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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家人

康瑞超2022-12-23 11:32:28

娘家人

 

作者:康瑞超

 

  人越穷越想着要孩子,要很多的孩子,并且必须要有一个儿子。如果没有,就让女人继续生,直到有了为止。因为那一些人没有其它事情可以去做,传宗接代是最对得起祖上的,而生出来的孩子又继承了他们的遗愿。

  女人一出生就被偏见所包围,她只是娘亲的过客,迟早成了别人家的娘亲。她们的心其实一直在娘家,惦念着父亲、母亲,还有兄弟!有一天,女人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唯唯诺诺,脑海里充斥着父亲那伟岸的身影。

  谁说现在生了女儿就比男儿好,至少不用买房、买车和娶媳妇哩!女儿在外,父母仍然十分惦记,在婆家有没有受气,自己可是打骂都舍不得的呢!嘴上不同意女儿自己找的对象,却还是把户口本给了出去。

 

娘生

 

  烈烈炎日下被炙烤的大地已经两个月没有得到喘息了,往常年头这玉米棒子可是蹦着长的。一声哀嚎,响彻十道村的沟沟壑壑、行行垄垄,在处暑之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凉意。

  那声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更不是从东岸河里流出来的。东岸河已经枯竭,就在它最后的日子里,郑姓和董姓村民为了争夺它血一样的乳汁,让自家的土地得到哺育而大打出手。

  郑姓和董姓都是十道村的外来户。郑有才原是甘肃人,具体是哪儿也没听到他说出来真话。一会儿说是瓜州的、又接着说合水的,又记不清是文县的。十道村的人,一眼就瞅出来这货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东西,骂了一句“你妈生你的时候,你爸在开汽车么,一会儿这、一会儿那!”随着一声声哈哈笑散场了。

  十道村发达的一户举家搬到金兴县去居住,也有去北京工作的。这就使得全村凑不齐十个不同的姓氏了。村里人讲究十全十美,就考虑纳入其他姓氏凑齐十个不同种的姓,这样以后通婚也方便。近亲结婚生的娃娃说是缺胳膊少腿,脑袋瓜子也不好使。郑有才他爹贪图东岸河河边的肥沃土地,就应声携带有才和翠翠、朵朵加入东岸河。村里面把最远的一块土地分给了郑有才家,还没安定下来,就有人来向郑有才他爹提亲,有才十六岁的妹妹翠翠就嫁出去了。其实这场婚礼是一个交易,这是村里人和有才他爹提前商定的,就是为了要他的两个女儿做十道村的媳妇,方才答应下来让郑姓落户。

  董南子的父亲董拴狗是入赘过来的。董拴狗想着多子多孙就能够不被欺负,在十道村成为大户人家。每隔一两年其妻张氏准有一个新生的孩子,南子出生时头朝南方,张氏就起了“南子”这个名字。最终在五男四女的胜利果实压迫下,张氏卒,享年三十有九。董拴狗在张氏去世后,头等大事竟是改掉了孩子们的姓氏,在十道村自立门户董氏。

  郑、董两家打架争水的事情发生的比较早,郑有才一家落户不久,适年郑有才十七岁。自张耀祖手里,张家就有一块地因为水渠年久失修,难以灌溉而常年不耕种。郑有才他爹人属实勤快,把通往地里的水渠没日没夜地修整,达到了引水浇地的条件。董拴狗眼看水流可以通过自己那荒地,偷偷地在夜里开了口子进行灌溉,使郑有才家的地延误了浇水。

  郑有才他爹气不过,站在董拴狗门口打骂。董拴狗有三个儿子,农村儿子多的家庭,就是可以横着走。这个村子里,要说董拴狗敢欺负的也只有新来的郑有才一家了。他也想借此机会,好在村子里立住董家的威风,向邻居们宣告自己的地位。

  董拴狗端了一盆子凉水,直接泼向郑有才他爹,郑有才准备挥拳打董拴狗,被董牛收、董失辉两个挡住,暴打一顿。郑有才他爹在打架中折了两颗门牙,跌倒在地时胳膊骨折。村支书闫文民一看情势不妙,怕郑有才家报警,赶紧做调解工作。事情的结果是董拴狗把女儿董文梅嫁给郑有才,化干戈为玉帛。

  董南子排行老三,老大是董牛收。张氏刚生出来牛收时,正值秋天,张氏的父亲张耀祖盼望丰收,也对女婿另眼高看,一来就让张家得到“镇宅宝”,祖上的香火有了着落。张耀祖便给孙子取名张丰收,特意用毛笔挥挥洒洒地写下“张‘牛’收”三个大字,吩咐董拴狗拿着这个的去乡里办理户口的事情。

  “老胡叔,我来给儿子办户口了!”董拴狗笑嘻嘻地对着乡里办事员胡卫民。

  “儿子?”胡为民眉毛上扬地看着董拴狗,“儿子,你就这个样子过来了吗?”

  “胡叔,东西我爹吩咐了,晚上的时候给嫂子拿过去!”董拴狗连忙回应。

  胡卫民拿出两根香烟,递给董拴狗一根,另一根捏着烟的一头在桌子上立起来敲了两下。抬起头问董拴狗:“是你给儿子起的什么名字呢?”

  胡卫民专门在话里加了个“是”。张耀祖有了这个外孙出生,祖上家产便得以保存在自己的根下面。张耀祖说白了就是借董拴狗的种,种在董家的地里。这孩子一出生,就和董姓没有什么关系了。

  董拴狗低下头,仍旧乐呵呵地回答:“老胡叔,我爹写了个纸条,早给孩子起好了!”顺手从兜里掏出张耀祖给他的字条。

  “拴狗,那就行了,你回去吧!这户口还要报到县上,我知道了!”胡卫民说。

  董拴狗连忙起身,他也不愿意在这儿多逗留,着急着回家看儿子去。低声回复说:“胡叔,真麻烦你了!我这就回去了。”

  乡下人一年忙活着春种、秋收和夏收,冬天和冬眠的青蛙、蛇一样,多是待在屋里取暖。村里晚上除了喜好打麻将的人有事儿干,像董拴狗这样入赘的,怎么敢出去打麻将、玩纸牌呢!吃饱了没事儿干,就在屋里瞎转悠。

  张耀祖是半个书香门第,翻开族谱,祖上出过举人。详实考究,张家举人曾经也是入赘的,考中后抛弃了张老老老……太太,实则那个举人姓陈,名不详。虽是一门丑事儿,人怕出名猪怕壮。张家族谱也就吸纳了张举人这一族内人物,特意改姓为张。又担心子孙查阅族谱上张举人的身份,就故意略去了名字。

  董拴狗个头不高,比起张氏不相上下,身子骨也不怎么硬朗。张耀祖看上这个女婿,就是因为他父母双亡,无亲无故,读过两三年书,又识几个文化字。这样的条件入赘到张家再适合不过了,一来不用担心胳膊肘往外拐,二来张耀祖又可以掌控住整个家。

  漫长的冬天,不是刮风就是飘雪,冷的人直打哆嗦。自打董拴狗入赘,张耀祖便搬出里屋,住在了大门口的炕上。他又限定里屋的炕不能烧的太热,柴草也是张家辛苦得来的,不能便宜这个外姓的。反倒是把自己大门口的炕烧的热热的,和张老婆子一直过着暖冬。

  天气冷,白天基本没什么农活儿。董拴狗对张家的书丝毫没有兴趣,刚进门时还翻看一下,找找里面有没有薄一点的小说、农耕、笑话类书籍。天气越冷,人越没心思放在破书里。

没  有打麻将的消遣事儿,寒夜真是难熬啊,除了睡就是睡。

  立冬当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丝毫没有冬天的氛围。过了两三天,天寒地冻,冰封万里,雪下了十公分有余。董拴狗的媳妇张娟娟往炕里又添加了柴禾,怎么也烧不热。

  董拴狗想起来这个炕,就没掏过里面的灰。又一次张氏准备掏灰,让张耀祖给呵斥住了,说来年春天再掏那草木灰,好给地里施钾肥。两个人在炕上动的抱成一团,缓解了一丝寒意。夜漫漫,冷风嗖嗖。董拴狗和媳妇便开始沉迷于协作完成的取暖活儿,只要天冷他们就开始忙碌,好排解生活的沉闷和驱赶寒冷。

  “哇~~”一声声婴儿的叫声从张耀祖家里传出。张家像是有个定时器,每逢夏天准有一胎。张耀祖刚开始引以为傲,张氏不该绝后啊!越多越好!

  张娟娟二胎是个男孩,起名张先辉。四胎、五胎、六胎、七胎、八胎都是女孩,第七胎还没上户口,就被野狗给叼走了。活着的四五六八胎分别起名张文梅、张房兰、张四竹、张宝菊。最后一胎是个男孩,还没起名字,就随着母亲一块夭折了。

  “张失辉,怎么给我孙子写错了!拴狗,我不是写的先辉么?”张耀祖看着张拴狗从卫民那儿取得户口登记本,又瞪大了眼睛说,“我大孙子张牛收,牛收是个什么东西?”

  张拴狗听见张耀祖声音,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也看了一眼两个儿子的姓名,说:“张丰收、张先辉!爹,没错!”

  “你个没文化的,瞪大你的狗眼看是什么字!那是‘牛’和‘失’,不是‘丰’和‘先’,我之前给你的纸条你没给你胡子叔吗?”

  “爹,我都给了!第一次办户口,我晚上还给胡子婶儿拿了一包白糖。第二次晚上我给胡子叔拿了瓶酒。他答应肯定办好娃娃户口的事儿的!”

  “那怎么和我之前起的名字不一样,我明天去找下你胡子叔,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孙子的名字可是关系到我们张家气数和命运的事儿。”

  董拴狗不敢多说话,只是应付着,听着张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说。

  “他胡子叔,我两个孙子的名字都弄错了!”翌日,张耀祖一大清早就到了村委会,找到胡卫民,“我来想改一下,这个名字可是决定人以后前途的事情啊!”

  “耀祖哥,怎么会有错呢!我们是按你纸条上写的登记的,当时我还在纳闷,怎么叫‘牛收’,是不是用牛收割庄稼的意思。你老哥有文化,我这个粗鲁的人也不好意揣测你的心思,便没多想就登记了。”

  “他胡子叔,不是‘牛’,哪有‘牛收’这个词么!是丰收,地里的庄稼丰收!”

  “老哥,当时就是写的‘牛’,我还能不认得‘牛’字么!”

  张耀祖有点着急了,他想到纸条,便问到:“卫民,当初拴狗不是带的纸条么?”

  “在我这个抽屉里呢!”胡卫民顺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了半天,摸出一张纸条。

  “你看,这不是张先辉么?”张耀祖指着纸条问到。

  “耀祖哥,这是‘先’,我当时给看成‘失’了,也没有多想,就给乡里报上了!”胡卫民不好意思地说。

  “弄错了,给我改回来么!这个名字很重要,不能错一个字!还有那个‘丰收’,也要改么!”

  胡卫民对于牛收这个名字记得一清二楚,纸条上就是写的“牛收”。他翻了半天没有找到那张纸条,估摸着是被自己卷旱烟给吃掉了。他清楚地记得“牛”字那一撇,既没有和是丨相连,也没有和一相连,肯定是个“牛”字,找不到纸条,他也只好一口咬定董拴狗给自己的就是“张牛收”。

  还没有到已经扫清文盲的教育阶段,认识几个汉字,读几句诗都是文化人了,哪有几个人像张耀祖一样咬文嚼字。农村里给孩子起名字,什么二狗、元宝、来弟……改名字,胡卫民才懒得去理呢!

  张耀祖已将文房四宝和梅兰竹菊都纳入到自己麾下,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写下“张九停(婷)”,交代着第九个孙子如果是带把的就叫“张九停”,如果是女儿就叫“张九婷”。张家子孙现在够了,生完第九个,一定要停下来,再不能生了。

  张耀祖临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张家猪圈里的小猪出生了,十个崽儿。小猪崽子刚出生,稍微能活动起来,半眯着眼睛,黑灯瞎火地奔着母猪去找吃的,使劲儿嘬着母猪的乳头,吮吸着甘甜的乳汁。

  “啊~~~~”这四声从里屋里呼喊出来,还没分清谁的声音,第五声就是董拴狗的哭声。“老婆,老婆,老婆……”董拴狗对第九个孩子的死亡完全没有知觉,看一眼的感情都没有,只是抱着这个和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的女人痛苦难过。

  这一晚,张家三口人去世了。张耀祖和她女儿、孙子葬在了一块儿,坟地选在了张家东岸河的那块地。十道村人都把东岸河看作村子的龙脉,往常是不会把坟地选在东岸河附近。如今河水近乎干涸,吃不上水的土地,就是一个没有母亲乳汁哺育的野种,肥地变成穷地,也自然落得成为坟地的下场。

  送走了前来帮助埋人的亲朋好友,董拴狗让牛收和弟弟妹妹先回家,南子左手抱着不到两岁的宝菊妹妹,右手牵引着三岁的四竹妹妹。张四竹一整天都是嘻嘻哈哈的,她还没意识到死去的是自己的娘亲。七天前的早晨,她睁开眼睛看见哥哥姐姐们穿着白色的衣服,着实被吓着了,哇哇地哭了好一大阵子。董拴狗因此备受感动,四竹哭的是惊天泣地,可见她的孝心有多么深厚。

  落叶被风赶着跑,天上白云和黑云交织在一起,野鸽子咕咕地叫着,东岸河里面的草也都干枯了,这时候谁要是点上一把火,这河就红红火火地了。董拴狗斜靠在桐树上,在张家这二十来年,女婿熬成爷。由于这两天太累了,他打起了盹。董拴狗在梦里依稀看见张家祖孙三代在地府里有个照应,张耀祖光明正大地见祖先了,他也成了张家的祖先之一。在地府里,张耀祖伸出双手,折回一根手指就是“九”,功绩显赫。在他这一代虽然只生出一个女儿,他却让孙子辈枝繁叶茂,守住了张家的根,他无愧于张家的列祖列宗了。

 

娘嫁

 

  惊蛰前夕,张老婆子拿着一个包袱,董拴狗以为张老婆子要回娘家。连忙问到:“娘,你这是要去哪里?我会照顾好您老人家的!我改孩子们的姓跟着我,是不对!可是往后这个家也只能靠我自己养活了!”

  张老婆子叹了口气,说:“我娘家也没什么人了,以前还能帮衬到娘家人,现在我还去哪里,看着我的这些孙子孙女长大就是了!娘给你说,娘一点儿也不怪你改了孩子的姓,娘也是这个家的外姓人,一辈子就有了娟娟那么一个丫头,也没给张家生出个儿子。你爹他一直为这事儿和我闹别扭,怄气怄了一辈子!”说着说着张老婆子的眼泪流下来了。

  女人苦啊,生下来就不被爹妈爱。生在有哥哥弟弟的家还好,跟着兄弟能蹭口好吃的。要是家里都是女儿,那就注定要气死爹爹了。女人嫁出去了,也是给男人家里做牛做马,直到生个儿子,才能坐在饭桌前吃口有脸面的饭。

  “娘,你放心!我和孩子们一定照顾好您!现在牛收和失辉二十出头了,这得给他们张罗娶媳妇的事情。南子还在上学,明年就中专毕业!”

  往后张家大院就改成董家大院了,村子里添了董姓,猪圈里的猪自然也是姓董的了。

  胡卫民也参加了张耀祖爷三儿的葬礼。董拴狗正跪着守灵,看见胡卫民后,用纸火棍撑着身子站起来,给胡卫民点上了烟,说到:“胡子叔,我家两个孩子的名字都给登错了,我想改回来!我自从父母早亡后,就像一条流浪狗,饿着爬到了陕西关中金兴县后,多亏张爹让我入赘,成了十道村的人。现在张爹和娟娟都死了,留下我要看护着这些小崽子们!我给他们每个人上户口时,都给胡嫂送了白糖、烟酒,我现在没什么可以送的了。我还是想胡子叔帮忙把弄错的名字改过来!”

  “拴狗,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胡卫民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据说当时是被人举报了,虽然没有深究,他也只好离开村里工作了。胡卫民回复到:“现在是闫支书管事儿,这你可得找他去!当然了,那些送礼的事情可不能再提!”胡卫民开始放低了声音,把嘴巴凑在董拴狗的耳朵旁接着说:“到时候我给你出个说明书,就是之前你写的对着,是乡里搞错了!现在乡里人换了一大把,他们也不好纠察!”

  “胡子叔,那意思这事情能办?”董拴狗问到。

  胡卫民拍拍董拴狗的肩膀,说:“肯定能办,叔会给你出力的!我和你爹关系就好,他死了,我也不拿事儿了,但是我还是会尽力帮助你们一家子的。叔也只能给你出个情况说明,再大的忙也帮不上了!”

  “叔,我是想把孩子们的姓都改成‘董’,跟我的姓!我也有父母,虽然他们死的早,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见了他们也算是个人样了!留了种在世上,那样我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了去!”董拴狗说到。

  “呀!这事情可不行!万万不可,十道村就没有你们这个姓,你现在要是加上,那成了什么事情!这事情我可不敢沾手,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还不把我指着鼻子骂!”胡卫民惊慌失措地连忙说到。

  “他张家除了我的孩子还在,都没人了!把张姓改成董姓,又不牵扯十道村其他人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多要土地!怎么就不可以呢!好呢,胡子叔,你如果不给我出个说明,我就把以前的事情全部告到乡里,看你以后怎么办!我们家哪个孩子出生没给你送东西,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现在就这一个忙,叔,你就不帮吗?”董拴狗语气已经变了明显是在威胁胡卫民。

  胡卫民心里暗暗骂到:“拴狗,你真是条狗,还是条没拴住的狗,现在逮谁想咬谁!要不是你要那么多狗崽子,张老哥能死?你媳妇张娟娟能累死?你个畜牲,正事不干,就生狗崽了!一窝狗崽子,现在还要改成董狗崽子,合着伙准备咬我是吧!”

  “胡子叔!”董拴狗叫到。

  “啊!”胡卫民从遐想中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好呢,拴狗,叔是非常疼爱你的,十道村人也高兴你能自立门户。这样,叔给你写好后交给闫支书!”

  “谢谢胡子叔,我晚上给婶子带几个鸡蛋,这两天刚下的!”董拴狗说。

  “不不不,你们家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饭的,不要给叔拿了,以后可要勤俭过日子呢!”胡卫民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着“你这只狗,我老胡可要离你远远地!”

  十道村的村支书闫文民已经五十多了,仍旧保持从城里人那儿学到的每天晨练的习惯。他大清早就出门,绕着东岸河走一圈。恰好碰到董拴狗,拴狗向闫支书说了给娃娃改户口的事情。闫文民提到这个事情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要向乡里请示后再作定夺。闫文民想了想,还是得安抚好董拴狗,生怕他跑到乡里、县里去闹事儿,说到:“拴狗啊,叔知道了,上面同意就给你办好!这几个孩子都是你的吗?”

  “闫叔,这还能有假,都是我和孩他娘生的!”董拴狗回复。

  噗嗤一声,闫文民笑了。他已经稳住了董拴狗,接着说:“是你的就好,这个更正姓名也麻烦,层层审批,你管他户口本上是啥,往后你就叫娃娃们董姓就行了!”

  “叔,你作为村里面的最有分量的的人,意思是认可我们董姓了!”董拴狗高兴地说道,那张嘴合不拢了。

  闫文民望着董拴狗远去的身影,又为自己的群众工作水平高超而自喜。他在任的这些年,村子里是团结和睦,一派祥和的景象呐!

  话说董文梅嫁到郑家不久,郑有才他爹就去世了。那场打斗中,郑有才他爹着实伤的不轻,又因给儿子娶到了媳妇,就没办法再和董家争执了。郑有才的日子过的很差,就出嫁二妹朵朵得了些彩礼改善了一段时间生活,平时那个光景真的太烂了。

  人越穷,越想着把自己的优良种族基因延续下去,总幻想着子女成龙成凤。郑有才和董文梅很快就生下来了儿子,起名郑百钱。董文梅赶在几个哥哥前当了娘,这可愁坏了董拴狗。这些带把的,可得赶紧找个媳妇好安身啊!

  最令董拴狗气不过的是郑有才的妹妹郑朵朵没嫁给自己的儿子,因此他是一点儿也不想与女儿董文梅联系。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往后多年,董文梅不怎么回到董家了!她穷的拿不出礼,也省的看董拴狗的脸色了。

  生儿子时的快乐就那么短暂,往后的烦恼似乎就没有断过。董拴狗憋不住心里的苦闷,喝了几杯酒后开始溢出,他骂死去的张耀祖:“好你个老张啊,亏我天天把你叫爹!要不是你不让我和娟娟冬天睡热炕,哪儿来的这么多孩子!你倒好,领着你女儿、孙子高高兴兴地见张家列祖列宗了。这些孩子现在要吃饭,要读书,要娶媳妇,你操过哪门子心啊。”骂着骂着,董拴狗感到无趣了,声音也就变小了。突然又想起什么,他接着骂:“我不改我孩子的姓,我凭什么不改!生在你们张家,一个个地跑的倒快!急着去见阎王爷领赏吗?我董拴狗的种,就得姓董!说白了,你们张家也是亏欠我的!没有我董拴狗,你张耀祖,一辈子也抱不上孙子!哪有你这么感谢恩人的!还有你娟娟,咱俩一起生的娃,最后一个生不出来就不要了,为了最后一个什么张九停,他可是要了你的命啊!我就不给他改姓,他张九停就不是我董家的人!娟娟啊,我现在真的想你啊!你回来吧,孩子们不能没有娘啊!”董拴狗慢慢地睡着了。

  张老太婆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孙子们在她跟前也挺孝顺,看着一个个小生命在长大,张老太婆倒也欣慰。孙女们都是跟着她睡在外面的炕上,三个孙子个头窜的快,就和董拴狗睡在里屋着。董拴狗一个人在厨房的灶台边喝酒,他的声音传到张老婆子耳朵里,他听见了也装作没有听见。都是活天天的人了,她也懒得再理会那些是是非非,孙子孙女叫一声婆,她就心满意足了。

  眼下房兰十四岁、四竹十三岁、宝菊十一岁,这三个孙女该嫁出去的年龄也不到。牛收今年二十,失辉十八,南子十七。村里人开始传张家有三宝,三个光棍是一宝,三朵金花是一宝,还有三口外姓又一宝。这话里面把张老太婆、董拴狗、以及家里的猪统称为三个外姓人,实在是难听至极。

  对于董家来说,终于等来好消息。事情是郑朵朵嫁出去没三个月,他丈夫在村里打井队干活时掉进井里淹死了。村里人都说这郑朵朵克夫,说这个“朵”字,上面就像是坟墓,下面是木头棺材,还是两个,所以她要克两次夫才能扫去孽障。婆家赶紧把她赶回郑有才的家里。董拴狗抹不下脸,给张老太婆说了自己的想法,现在赶紧给家里娶个新媳妇,不管给哪个都可以,一屋子的光棍可真的太丢人了。张老婆子也不在乎什么伦理纲常了,郑朵朵的前夫还没过完百天,董家就拿五头猪作聘礼,把郑朵朵迎进家门。说起这事儿,办的也真搞笑,都没有商定好是给哪个儿子娶媳妇,董拴狗就急着办喜事儿。

  董南子算是有出息的一个,跟着泥瓦匠学手艺,也不和哥哥们争着娶媳妇。等钱攒够了,他要娶个读过书的姑娘。

  董拴狗发话了:“那就按顺序来,先给老大牛收娶。如果被克死了,就再给失辉娶!”

  郑有才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出来。可又被媳妇董文梅把持着,愣是憋了半天一个屁也没放出来。郑朵朵现在无依无靠,亲哥哥也不发话,她索性就直接答应了。

  董牛收和郑朵朵成家后,就在厨房前面的空地,用土坯子垒起了一个小屋子,单独去住了。关中这个地还真邪乎,好景不长,董牛收在地里拉着牛犁地时,突然从地里窜出来一只狐狸,牛受惊吓,牛角顶在了董牛收的肚子上,将董牛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董拴狗和董失辉拉着架子车赶紧把董牛收送到村卫生院。等到了医院门口的时候,董牛收已经咽了气。

  张老太婆听闻大孙子被牛撞死了,呜呼一声,胸口呛了一口气,也没了性命。

  董家在十道村没什么亲戚,来参加张老太婆和董牛收的葬礼人不多。张老太婆自从张耀祖死后,就没有和娘家再来往。娘家的兄弟姐妹们都已不拿家里的主了,年轻的侄儿侄女也围着自家的事儿转,所以那场葬礼办的特别凄凉。甚至村子里面的人都不知道董家又死了两个人一样。

  最让董拴狗在意的还是郑朵朵,这个儿媳妇可不能跑了。家里面的猪出栏和猪崽子的数量一只在变化,还剩五头猪,之前给牛收娶亲作聘礼用了五只,婚礼上吃席用了一只,埋张老太婆和牛收用了一只。最大的母猪开春卖了后,还要供四竹和宝菊读书。董拴狗值得赞扬的也就是供四竹和宝菊读书这件事情了。这两个孩子长得特别像张娟娟,打小就爱在张耀祖的那堆书里翻来翻去,不像其他几个,都没有读书的脑袋。

  董拴狗猛地跪在郑朵朵面前,他恳求郑朵朵留在董家,这个家董拴狗实在是支撑不住了。郑朵朵这次不像失掉第一个丈夫那样难过,她理解公公的良苦用心,应了下来。但是郑朵朵提出一个要求,这次是她二嫁董家,必须再给哥哥和嫂子送一份聘礼。董拴狗毫不犹疑地答应了,第二天董家就又把一头猪送到了郑有才家里。然而这次并没有举办婚礼,只是郑朵朵和董家的人又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了个晚饭。之后,董失辉和郑朵朵就着急闹洞房了。似乎只有一场热热烈烈的爱,才能驱走亲人离世的悲痛和对死亡的恐惧,点燃困苦生活中还未泯灭的一丝新的希望。

 

娘去

 

  没过一年,董家又有新的生命诞生,这是董失辉和郑朵朵辛苦得来的爱的结晶。小家伙的到来,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新的啼哭声。董拴狗听过婴儿的哭声和猪崽子的叫声太多了,又有很多年再没有听见婴儿的声音了。最后一次听到还是那孽子张九停,哭着带走了他媳妇张娟娟和张老爹的性命。董拴狗听着婴儿的声音,还是觉得好听。他给这个女孩起名张月月,也模仿起张耀祖用毛笔写了个纸条子交给董失辉,让他去找闫支书给孩子上户口。董拴狗写的第一个月字底下的勾提的有些长,和另一边连在一起,最后户口上登记成董目月。这次董拴狗也没有再较真儿,只要是姓董就好了。

  现在董南子的婚事儿又搅扰起拴狗。今年秋天母猪又生了一窝子,猪圈里还有十二头猪。按照往常的情形,只需六头猪就可以应付董南子的婚事儿。谁知十几年前一些挨千刀的,一看是女儿出生,就把婴儿直接扔进了东岸河里,现在十道村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十头猪作聘礼才能娶到媳妇,这可让董拴狗犯难了。

  董拴狗的二女儿董房兰没有上过学,张老太婆还没去世时就开始跟着一块儿给家里人做饭。董拴狗打起了二女儿的主意,一个换一个,虽说差一点岁数,这倒便宜了未来的亲家,娶个娇小的媳妇,那可是一件美事儿。

  说实话,现在留在村子里的多是没读过书的农三代、农五代一类的家庭。这要给自家孩子物色好点的对象,可犯难了。十道村有个风俗,就是不与外村通婚,村里人认为通婚会把东岸河的风水散去。据说前些年的旱灾,就是因为秦姓的一家,有一个女儿在外工作,找了个外地的男的结了婚,惹怒了东岸河河神,致使村里闹了饥荒。所以现在谁家要是敢与外界通婚,可能会遭到全村人的唾弃。董拴狗自知不能犯众怒,眼下没了主意。

  东岸河的水已经复活了,里面满载着春天忙碌与秋天的喜悦。多年没见的天鹅又飞回来了,东岸河边上的油菜花开的是金灿灿。河边的坟墓上都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青蒿,又有了孩童嬉笑追逐蝴蝶的画面。

  董姓和郑姓两家,并没有与十道村的主家结成姻亲关系,这两个不起眼的姓倒因为三桩姻缘而结亲。村子里的大户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也很少叫董姓和郑姓的人参与,他们并不是排斥这两姓人,只是没有能用到董姓和郑姓的地方,其他亲戚足以应对任何大小事儿。

  村子里来向董拴狗提亲的倒有好几户,都想着把董房兰、董四竹、董宝菊娶进自家门。董房兰快到了出嫁的年龄,可是提亲的多是些智障、残疾青年。就比方说张家的三儿子,长个歪歪嘴。又说王家的小孙子,是个跛子。十道村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出现这么一批青壮年,着实吓坏了董拴狗。董家可是名门大户,怎么能把女儿嫁给那些货呢!

  董拴狗人穷志坚,铁定心不再与十道村的人结亲家,他看上了邻村礼村的青年男女,正如名字“礼村”一样,这些人都知书达理,准备在礼村或者其他村物色自己的儿媳妇和女婿。张家和王家知道这个事儿之后,号召亲戚端着屎盆子就往董拴狗的门上倒!十道村其他姓氏人家也都默许了他们的做法,闫文民一看这个阵势,找了个去县城开会的理由,偷偷跑出去了两天。董拴狗家的大门紧锁,他自知理亏,也不回应。为了董家的后代,他绝不会妥协。

  过了两天,闫文民认为风平浪静了,就回到村子里,心情愉悦地像往常一样绕着东岸河散步。

  董拴狗也是真横起来,和礼村一户达成了换亲的协议,商定好日子一娶一送,他也不办酒席,只是叫郑有才一家子过来。郑有才胆子小,没敢参加。最后只是董文梅这么一个亲戚参加了哥哥董南子和妹妹董房兰的婚礼。

  这一年,董南子二十二岁,说是在金兴县县城搞盖房子的活儿,有一段时间效益很好,不久就买了一辆摩托车,那可是全村第一辆摩托车,得到所有人的羡慕。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董拴狗开始在村里大声说话,动不动就嘲笑其他几个姓氏的没有有出息的后代。自己的四竹、宝菊读书又好,现在他董拴狗应该是十道村最有威望的人了,就连村支书闫文民也不放在眼里了。董南子经常往家里拿钱,董拴狗并不关心董南子是怎么挣钱的。直到有一天,成群的人拥挤在董拴狗家门口,董南子致富的秘密才被揭晓。

  事实上董南子刚开始的确在县城干承包盖房子的事儿,有一次手头资金短缺,便向信用社借款贰仟元整,信用社的人告诉他如果有朋友愿意过来借钱,董南子可以提成。一听这好事儿,董南子感觉自己风吹日晒的,还不如坐办公室动动手指来钱快。董南子便成为信用社的一名员工,负责向外发放贷款和收利息。求财心切的董南子,开始降低了申请贷款标准,两头吃,他收申请贷款的人好处费,这样帮助他们拿到贷款。他的业绩很好,自然收到的提成很多。后面银行到期收回资金,多是成了死账。还有一部分委托董南子存钱的人,则被董南子私自转贷给他人。

  事发后,董南子和媳妇赵氏连夜跑路,乘着火车跑到新疆去了。这就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董拴狗家里的东西被砸了个稀巴烂,能卖钱的都被抵了债。董拴狗也不让两个女儿上学了,事实上是有两个大债主提出来和亲的意思,这样就不用董拴狗还债了。董四竹和董宝菊就快要毕业了,也只能辍学回家。

  夜幕降临,董拴狗坐在外屋的炕上,对着两个女儿说:“你们也别怪爹狠心,书是念着好,现在咱们家里遇到这样的难关,都是你那该杀的哥哥董南子惹的事儿。是啊,他让咱们风光了一阵子,我董拴狗在村里也耍了一阵子威风。可是这钱财来的不对,真是个孽障啊!”抹了抹眼泪,董拴狗接着说:“爹为什么要让你两个读书,是你那死去的娘,他在临死前对爹说的。说她是张耀祖的一个根儿,你们也是你娘的根儿。你爷爷,叫外公吧!你外公一辈子想家里面出个文人,他就那么一个心愿。你们的娘和你爹一样,不!你娘比你爹强,读的书多!你娘实际也没有念多少书,她临死前给爹千叮咛万嘱咐说的要让里面几个孩子读书。你前面的那些哥哥姐姐随了我,都没多大出息。就你哥南子还脑袋灵光,可灵光就给咱整这么大的难啊!”

  “爹”宝菊说到,“爹我们知道你让我们去替哥哥和嫂子还债,女孩子也好,迟早是要嫁人的!”

  董拴狗开始在自己的脸上使劲地打,啪啪!打的声音很大,他哭着说:“我和你娘一共有九个孩子,已经死了三个。嫁出去两个,南子也不知是死是活!你大姐文梅也是爹把人打死了,赔给你姑父家的!现在又要把你两个给赔出去,我这都造的什么孽啊!要是我以后见到你娘,我怎么面对她啊!你这个二哥失辉,他跟媳妇见咱家这个状况,跑回郑有才家里去了。你们也别怪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就忘了吧!爹也把地跟你失辉哥分了,他就和郑有才还有你大姐文梅一块儿过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大姐文梅还是好,她不是泼出去的水。前几次,他偷偷地拿来大米和鸡蛋,都是背着郑有才这个狗东西的。我实在是不愿意看见郑有才,日后我死去了,也不要让郑有才来我的坟前。”

  一周后,两家迎亲的过来把董四竹和董宝菊接走了。一户亲家给董拴狗拿了两条烟,还有两斤白糖。另一户亲家,真的不是个东西,连句好话都没说,就把董宝菊接走了。

  “拴狗啊,今天家里喜事儿也不发个喜糖让村里人吃吃!”闫支书故意这么问董拴狗,他对之前董拴狗的傲慢无礼仍旧耿耿于怀,这个十道村,只有他闫文民是最有话语权的人。

  “好好,我这就去拿!”董拴狗把烟和白糖在小卖部里换成了喜糖,凡是看见的人,无论大人小孩,他每个人都发两颗喜糖,边发边说一颗是四竹给的,一颗是宝菊给的。大人小孩嚼着董家的喜糖,也都乐呵呵的。

  回到家后,面对破败不堪的屋子,已经没有一样完整的东西了。董拴狗肚子饿了,想熬完稀饭,才发现灶上的铁锅都没有了。他也想不到前几天和两个女儿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们那两天是怎么吃的饭。

  “爹,我跟有才说了,往后你就住我们家!我跟有才还有失辉、朵朵一块儿照看你!”

  董拴狗一抬头,看见是文梅,他摆了摆手说道:“我哪儿也不去,这家宅子是你外公制办的,在我手里没添什么,我这一辈子就是生了九个娃,这就是我最大的功绩了。我的九个孩子已经死去了三个,一个生死未卜,还有三个都是被我给赔出去的。”

  对于女儿出嫁的事情,董拴狗一直用的是“赔”字,而不是“卖”字,只有用赔字才能显现出自己的混账和无能。如果是卖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畜牲了。

  过了两天,董拴狗死在了里屋的炕上。临死前他蜷缩着身子,嘴里不住地念叨:“娘啊,孩儿还想吃你做的饭!娘啊,孩儿还想蹲在门口等你回来!娘啊,孩儿还想再叫你一声娘!娘啊,我的娘!”

 

  作者简介:康瑞超,兴平市马嵬镇三合村人,喜好阅读小说、文学创作。短篇小说《娘家人》承袭《土里土气》的背景和故事,纵向延伸,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志向写出能够反映关中人朴实、憨厚、勤劳等性格特点,风趣幽默、接地气的长篇小说。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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