奶奶这口红涂得怎么样?”奶奶的双唇比往日红润多了,我好奇地问;“您今天又是美容美发、又是涂口红,这到底为什么?”奶奶微笑着,将口红放入抽屉,走进客厅,穿上红马甲、戴上小红帽,又在右臂套上社区志愿者的红袖标,而后对我说:“我去卡口值守,你在家抓紧时间写作业吧。” 说着,她又走进洗漱间,站在那面大镜子前仔细端详了一会,而后才走出家门。

 

  我百思不得其解,奶奶去社区卡口值守,为什么要美容染发涂口红呢?

 

  我决定去卡口看看,担心被奶奶发现,便撑起一把遮阳伞,挡住头和上半身,并拉开一段距离跟着她。

 

  在社区卡口旁的一棵老槐树后面,我停下来侧身盯住奶奶,并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刘大姐,您啥时候染发了,哟,还化了妆,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奶奶没有笑,她认真地说道:“老方啊,我听有人说咱人老了、不中看,这卡口是咱社区的门面,如今已进入新时代,咱创建新型社区,既要做好疫情防控,也要展示良好的精神面貌和仪容仪表,所以……”奶奶顿了顿,接着笑着说:“我这不算‘造假’吧?”

 

  方奶奶说:“不算、不算。刘大姐,您说得对,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咱老同志也要注意形象,您瞧,我这头发也白了不少,明天抽空也得‘造假’去。”

 

  听着她们的对话,我凝视着奶奶,眼前突然浮现出她身穿绿军装的身影:军帽下露出乌黑浓密的齐耳短发,细长的眉毛,大眼睛,身材匀称,她收腹挺胸,笔直地站在训练场中,这是奶奶当年在部队训练时的留影,收存在她的影集里,我看过多次。而眼前的奶奶,风采依然不减当年,她手持带有“健康宝二维码”的小木牌,坚守卡口,提示进入小区人员扫码、验码、测温、登记,一举一动,神情专注、尽职尽责、犹如一名飒爽英姿的卫兵。

 

  为守护社区百姓的幸福安康,奶奶精心“造假”,居民都说她变得年轻漂亮了,我说:她不仅年轻漂亮、也更加可爱了。

 

称呼

 

  于馆长年近五旬,在省城Z区文化馆任馆长,平时,无论文化馆的同事,还是来文化馆看展览、听讲座、借阅图书资料的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面熟或面生,见到他,都习惯地称呼他于馆长,他则满脸微笑地应承。

 

  于馆长身材适中,戴一副黑色宽边眼睛,留长发,言谈举止文质彬彬,他文笔好,散文、诗歌时常见诸报刊,深受读者喜爱,是省城颇有名气的文化人。

 

  于馆长任馆长已近十年,自他上任后,文化馆便开设了文学大讲堂,每周日下午,举办一场公益讲座,请省内外知名作家、诗人、学者、教授来授课,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于馆长,他讲文学名著鉴赏、创作经验,每次都是座无虚席。

 

  文化馆办公益讲座,省城日报、晚报、电视台曾多次做宣传报道,其中,自然少不了现场采访于馆长、请其介绍讲座情况,并将此项活动向市民推广,随后,便有更多的市民来文化馆听讲座,且好评如潮,于馆长的名声更大了,即便是下班走在大街上,也会有人称呼他一声于馆长,有的人他自己都想不起来是谁,却依然微笑地应承,此时的他,心里喜滋滋的,他喜欢人们称呼他于馆长。

 

  省城某大学三年级学生小孙,酷爱文学,每周日都从十多里外的学校赶到Z区文化馆听讲座,第一次听讲座,他是慕名而来,主讲人正是于馆长,他讲自己最近创作完成的长诗《故乡啊,柳河》,从形式到内容,均新颖别致、生动活泼、精彩纷呈,结束前的互动环节更是热烈,听众争着抢着发言。

 

  轮到小孙发言时,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于老师”。许是很久没人称呼他老师了,于馆长先是一愣,随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小孙发言完毕,又说了声:“谢谢于老师”。那次讲座,“于老师”三个字使于馆长心里别扭了许久。

 

  三年后的秋季,小孙硕士毕业,应聘到Z区文化馆工作,成为于馆长的同事和下属,他感到特别荣幸,报到那天,在于馆长办公室,一见面,小孙便兴冲冲地叫了一声:“于老师”。于馆长坐在办公桌前,诧异地轻声应了一声。多少年了,人们都称呼他“于馆长”。极少有人称呼他老师,他听着感觉很陌生、也很不舒服,仿佛此时他已不是文化馆的馆长了。

 

  小孙上班后不久,发现只有自己称呼于馆长为老师,其他同事都称呼他馆长,他想改口,却总觉得不对劲,在他心目中,于馆长一直都是他崇敬的老师,而老师这一称呼,在他心目中始终都是最神圣、最值得尊敬、最有价值的称呼,他不想改口,也改不了口,那样他也觉得很别扭、很不舒服。

 

  时间久了,于馆长对于小孙一直称呼他老师,心中便有了不悦,小孙也渐渐察觉出来了,因为,每次见面,他称呼他于老师时,于馆长只是轻轻地“嗯”一声,有时甚至连“嗯”也省略了,而别人称呼他于馆长时,他则满脸笑容地应承。

 

  小孙业务好,人谦和,工作努力,几年后,被调到Z区文化和旅游局办公室任科员,又过了两年,便升任为办公室主任,小孙再来文化馆,见到于馆长,仍未改口,依然尊敬地称呼他于老师,面对已是自己上级的小孙,此时,于馆长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又过了几年,小孙升任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长,于馆长退休了,刚退休时,他隔长不短地去文化馆参加一些活动,遇到同事或是熟人,他们都改口称他“老于”,还有的人开玩笑似地称他“老于头”。起初他并未在意,可听得多了,心里便感觉很不是滋味,嘴里嘟囔道:“这些人改口改得真快!”后来,于馆长就不愿意再去文化馆,也更不想见到那些人了。

 

  逢年过年,小孙代表局里,慰问离退休的老同事,座谈会上,小孙见到于馆长,仍称呼他“于老师”,依然那么自然亲切,发自内心,于馆长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此后,于馆长一直在想,与小孙从相识、到成为同事、上下级,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小孙当局长后,仍称呼自己“老师”,从未改口,他把老师这一称谓看得很重,这意味着什么?他反复思考着,似有所悟,随后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是称呼老师好啊!”

 

榜单

 

  向灾区、偏远山区小学献爱心,马局长每次都带头捐款,而且捐款的数额最多,局机关办公楼一层大厅宣传栏上贴着光荣榜,红纸黑字写满捐款人员的名字,马局长的名字每次都排在大红榜单的第一位,走进大厅,一眼便能看到。

 

  局机关办公室的小王,上午将捐款通知发出后仅半个多小时,马局长的秘书便从财务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收据,来到办公室对小王说:“这是马局的捐款凭证。”小王看了一眼,数额800元。随后便将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数额写入统计表中。

 

  秘书走后,不一会,小王桌上的电话便接二连三地响起来,都是各“处室办”打来的,也有人直接上门,他们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或半认真半玩笑地向小王打听捐款的事,尤其关注局领导的捐款情况,弄得小王直犯疑惑,捐款的具体事项通知上已写得清清楚楚,怎么还来问,他将通知又仔细地看了两遍,没问题啊,越是没问题,他越是疑惑,尤其是想起刚才庞处长来时,看到放在桌上的捐款人员统计表,笑呵呵地说:“马局,800元。”小王觉得他这话说得蹊跷,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下午,各处室办负责统计捐款的人,陆续来到办公室,将本部门捐款人员、数额统计表、财务出具的收款凭证复印件一并交给小王,局机关的捐款工作当日便顺利完成了。

 

  小王在办公桌上铺开一张大红纸,备好笔墨,正要抄写捐款人员榜单,却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问题出自宣教处的于方,他是年初应聘来的一名博士生,平时不爱说话,办事却一丝不苟。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就喜欢看书。刚到局里时,同事私下里聚会,都主动招呼他,却被他拒绝了,后来便没人再招呼他,有人说他清高,不合群,不懂人情世故。就是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于,这次捐款1000元,比马局长多200。再看各处室办人员的捐款数额:600500200100。小王仔细回想着,这些年局机关人员捐款,其数额没人超过马局。小王突然悟到了什么:“怪不得各处室办都在关注捐款的事,兴许只有这个不合群的小于不知内情吧。”小于给他出了个难题,以往,抄写大红榜单,按捐款数额排列,第一行、第一名毫无疑问是马局,这次,小于捐款最多,把小于排第一,那不就乱了多年的规矩,马局和其他领导会怎么想、同事们会怎么想?小王手握毛笔,迟疑着不知如何落笔。

 

  办公室主任见状,便问:“小王,怎么还不写啊,下班前还要公布出去呢。”小王叹了口气,说:“主任,宣教处的小于,捐款1000,比马局还多,这榜单怎么写?”主任愣怔了一下:“有这事?” 随后走到小王跟前,拿起捐款统计表看了一遍,眉头随之皱成了疙瘩:“这小于……”主任欲言又止,想了想,便用轻松的口吻说:“这好办,就按姓氏笔画排序吧,我以前统计过,局机关人员中姓‘马’的笔画最少。”小王面露喜色:“还是主任办法多。”说着,小王便在心里比较着“马”字与“于”字的笔画,很快,便一脸尴尬地说:“主任,‘于’字也是三画。“那就看看下一个字。”主任提高了嗓音。“‘元’和‘方’笔画也一样啊。”小王满脸失意地望着主任。“那就按年龄大小排序吧,这叫‘尊老敬老’。”主任说完,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

 

  下班前,大红榜单在一层大厅张贴出来了,大家围观。

 

  榜单按捐款人员年龄大小排序如下:

 

  马元:800元。

 

  张明新:600元。

 

  ……

 

  于方:1000元。”

 

  ……

 

  看过大红榜单的人,便默默地离开了,他们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次日刚上班,马局长就把办公室主任叫来,他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局机关里的人就数我年龄大,看来,我该申请退居二线了。”

 

  主任鄂然无语,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已冒出细密的汗珠。

 

  作者简介:林万华   祖籍北京。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国内多家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等作品,多篇作品获全国、省市及期刊征文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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