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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竹开花

阿於阿默2022-12-23 11:57:50

水竹开花

 

作者:阿於阿默(彝族)


  油渣姓王。所以啊,他很快就会死的!

  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目前还没告诉别人。想把这事告诉四叔吧,但无凭无据,他定然以为我在胡说八道。

  都怪心中掖着事,和四叔一起去上学,一路上总是心不在焉。我还在犹豫,这件事究竟该不该说出来。

  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问四叔的话莫名地脱口而出:“油渣是不是还欠你一根冰棒?”

  水声太大,我和四叔又隔着一条小溪水,四叔听不见,竖起耳朵高喊:“啊?听不见!”

  我把手中的青竹竿依靠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双手拱出喇叭形状,朝着四叔大喊。

  “油渣是不是欠你一根冰棒?”

  “水声太吵,听不清楚,等我过来再说。”四叔朝着我招了招手。“竹竿丢过来借我用一下。”

  竹竿是中午阿补带着我去水竹林里砍的,一路上全靠这根竹竿,越过无数道弯曲的溪水。河对面的四叔需要,我便举起竹竿,朝着对岸掷了过去。用尽全部力气,刚好能把竹竿投掷到四叔身边。四叔捡起竹竿,吐口水搓了搓手,双目仔细打量着因涨水而变得有些烦躁的溪流。

  往后退了几步,四叔双手紧握竹竿,猛地朝着溪水奔跑过来。跑到溪边,迅速将竹竿的一端插入滚滚溪流。借着四叔奔跑的惯性,竹竿的另一头在溪流上空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河岸的这一边。四叔紧紧吊在竹竿上,很像一只瘦小机灵的猴子,跟着竹竿一起飞了过来。

  从溪流的对岸飞过来,四叔稳稳站住,抽起长长的竹竿递给我。

  “刚才你说啥子?”

  “我记得油渣还欠你一根冰棒。”

  “先前是我欠他一根冰棒。”四叔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得意微笑,“昨天我和他打纸板,不但还清了,他反而又欠我一根冰棒。”

  “你得抓紧时间要回来。”我有些担心四叔的这一根冰棒打了水漂。

  “没事的,让他慢慢还。反正下个周开始,只要不还,每天加一根。”四叔略微停顿了片刻。“我还希望他下个星期才还呢!”

  我好像感觉到自己的眉宇在渐渐凑近眉心。四叔说了什么,我也只是听得稀里糊涂。虽极力遏制,但心中的话好像已经隐藏不住,一次次蹦跶到嘴边。

  “油渣很快就要死了。”也不知怎的,竟不由自主地吐出几个字。

  四叔先是一惊,直愣愣地看着我。从四叔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是不信我的。装作很严肃的样子看着我,额头和嘴角的肌肉在不停地颤抖着,最终绷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油渣就在庙子地边等着我,待会儿我就给他讲,你诅咒他快要死了。”

  “我讲真的,油渣活不了多久了。”我没心思和四叔开玩笑,依旧满脸愁容。

  应该是被我的严肃感染了吧,这次四叔也变得严肃起来。溪流的声音好像也被我们的心境凝固着,突然变得低沉起来。四叔沉默着,我也沉默着,只有那奔腾的溪流,不厌其烦地发出浑厚的低吼。

  眼看就要来到庙子地边,四叔突然止住脚步,缩到一块大石头旁边,踅腿坐了下来,茫然地盯着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四叔冷笑一声,严肃的神情立刻变得舒缓起来,瞪着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估计都不如你的能掐会算,都能给别人算命了。”

  “其实是我家阿补告诉我的。”眼见四叔不信我,我把阿补搬出来,这样比较有说服力。

  “你家阿补又不认识油渣,他又是怎么知道油渣会死的?”四叔紧锁眉头,眼神中满是疑惑。

  面对四叔的质疑,我有些慌张,很想争辩点什么,但却突然变得结巴起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约莫是等了许久许久,才将心态调整好,有条不紊地问:“我就问你,油渣姓什么?”

  “油渣自然是姓油。”四叔不假思索。

  “油渣怎么能姓油呢?油渣姓王。”我有些抓狂。

  四叔略微停顿了片刻,估计是突然想起油渣原本姓王这一事实。突然发现我的说法才是对的,四叔两只眼珠子开始滚动着转起来。我要是猜得不错,四叔又要开始耍赖了。每次这样滚动眼珠子,嘴角挂着一丝邪魅笑意,紧接着就会死不认账。

  “我就问你,你怎么能够证明油渣姓王。”四叔摊开双手,脖子缩进衣领中。

  四叔成功把我逗得气急败坏,脑子里一片空白,很想争辩,却又突然词穷。见我连连跺脚,四叔也只是乐呵呵地看着我。

  这个不用证明,全天下的人都晓得油渣姓王。我稀里糊涂中,竟然想起了一件事。

  “上个星期我们去过油渣家,你不记得啦!”

  “年纪大了,已经不记得怎么回事了!”四叔突然装得像一个老者。

  四叔肯定是故意耍赖,我就不信他已经忘了上周的事情。那天中午,学校门口围了很多人,正在观看之前没看过的精彩故事。我们也跟着挤进去,非要看个究竟。两个高年级的女孩子拉扯在一起,像是打架,但却双方脸上都带着笑意。

  稍微瘦弱点的那个女孩,使劲蹲在地上,任凭另一个女孩子拉扯。站着的女孩跨着拔河时才有的弓步,抓起对方衣服有节奏地往后拖拽。蹲在地上的那个女孩被一步一步地拖着往前走。

  “不去了!不去了!”地上的女孩子连忙求饶。

  “啊呀,去我家吃饭嘛!”站着的女孩用最暴力的形式邀请着。

  “嗤——”一声清脆撕扯,蹲着的那个女孩,胳肢窝下被扯破一个大洞。

  “哦豁!”她脸色突然变得红扑扑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使劲将拽着她的手甩开,“老子说不去不去你不听,你家的饭又不是好吃得很。你看嘛,把老子衣服都撕破了。”

  突如其来地翻脸,刚才还在拉扯的那个女孩一脸木讷,傻傻地站着。衣服被撕破的那个女孩子,依旧红着脸,骂骂咧咧,扭着身子,朝另一条小路走去。

  围观的同学一面满足,面带各种复杂笑意,纷纷散场。

  “啊呀,去我家吃饭嘛!”油渣入戏太深,突然发疯,拉着四叔衣角,朝着他家夫人方向拽。

  “滚开。”四叔瞅了他一眼。

  “走嘛,去我家吃鸡蛋炒饭。”油渣发疯一般,拽着四叔不肯不放手。

  油渣力气大,用力拉扯,四叔便跌跌撞撞朝着他拖拽的方向扑去。四叔虽然身形娇小,倒也灵活,趁着油渣卸力的空档,朝着他肚子猛踢一脚。油渣反应也很快,只是往后拱着腰,就让四叔飞脚落了个空。

  “放开!”四叔威胁着。

  “不放。”油渣很坚定,“今天一定要把你拉去我家吃饭。”

  “老子最后说一遍!”四叔指着油渣那冒着汗珠的鼻梁,“再不放手,老子朝着你的脑门心一大锭子,打起一个大包包,我可不负责任。”

  “来,朝着这里打。”油渣向前伸出脑袋,举起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四叔也不客气,捏紧拳头,在嘴边哈了一口气,运足力气朝着油渣的脑门锤过去。油渣连忙往后仰,躲过四叔的重拳。

  无计可施的四叔看了看站在一旁傻笑的我,有些生气:“你呆眉日眼嘞搞啥子,还不来帮忙。”

  “哦!”我连忙应承着。

  火急火燎围着油渣和四叔转了一圈,竟不知从何下手。

  “你转来转去脑壳不晕?”四叔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忙。”我有些无助。

  四叔朝着地上梭了梭下巴,指着路边那一块比我们脑袋还大的石头:“抱起那个大石头,朝着他脑袋砸下去,砸个大洞洞。”

  “要得。”

  我把肩上吊着的书包甩向后背,蹲下身子去搬石头。路边的大石头比我想象的还要大,除了脑袋一般大小的部分裸露在外,还有很大一截藏在土里。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石头搬起来,却又被石头下密密麻麻的蚂蚁吓了一大跳。

  “哟!你们快来看,好多米饭。”我丢开手,直愣愣地站着。

  四叔伸脑袋看了看:“你个憨包,那是蚂蚁蛋。”

  “哟!好多蚂蚁蛋。”我更正刚才的说法。

  “你到底要帮忙不帮?”四叔问。

  “我怕蚂蚁。”

  “蚂蚁又不会吃人。”

  “我抱不动这个石头。”

  “你不会重新找一个抱得动的?”

  “好嘛!”

  重新四处张望,路边石头倒是很多,就是有的太大,我估计抱不动,也有的太小,估计砸不出洞。正要寻到趁手的石头,书包紧勒着脖子,喘不过气来。回头挣扎,只看见油渣腾出来的手死死捏着我的书包。

  “啊呀!去我家吃饭嘛!”油渣嬉笑着。

  本就不想找石头砸油渣的脑袋,现在被他拽住,我也只是佯装挣扎,故作难以挣脱的样子。

  “再不放开我就要被勒死了。”我故意将脖子挂在书包带上,慢慢将舌头伸出来。

  “只要你们去我家吃饭,我就放开。”油渣说。

  “只要你放开,我们就去你家吃饭。”

  “不准打翻包!”油渣说。

  “绝对不打翻包。”四叔承诺。

  油渣试探着慢慢松手。见四叔和我都没有逃跑的意思,这才缓缓松开手,指着去他家的那条小路,让我们走在前面。油渣从地上抠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攥在手里,警惕地跟在后面。

  “谁要是逃跑,我就一大石头朝着他后颈窝砸下去。”油渣威胁着。

  也不知四叔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打算逃跑了。鸡蛋饭,可不是每家都能吃得起的,我又不是憨包,为什么要逃跑。

  沿着小溪往下走一小段,就开始爬坡。青山半腰,云雾缭绕。在浓雾中走了好长一段,来到一所破旧的茅草屋前。四周一片朦胧,没有远山近水,没有鸟语虫鸣。这个世界很干净,只剩下这一所藏在迷雾中的茅草屋。

  屋前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胡子拉碴,靸着一双破洞解放鞋。院子里堆着一大捆滑竹条子,看着有些杂乱。男人坐着小杌子,挑选同等长度的滑竹,用麻线勒捆着。几把刚捆好的竹扫帚,靠墙摆着,有着学生集合排队时的井然。

  “爸,我带两个好朋友回家来吃饭。”油渣朝着捆滑竹扫帚的男人说着。

  男人抬头看了看我和四叔,嘿嘿笑着,露出满嘴被叶子烟熏得黑亮的牙齿:“饭在甄子里头,酸汤在砂锅里,豆豉巴蘸水在碗柜最上面那一层。”

  “我这两个朋友想吃鸡蛋饭。”油渣说。

  带我们来吃鸡蛋饭,这可是油渣自己说的。我的确想吃鸡蛋饭,但这么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很害羞。

  “今天母鸡还没下蛋,猪油也没得,吃不成。”胡渣男人看了看我和四叔,赶过场再来,一定有鸡蛋饭吃。

  我和四叔只是客气地回笑着,不知如何回答。油渣把书包挂在门背后的钉子上,转头看了看他爸:“今天又有人叫我王老八了!”

  油渣的父亲脸上突然阴沉下来:“老子叫王老七,儿子叫王老八。这些杂种太过分,明明是两爷仔,活生生被他们叫成两弟兄。”

  油渣站在门槛上,嘿嘿地笑起来。这种笑,是一种炫耀,给我和四叔炫耀说他爸是他哥。

  “你是怎么回答的?”油渣的父亲突然问。

  “他们喊我王老八,我就说‘喊你家爹啊?’”

  “对。”油渣的父亲肯定地,“就这样将他一军。”

  得到父亲肯定,油渣很高兴,一碰一跳跑进屋内。在我和四叔的帮衬下,很快把酸汤、蘸水和碗筷摆在那一张斜边吊脚的八仙桌上。

  油渣的父亲放下刚刚捆好的扫帚,拍了拍衣服上的竹屑。穿着的衣服是的确良,质量很好,常年不洗的的确良,浮着一层黝黑的油腻。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竹叶和麻绳碎屑,站在房子旁边喳声卖气地大喊:“老爸,快来吃饭了。”

  浓浓雾霭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来了。”

  油渣也在听到父亲叫唤的同时,快步跳了出来:“我在家里的嘛,你喊啥子。”

  “喊爷爷吃饭呢!”油渣的父亲说。

  油渣尴尬地笑起来:“你喊老爸,我听成老八了,还以为是喊我呢!”

  “老八——老爸——”油渣的父亲蹙紧眉头,自顾自嘀咕许久。

  没多久,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着一小捆滑竹,神仙降临一般,突然出现在茅草屋前。他将滑竹一股脑丢在地上,原本堆在地上的滑竹顿时多了不少。老人口中叼着纯铜烟斗,白雾从嘴里吐出来,消散在浓雾中。随手拉来一张小凳子,憋足一口气,坐了下去。脱掉解放鞋,抖出不少细小泥沙。

  “老八!”油渣的父亲突然喊道。

  坐在凳子上的老人依旧吧嗒着烟斗,油渣也正在分筷子,没人回应。

  “王老八!”油渣的父亲提高嗓音。

  “咋子?”油渣有些不耐烦。

  “老子以为你聋了呢!”

  “我还以为你在叫爷爷呢!”油渣一脸无辜。

  四叔和我都被油渣父子的对话惹笑。但毕竟是在别人家,不敢笑出来,只能将全部笑意憋在嘴中,憋得腮帮子鼓鼓的。

  “以后再有人喊你王老八,你就答应,声音响亮点,干脆点。”

  “为啥子呢?”

  “老八就是老爸,人家喊你王老八,就是喊你王老爸。你只管答应就是了。”油渣的父亲脸上堆着笑意,似乎才华横溢这个词也不足以形容他的睿智。

  “那你喊我王老八我要不要答应?”油渣对他父亲说。

  油渣的父亲鼓起大眼睛,高高举起手中的小凳子,恶狠狠地盯着油渣:“占老子的便宜,一板凳锤死你信不信。”

  四叔和我憋了一腮包的笑意,实在憋不住,噗嗤一下喷了出来。

  此后的每天早上看到油渣,我的脑海里总是像放电影一样出现这些画面。虽说过了一个星期,但还是能记得真真切切。但我相信,四叔肯定能记得。

  “这件事你还记得记不得?”我问四叔。

  “记得嘞!”四叔憋着一脸坏笑,“但又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油渣原来姓王。”

  “好吧!”眼见抵赖无效,四叔终于承认油渣姓王这个现实,“但是他姓王,和他要死了有什么关系。”

  “因为今年水竹开花了。”

  水竹开花,油渣姓王,所以油渣肯定活不了多久。四叔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也解释不清楚。关于油渣很快就要死这事,毛大伯和阿补聊天那会儿,也没说得特别清楚。

  “我跟你讲不清楚。”我说。

  “你自己去给油渣讲清楚。”四叔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小溪对面,“油渣就在庙子地边等我们。”

  往前走,还真看见油渣了。或者说,我们只是看见油渣的后背。

  此时的油渣正撅着高臀,趴在地上,像是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什么呢。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奔腾的溪流,咆哮着流向远方。两岸的一切树木和玉米地,好像都被咆哮的溪流覆盖着。

  “油渣!”四叔声嘶力竭。

  油渣没听见,依旧弓着背,趴在一个小水坑旁边。

  四叔将两根食指搭成一个三脚架的样子,两根指尖塞进嘴里。嘴唇包着手指,使劲吹气,响亮的哨音吹出油渣的名字。哨音嘹亮,对岸的油渣听得清清楚楚。他架起双脚,吊着脑袋朝着裆下看,看到波涛滚滚的溪流,也看到对岸的我和四叔。

  油渣捡起一旁的书包,随便挂在脖子上,便朝着我们走来。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溪流,像一条焦躁的长龙,不断翻滚着身躯。油渣双手比出喇叭形状,将喇叭放到嘴边大声喊:“竹竿丢过来。”

  我运足力气,做出投标枪的姿势,将手中竹竿朝着对岸投掷。竹竿越过溪流上空,径直朝着油渣飞过去。油渣连忙闪身,躲过青竹飞标。竹竿斜着滑落,在光滑的石头上梭出去很远的距离。

  油渣夹着书包,一摇一晃跑过去捡起竹竿,转身朝着我们招手:“快过来,快过来,我带你们去看好东西。”

  “竹竿都丢给你了,我们怎么过来?”四叔看着对岸傻傻站着的油渣,面露不悦。

  油渣看了看手中拄着的青竹竿,幡然醒悟,嘿嘿地笑着。

  “快把竹竿甩过来。”四叔朝着油渣招手。

  “等到!”

  油渣放下书包,吐口水搓了搓手,握紧竹竿朝着小溪跑过来。跑到溪边那一瞬,油渣将竹竿稳稳插入水中,湍急的溪流顿时溅起飞花。油渣笨拙的身体被竹竿的另一头拖着,甩到这边,脚跟擦水而立。水边石沙松散,油渣一只脚站立不住,掉进水中。慌忙做出雏鸟学飞的姿势,不断地扑打着手臂,才勉强站立稳当。

  蹅在水里的那一只脚也在站稳后抽出来,带出一鞋的浑水。

  “我们只是要竹竿,你跳过来搞哪样?”四叔问。

  “我不跳过来,怎么把竹竿送过来?”油渣反问。

  “你可以像我刚才那样,把竹竿甩过来。”我说。

  “你站在这边,竹竿在那边,你怎么甩过来。”对于我的提议,油渣很不服气,极力反驳。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把竹竿甩过来给你?”我又问。

  “你不甩竹竿给我,我怎么能跳得过来?”油渣反问我。

  “那你跳过来,又是想干哪样呢?”

  “给你们送竹竿!”油渣举了举竹竿,甩了甩竹竿上的水渍,将竹竿递给我。

  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感觉,觉得油渣的说法很不合理。他肯定是错的,但我好像也说不出来。

  老人们说,人在要死之前,都会有些反常的举动。或是突然精神矍铄,或是突然胡说八道。想必油渣这些反常的逻辑,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不想再和他争辩,和一个垂死之人争个脸红脖子粗,就算赢了,又能怎样?就当他是全对的吧!

  从油渣手里接过竹竿,往后退了几步,才往前冲,借助竹竿的力量跳了过去。跳到小溪对面,将竹竿投掷过来。

  紧接着四叔也跳了过来,反手又将竹竿丢给油渣。

  油渣狠狠朝着两只手掌各吐了一口口水,揉搓均匀,操起竹竿朝着奔腾的溪水狂奔而来。

  笨重的身体跑起来很慢,但每一步看着都很有力量,好像溪水都被震得颤动起来。跑到水边狠狠将竹竿插入水中。估计是用力过猛,也可能是油渣太背时,竟将竹竿戳进淤泥中。

  这条小河沟地下,埋藏在厚厚的黑淤泥,粘稠性很强,以前的砖瓦都是这种淤泥做成的。竹竿锥进去,不能动弹,直挺挺地杵在溪水中间。油渣蜷缩成一坨,吊在竹竿上,朝着水中慢慢下滑。

  挂在脖子上的书包,吊在半空中,慢慢浸入水里。刚落入水中,就被湍急的溪流灌满,书包被装得鼓鼓的,使劲往下拽。书包带子还挂在油渣的脖子上,勒得他叫不出声来。均匀地沾满口水的双手,握不住光滑的竹竿,整个身子朝着河水中央下滑。

  书包落水后,飘在空中的衣角也跟着浸入水中,在溪水的冲刷下,不断翻滚挣扎。油渣那肥硕的圆臀,紧随其后,缓缓地滑入水中。这时的油渣还不想放手,那一双不断下滑的手死死抓住光溜溜的竹竿。

  直到脑袋也被溪流覆盖,油渣才放开竹竿,扑腾着挣扎起来。泥鳅奔滩一般翻滚两下,才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湿漉漉站在溪流中。溪流依旧不依不饶,不断地冲刷着油渣的膝盖。油渣艰难地逆行,半晌才走上岸来。

  头发、脸颊、衣角和裤子,都在滴水。书包里的水装得鼓鼓的,像是被吹胀的猪尿包。油渣双手抹了一把宽大的脸庞,笑嘻嘻地看着我和四叔。

  看着油渣嬉笑的样子,四叔笑得前俯后仰。我本来也想笑的,看见还杵在溪水中间的竹竿,突然笑不出来:“你看,又把我的竹竿弄在水里了。快还我竹竿!”

  浑身还淌着水的油渣转脸看了看竹竿,两手平摊:“拿不出来了。”

  “那我不管,你要陪我一根竹竿。”

  见我态度坚决,油渣也收起笑脸。伸手摸了摸书包,眼睛不断眨巴着,像是在思考什么。看样子,应该是想摸出点钱财赔偿给我吧!但油渣是从来没有钱财的,就算有,应该早就拿去还人了。

  书包里除了破碎的书本,还有半包溪水。捏着书包的两只边角,用力翻转过来,书包里的破书本和文具盒连同溪水一起,被一股脑倒了出来。

  将书包丢在一边,捡起被倒出来的文具盒。轻轻扣开,抖掉盒内积水,才摸出一把小刀。

  我要他立刻赔我一根竹竿,他却摸出一把小刀。我猜想,他是想以此威胁我吧!连忙蹲身,顺手提起两个大石头。若是他敢用小刀威胁我,我就朝着他的脑袋砸下去,砸出两个拳头般大小的洞洞。

  对于我的防备,油渣并没理会。衣裤上还滴答着水滴的油渣,捏着削铅笔的小刀,走进庙子地里。噼里啪啦鼓捣一阵,捏着一根两拃长的空心瓜杆。

  “这个送给你。”油渣把剁掉叶子的瓜杆递给我。

  “这个可以用来做啥子?”我有些疑惑。

  “这么好玩的东西你都不知道?”油渣显得更加疑惑。

  油渣四处观望一番,目光锁定地埂下一处出水的地方。快步跨过去,把瓜杆放在一旁,双手朝着冒水的地方使劲抠刨。很快,油渣抛出一个小水坑,两股泉眼不断地喷出清冽泉水。泉眼中细小干净的泥沙,不断翻滚着,跟着泉水一起冒出来。

  “看到没有?”油渣跪在自己跑出来的小坑前,“这是冒沙井。”

  “还真有沙子从水里冒出来呢!”四叔也凑上去看。

  油渣反复示意,我也只好缓步上前,伸头看了看小水坑。还真是冒沙井,泉眼正在朝着外面冒出泥沙呢!但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我竹竿。”我朝着油渣伸出一只空空的手掌。

  “懒得跟你讲话。”油渣翻了翻白眼,扭头看着眼前的冒沙井。

  顺手捡起放在一旁的空心瓜杆,油渣摆起恶狗扑食的姿势,将瓜杆含在嘴里,另一头伸入水中。深吸一口气,用力吹出来,水中立刻卟噜卟噜冒起大水泡。

  见此情形,四叔和我情不自禁,笑得肩膀颤抖起来。看着眼前蛤蟆饮水一般的油渣,想到他很快就要死了,突然心生怜悯,决定原谅他了。

  “看在你要死的份上,这次就不要你赔了。”也不知怎的,心中想到的话,竟然脱口而出。

  “你讲哪样?”油渣口中含着瓜杆,扭头看着我。

  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刚刚说过的话不小心又从嘴里冒了出来。

  “他说你快要死了。”四叔帮忙重复着。

  “为哪样?”油渣满脸惊讶。

  “因为你姓王。”四叔心直口快。

  油渣被绕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半晌,油渣才伸出手掌,递到我和四叔跟前:“你们看嘛!”

  “看啥子。”四叔问。

  “看手掌。”油渣在湿漉漉的衣服上揩擦干净沾满稀泥的手掌,又朝着我们伸过来,“算命先生看过我的手相,我能活到八十二岁。”

  手掌上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年岁,这倒是新鲜事。我和四叔都很吃惊,紧紧盯着油渣的手掌端详。除了纵横交错的掌纹,好像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看清楚没有。”油渣问。

  “看清楚了。”四叔说。“脏兮兮的。”

  “是不是能活八十二岁?”油渣问。

  四叔捏着油渣的手掌,翻来覆去细看,始终看不出来。

  “从哪里可以看出你可以活八十二岁。”四叔仔细打量着油渣的手掌,皱了皱眉头。

  “我也晓不得!”油渣嘿嘿地笑着。

  “切!”四叔丢开油渣的手掌,“反正说你要死的又不是我。”

  “你为什么诅咒我?”油渣带着责备的口吻询问我。

  “我没有诅咒,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有些不知所措。

  “反正我不管。”油渣借机耍起无赖,“你诅咒我,你的竹竿我就不赔你了。”

  “我真的没有诅咒!”我开始着急起来,说话带着哭腔。

  “那你就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把来龙去脉讲给我听。”油渣威胁着,“讲不清楚的话,不但不赔给你竹竿,我还要告老师,就说你诅咒我。”

  这件事我肯定能说清楚,但实在不喜欢这种被审判的形势,总觉得自己是受到很大的威胁,才迫不得已将来龙去脉理清楚。

  庙子地边,有一块被溪水冲刷出来的平整大石头,经常有学生坐在上面休息,显得比别的石头光滑了许多。四叔和油渣丢下书包,稳稳坐在石头上,挺直腰杆,双手平放于膝盖上。

  “讲嘛!”四叔说。

  “对。”油渣补充着,一定要讲清楚。

  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僵硬,但我已不再那么反感。看着他们正襟危坐,全然是上课时候老师喊了三二一后我们坐整齐的样子。这架势,活脱脱把我逼成了老师。我很享受这种待遇,于是也把自己当成老师,像老师上课那样,虽然仅有两个学生,但还是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2

 

  中午放学回家,遇到我家阿补正在磨镰刀。

  等一下。阿补是什么意思。我才开始说话,就被油渣打断。

  “我们彝族叫阿补,你们汉族叫爷爷。”我解释着。

  “你家阿补为什么要磨镰刀?”油渣又问。

  为什么要磨镰刀,肯定是要去割草呀!爷爷喂了两头母牛,每天都要割草的。呃,我为什么要给油渣解释为什么磨镰刀这事?割草喂牛,和油渣很快就会死,没有必然联系。

  “我想要一根竹竿!”我突然出现在阿补跟前。

  阿补不紧不慢,提起镰刀对准眉心,眯着眼睛观看。大拇指轻轻撩拨锋利的刀刃,指纹过处,发出清脆的响声。大手一挥,镰刀稳稳钉在杉木壁头上,才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你要竹竿搞哪样?”

  “河水太大了,石步子都被冲走了,我需要一根竹竿去跳水。”

  “你想要什么样的竹竿?”阿补问我。

  “这么粗!”我右手食指和中指合成一个圆,捏住左手手腕。

  “要长的还是短的?”阿补又问。

  我连忙挺直腰杆,踮起脚尖,将手举得高高的。按我的意思,从脚尖到指间的距离,就是我想要的长度。阿补的理解能力很强,往上微微扬起的嘴角,足以证明他已经心领神会。

  阿补从柜子底下摸出一把斧头,朝着我甩了甩下巴,示意让我跟着走。

  “阿补,你不是说斧子不能砍竹子吗?”看着阿补手中的斧头,我突然想起阿补说的话。

  “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次我提着斧子砍竹子,您说斧子不能砍竹子,被斧子砍过的竹子,很快就会败了!”

  “竹子太硬了,怕你把斧子砍卷口了!”

  “那斧子砍竹子,竹子就会很快败了吗?”

  阿补故作失聪,对我的追问置之不理。或许他是真的没听清我的话,而不是心疼满林的竹子。

  阿补的水竹林就在不远处的小溪边。这些竹子是阿补的摇钱树,每年都会让他赚不少酒钱。我经常看见有人提着白酒和面条送给阿补,找他要几根竹子。阿补很慷慨的,两杯酒下肚,满脸红彤彤的,潇洒地挥着手:“要哪一根砍哪一根,要多少砍多少,只要不是用斧子砍的就行。”

  来要竹子的人满脸堆着笑意,生怕阿补酒醒后打翻包。片刻不敢耽误,提着弯镰去竹林里挑选最大的竹子。有些竹子太粗,成年人也扛不动,只得拖着顺溪而下,借着溪水的助力,省了不少事。

  今年好像没看到有谁提着礼信来要竹子了。刚过春天那会儿,成片的竹林青叶落尽,枝头尽数开满白色小花。成片的竹林,成片的竹花,十分壮观。竹花不似其他花朵那般娇嫩,反而有些粗糙,有些随性。

  看到成片的竹林尽数开花,阿补忧心忡忡,每每看见,便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今天也是这个鬼样子,看到水竹林渐渐凋敝,阿补在竹林里砍竹竿时一边用力一边叹着气:“石头开花,马儿长角,风吹石头滚上坡。公鸡下蛋,水竹开花,八岁姑娘当老妈!哎呀,这个世界要乱了。”

  “你在搞啥子逑!”毛大伯背着满背篓的洋芋,拄着拐耙子休息,吁出一口长气,朝着阿补大声喊。

  “大孙哥要一根竹竿,我砍给他。”阿补不紧不慢回答着毛大伯,抓住每一根竹子,都要使劲摇晃,挨根挑选。

  毛大伯满头大汗,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仰头看着满林的水竹花:“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估计,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没看见水竹开花。唉可惜了这一林的竹子。”

  “是了!”阿补伯长长叹了一口气,“怕是又要洪水滔天了吧!”

  阿补平静的言谈,使我不觉得心中一怔。难怪这几天总是下大暴雨,难道洪水朝天的日子真的要来了。若是真碰上洪水朝天,我一定要做那个睡在木盆里逃生的孩子。到时候我一定会叫上阿补和我一起逃命,他现在对我很好,着实不忍心弃他不顾。毛大伯看了看身边浑浊的溪流,陷入沉思,应该也是盘算着怎样逃命吧!

  “又是涨洪水,又是水竹开花,都和水有关系。要么是洪水朝天,要么是水西家回来了。”毛大伯看了看成片的水竹花,硬生生把两件和水有关的事情牵连进来。

  “应该是水西家回来了!”阿补也好像突然想起了关于水西的传说,“水西王脑袋被砍下,又重新长出来,一连砍了十三次才死。临死前许下愿望,水西家一定要回来报此血海深仇。现在的水竹开花,应该是这个征兆,估计水西家回来了。”

  毛大伯叹了一口气,焦虑的神情舒缓了许多:“吴王剿水西,差点将水西家灭族,现在水西家回来,姓吴的,姓王的,见一个杀一个,鸡犬不留。”

  此时的阿补已经砍好竹竿,猴王耍棍一般舞弄几下,从竹林里走出来。毛大伯也没再继续说什么,起身挪步,背着沉甸甸的洋芋朝着那条弯曲的小路缓步走去。

  “水西家为什么要杀姓吴和姓王的人?”我问阿补。

  “因为吴王剿水西的时候,撮嘎纳出卖了水西,吴王杀死了水西王。水西家回来报仇,肯定要杀吴王。”

  “水西家会不会把我们也杀了?”我很担忧。

  “你又不姓吴,也不姓王,人家为什么要杀你?”阿补反问。

  “水西家怎么会知道别人姓氏?我就怕同学起心不好,随便指着我说我也姓王。”

  阿补停顿了片刻,觉得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水西家真要杀回来,的确不容易区分别人的姓氏。好在阿补脑子转得快,突然想到一个我们不会被水西家杀害的理由:“水西王是彝族,我们也是彝族。天下彝家是一家,水西家不会为难我们的。”

  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水西家杀回来报仇,我肯定会躲过一劫的。我们的寨子,紧挨着的杨家寨和张家寨都是彝族,不用担心水西家杀到这个地方来。班上和我玩得好的四叔、小猛子和油渣应该都不会死。

  “呃!不对。油渣本来姓王,水西家回来,他肯定会死的。”

  其实,关于这个秘密,本不打算告诉油渣的。让他稀里糊涂地活一段时间,或许还会开心点。我也没想到一时口误,嘴巴不严,竟把这话漏了出来。现在油渣还要在四叔的陪同下,逼着我把这件事说清楚,害我重头一二,说了半天。

  得知事情始末的油渣有点失落,蔫蔫地坐在光滑的大石头上。坐在一旁的四叔见油渣忧心忡忡,也没敢笑出来,只是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油渣,看在你活不了多久的份上,欠我的冰棒就不用还了。”

  油渣低着头,沉默不语。

  油渣的低迷,让我有些歉疚:“看在你很快就会死的份上,我的竹竿,也不要你还了!”

  我的那一根竹竿,现在还插在水中央。溪水冲向竹竿,立刻卷起浪花,往回翻滚。刚才油渣落入水中,翻身站起来,溪水冲刷着他的双腿,也卷起过这样的浪花。好好的一根竹竿,可惜就插在溪水中央,想要拔起来,非要蹅水不可。我的鞋子还是干的,不想蹅水。要是像油渣那样浑身湿透,也就没啥顾虑了。看着衣角还在滴水的油渣,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可以下水把我的竹竿拔起来的。”我提议。

  油渣扭头看了看水中竹竿,一脸无奈:“你是想打翻包?”

  “你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又不怕蹅水。”

  油渣看了看还在冒水泡的解放鞋,突然觉得我们说得很有道理。但他依旧蔫蔫地坐在石板上,不肯起来。

  “你是不是想耍赖?”我问油渣。

  “我现在就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油渣有些无助。

  “可能是明天早上,也可能是下个星期。反正水西家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什么时候死。趁现在你还没死,快帮我把竹竿拔起来。”

  “算命先生说我能活八十二岁!”油渣又把手伸出来,不信你们自己看。

  我家阿补说了,韩信能活七十二岁,因为做了五件缺德事,折寿四十年,三十多岁就被吕太后杀死了。我估计你的成绩不好,被折寿了。

  “喊你家阿补来,我要问清楚。”油渣有些无奈,言语间带着些许颤抖。

  “不用喊都来了!”四叔指着溪流上游,“我看那个人就很像他家阿补。”

  我和油渣四目齐移,朝着溪流上游看去。远处背着手缓缓移来的身影,还真和阿补有着几分相似。三人定睛看着,慢慢等待这个身影的靠近。

  看到慢慢靠近的正是我的阿补,我有些兴奋:“我家阿补来了,你不信可以问他。”

  油渣有些踌躇,好像很期待,又好像很害怕。待阿补走到我们身边,油渣深深地埋着头,不敢直视阿补。

  “阿补阿补,你快告诉油渣,他是不是很快就要死了?”

  “乱讲不得,乱讲不得!”阿补瞪大眼睛,示意让我立刻停止。

  “毛大伯说了,水竹开花了,姓吴的,姓王的,一个都不留。油渣姓王,所以他很快就要死了对不对。”面对阿补的瞪眼,我有些不服气,非得证明自己说的话有理有据。

  阿补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着说:“那都是骗小孩的,不要相信。”

  油渣在这句话中找到了希望,脖子变得硬了起来,耷拉着的脑袋缓缓抬了起来。

  “吴王的意思,不是姓吴和姓王。”阿补慢慢走向刚刚大石板,缓缓坐下来,给我们给我们讲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清朝康熙年间,平西王吴三镇守云南,权倾一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就和水西王安坤打起来了。安坤被撮嘎纳出卖,战败被杀,水西家就此落败下去。若是有一天水西家卷土重来,也只会去找吴王吴三桂报仇。

  所以,吴王不是吴和王,而是指平西王吴三桂。

  “这么说,油渣不用死啦?”我有些惊愕,“你今天不是给我说姓吴和姓王吗?”

  “我也就是顺口打哇哇,没想到你这娃儿还真上心。”阿补解释着。

  “我就说嘛!”油渣昂起头,“我是要活到八十二岁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死了。”

  “好了,不和你们说了,我还要去公社买东西。”阿补起身拍了拍大腿上皱褶的布料,继续背着手,优哉游哉朝着公社方向走去。我们三人紧跟在阿补身后,时不时发出阵阵嗤笑。

  “油渣!”四叔突然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想起啥子了?”油渣问。

  “既然你不会死,那你欠我的那根冰棒,还是要还的。”

  “你已经说过不要了,不准打翻包的,谁打翻包谁就是小狗。”油渣开始赌咒。

  “管你怎么讲,讲得风吹过。反正欠我的冰棒,你必须还,要是你不还,干架都行嘞!”

  “对,干架都行嘞!”我也跟着补充,“我的竹竿也必须赔我。”

  油渣没说话,只是扭转头看着刚才我们拄竹竿跳水的地方。那根青竹竿依旧坚挺,稳稳插在水中,活像小人书中孙猴子手中的定海神针。溪水蜿蜒奔流,发出低沉的嘶吼,神龙一般朝着远处游去。

  跟在阿补身后的我们,走得缓慢。站在高处看下去,溪水流淌的速度好像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作者简介:阿於阿默,彝族,汉名陈光荣贵州省赫章县人,小学教师。曾荣获第二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征文小说奖三等奖,作品散见于《贵州文学》,《当代教育》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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