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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场坡

阿於阿默2022-12-23 13:24:55

花场坡

 

作者:阿於阿默(彝族)

 

1

 

  小黄老师被媳妇指爹叫娘地骂,一直没有停歇。

  那时候,天才亮没多久。校园里很安静,只有麻雀的叽喳和晨风拂过红棘林的浅浅声响。说吵架,不是很确切,吵架是两个人的事,而自始至终,黄老师哑然无语,任凭媳妇黄河决堤一般破口大骂。

  这一刻,媳妇突然变成了男人,活了一千多岁的男人。也只有能活这么久的男人,才能像她口中所述那样,能和黄老师家的祖祖辈辈发生能繁衍后代的关系。按照她言语中透露的信息,黄老师家列祖列宗都可能是她的直系子孙。

  我们的教室刚好在楼下,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四叔和我已经早早来到教室,一边嚼着毛豆角,一边听着楼上的女人谩骂黄老师家的列祖列宗。

  四叔和我的姿势几乎相同,都翘着二郎腿,微微后仰的身子靠着石灰和稻草混制的浅白色墙壁。装毛豆角的塑料袋张开耷拉着的大嘴巴,蜷缩在破洞的课桌上。三根手指随意伸进去袋子里,捉起一片毛豆,缓缓送往嘴边。豆角停留在嘴唇前一厘米的地方,嘴巴早已张开等候。三根手指使劲挤一下,藏在豆荚里的豆粒滑溜溜地弹射出来,子弹一般朝着等候已久的嘴巴飞奔而去。

  侧身靠着石灰墙,两张桌子夹着瘦小的身子,手肘杵在桌子上,手腕狠狠往前甩,空壳豆荚随着手腕的力量飞了出去,落在昨天值日生扫干净的泥巴地上。

  “呔!”

  门边突然出现一个圆圆的脑袋,鼻梁满是汗珠。

  每天都是这样的。油渣来到学校,总是先躲在门外,往教室里伸进来冒着汗珠的脑袋,怪叫一声。四叔和我一齐扭头看了看油渣的脑袋,并没被吓着,继续将目光转移到毛豆角上。这种吓唬早已不再新鲜,连假装颤抖一下,都显得多余无趣。

  见四叔和我没被吓着,油渣有些失望。蔫蔫走进教室,脱下瘪瘪的书包,丢进桌箱里。还没就坐,油渣已经朝着我的毛豆角瞟了很多次。我想把毛豆角收起来塞进桌箱里,正要动手,又想起前两天油渣送我一个大黄梨,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想不想吃毛豆角?”我问油渣。

  油渣扭头咽着口水瞟一眼桌子上的毛豆角,眉头微微一皱:“你唱一首山歌,我才吃。”

  “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给你毛豆角吃,还要唱山歌给你听,我从来没有听说这个道理。”

  “你唱不出山歌,我坚决不吃。”

  “你不吃我自己吃。”我抓起一大把,挨个往嘴里挤。

  四叔也很惊讶,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规定。好情好意请他吃毛豆角,还要我们唱山歌。我们要是唱不了山歌,他还不吃了!这算是哪门子威胁?一点实际效果也没有。我还在犹豫该不该分点给他吃呢,这下就好了,不用心存内疚。

  四叔和我继续吧唧着嘴,油渣坐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干脆我唱一首山歌,你们分一点毛豆角给我吃,干不干?”

  “你唱不唱山歌不关我的事。”

  “我就唱一首和毛豆角有关的山歌,你抓一大把给我,行不行?”

  看着油渣乞讨时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又动了恻隐之心。虽说他有点逗人恨,但大部分时间和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前段时间,他给过我一个大黄梨,现在还能记得那股子清脆和香甜。

  “好嘛,只要你唱的山歌和毛豆角有关,我就抓一大把给你。”我的小手伸进装毛豆角的袋子,尽可能把五根手指张开,尽可能抓住更多的毛豆。

  “八月十五毛豆角,吃了半撮留半撮。郎家是个庄稼汉,花言巧语不会说。”

  油渣脖子上鼓起青筋,嗓音沙破,奓声卖气地在教室里唱了起来。这时还太早,校园里没啥学生,油渣的歌声显得更加嘹亮。我也按照事先约定,抓了一大把毛豆角递给油渣。

  双手接过我递过去的毛豆角,油渣咧嘴笑着,涎丝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刚吃完第一颗,猛然听得楼上有人使劲跺脚。先前被媳妇火力压制的小黄老师在我们头顶使劲跺了几下,顺带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小私儿,鬼捏到你的脖子啦?鬼吼啦叫的,像是杀过年猪一样。你家爹妈生你养你的时候怎么不把你掐死去喂老鸹?”

  光是谩骂,似乎还不太过瘾。小黄老师又用尽全部力气朝着单薄的木楼板狠狠挝几脚,整个教室的楼板都在为之颤抖。楼下的油渣吓蒙了,身体木讷地杵着,只有眼珠子在眼眶中努力地摇晃着。四叔和我也不敢说话,面面相觑。教室里,三个小学生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一般,喘气都怕招来横祸。

  “怪逑,我记不得了,山歌要等到过节时才能在花场坡上唱,在屋头唱不得山歌嘞。”油渣嘴角牵出一丝悠长的微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着婆娘吼了。”四叔举起食指,用最轻的力量指了指木楼板。

  看着四叔那慢悠悠地上下晃动的手指,我们三个都默契地憋着一股子诡秘的笑意。教室里被一种莫名的气氛压抑着,憋着的嘲笑难以发泄。嚼毛豆角,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楼板再一次被狠狠跺响。

  “外边玩去!”四叔伸手抓了一大把毛豆角,甩动下巴指了指教室外。

  油渣和我没敢大声应和,各自捧着毛豆角,跟着往外面碎步跑去。

  太阳还没出来,安静的校园被清晨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一次又一次涤荡着。走出教室,一切束缚都在踏出来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刚才那首山歌怎么唱来着?”我突然对关于毛豆角的山歌来了兴趣。

  油渣警惕地看了看教室,连忙举起食指堵住自己的嘴:“嘘,小声点。老人们说,出门唱山歌,进门唱孝歌,在家里是不能唱的。”

  “这里是学校,又不是你家,怕啥锤子?”四叔跟着鼓动起来。

  油渣抬眼睃了一下二楼,依旧不敢说话。四叔比我聪明,能从油渣的眼神中猜到他的顾虑。不在家里唱山歌,那是守旧的老年人固步自封的思想,总觉得山歌是不洁净的,是低俗的。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在家里唱那些恩恩爱爱的山歌就是伤风败俗。那些都是老传统了,现在很多人还特意抱着录音机跑到花场上去录山歌回家来放。

  “不唱也行,你可以念出来。”四叔提议。

  油渣沉思片刻,朝着我们招手。三颗小脑袋神秘兮兮靠在一起,油渣才压低声音说:“八月十五毛豆角,吃半撮留半撮。郎家是个庄稼汉,花言巧语不会说。”

  “为什么吃了半撮留半撮呢?为什么不把它吃完,留着给谁吃?”我有些疑惑。

  “我怎么知道留给谁吃?”油渣也说不出所以然。“反正山歌就是这么唱的。”

  最终,我还是没有明白,八月十五的毛豆角,为什么吃了半撮还要留下半撮?我也不明白,偏偏是今天早上,母亲煮了一袋毛豆角给我,让我提来学校吃,嘱咐我中午就不用回家吃午饭了。难道就因为今天是八月十五吗?

  对,今天是八月十五。但毛豆角和八月十五,是两个完全联系不上的概念。若是非得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最牵强的理由只是这个季节刚好是毛豆角适合煮着吃的时节吧!油渣的山歌,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母亲不让我回家吃午饭,肯定是去玩花场去了。

  “为什么今天不能回家吃午饭?”我问母亲。

  母亲说:“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要忙,小孩子不要瞎打听。”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一个很隆重的节日呢!今天和五月端午、六月初一、七月十三、十月初一一样,可以去赶花场。在花场上,可以听青年男女对山歌,还可以看年轻人打架。母亲让我中午留在学校,肯定是因为要去玩花场,家中没人给我做饭。

  “你们说,今天是不是八月十五?”我问油渣和四叔。

  “真的哈,居然是八月十五!”油渣好像也是这个时刻才想起来,兴奋地蹦起来,“难怪我看到我家二大妈背洋芋爬山。”

  不知他们两个是何感想,反正我已经不想读书了。今天这么重要的节日,就算学校不给放假,我都想给自己放个假。

  油渣似乎比我更兴奋。低垂着脑袋,攥紧拳头,使劲往高处跳,转半圈后,落在原地。油渣总是这样反复腾跳,活脱脱一头刚从牛圈里放出来的牯子。一连蹦跶了许多次,捏着袖口揩一把额头汗珠,提议说:“玩花场,去不去?”

  “玩花场?”四叔瞪大眼睛,伸着脖子,“今天又没放假,难道你想逃课?”

  “对了,我就是要逃课,你们两个敢不敢?”油渣开始怂恿我和四叔。

  “你敢逃课,语文老师锤不死你!”四叔还是有些迟疑。

  我只是默默伫立,脑海里满是花场坡上年轻男女唱山歌和打架的场景。着实很想去玩,但四叔说逃课会被老师锤死,我似乎又看到我们三人被语文老师揪着耳朵,丢在黑板前的样子,不免又心生退意。

  “反正我是被老师打成皮口袋了”!油渣把一件很悲伤的事情轻描淡写地炫耀出来。“每天我都会被老师打,从来没空过一天。反正被揪耳朵,被挝窝脚,都是家常便饭,我是不怕老师的,你们两个敢逃课,我们就去玩花场。你们要是当胆小鬼,我一个人也要去的,反正我认得路”。

  四叔还在犹豫,油渣的话已经让我想逃课去玩花场的信念变得更加坚定。和油渣一起逃课,有一个很大的好处。不管是受何人挑唆,老师惩罚时总以为油渣才是带头大哥。更何况,我已经想出了一条针对老师揪耳朵的绝佳计策。语文老师的习惯,总要等我们坐在座位上,他会将情绪酝酿到非收拾我们不可,才突然带着一阵风奔到我们身边,揪着耳朵连人带桌一起拉扯,闹出很大的动静。连提带拽,把犯错的孩子揪到黑板跟前站着亮相。像我一样瘦小的学生,经常被老师提得高高的,双脚悬空,跟着老师跌跟倒斗。不管是油渣被惩罚,还是四叔被揪耳朵,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受到牵连。老师揪起我的耳朵,我连忙丢掉手中一切事,双手紧扣,挂在语文老师厚实的手臂上。弯曲着膝盖,像一只瘦猴,吊在语文老师坚实的手腕上。虽然每次都被提得最高,但于我而言,只是荡了一会秋千,耳朵并没那么疼痛。

  就算真会被语文老师打一顿,和油渣一起被罚,语文老师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油渣身上,我们只会受到一点轻微的牵连。油渣提议逃课去玩花场,四叔还在犹豫,我已经决计跟随。

  “我也要去。”我毅然决然。

  “你不怕老师锤死你?”油渣试探着。

  “就算死,也有你当垫背。”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怕老师。

  “要得,十八年后,我们又是一条汉子。”油渣竖起大拇指,在我眼前晃悠片刻,又晃到四叔眼前。好像这一个矮戳戳的大拇指,是故意展现给四叔看的。

  “要死也有两个垫背的。”四叔在油渣的刺激下,终于下定决心,和我们一起去玩花场。

  “你们认得路不?”四叔问。

  “我认得。”我连忙举手,把自己认识的路仔细说了一遍。

  “我还知道一条更近的路。”油渣突然变得知识很渊博的样子。

  “最近的路远不远?”我问。

  “都说是近路了,你说远不远?”油渣朝着我哂笑。

  “很近的路,是不是还没到花场坡,就到花场坡了?”我很想知道这条路究竟有多近。

  “不晓得你在讲啥子。”

  “两天路,一条远,一条近。走近路已经到了花场坡,绕路的还没到。所以,还没到花场坡的时候,就已经到花场坡了。”我耐心地解释着。当然,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些什么。

  不但把自己绕晕了,四叔和油渣也没听懂我的意思,木讷地看着我。

  “趁现在学生不多,我们要抓紧走。”四叔提议。

  油渣鬼祟地看了看四周,领着我和四叔,穿过红棘刺林,悄悄摸摸往公社方向蹑足而行。

  清晨的阳光中,藏着一丝轻柔的凉风。校园的安静还是那么祥和,来得早的同学,稀稀疏疏,在灿然的晨光中,看着蔫蔫的。

  从红棘刺林下爬出来,往南走一里路,是则雄土目安家的老屋基。老人们说,土目官家的三重堂房屋很豪华,但早已被拆掉,只剩下那些撼不动的围墙,现在还能看见豆腐块一般整齐排列的石块。供销社就建在土目官家的屋基上,是一座修长的二层楼瓦房。一户左姓人家在这里开个小卖部,买东西的人习惯将胸口贴在窗口,和里面的售货员对话,水泥窗台被蹭得光滑可鉴。窗台下摆着一块厚实的石条子,小孩子可以站在青石条上,垫脚看商店里的情形。石条子本是土目家的基石,现在也被孩子们踩得光滑锃亮。

  商店旁边的三层平房,先前是乡政府办公地点,自从并乡后,就被荒废了下来,看着有些荒凉。平房和商店之间,夹着一条阴暗的小路。没有阳光的普照,小路阴冷潮湿,寒气袭人。

  从小巷往里走,很快就绕到乡政府的楼房背后。三层楼的平房已经算是则雄这一带最大的房子,能够挡住天空斜射下来的阳光。这让高楼后的那一条小路变得更加阴森,纵使爬得气喘吁吁,也能感到后背袭来凉意。

  林间小路陡峭曲折,许多时候需要手脚并用。遇到较高的埂子,还要抓紧地上突兀出来的蛇形青松树根,或者抠紧路旁凸起的怪石,才能攀爬上去。

  沿着小路爬一段,来到山脊。山脉宛似一条伏着的青龙,身躯自然地蜿蜒卷曲着。油渣随手采来一根茁壮的狗尾草,衔在口中,模样有着大人的悠闲。

  “你为什么要在嘴里含一根东西?”四叔喘着气,脸上挂着邪魅怪笑。

  四叔的怪笑,也惹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毕竟油渣嘴里含着的那一根狗尾巴草,结子的那个部分,不论是长短还是粗细,都和我们身上的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很相似。特别是当四叔用“一根”来形容狗尾巴草,好像显得更像了。油渣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层面,继续含着狗尾巴草,淡淡地说:“每个星期六,倮住垭口的松树林里都会有人打架,我看见那些爱打架的人嘴里总是叼着一根东西。有时候是草根,有时候是小木棍,有时候是狗尾巴草。”

  “你嘴里叼着这一根东西,也是想去打架吗?”我把量词的声音说得很重。

  “随便找一根狗尾巴草叼着,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混社会的,不敢欺负我们。”

  油渣说得很有道理。我和四叔也连忙在路边寻找,学着油渣的样子,拔一根狗尾巴草叼着,仰首阔步。脚下像是安装了弹簧,每走一步,肩膀跟着一耸一耸地抖动。自信的脚步,身体也随之摇晃起来。

  后龙山的山脊上只有一条弯曲的小路,像一条软体长虫,紧贴在山脉脊梁上。这里是乌撒二十四土目之一的实岔翁支则雄安氏土目家的后山来龙,蜿蜒曲折,陡峭森郁。一座座高山串珠排列,样似青龙,神如下山猛虎。每一座小山的山顶都有一块开阔平坦的草地,容得下十余人席地饮酒。两山相接的鞍部,却只有毛路一条,仅容一人蹑脚通过。两侧山风低吼,树木沉嘶,让人胆寒。

  油渣虽然成绩不好,却知晓许多陈年旧事。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油渣能把解放战争那会儿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

  解放军打来那会儿,则雄土目家和老百姓一起逃跑,就是从这后龙山逃跑的。解放军一边追击土目家的家兵,一边安抚老百姓,让百姓安心回家过日子。油渣说,土目家有七个儿子,就有三个儿子在这后龙山的箐中被打死。

  “你个毛蛋娃儿,不懂不要乱讲。”

  我和四叔听油渣讲故事,正听得津津有味,山间却隐约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油渣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怔住,立刻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我和四叔。四叔和我都被吓傻了,不敢喘气,胸口砰砰地跳着。

  三人呆站在狭窄的小路上,举目四望,目之所及,皆是山箐灌木。小路两边皆是一人多高的青杠林和榛子树,小路是躲在丛林中的,我们是躲在小路上的。刚刚那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得很突然,继而又被山风吹散了。

  “你们听到没有?”我小声询问。

  “我听到鬼在说话。”四叔抱着肩膀,脑袋缩到肩膀里。

  “我爸说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油渣挺了挺了身子,尽量把声音提得很高。

  世界上没有鬼,这让我放心许多。刚刚听到山间凭空传来老妇人的声音,我突然感觉自己浑身肌肉都在收缩。按照我的理解,那肯定就是鬼。只有鬼才会这样悄无声息冒出一句话来。油渣突然说世界上没有鬼,不管是不是真的,能让我壮胆,我都相信。

  “没有鬼,刚才是谁在说话?”四叔疑惑着。

  这说话声音太突然,油渣也解释不清楚。挠了挠头,低头寻思半晌:“会不会是老变婆?”

  “老变婆?”我感觉自己不由自主抽了一口冷气,后背刺痒,头皮发麻。此时我的脑海里,满是老变婆嚼食小孩脚趾的画面,喘气变得粗糙凌乱。

  “小私儿,什么老变婆,你家爹的脑壳还差不多。”空荡荡的群山间,那个女人的声音越发响亮,“我是你家二大妈!”

  我和四叔还是站在油渣身后,三人被堵在狭窄的小路上。左右两边皆是悬崖,掉下去定会摔得支离破碎。不敢向前,生怕转个弯就会和老变婆擦面相见。也不敢后退,只要有一人拔腿,我们三个立刻就乱做一团,可能有两人被挤掉下悬崖。四处张望,依旧是茂密的灌木,阴森可怖。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打算退却。刚刚风中传来的声音,很明显是针对油渣的,四叔和我都不会受到牵连。

  “是哪个?给老子站出来!”油渣朝着空荡荡的群山叫喊壮胆。

  “你个秃尾巴的,我是你家二大妈!”风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老子还是你家二大爹呢!”油渣提高嗓音,对着山风吼骂。

  “呦,没大没小!”女人的声音里满是无奈和抱怨,“王老七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混蛋玩意!”

  女人说这话时,山风已经消停。寻着声源,我估计那个女人就在面前这一棵榛子树后面,树林太过茂密,看不见对面的样子。油渣听到那女人提到自家父亲王老七的名号,也壮着胆子摸索着往前走,绕着小路绕到榛子林后面去一探究竟。

  “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油渣用力甩着手臂,脚步却迈得很小。

  “走,去看个究竟。”四叔也用最高的嗓音给油渣壮胆。

  “走就走!”我摆出往前跑的姿势,随时准备转身逃走。

  油渣突然变得底气十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迈着大步子往前走去。紧随其后的四叔和我,也是搂脚抹手,想要冲上去一探究竟。油渣真的敢往前走,四叔和我只是呐喊助威,却脚似缠布,寸步难挪。

  为保万全,我再次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小路,犬齿状的小路样子默记于心。若是油渣发出惨叫,我将连忙转身,夺路逃命。

  油渣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茂密的榛子林,突然惊讶地叫喊:“呀!”

  “呀你家爹脑壳!”那个女人的声音从榛子林后传来。

  “二大妈,我还以为是老变婆呢!”

  “你个卡树丫巴嘞,二大妈你都认不得了?”女人责备着。

  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下了。循着油渣的脚步,紧随其后。

  榛子林后面那一块略显开阔的草地上,一个半世年纪的缺牙女人正盘着脚坐在草地上休息。身边有一个破旧的铁皮空火炉,五十斤装的胶桶装满了酒,紧紧依偎着铁皮火炉。紧靠岩石的,还有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背篓。铁锅、洋芋、干柴禾,让原本宽大的背篓显得张牙舞爪。

  “你刚才说地主家三个儿子在这后龙山被打死,是从哪里听来的?”女人缺了一瓣门牙,说话时风从缺口处呼呼吹出。

  “我爸摆给我听的。”油渣在女人的强势逼问下脱口而出。

  “这个王老七,逑事不懂,皮疱脸肿。”女人叹了一口气,“当年地主家从这里逃跑,但不是在这里被打死,翻过猴子冲才被打死在路边的。”

  “我爸说地主家有七个儿子,全都被打死了,是不是真的?”油渣问他二大妈。

  “可不是吗!”他二大妈眼神突然变得迷离,茫然地看着远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家子人全被打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姑娘。后来被批斗,跪破碗和破玻璃,一直跪到双腿瘫痪。”

  “地主家的姑娘死了没有?”油渣饶有兴致。

  “想晓得吗?”他二大妈憋一口气,吃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想晓得?”油渣连忙追问。

  他二大妈耸了耸下巴,指着旁边的铁皮火炉:“你们几个毛蛋娃儿帮我把这火炉提到猴子冲去,我就告诉你关于地主家女儿嫁到猴歪去的精彩过程。”

  油渣三两步走到火炉旁边,提起火炉,试了试重量。火炉不是很重,油渣将其提起,还能挺直腰杆走上几步。看着前去猴子冲的山路崎岖陡峭,油渣心生怯意,将火炉放回原处。

  “是不是很轻巧?”他二大妈眯眼笑着。

  “很重。”油渣拍了拍手上被勒得泛白的浅浅长印。

  “你个小私儿,怕你是不想帮二大妈吧!”

  “真提不动。”油渣回应着,脚步却不自觉朝着上山的小路迈去。

  四叔朝我使了个眼色,二人连忙跟着油渣,小跑着朝山上奔去。我们三个相互威吓,像是见鬼一般夺路逃命,原本还想请我们帮忙的女人只是无奈地看着我们逃走的方向。

  “学生娃儿就要多做好事,老师没有教你们?”油渣的二大妈高声呵斥。

  这句话应该是绑架了我的道德,也可能是触及我的灵魂,我停下脚步。他二大妈说得对,我们是学生,应该多做好事,我觉得想帮一下,感受一下被人夸奖时的愉快和自豪。

  “你还站起搞哪样?”正在逃窜的油渣回头时看到木然站着的我。

  “老师说过,我们要多做好事,我想回去帮她提点东西。”

  “那你去吧!”油渣威胁着说,“刚刚我好像听到杨家九弟兄的声音,你不怕死,你就去帮忙吧。反正我是要去逃命的,杨家九弟兄杀人不眨眼,杀死你我可不负责任。”

  油渣说完,也不管我是否听见,径直朝着小路攀爬而上。我迟疑片刻,也跟着逃命一般朝着油渣身后跟去。

  慌里慌张爬了一段,爬到另一座小山的山顶。山顶上依旧还是有个比较平坦的地方,圆圆的,正中是牧民烧火后留下的火塘,也是圆圆的。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三人歪来倒去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刚才你是不是故意哄我玩的?”我问油渣。

  “骗你我是你儿子。”

  “我又不招惹任何人,我就不信他敢平白无故打我。”我挺起腰杆,给自己壮胆。

  “你根本不了解杨家九兄弟!”油渣朝我瞥来鄙夷的眼神,“杨家九弟兄占着弟兄多,每个都爱打爱杀,方圆数十里,没人敢招惹。每次赶场,兄弟九人一起去,每人扛着一把大杀猪刀,想杀谁就杀谁,看谁不顺眼就是一顿皮锭子。”

  “不惹他们都要被打吗?”我有些难以置信。

  “看你不顺眼就先打你一顿,从来都是这样的。”

  “按照你的这个说法,我们三个嘴里含着狗尾巴草,肯定看着不顺眼。万一遇到,肯定要被擂一顿了。”

  油渣恍然顿悟,“咜”的一下,吐掉嘴里含着的狗尾巴草。吐掉狗尾巴草,油渣微微弯曲着身子,傲然之气荡然无存。我和四叔也学着油渣的样子,吐掉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

  “等一下遇到杨家九弟兄,大家不准说话,要装作很可怜的样子。”油渣嘱咐我们,想要活命就要低调点。

  “我们叼着狗尾巴草,就像混社会的,他们应该不敢惹我们。”四叔还不能理解油渣所表达的内容。

  “我们装冲,只能吓唬比我们更软弱的人。杨家九弟兄最看不惯我们这种二冲二冲的样子。”

  “我觉得,我们不可能这么倒霉,刚好遇到杨家九弟兄吧!”四叔依旧心存侥幸。

  “刚才和我家二大妈说话那会儿,我是真的听到杨家人的声音。”油渣看了看我和四叔,“你们若是不相信,闭上眼睛认真听。”

  闭上双眸,能听见习习山风吹过草尖,林间画眉悄悄吐露歌喉,甚至能听见树枝在风中弯腰的幅度。闭目良久,还能听见一群男人聊天时喘出的粗气。

  “听到没有?”油渣问。

  “听到一大帮人正在朝着我们这里爬来。”我说。

  “就是了,杨家九弟兄的声音。”油渣深深地点了点头,肯定自己的猜测。

  我和四叔突然惊慌起来,连忙站起身来准备朝着猴子冲方向逃跑。

  “别乱跑。”油渣连忙叫住我们,“你跑,他们还以为你干了什么坏事,肯定追上去尅你一顿。”

  “那怎么办?”我和四叔异口同声。

  “咱们乖乖坐在这里,不要说话,等他们过了就没事了。”

  杨家九弟兄越来越近,四叔我和完全没了主张,只得按照油渣的意思,找个地方乖乖地坐着,浑身酥软,有气无力。

  没多久,杨家九弟兄来到我们跟前。九个人一齐站在我们身边,感觉已是黑麻麻大一片。兄弟九人都是同一个妈所生,长相总有那么一点相似。年纪大点的,嘴角留着八字胡须,年纪小的,看上去也只是小学刚毕业的样子。每个人手里提着一件兵器,有的是拖着长木把的杀猪刀,有的是捆着红布条子的马刀,还有两个提着长度等身的铁棍。

  年纪大点的两三个,看着有些深沉。不苟言笑,神情淡然。站在我们身边休息,解开衣扣,享受山顶的凉风。年纪小的两个活蹦乱跳,像是叽喳麻雀,满口都是别人的爹娘。也有一两个喜欢一本正经开玩笑的。

  “哟,你们看,这里有三个学生娃儿。”其中一个男人看了看地上坐着的我们。

  另一个男人走过来,也是垂目扫视一番,打趣地说:“我们把他们三个从这悬崖上丢下去,干不干?”

  这下把我吓得够呛,双手不听使唤,不断颤抖。

  “你疯逑啦?”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瞅了他一眼,“人家不逗你不惹你。”

  “这样好玩嘛!”要把我们甩下悬崖的那个男人说。

  “猫儿觉得好玩,耗子被玩够了。”

  “干不干?”那个有着邪恶想法的男人说,“每人提一个,从这里丢下去。”

  “不要吓唬小娃儿。”

  那个想要对我们行不轨的男人并不理会他家兄弟的劝告,伸手扽了扽油渣的衣领:“你是哪家的娃儿,说不出来,我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油渣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把父亲搬出来:“我姓王,我爸是王老七。”

  “你家老爹是王老七,那你肯定是王老八了!”那个男人突然笑出声来,轻轻拍了拍油渣的衣领,将自己捏皱的地方以掌熨平。

  见那男人笑出声来,油渣也跟着赔笑。

  “你们两个呢?”那男人的脸突然变得阴沉起来。

  “这两个我晓得,是陈家寨子上的。”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他们寨子上有几个老鬼,年轻的时候也是爱打爱杀,那时候我们还在地上玩泥巴呢!”

  刚才还揪着油渣衣领的那个男人,似乎也被这话怔住,耷拉着的脸突然变得微笑起来:“原来都是亲戚嘛!”

  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依旧面无表情,以掌为扇,在下巴旁边扇了一会,淡淡地说:“走吧,趁现在不太热。”

  其余弟兄都很听他的话,有序地朝着山上小路跟了上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仍旧心有余悸,想想刚才差点被丢下悬崖的场景,后怕未消。

  “你们和杨家是亲戚?”油渣满脸嬉笑。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说是亲戚,那肯定是亲戚了。”

  “快点走,跟上去。”油渣挪动步子,朝着山上小路走去,“杨家和你们是亲戚,你家和我家又是亲戚,杨家和我家也就是亲戚了。跟着亲戚走,看谁敢欺负我,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和四叔也突然明白这个道理,紧跟油渣的步伐,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杨家弟兄,一直爬山,片刻不息,一口气爬到花场坡!

  沿着后龙山山脉一直往上走,最高的山峰远看活像雄鹰嘴,大家都叫这里老鹰岩。两侧隆起的高山,像是雄鹰振翅欲飞时卷曲的翅膀。花场坡,便是雄鹰的一只翅膀。

  山上并没长着灌木,只有贴地的草甸,软软的,很适合翻跟斗。

  时辰尚早,花场上的人还不是很多。年轻人漫无目的,晃晃悠悠,从这个山头游到那个山头,又从哪个山头游到这个山头。看到远处走来几个打扮漂亮的女孩子,男人们很快围了上去,贴得很紧。年轻的姑娘被一群男人围着,很不耐烦,但也不拒绝。找一块略显平坦的草地,两个女孩子依偎着席地而坐。

  男人们见机会难得,很快将女孩子围在其中。提录音机的年轻人生怕找不到好位置,一层一层贴上去。

  油渣见大家围在一起,丢下我和四叔,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我和四叔相互使了个眼色,也跟着挤进去。

  人群中,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笑嘻嘻地对着地上坐着的姑娘:“幺妹,唱两首山歌嘛!”

  “我们不会唱山歌!”地上坐着的女孩面露羞色。

  “嫑骗人了。”穿西装的男人说,“你们的山歌,能唱三天三夜。”

  “你认错人了,我们真的不会唱。”两个女孩相互推搡着。

  “嫑说废话了。”一个提着录音机的看客提议,“喊人家唱山歌,你要先唱。画眉越逗越肯叫,小妹越逗越深情。”

  那个穿白色西装的男人,伸手勾来另外一个男人,对着耳朵窃窃私语。窸窣说了一通,清了清嗓子,开腔起唱:“山歌不唱冷秋秋嘛哥,哥家时常都想妹,芝麻不榨不出油嘛桂花郎哟妹,郎是栀子叶,小情妹,咿呀哟,妹是后院栀子花。画眉不逗不打架嘛哥,哥家时常都想妹,情妹不逗不风流嘛桂花郎哟妹,郎是栀子叶,小情妹,咿呀哟,妹是后院栀子花。”

  “我们唱了,轮到你们了。”西装男人轻轻推了推地上坐着的姑娘。

  “我们真的不会。”女孩依旧那么羞涩。

  “山歌不唱冷清清嘛哥,哥家时常都想妹,钟鼓不打冷庙门嘛桂花郎哟妹,郎是栀子叶,小情妹,咿呀哟,妹是后院栀子花。和尚打鼓惊动庙嘛哥,哥家时常都想妹,情妹唱歌惊动人嘛桂花郎哟妹,郎是栀子叶,小情妹,咿呀哟,妹是后院栀子花。”

  “又到你们了!”抱着录音机的人们带着哀求的口吻,“唱几首嘛,唱几首我们录回家去学。”

  劝唱歌的人很多,两个女孩害羞一阵后,相互低语一般,才红着脸看着众人:“让他们再唱一首。”

  穿白西装的小伙子激动得连忙拉扯旁边的男人,嘴巴凑到对方耳边,切切擦擦说几句。

  “山歌越唱越好玩嘛花花飞,妹是蝴蝶花上飞,唱首山歌把妹盘咯送妹一把花花伞,为何不拿遮太阳,小情妹,枉费哥们一片心。不是哪个盘哪个嘛花花飞,妹是蝴蝶花上飞,搭伙唱来搭伙玩嘛送妹一把花花伞,为何不拿遮太阳,小情妹,枉费哥们一片心。”

  最后那一句拖得很长。尾声尚未歇息,两个女孩便起了歌声,一阵甜甜的歌声在山间随风飘荡着。

  “山歌不唱三五春嘛花花飞,妹是蝴蝶花上飞,歌头歌尾记不清嘛感谢情哥花花伞,劝哥别让妹为难,小情哥,感谢哥们一片心。歌头不知怎样起嘛花花飞,妹是蝴蝶花上飞,歌尾不知怎样跟嘛感谢情哥花花伞,劝哥别让妹为难,小情哥,感谢哥们一片心。”

  女人那画眉一般的歌喉,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站在人群外想录山歌的男人,抓着录音机的手从人群中塞进来。人站在外面,看不清里面情况。循着声源,使劲伸长胳膊,录音机戳着唱歌男人的鼻子。男人也不生气,粗着脖子唱着山歌,轻轻举起一个手指,把紧贴着鼻梁的录音机缓缓扒开。

  挤来听歌的人越来越多,油渣和我被夹在人群中,四叔早已被挤出人群外。油渣被夹在两个大人的大腿间,脑袋好像被挤变形了。正要给我说话,嘴巴好像也被挤变形了。

  “挤出去,我找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本想询问一下他要说什么,但夹在人缝中的我,完全腾不出说话的空间。

  油渣力气大,蛮起一股子牛劲往外挤,很快就像湿手捏香皂一般,飙了出去。我还被夹在人群中,寸步难行。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勉强挤出来,已是满头大汗。

  跟着油渣的脚步,我们来到一个偏远的地埂下。油渣鬼祟地探视一周,招手示意我们向他靠拢。躲在地埂下的三颗小脑袋紧紧靠在一起,油渣还要鬼祟地扫视一周。

  “今天唱歌的人肯定很多。”油渣压低的声音险些被风盖过,“如果有人惹我们唱山歌,不敢接招,肯定会被人瞧不起的。现在我们把所有山歌唱出来听一下,算一下总共有几首。”

  “我从来不会唱山歌,今天你说的那一首关于毛豆角的,我都还记不全呢!”我率先表态。

  “你呢?”油渣看了看四叔,“你会唱几首。”

  “我也是,一首都不会。”四叔摇了摇头。

  油渣叹了口气,有些失望。许久没给我们说话,仰着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猴子冲看蓝天,总感觉天很低,就在我们的头顶上,似乎伸手就能摸得着。天上的云很白,一团一团的,一半在天上,一半落在山顶上我们看不见的那边。

  看着天上挂着的白云,耳畔尽是云雀的叽喳。油渣思考了许久,嘴里细碎着念念有词。半晌,才转头看向我和四叔:“我这里还有一首山歌,先教你们,可以应付一下。”

  “嗯嗯!”我和四叔连连点头。

  “天要下雨起黑云,妹要丢哥起黑心。不起黑云不下雨,不起黑心丢不成。”

  跟着油渣念了两遍,我还是记不住。每次跟着念词,脑海里全是“八月十五毛豆角”。四叔记性比我好,才念了两三遍就记下来了。

  “只会两三首是不行的。”油渣提议,“我们挤进去学几首再出来,就算有人惹我们,也不怕。”

  这个决定,我们三个一致同意。没人留意,三个小男孩怀着一种崇高的使命,朝着唱歌的人群缓缓靠近。

  人还是很多,前后围了三四层。油渣身材魁梧,双手合十,朝着人群扎猛子。尝试了几次,都被弹射回来。四叔身形和我相差无几,但却比我机灵许多。先是挤进去一个脑袋,半个身子裸露在外面,许久才挤进去。

  油渣和我一样,失败了几次,泄气的皮球一般,相觑无语。

  “唱山歌,唱我嘞干逑!”油渣和我还没酝酿出下一波进攻,耳畔突然响起洪亮的声音。

  围着听山歌的闲人和我们一样,都被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循声望去。

  杨家九弟兄不知在哪里喝了点酒,脸蛋红扑扑的,走路故作颠倒,也跟着围了上来。围观的人看着杨家人提着标标杆杆,不由得心生畏惧,连忙四散。正在抱着录音机录山歌的几个男人也怕惹祸上身,抱着录音机拔腿开跑。

  突然间的四散,惊吓住所有玩花场的年轻人,都以为是要打架了。带着孩子的大人慌忙急蹅,抱着孩子往高处跑。喜欢看热闹的年轻人,各自找个高地,期待着会看见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死砍杀。

  “你们两个不消唱了。”杨家老六黑着脸,朝着穿西装的男人摆了摆手。转脸看向地上坐着的两个姑娘,立刻变得笑嘻嘻,“幺妹,陪你家杨六哥唱几首。咳咳,我先来。人有几个十八岁,太阳渐渐落西山。别的我也记不住,到你们了。”

  地上坐着的两个女孩并未回应。相互使了个眼色,猛然从草地上站起来,像两只受惊野兔,撒腿就跑。杨家老六反应很快,连忙伸手去拉扯。两个女孩子逃命一般跌跟倒斗,杨老六也只是抓了一把逃跑时卷起的风。人没抓住,手中的空气残留着些许雪花膏的香味。

  没抓到姑娘,杨家老六转眼瞟了瞟穿白色西装的男人。男人的好事被搅扰,有些憋屈。杨老六盛气凌人,穿白西装的男人只敢偷偷窥视。

  “看我搞哪样?”杨家老六厉声吼道。

  “你不看我,你晓得我看你?”男人嘀咕着,转身准备离开。

  “哟,还敢还嘴?”杨家老六抽出马刀,“老子最恨穿西装的人,看你逑样就不顺眼。”

  男人见势不对,拔腿就要开跑。杨家老六箭步紧随,挥舞着马刀。眼见西装男人就要跑脱,杨家老六大喊:“围起来,打死他!”

  其余几个兄弟还没搞清来龙去脉,但既然都说要打,肯定是该打的。兄弟连忙分开跑,迅速将西装男人围起来。

  围观人群生怕自己被莫名其妙牵连,逃命一般四散。我跟着人群,跑到一个小山包,才敢回头观望。四叔和油渣已经消失不见,可能是跟着别的人群逃命去了。

  站在高处回头看,能看见杨家弟兄将西装男人围在一起,十多只拳头噼里啪啦砸下去。西装男人先前还出手还击,挥舞着拳头胡乱敲打。没多大一会功夫,就倒在地上,还手的能力都丧失了。

  凌乱的拳头轮番捶下去,发出阵阵闷响。和拳头一起砸下去的,还有杨家几弟兄的提爹指娘,声嘶力竭。那人的声音越大,感觉用力也就越大,能最大程度给对手造成伤害。

  “不要打了!”一个胆大的男人朝着杨家几弟兄大声喊,“都是亲戚。”

  另外一个男人也带着哀求的口吻,高声叫喊:“哎哟,全都是亲戚,不要打了。”

  听说被打的是亲戚,留着八字胡须的杨家老大举手示意众兄弟住手。九个打一个,毕竟是不够大家痛快打一顿,众弟兄也在大哥的示意下纷纷住手。杨家老六意犹未尽,还要朝着地上躺着的西装男人狠狠踢几脚。

  刚刚还在远处大喊不要打的男人们见杨家拳脚松懈下来,纷纷站上前,拉开杨家弟兄。也有几个扯起软泥一般堆在地上的西装男,搀扶着让他尽可能让他站稳。白色西装上全是脚印,两边的胳肢窝下被撕了一个大口,像开阔的岩洞,在山风的猛劲中大开大合。

  最难被拉开的是杨家老六,两三个人紧紧将他拉住,还是一股子牛劲往外冲。样子十分凶猛,一副不把西装男打死不罢休的样子。挣扎不开,只得用最高的嗓音发泄心中愤懑:“有老子在的地方,不准唱山歌。再让我看到哪个唱山歌,老子两大马刀砍死他。”

  劝架的众人也只是面带和谐的微笑,将双方邀约到稍微偏僻点的地方,去梳理亲戚关系。

  我还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又怕再次打起来。围观的人纷纷跟了上去,几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也混迹其中,我终于压不住心中好奇,跟上去一看究竟。

  刚挪动步子,一只大手揪住我后背衣服往后扽。

  转头仰望,是我家阿补。他稳稳站在我身后,右手跨着提篮,左手死死揪住我。

  “阿补!”我有些惊喜,也有些害怕。

  “为啥子不在学校好好读书?”

  “放假了。”

  “怕是逃课吧!”

  “真的放假了。”我指着远处的四叔和油渣,“您看嘛,他们也是学生。”

  顺着我指示的方向,爷爷看见还背着书包的四叔和油渣,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核实了我这谎言的真实性。

  爷爷每天都会来猴子冲放牧,牛羊撵上山,任其自由吃草,他就去忙着别的事情。今天玩花场,爷爷来得很早,还挎着提篮。提篮口用手巾帕盖着,故意露出来的地方,可以看见几包“草海”牌香烟和几个黄色小瓜。

  “老人家,你这提篮里这瓜是个什么瓜?”一个年轻人轻轻撩开手巾帕一角。

  爷爷也轻轻撩开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扬:“我这是北瓜。”

  “只听说东(冬)瓜,南瓜,和西瓜,哪有北瓜?”年轻人打趣调侃着。

  “就是因为没有北瓜,我这个才叫北瓜。”爷爷解释着,“这是我自己种,我也不晓得它的名字。”

  “这个瓜怎么个吃法?”年轻人又问。

  爷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揭开手巾,随意抓起一个小瓜。金黄的小瓜,只有一拃长,手腕一般粗细。爷爷抓起小瓜,在胳肢窝下揩擦一下,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吧唧吧唧咀嚼着,朝年轻人示意:“就是这样吃的。”

  “别人家的瓜都是炒着吃,你这个可以生吃,我看还不如叫生瓜得了。”

  “这个名字好听。”爷爷点了点头,“从现在开始,这个就叫生瓜了。要不要买一个?”

  “不要。”年轻人摇了摇头,“送我一个还差不多。”

  爷爷没有理会,挎着提篮信步游走。我跟在爷爷身后,静听他高声吆喝:“买瓜吃,买烟抽,吃了瓜儿唱歌声气闪悠悠!”

  这个时候,油渣家二大妈历尽千辛,也终于来到花场坡。杨家几弟兄和西装男人的矛盾,也在众多和事佬的调解下达成一致。西装男买一条香烟,打五斤白酒。山风吹过,他蜷缩着身子,胳肢窝下夹着香烟,手里提着白酒,样子十分狼狈。

  花场上卖烟的只有我家阿补,提篮里的香烟很快就被抢空了。油渣家二大妈刚来就卖出去五斤酒,汗水也遮不住满脸的笑意。她端着半碗酒,笑眯眯地递给阿补。

  “要钱不要嘞?”阿补问。

  “不要你的钱,喝完酒陪我唱几个山歌就得了。”

  阿补接过酒碗,盘脚坐下,扯起嗓子,长声吆吆:“三窝杉树一样粗,郎有妻子妹有夫。只要二人情谊好,郎丢妻子妹丢夫。”

  或许是年纪大了,阿补唱歌没有年轻人那么婉转动听,给人感觉拖声卖气,软绵无力。听阿补唱歌,我也是被吓了满身鸡皮疙瘩。他说“只要二人情义好,郎丢妻子妹丢夫”,会不会抛弃奶奶,和油渣家二大妈重组家庭。那哪是丢妻?三个儿子,九个孙子,全都被抛弃了。

  旁边人看到两个老人坐在草地上唱山歌,乐呵呵地跟上来,凑个热闹。没有人录音,只是在每一首歌唱完,大家都跟着哄笑。油渣家二大妈缺了一瓣门牙,唱起歌来,能让人感觉有一股风呼呼往外窜。

  杨家弟兄那边事情已经处理完毕,看着一群人正围着正在唱歌的爷爷,正满怀好奇,朝着这边走来。阿补右手托着牙巴骨,正在深情地唱着情歌,完全没有注意到杨家弟兄正在朝这里走来。我站在阿补身后,看着杨家人提着家伙朝这边走来,心中越发紧张起来。

  如录音机播放磁带一般,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重复播放着杨家老六说的话。谁要是敢唱山歌,他就会把谁砍死。

  山包上皆是酥软的草甸,找个拳头大小的石头,需要寻找很久。四处观望,看见一处低矮的山埂下,看见一堆乱石。连忙跑过去挑选一个平坦的石片,快速跑回爷爷身边。将石头摆在地上,坐在上面,宽度刚好能托住我的臀部。坐在石板上,完全没心思听爷爷唱歌,偷偷瞄了杨家老六。

  杨家弟兄围过来,众人纷纷退散。阿补并没理会,继续将山歌吐进风中,让歌声随风飘散。杨家老六紧贴在阿补身边,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正在唱歌的阿补。我故意装作没看见,双手紧抠着小臀下的大石头。若是他对阿补动手,我一定抱着石头朝着他脑袋砸下去,砸一个大洞出来。

  杨老六盯着看了许久,右手缓缓伸进怀中。

  他是摸刀子吗?手里提着马刀,怎么还要摸刀子呢?不,肯定不是刀子。不管摸出来的是什么,肯定都是为了对付阿补的。我感觉心跳得很快,跳动的声音沉闷而紊乱。

  他的右手再次从怀中缓缓伸出,捏着半包瘪瘪的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刚唱完歌的阿补。阿补侧头仰望,朝他微微一笑,接过香烟。杨老六自己摸出一根,塞进嘴里,转身缓缓离开。

  看到他转身离去,我抠紧石头的手才缓缓放松,喘息也变得顺畅了许多。心情尚未平复,油渣着急忙慌地跑过来,野蛮地揪着我的衣服,将我往人群外扽。

  “搞啥子?”我有些不耐烦。

  “孙大憨来了。”

  “管他来不来。”

  “语文老师让他来喊我们回去上课。”

  油渣生怕我逃跑,揪着我的衣角,拉扯着往后龙山方向走。

  孙大憨和四叔已经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等着我和油渣,准备着一起回学校。

  山风依旧轻柔,吹着满头大汗的孙大憨。汗腺如清泉,凝成一股股溪流,从他茂密的头发里淌下来。见我们三个都已到齐,满是汗水的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我是语文老师派来抓你们的。”

  “怕是你自己想来玩吧!”油渣试探着。

  “我是语文老师派来的正义战士。”孙大憨有些着急,“不信你可以去问语文老师。”

  “反正我不信。”油渣双手叉腰,仰着头,“除非你把语文老师喊来。”

  “好,你们等着,我回去把语文老师喊来。”孙大憨被气得满脸通红,转身朝着后龙山走去。

  他的身材比油渣还要高大,也比油渣壮实许多。和以往一样,还是穿着那一件褪了色的的确良,穿着破洞解放鞋。跑起来,能带起一阵风,脚步声沉闷有力,感觉山冈都在为之颤动。

  跑了几步,孙大憨突然停下来,站着挠头想了许久。

  “跑快点!”油渣站在风中,双手合成喇叭,将撕裂的声音扩散出去。

  想了许久,孙大憨终于顿悟,转过头来,朝着我们嘿嘿地笑着。他的微笑依旧是那么迟钝、憨厚。

  “我差点都被骗了。”孙大憨扭动着笨重的身躯,朝我们缓缓走来,“你们三个骗我。”

  “没有骗你,你快回去吧!”油渣捏着孙大憨臂膀上的衣袖,推磨一般拉拽,想要将其扭转头去。

  “等我跑到学校,又从学校跑转来,天都黑了!”孙大憨甩动身子,很快将油渣甩开。

我们居然骗不了孙双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孙双月留级的年份,应该和油渣差不多。一直霸着一年级,不肯放手。读了这么多年,油渣会写自己的名字,抄作业能用东倒西歪的笔画拼凑成字的模样。孙双月现在还不会写名字,作业本总是画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的符号。语文老师说孙双月读了那么多年一年级,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简直就是个孙大憨包。

  语文老师上课的内容都被大家遗忘了,这一句被所有学生铭记于心。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他孙大憨。孙大憨有个习惯,只要你一本正经和他说话,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清早来学校上课,我们说今天放假,他就会背着书包自己回家。我们说厕所里的拖尾巴蛆都是双数,他信了,逃课蹲在厕所里去细数,出来时双腿发麻,拖着步子缓慢移动。

  这么好骗的人,今天竟突然明白了,赖着不肯走。

  我很怕语文老师,四叔也是。我们两决定跟着油渣回学校,去找语文老师认错。

  油渣还想在花场上玩,不想回学校。他说,逃课这事,过了今天,语文老师就给忘了。关于逃课,油渣最有经验。明天语文老师会问今天为什么不上课,他就说肚子疼,起不了床,所以来不了。语文老师和孙大憨差不多,只要你一本正经地说,他就一定会相信。

  油渣不肯走,只有我和四叔,跟着孙大憨一起下山。

  临行前,回头看了看油渣,他也正在蔫蔫地往回走。花场坡的山头很大,油渣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干净花哨的衣裳,油渣那一身破旧,穿着脏兮兮的衣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吧!”四叔扯了扯我的衣袖,“他不会回去的。”

  风从山下吹来,感觉有些清冷。我们三人的身影,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地上,越发渺小。

  下坡总是比上坡快。从花场坡下来,很快就进了后龙山。后龙山上长着高大的灌木丛,钻进去,回头就再也看不见花场坡了。

  “等等我!”山风送来油渣的叫唤。

  回头看,只见油渣从上坡上狂奔下来,宛如被毒蛇追赶一般,正逃命似的从这里狂奔而来。边跑,还要奓声卖气喊我们等着。

  “别等他。”四叔提议,“谁让他不和我们一起的。”

  “对,别等他。我们跑快点。”我同意四叔的说法。

  连忙掉头,钻进丛林,夺路奔逃。

  油渣在后面追,我们在前面跑,总是隔着一段距离。相互看不见,但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山路险峻陡峭,蜿蜒崎岖,在灌木丛林的掩护下,我们感觉自己跑得很快,藏来躲去,饶有趣味。油渣一边追赶,一边高声喊着我们名字。这声音犹如长鞭,正在鞭挞着逃跑的我们。喊了一会,他就会停下来,连同追赶的脚步声一起消失。我们以为他喊累了,但也担心他已经失足掉下山崖。我们三个停住脚步,一起叫喊他的名字。油渣并没有落崖,只是猫捉老鼠一般,蹑手蹑脚缓缓靠近。

  “呔!”油渣突然从灌木丛后面跳出来。

  我们又假装被吓得失魂落魄,拼命逃跑。油渣故意放慢脚步,距离越来越远,他又故伎重施,叫唤我们的名字。

  一路追逐,一路嬉闹。从后龙山下来,来到供销社旁边,中午已过。下午的课还没开始上,很多不回家的学生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从后龙山下来的我们,惊羡不已。

  油渣追累了,我们也跑累了,四人蔫蔫拖着步子,不紧不慢朝学校走去。走到学校门口,小黄老师正踮起脚尖,吃力地敲响上课铃声。

  “语文老师为什么只叫你来找我们,而不叫别人?”油渣问孙大憨。

  “不是来找。”孙大憨纠正着,“是抓。你们是坏人,我是战士,我来抓你们。”

  “好吧,就算是抓!”油渣也懒得申辩,“语文老师怎么偏偏让你来抓我们?”

  “语文老师说,反正我在学校也学不到东西,请我协助他把你们抓回来。”孙大憨嘿嘿地笑着。

  “把我们抓回来,语文老师想要怎么罚我们?”

  “马上就到学校了,你自己去问语文老师。”

  正提及语文老师,就看见语文老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本两本书,夹烟的手指夹着半截粉笔。看到我们,原本严肃的脸立刻变得嬉笑起来。那神秘的微笑,好像藏着巨大的阴谋,让人不寒而栗。

  我走在最前面,不敢直视语文老师,也不敢大步向前。扭头斜视身后,油渣和四叔也埋着头,逡巡不前。孙大憨见我们三个突然变得软弱无力,也立刻低着头,和我们拖着一致的步调。

  “你又没逃课,你不用怕语文老师的。”油渣轻轻拽了拽孙大憨的衣袖。

  突如其来的拉扯,孙大憨很快就惊醒了,也突然明白自己的使命。快步走到语文老师跟前,也不说话,只是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语文老师,姿态高傲,像个凯旋的王。

  语文老师面带神秘微笑,慢吞吞朝着教室走去。我们跟在老师身后,双手耷拉着,脑袋吊在脖子上,自然下垂。老师突然停下脚步,我们也立刻停了下来,像是染上瘟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坚挺的。

  空洞的教室门,张着大嘴,将老师囫囵吞下去。孙大憨紧随老师身后,举手喊一声报告,也跟着进了教室。我们三人止步于门槛前,不敢进去。

  “站在外面搞哪样?”老师突然转身看着门外的我们,眼神变得犀利愤怒。

  我们三个排成一串,操着最小的步伐,以最慢的速度走进教室。我们的座位就在眼前,但又好像遥不可及。

  平时老师喜欢把我们揪到黑板下站着,但今天他就站在那个位置,抱着双手,神抖抖地看着我们。我想喊他让一下,我要站到那里去,又怕他大耳巴劈头盖脸打过来。好几次话到嘴边,都不敢喊出口。

  “要死啦?”老师突然大吼,“瘟神一样,走路踩不死蚂蚁!”

  吼声犹如炸雷,莫说是我们三个,全班学生都被吓得战战兢兢。我们三个也不敢往前走了,齐齐地站在黑板前,可怜巴巴地看着语文老师,眼神里满是哀求。

  语文老师从黑板旁边捡起一个手指般粗细的竹条,高高举起:“有些话我只问一遍,谁要是撒谎,这一竹条下去,打死了我可不负责任。”

  我们三个连连点头,保证实话实说。

  “你们去哪里了?”

  “去花场坡听山歌。”老师话音未落,油渣连忙抢答。

  “谁带你们去的?”老师的竹条戳着我的鼻子上。

  “没人带我们,我们三个一起去的!”油渣生怕我把他供出来,连忙举手抢答。

  “没问你,闭上嘴巴。”老师恶狠狠瞅了油渣一眼,转眼死死盯着我。

  “油渣带我们去的。”我有些慌神,稀里糊涂把油渣说了出来。

  “究竟是谁带你们去的?”老师手里的竹条从我手上移开,指着四叔的鼻子。

  “油渣。”四叔和我默然统一口径。

  竹条从四叔鼻子缓缓移走,移到油渣身上,闪电一般弹动着身躯,噼里啪啦砸在油渣身上。油渣“哎哟”叫着,连忙伸手来挡,竹条都能巧妙避开他的手臂,抽打在油渣身上。

  抽打一阵,老师重新整理妆容,心平气和地扫视着我们:“不是去听山歌了吗?每人给我唱一首山歌出来,唱得出来就回座位,谁唱不出来我打死他。”

  “报告老师!”我高高举起右手。

  “讲!”

  “我不会唱,念出来行不行。”

  “也可以。”老师寻思片刻,竹条指着我的鼻子,“那就从你开始吧!”

  这也算是我的荣幸吧,毕竟我只会一首山歌,今天早上从油渣那里学来的,只是现在太紧张了,后面两句已经记不住了。老师允许我念山歌,教室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好像都在期待着我的表演。

  “八月十五毛豆角,吃了半撮留半撮。”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在凝结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还差两句。”

  后两句是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郎家!”旁边的四叔低声提醒。

  “郎家是个庄稼汉,不会讲来不会说。”也不知怎的,后两句竟然能在四叔的提醒下脱口而出。

  “轮到你了!”刚刚指着我鼻子的竹条,现在指着四叔的鼻子。

  “天要下雨起乌云,妹要丢哥起黑心。不起乌云不下雨,不起黑心丢不成。”四叔顺溜你念着。

  老师沉默片刻,嘴皮子轻轻抖动,将四叔念过的山歌默念一遍,才点头默许。竹条缓缓从四叔鼻子前移动,在油渣鼻子前停了下来。

  “老远看妹一枝花,背上背个小娃娃。拿你娃娃拜祭我,我当爹来你当妈。”

  “你还想当爹?”老师很生气,举起竹条朝油渣劈头盖脸打下去。趁着抽打的节奏,老师还很有节奏地谩骂“我让你当爹,我让你当爹……”

  打了一阵,油渣疼痛难忍,眼角噙着泪,默然看着老师。老师发泄一通后,也消气了,朝着我们几个大吼:“给我滚回座位上去。”

  这次,我们跑得很快,三个人抢夺一条狭窄的通道,各自奔回座位上,正正规规地坐着。老师并没追究太多,也没喋喋不休地将我们当做反面教材。

  回到座位上,心里空落落的,莫名的心悸,莫名的慌张。至于课堂上老师说了什么,我好像一句也没听清楚。这一天,值得我去回忆和幻想的东西太多了,哪还有心思听课?

 

  作者简介:阿於阿默,彝族,贵州省赫章县人,小学教师。作品散见于《贵州文学》,《当代教育》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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