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格凸之旅

熊生庆2023-02-12 02:53:39

格凸之旅(短篇小说)

 

作者:熊生庆

 

  编者按:“格凸”是苗语圣地的意思,熊生庆的小说《格凸之旅》开篇在日常流水账式的铺垫中将小说一步步引向故事所包裹的文学性内核。

 

  从家到建材城四十五分钟,建材城沿向阳南路往北,到泰源大厦楼下丁字路口处折进竹苑,又得半个钟头。整个寒假,肖南就耗在这条路上。有时差两颗螺丝钉都得跑一趟。寒假结束,装修终于接近尾声,只待窗帘就位、美缝勾好,就可以把家具搬进来了。开始装修那会儿小安来过几次,见肖南成天灰不溜秋,她满脸坏笑,称他包工头。肖南也不饶嘴,叫她肖太太。肖太,您还满意吧?他故意当着装修师傅的面问。师傅抿嘴发笑。

  到了寒假,小安就不来了。她回眉山老家,准备毕业论文。临行前肖南是这么对她说的——安心回吧,这儿有我,你喜欢的东西都记着呢。说得小安心里阵阵暖流。真是这样,春节回来,当她踏进新家,浅棕色布艺沙发、曜黑火山石面料茶几、电视柜,餐桌是旋转式可伸缩的,特别是主卧那张大床,最新款,靠背和包边都是真皮面料,所有这些,都是小安喜欢的。至于地砖、灯饰、门窗等基装大件,是先前就一起选好的。

  肖太,欢迎回家。肖南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小安,送上一只精巧的礼盒。

  这一切太美好了。是小安憧憬的样子,分毫不差。

  小安准备打开礼盒,肖南却说——慢着。小安怔忡之际,他说,等结婚那天吧,如果可以的话。小安想了一想,把礼盒仔细装到包里了。俩人心头又多了一份期盼。

  小安的毕业答辩在六月初,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的,婚礼筹备只能靠肖南了。她提要求,肖南负责落实。先是确定大致的时间,然后选酒店,找婚庆公司,敲定现场风格以及具体的环节和流程。买喜糖、装包,买布置婚房的饰品,制作请柬等,这些杂七碎八的事情说起来容易,准备起来,可把肖南忙坏了。偏偏俩人都不是能将就的,有时为一个小饰品都要琢磨老半天。好在到了五月底,东西也就基本备齐了,只等小安答辩结束,把婚纱照拍好,婚礼就可如期举行了。

  他们早就说定要旅拍,摄影公司都选好了的,肖南已付过定金。有些贵,他们要去的地方远在格凸,离林城足有六百多公里。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

  三年前,一场告别聚会上,他们很偶然地相识了。在一起后,朋友们打趣说,肖南你小子不安好心哪,一个告别聚会,硬是被你弄成鸳鸯对。肖南说,还不是因为遇到了小安。话音刚落,登时吁声一片。事实确实如此,大学四年,肖南从来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无论系里的活动,还是全院乃至全校的活动,没有哪一场少得了他。用他臭美的话说,没办法,谁让我吉他弹得好,唱歌还那么好听呢?玩笑归玩笑,人帅气,阳光,还有才华,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就他这样,四年里没谈过一次恋爱,说出来连鬼都不信。小安也是那种心气高的女孩,她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就为了跨专业考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名正言顺成为老顽童顾守一门下的弟子。现当代文学这一块,老顽童是这所大学最响亮的招牌。

 

  肖南还记得,初次见面那晚,酒至半酣,哥们儿问他,接下来你去哪?他大着舌头说,就这儿,哪儿也不去。这话小安听进去了,问他,你也考研了吗?肖南经常回味这句话,你也考研了吗?就是这句话,让他们开始了交谈。知道肖南是本地人,小安尴尬地笑,说,怪不得。肖南一本正经地说,我留下来可不是因为这个。那是为啥?小安说。肖南眯着眼,沉吟半晌,忽然话锋一转说,当然是为了你啊。小安盯他一眼,嗔怪道,油腻死了。

  肖南毕业以后,老爸放弃了治疗,转回家里休养。这是老爸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他一生要强,想给自己留一份体面。这是肖南留在林城的真正原因。

  你喜欢我什么呢?小安问。

  肖南答不上来。说也奇怪,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他从未心动过。直到遇到了小安。小安又何尝不是?本科毕业,昔日的同学星散四方,而她,孤身转入老顽童门下,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她真正尝到了孤独的滋味。这节骨眼儿上,肖南闯入了她的心房。真是讨厌,她暗想。这么想时,脸上浮动着少女的娇羞。像个高中生。

  本来,小安是没打算那么快见家长的。她还没考虑到那一步。可是,肖南说,再不见,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这句话的意思她懂,在一起前,肖南给小安交代过家里的情况。所以,她还是去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肖南家院里的爬山虎长得茂盛葳蕤,爬满了半壁院子。那天肖南爸爸精神不错,特地换上了夹克。那夹克许是很久没穿了,显得肥大,套在他身上空落落的。肖南妈妈做了满桌子菜,才五点钟光景,她就把大家招呼上了桌。饭桌上,爸爸提到了肖南的婚事。在肖南印象中,那是爸爸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也是最后一次。

  他说,小安,我们家肖南愣头愣脑的,你多担待,定要管住他。小安的脸就红了。他接着说,肖南妈妈苦,这些年,为了照顾我,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以后让她多出去玩一玩。话说到这个份上,气氛就有些沉重起来。老妈给他夹了根菜心,嗔怪道,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老爸轻轻笑了。晚饭结束,他把肖南和小安叫到跟前,郑重说,能留给你们的不多,往后,就靠你们自己了。言罢,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晶亮的泪光。肖南握住老爸的手,哽咽地说,老爸,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老妈和小安的。

  那天之后,小安想,嗯,这就是了。

  肖南考入城南一中,当上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对此,小安是不大满意的,她说,你一个重点大学物理系科班生,就甘心当个中学老师?肖南爽朗一笑,说,就是个工作嘛,离你近,有什么不好?小安“扑哧”笑了出来。肖南的工作定下来以后,他们认真规划过,她答应肖南,毕业后留在林城。这样,在老妈的催促下,看新房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

  老爸没能看到他们的新房。

  尽管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老妈和肖南还是难以承受这巨大的伤痛。这个过程比想象中的漫长,但小安从未放弃。终于有一天,老妈说,这下好了,再不用成天照顾那死老头了。老妈这么说,肖南紧锁的眉头也勉强松了开来。

  小安带肖南回了趟眉山老家。父母自然是欢喜的,就是舍不得。肖南安慰小安说,换作谁舍得呢?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结果长翅膀了,远远地飞了。小安嘴巴一瘪,早滚豆似的掉了眼泪下来。肖南话锋一转,说,所以,咱们的房子一定要大,否则二老接过去后住着拥挤呢。小安转悲为喜,开心地笑了。

  那是夏末,反复比对后,他们选定了竹苑。对此,老妈并未多话,她只说,选车时得依着我。肖南讶异,你又不会开车。小安捏他一把,嗔道,有本事你出钱。得知老妈选的是巡洋舰,他们大感意外。肖南问她,你怎么会喜欢这款车?老妈淡淡地说,你爸一直喜欢这款车。肖南僵住,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提了车,老妈简单交代过家里的事,便和姑姑姑父一道跟团旅游去了。这次去的是海南,他们在海南待了一整个冬天。肖南猜想,老妈选择这时出门,只怕也是为了他和小安吧?她在家,装修和婚礼筹备这些事情上,弄不好会闹不愉快。小安自然也猜到了这一层,她说,肖南,你妈妈真好。怎么好了?肖南说。小安会心一笑,说,好就是好。

 

  六月中旬,正是格凸最美的季节。说起来,这地方也是近两年才逐渐为人所知的,西南民族村寨比比皆是,名气大的不在少数,可大多因开发过度面貌全非。格凸不一样,它位于三县交界处,三个县都想得到开发权,争来争去没争出个结果,这地方反而原汁原味保留下来了。

  小安知道这地方,也是从同学朋友圈看来的。有个同学老家离格凸不远,大三暑假,看到同学发了格凸照片,从此心向往之。她专门查过,这地名是苗语音译,格凸,就是苗语里“圣地”的意思。难怪这么漂亮,小安想。

  格凸非常开阔,入口处是一条清澈的小河,小河两岸是平整肥沃的水田,沿着河边的泥土路进去后,便进入了群山的怀抱,山上长着密密实实的青松,错落有致的吊脚楼依山而建,稀疏缀在四周。

  继续往前,走到稻田中间,那儿有个篮球场大小的池塘。池塘里养着鱼,边上搭了个小亭子,站在亭子里往河水流过来的方向看去,便是凤凰山了。这一带数凤凰山最高,但凤凰山山顶像是被谁凭空削掉了一样,是块微微倾斜的草原,当地人见天在上头放牛。远远看去草原并不大,但真爬到山顶,其实宽阔无比。

 

  苗族人有“赶花场”的习俗,每年农历三月十五,人们身着盛装,头戴银饰,手持芦笙,不远千里赶到凤凰山顶的草原上相会。年轻人在这里谈恋爱,老年人会亲戚,大家载歌载舞、欢饮达旦,隆重又热闹。鉴于此,这片草原也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作“花场”,据说,原本格凸指的只是这片花场,后来不知怎的,提到这一带,人们都统称格凸了。

  这季节,田里稻子在抽穗,山坡上间或缀着野花,正是水草丰茂的时候。草原上草深齐膝,暖风吹过时层层叠叠,有如绿波滚动。多数人眼里格凸的秋天远比春夏漂亮,肖南和小安不这么认为,他们喜欢冷色调,这季节拍出的冷色调森系草原风婚纱才是最完美的。

  摄影公司那边有三个人,摄影师、化妆师,还有一位助手。本来公司安排了车,临行头一天,肖南说,收费这么贵,不如把巡洋舰开去,沿线有山路,正好磨合新车。协商之后,摄影公司同意肖南带车,费用减了一截。

  他们选的套餐可以取八个外景,小安做过攻略,出城先去北郊药用植物园,那里拍一组,然后沿杭瑞高速西行,去明湖湿地公园,第一天在那附近过夜。第二天去鬼架桥、白河峡谷,第三天去黑石林和万寿山,最后一天的行程就全在格凸了。上车后,摄影师和化妆师倒头便睡,只有助理思思有一搭没一搭和他们说话,告知他们一些注意事项。肖南和小安早就在等待这一天,眼下终于上路,他们哪儿顾得上那么多?一会唱歌,一会呼喊,闹得摄影师频频摇头。

  第一天比较顺利,植物园和湿地公园都是去过的,到地方直奔主题,拍完才下午五点。吃过晚饭,思思开心地说,头一次遇到行程安排这么宽裕的。小安浅浅一笑,说,咱们边拍边玩,就当出来旅游吧。

  转天到了鬼架桥,冷不丁下起雨来。雨不大,但一直不停,天阴沉着,雾蒙蒙的。挨到午后,天色终于放亮,急匆匆拍完,赶到白河峡谷时已是六点多。这一天跑下来,他们才发现原来拍婚纱照这么累。以前听朋友抱怨拍婚纱照辛苦,都觉得是在变相炫耀,现在,他们信了。特别是小安,一次次换婚纱补妆摆造型换头饰,都累散架了。回房间后,小安脸上隐隐有了不快,悻悻然躺下。

  一早醒来,雨声又唰唰地响着。见鬼的破天气,肖南骂了句。小安穿衣起床,嘀咕道,天气预报明明都是晴天,搞什么鬼。赶到黑石林,雨势不仅不小,反而更大了。摄影师摇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临近傍晚雨才止住,勉强拍完,绊得满身泥泞。天色已晚,只好就近住下。景区能下口的东西少之又少,还特别贵。小安没吃晚饭,肖南给她泡了桶面带回房间,她喝了几口汤便气咻咻睡了。

  这天上午,雨依旧零星下着,好在赶到万寿山时雨脚停了下来。下午晃了会儿阳光,借着这会儿工夫,他们及时拍完了。接着去格凸显然来不及了,只能申请延长行程,先到格凸附近找地方住下,第二天再进山拍照。

  山里没有住的地方,小安定了镇上的旅馆,距离草原四十分钟车程。用过晚饭,才六点一刻,小安说,反正时间还早,不如咱们先去格凸看看,提前熟悉路线和环境。肖南笑说,格凸就在眼前,你是迫不及待了吧?小安扑哧一笑,兴冲冲出了门。

  天气亮开了,天边冒出霞光,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气。山路很窄,坑洼处还有积水,湿漉漉的,溅得车身满是泥泞。这正合了肖南的意,特意带车出来,就是想磨合磨合。驶出小镇,穿过一片玉米地,再翻过一座小山,便看到路旁立着一块牌子,牌子上用红笔写着“格凸”两个大字。小安兴奋得叫了起来,她打开车窗,尽情呼吸着雨后傍晚的新鲜空气,空气里既有泥土的芳香,又有水稻散发出来的淡淡甜味。肖南放慢了车速,他也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薄薄的水雾中,绿油油的水稻正在抽穗,如果把耳朵贴在稻穗边,兴许能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

 

  肖南在池塘旁边停住,小安冲下车,拥抱一望无垠的稻田,贪婪地呼吸甜美的空气,脸上满溢幸福的笑容。肖南看得呆了,不禁陷入遐思,小安提醒他,他才想起来掏出手机拍照。明天一定要在这儿好好拍一组,小安说。那当然,明天赶早过来。本来他们还想多逗留一会,可迎面来了车,路窄,索性继续往前。

  上山的路坡陡弯急,弯道上都是车轮轧出来的稀泥。小安反复提醒肖南开慢些,她没怎么走过这种山路,有些紧张。这种路在巡洋舰面前不算什么,肖南说。他很兴奋,整天开柏油路有什么意思?走山路才有越野的感觉呢,否则糟蹋了巡洋舰啦。小安不说话,他又大声问,你说是不是,肖太?小安拧他一把,肖南这才老实。到了山顶,小安推开车门,像一只野兔一样扑向草原。山上已经停了一些车,有些是越野的驴友,也有一些是特地来露营的。

 

  晚风吹拂,草原上绿浪摆动,起伏着往前荡开。小安对着空旷的草原大喊了一声,声音很快就被风卷跑了。站在山顶,眼望连绵的山脉此起彼伏,方才路过的水田看上去像一块绿毯静静铺在山下。左边是宁远县地界,越过两层小山,便是个繁华的小镇,看起来离下榻的镇子没多远。右边属昭明县,林场一眼望不到头,蓬蓬勃勃长着青松、白杨、柳杉等粗壮的树木。前方是化乐,草原一直往化乐方向绵延,逐渐收窄,最后在一个陡峭的悬崖边收住。悬崖下是一大片蓊蓊郁郁的苹果园,果园再往前,是逐渐起伏攀升的山峦,山脉来势雄浑,一层一层往上拔高,直逼云霄。最高的那座山叫雷神山,站在格凸草原仰望雷神山,宛如和尚拜佛。想来,格凸这地名,兴许是由此而来。

 

  小安像个野孩子一样往绿草丰茂的地方跑去,肖南也跑,想追上小安。快追上小安时,他被草茎绊住脚,滚到了草丛中。小安回身拉他,肖南顺势把她拽住,倒在肖南身边。他们肩并肩躺在柔软密实的草丛中,呆呆凝望着天上浮动的云影和霞光,默默感受着这静谧幸福的时刻。心潮止息,全世界只剩下彼此。

  霞光消逝,暮色一点点合拢,小安说,你有些日子没给我唱歌了,以前听你唱歌,我总想起辽阔的星空和无边无际的草原。那就清唱吧,肖南说。他唱了一首即兴短歌,歌词就三句:“晚风中我们轻轻相拥,像年少时隐秘的梦,而我们的星空正在降临。”他唱了一遍,又唱一遍,曲调婉转,带着暖暖的蜜意和淡淡的忧伤。不知道为什么,平时那么乐观向上的肖南,唱歌时总是会有一种忧伤的感觉。

  不远处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人们开始下山了。

  天将黑未黑时视线尤其模糊,尽管如此,前头几台越野还是跑得很快。肖南自觉降速,慢慢往山下开去。半山腰上,转过急弯,前方突然出现一团黑影。肖南急刹车,在距离黑影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小安吓了一跳,那是什么?好像是个人,肖南说。小安攥住肖南的手,你可别吓我。肖南定了定神说,在车上等着,我去看看。小安抓紧肖南,我和你去,我不要单独待在车上。

  真的是个人,一个老人。

  老人身边有一只背篓,里面装着嫩绿的青草,还有一些杂乱地撒在路上。老人晕过去了,嘴角挂着血丝,满身泥泞,看不出来哪里受了伤。小安一声惊叫,紧紧捂住了嘴巴。看起来,老人是割草回家路上被车撞了。撞他的车很有可能是先前下山的那队越野,那队车跑那么快,光线又暗,老人冷不丁从路边闪出来,很容易被撞上。

  肖南把手伸到老人鼻子前探了探,叫小安,快,拿水。他把老人抱起来,边掐人中边喊,老人家,你醒醒,醒醒。小安拿来矿泉水,呆呆站在旁边。肖南一鼓劲,老人的身体抖了一下,一阵急促的咳嗽,他醒过来了。肖南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身上浸满了鲜血。

 

  老人后脑勺被撞伤了,血还在流,他刚才躺的地方已浸成一团血红。老人痛苦地呻吟,在肖南的指挥下,小安从车上拿来纸巾和抱枕,后备厢里有毛巾,也一并拿来了。折腾了好一阵,总算帮老人把血止住。肖南腾出手,准备打电话报警。

  这时候,老人斜靠在小安拿来的抱枕上,一手拽住肖南裤腿,一手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说,小伙子,你开车怎么不看路呀,我的牛还在家等我呀,我得把草背回家喂牛呀……老人一会说他的牛,一会说自己该走小路回家,一会说都怪该死的车开得那么快。肖南明白了,他以为是肖南开车撞了他。

  肖南打断他,正色道,老人家,你可不能乱说,我们好心救你,你怎么冤枉好人呢?肖南的话,老人好像压根没听到,他死死拽住肖南,继续叫喊。

  完了,肖南想。他想挣脱老人的手,越是这样,老人拽得越紧。怎么办?他问小安。小安像睡着了似的,肖南喊她,这才苏醒过来,说,你不能冤枉好人,明明是我们救了你。老人的声音小了些,愤愤地说,你们就忍心欺负我一个老头呀……

  山上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朝他们晃了晃,很快又消失不见。小安一惊,说,有人来了。他们下山时,还有几台车停在路口处,想必是那拨人下山了。怎么办?小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不是先报警?肖南寻思,此时报警,只怕有口也说不清。这时候他才后悔没早点装个行车记录仪,明明4S店提醒过好几次,可还是把这事落下了。又一道灯光闪过,山上的车离他们越来越近。报了警,咱们还走得掉吗?肖南说。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网络上那些讹人的新闻。小安急坏了,哭了起来,到底怎么办,你快说呀。车灯越来越近,肖南一狠心,猛地挣开老人,拉上小安飞快跳回车上。他猛踩油门,一声轰响,巡洋舰离弦的箭一般从老人身边射了出去。

  他们惊魂未定地回到旅馆,停好车,呆坐在车上一动也不动。周围静得出奇,只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肖南拿出手机,解锁,点出拨号盘,摁出几个号码,又飞快删掉,揿熄了手机。如此重复多遍,小安说话了,那人会死吗?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肖南索性把手机放下了。死不了,他说,拽我裤腿时力气不小呢。小安不住地颤抖。但凡遇到紧要事,她就会浑身发抖,总也停不下来。万一呢?小安又冒出一句。肖南就恼了,说,那帮孙子真不是东西。小安说,他们是不是没发现?肖南气咻咻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这一晚,俩人都没睡着。下半夜,他们逐渐平静下来,小安哀哀地说,我们真该死。沉默了一会,肖南说,又不是我们撞的。对啊,小安说,又不是我们撞的,你拽着我跑什么?肖南噎住,恍然大悟似的,是啊,怎么就慌了呢?

  老人的脸他们没看仔细,倒是那道流血的口子,俩人看清了。这会儿,那道鲜血直流的口子好像就在他们眼前,慢慢长到了他们心上。肖南问小安,现在报警,还有用吗?小安想了想说,现在报警反而说不清了,警察肯定会问,既然不是你们撞的,为什么要逃跑?肖南默然,喃喃道,咱们后头下山那伙人,肯定报警了,对吧?小安不再说话。

  黑夜像个无底洞,将他们完全吞没。

  对于小安,她是一时慌了神,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对于肖南,他很难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在作怪,一时的怯懦、逃避,抑或是来源于人性深处的自私、趋利避害?他想不明白。

  天亮了。他翻身下床,瑟缩着,小心翼翼拉开窗帘。明晃晃的阳光肆无忌惮涌进来,填满了整个房间。

  关上,她喊。她往被子里缩了缩,把自己藏进黑暗之中。

  回到床沿上坐下,他轻轻拍小安,起床吧,该出门了。

  没得到回应,他又补了一句,天气很好呢。

  她还是没有答话。她在小声啜泣。

  电话响了,思思打来的。小安抓过手机,直接掐断了。

  肖南拨回去,压低声音说,再休息会儿吧,小安不舒服。挂断电话,肖南又问,什么时候出门?

  下午回城吧,小安说。她的声音很冷。

  肖南出门时,摄制组已用过早餐候在大厅。瘦如芽菜的化妆师指了指楼上,关切地问,吵架了?肖南挤出一丝苦笑,摇摇头,又点了头。

  下午回城,他说。肖南快步走出大厅,启动车子出了门。

  心里憋着气,他决定去一趟格凸,去昨晚事发的地方看看。

  尽管开得很慢,可不多会儿就到稻田里了。肖南有些犹豫,这是做什么?他搞不懂自己。一脚急刹,在鱼塘边停住,他喝了口水,调转车头原路返回。这段路本来也不远,很快又回到小旅馆门前。

  肖南到旅馆对面的小卖部里买了包烟、一只打火机。他平时不抽烟的,可这会儿他突然想抽根烟。他撕开烟盒,抖了根烟塞进嘴里,咔嗒,点着了。有些苦,有些呛人。嘴唇干干的,抽了几口,他就把烟扔在地上了。他踩住那颗烟头,使劲转了转鞋底,那烟头就消失了。烟头消失后,他重新发动车子,往格凸飞奔而去。这次他没再犹豫,很快就来到昨晚事发的地方。

 

  什么也没有,那个老人,他的青草,地上那摊鲜血,都没有了。现场被人处理过了,地上铺着沙子。那摊血被埋在地下,看不见了。

  肖南拍了个视频发到小安微信上。没动静。他又拍了一个。他拍得很认真,站在马路中间由近及远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把周围景色都拍进去了。这地方风景真是不错,视野开阔,绿茵葱茏,阵阵山风吹来,吹得人神清气爽。肖南没心思欣赏风景,他在等小安回话。他在公路边上坐下来,又抽了根烟。

  知道了。小安回。

  知道什么?

  那个老人死了。

  肖南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刚才梦到了。

  肖南脊背发凉,一下软在地上。

  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妇人,背着小孩,牵着头老牛。

  肖南回过神来,问她,听说昨晚这里发生车祸?

  女人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你是哪个?

  肖南故作镇定,我是工作人员,来了解情况。

  女人略微迟疑,说,人都死了,你来有什么用?

  肖南心头一震,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瞬间断裂。他努力直起身子,朝车边走去。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你到底是哪个?他没有回答,逃也似的离开了。

  返程路上,思思小心翼翼劝他们,别吵啦,婚期很近了,有什么好吵的呀?这到底算不算吵架呢?肖南想。小安垂着头,把脸别向车窗外,像一根被秋霜打蔫的茄子。中途,肖南让思思换他开车,迷迷沉沉睡了一觉。他以为自己也会像小安那样做个梦,梦见那个老头。可他睡得很沉,什么也没梦见。

  回到林城,小安倒也没再说什么。关于这次旅拍,关于路上遇到的事情,他们缄口不提。老妈眼睛尖,哪儿瞒得过她。不过,她也不多问。她给小安做了很多好吃的,小安像只病猫一样,囫囵吃几口,便就撂下了。

 

  这天上午,肖南是准备去花鸟市场挑几盆绿植的,小安突然说,想回老家待几天。肖南想了一下,说,也好,咱们吃完早饭就去。小安说,我自己去。肖南放下手里的水杯,定定地看着小安。小安很平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也好,肖南说。

  小安一走,日子就很有些漫长了。

  肖南请来家政,把新家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他从花鸟市场挑回来不少绿植,摆在阳台和客厅里,书房的窗台上也摆了一小钵。那些绿植,他叫得出名字的只有豆瓣绿、福禄桐、春羽等为数不多的几样,别的只是单纯觉得好看,便买回来了。只半个月,摄影公司就把婚纱照全部弄好了。虽然少了格凸,但整体也还不赖,摄影师虽然成天吊着脸,话也不多说,但确实有点本事。肖南自己挂的婚纱照,暑假嘛,该准备的都备齐了,闲着也是闲着。他挂得仔细,沙发背景墙,主卧背景墙,卧室和书房之间的过道墙,另有小框摆台,他左挑右选,酒柜旁边、书桌上、电视柜、床头柜,他摆得恰到好处。照片中的肖南和小安笑得十分灿烂,满溢着浓浓的甜蜜。

 

  这个傍晚,肖南给小安发信息,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安说,再看吧。

  肖南沉默。良久,他把电话拨了过去,说,你寒假回来第一次进新家时我送你的礼盒,还记得吗?你,要不要,先打开看看?

  小安说,再看吧。

  肖南就着急了,说,我还是我呀,你知道吗,我还是我呀。

  小安很平静。她说,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刊于《草原》2022年第7期新发现栏目

 

  作者简介:熊生庆,笔名哑马,1994年出生,现居贵州六盘水。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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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草原文学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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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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