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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公子狗代(外一篇)

娄炳成2022-09-05 11:57:31

司公子狗代(外一篇)

 

作者:娄炳成

 

  在我们陇南方言里,“司公子”含有“巫师”、“阴阳先生”、“神职人员”等意思。过去,司公子是一种职业,在各种祭祀活动中,专门负责“入阿(方言连音词,读作rua)神”,是请来神灵、附于其身、替神代言的人。民间祭祀活动的组织者不是司公子,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德高望重,很有号召力,受人尊敬;但司公子是祭祀活动的主角,没有他,整个活动就无法举行。在祭祀活动组织者和参与者的心目中,司公子是神灵的化身,既神秘又神圣。

 

  “入阿神”是一种很奇特、很神秘的民俗文化现象,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多次亲眼目睹过村里的司公子狗代“入阿神”的过程:先将两只手背靠紧,手指相缠,嘴里念念有词,猛吐一口唾沫再松开,重复三次,然后像猴子挠痒一样,在全身乱抓,跳脚晃身,使劲吹气,不一会儿,便口吐白沫,两眼翻白,表示神已附身,接着就是“神的姿态”和“神的语言”了,盘古开天地,沧海变桑田,天文加地理,阳间与阴间,等等,说个不停,围观者问什么就回答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远远超出了司公子狗代粗识字的文化学识;最后归结到祭祀的主题上,譬如祈雨,问何时降雨,回答某日某时某刻,就算是“入阿神”完毕,神灵离开,恢复自身,神气与神侃都烟消云散了,还是大家熟悉的那个常人狗代。有人向他询问方才的事,他表示一概不知,说自己就像是睡着了。更神奇的是,到了“神说的” 某日某时某刻,果然大雨倾盆,绝非虚妄之言。

 

  我不是危言耸听,宣扬迷信;我也不相信竟然如此神奇,似乎真有神助一般!

 

  我同狗代很要好,节假日回到村里,我都会给他带点烟酒糖茶什么的礼品,去看望他。有一次,我打趣狗代:“你的名字应该叫神代,叫狗代,那是在骂神!”我想说“亵渎神”,但怕他听不懂,就改了词。

 

  狗代不恼,而是笑着回答我:“我大(爹)我娘起的名字,改不了了。我前面三个哥哥都殁了,狗的命贱,我大(爹)我娘把我给狗代给,好养活。”

 

  我知道他当司公子,是他去世的大(爹)传给他的,但他大(爹)还不如狗代,是个地道的文盲,不可能具有盘古开天地,沧海变桑田,天文加地理,阳间与阴间等等知识,就问狗代是咋回事。他又笑着说:“把神入阿(rua)下来,那都是神说的话,我记不得,没法回答你。”

 

  我不好刨根问底,也就似信非信,疑疑惑惑的了。

 

  那时间,作为司公子的狗代是村里少有的富人,显著的标志就是唯独他有一部收音机,是“美多”牌的,当时售价一百八十元,城里拿高工资的人才会有,整天随身携带了,只要收到秦腔节目,就将音量调到极限,让人大老远都能听见,极尽显摆。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听天气预报。对于他喜欢听天气预报,我很稀诧,总觉得有什么玄机,却又一时不得而知。

 

  那年秋季天大旱,南川里的包谷、洋芋,都卷了叶,变成了锈黄色。大大小小的树上,无数的蝉儿暴怒烦躁,“热啊热啊”地大声喊叫。村里辈份最高的七太爷就组织满村子的男女老少祈雨,我恰好休假在家,也随了众人去看。一连多天,全体村民出动,将龙王爷、大王爷的塑像从庙里抬出来,抬到堰塞湖阿娃峡,一溜儿排在水边,使其在炎炎烈日下曝晒,大家也陪着神像一同曝晒,锲而不舍,非常执着。在曝晒神像的同时,还会集中几十杆土枪,一起朝湖里开火,声震峡谷,惊天动地。司公子狗代就又拿出他的看家本领“入阿神”,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的是什么内容,最后指着神像说的却是大白话:“龙王爷,大王爷,你们要是晒得招不住了,就去求天爷给我们下雨,要是还能挨,我们就陪上你们一搭儿晒死!”哈哈,既有祈求,也带威胁,不怕得罪神灵。想来也是,持续大旱,严重影响了村民们的生产生活,享受村民烟火供奉的神灵,岂能见死不救!

 

  祈雨好多天,没有效果。那天晚上,我去狗代家找他,想和他聊聊祈雨的事,刚到他家门,就听见他的收音机正在播送天气预报,说是明天有大到暴雨。却是作怪,我竟然打消了去找狗代的念头,转身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全村男女老少继续举行虔诚的祈雨活动。狗代又是那番表演,不一会儿,便口吐白沫,两眼翻白,表示神已附身,接着就是“神的姿态”和“神的语言”了,盘古开天地,沧海变桑田,天文加地理,阳间与阴间,等等,说个不停,围观者问什么就回答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最后归结到活动的主题上,问何时降雨,“神”回答说:“今天就降雨!”话音未落,山背后嘎啦啦一声闷雷传来,人们欣喜若狂,眉笑眼开,齐刷刷地给狗代(神灵)跪下了。顷刻之间,大雨滂沱,人群并不躲藏,而是任凭大雨泡成落汤鸡,想让那哗哗的雨水,将酷烈的伏热全部洗刷干净,换一身久违了的清爽。

 

  “入阿神”完毕,神灵离开,恢复自身,神气与神侃都烟消云散了,还是大家熟悉的那个常人狗代。但在我眼里,这个粗识字的狗代再也不平常了,这个职业司公子却也有几分狡计、几分狡诈、几分狡智。倘若不是我偶然听到他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我也会对他(神灵)顶礼膜拜的。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困扰我:狗代他大(爹)那时间没有收音机,他当司公子时,替神说话,是如何应对祈雨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村里不再靠天吃饭,就不再举行祈雨活动了,狗代也卸任了,他的儿子接替了他。有一次我俩闲聊,我问他:“你大(爹)那时间没有收音机,他当司公子时,替神说话,是咋样预测老天何时降雨的?”

 

  狗代一愣,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了,对我说:“亏你还是读书人!久旱必雨,这是常识啊。至于到底应在哪一天,我大(爹)是老寒腿,他的膝关节一疼开,必定下雨,万无一失。”

 

  我又问:“那些盘古开天地,沧海变桑田,天文加地理,阳间与阴间的知识呢?”

 

  狗代说:“我爷爷不是司公子,他是秀才,还没考举人呢,就到民国了,他成了说书的。后来的事,你想一下就知道了。”

 

  我听后,也哈哈大笑了。但还不甘心,再问狗代:“那,神是咋样入阿(rua)来的?”

 

  “你有完没完?”狗代不耐烦了,恨恨地说。见我很认真,很执着,就又笑道:“其实,谁都可以把神入阿(rua)来,只要你相信神,敬畏神,入阿(rua)得时间长了,神自然就来了。”

 

  不得要领,我就不问了。

 

  一次在笔会上,我见到了农民诗人刘志清,都说他也会“入阿神”。我就求他入阿(rua)给我看看。他经不住我一再央求,就表演起来。先将两只手背靠紧,手指相缠,嘴里念念有词,猛吐一口唾沫再松开,重复三次,然后像猴子挠痒一样,在全身乱抓,跳脚晃身,使劲吹气,不一会儿,便口吐白沫,两眼翻白,表示神已附身,与当年狗代的方法一模一样。但他仅有“神的姿态”,而没有“神的语言”。

 

  我问他那个曾经问过狗代的老问题:“神是咋样入阿(rua)来的?”

 

  刘志清说:“你反复给自己心理暗示,认为你就是神,那神自然就来了。不过不是神,是人在完全忘我状态下的另一种表现。这是一种修炼,重复的次数多了,就会出神入化,不信你就试试。”

 

  后来,我就按照刘志清说的,背过人,偷偷地修炼,只取得了一次结果,我就停止了。因为,我怕自己走火入魔,也会变成请来神灵、附于我身、替神代言的人。

 

  司公子狗代去世了,我去给他守灵,问他儿子:“你和你太爷一样,也是读书人。你不出门去找活干,倒要学你爷爷、你大(爹)当个司公子,而且现在也不祈雨了,你是啥想法?”

 

  狗代的儿子说:“只要村里还有信神的人,就有司公子的饭碗,不祈雨还有别的祭祀活动。出门打工的人,哪有我轻松?再说,我大(爹)当了一辈子司公子,给神效劳了一辈子,他死了也就成了神,我也想以后位列仙班呢。”

 

  我就不说话了,抬头看着墙上的日历,心里沉沉的,觉得那日历好像是印错了,应该是黄历。正在没由头的胡思乱想,院子里的司仪大喊“起灵了”,就随着送灵的人群朝山上的老坟走去。狗代的儿子走在人群的最前边,打着引魂幡,幡旗在风中飘飘忽忽,就像是狗代的阴魂在纠缠,老是不肯停下来……

 

拳棍手(小小说)

 

  我插队的时候,村子上有一位姓杨的拳师,村里人按当地习惯都称呼他拳棍手。

 

  那时侯我才十八岁,还有着很强的尚武精神,对拳棍手很崇拜,便有意识地结交他,同他很要好。我俩成了朋友以后,我有了烟酒都要与他共享,但我却从来没见过他的身手。每当我向他问起武术上的事,他就会把十八般传统兵器背诵一遍:“刀、叉、剑、戟、斧、钺......”而当我要求他表演一套让我一饱眼福的时候,他却总是神秘地一笑,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有一次,生产队里的一只羊摔死了。几个知情者求生产队长,让大家改善一顿生活,可是队长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拳棍手知道了,也去求队长。队长说,只要拳棍手给大家耍一路拳,他就让大家吃一顿羊肉。大家就都转而来求拳棍手,想借此来个物质精神双享受。在大家一致地苦苦恳求下,拳棍手终于答应了,但条件是,先吃羊肉,后耍拳。队长表示了妥协。

 

  我当时非常高兴,想着不仅可以一享口服,而且更能一饱眼福,心里美孜孜的。

 

  一锅羊肉被极快地抢吃了,大家兴高采烈地围起拳棍手,准备看他耍拳。拳棍手依旧把十八般传统兵器背诵了一遍:“刀、叉、剑、戟、斧、钺......”大家静等着他实际表演,他蹲了个马步,做了两个冲拳动作,却又是神秘地一笑,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任凭队长和大家如何恳求,他再也不动真格的了,使得大家不欢而散,但大家出于对拳棍手的畏惧,都敢怒不敢言。

 

  我私下里埋怨他,说他不该让大家扫兴。他还是神秘地一笑,还是那句话:“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生产队里的玉米熟了,便有人在夜里去偷。队长就安排拳棍手领着我,在夜里住在玉米地的庵棚里去看护。听说临近生产队的玉米已由被偷变成被抢了,我很害怕。但拳棍手总是笑我胆小,给我壮胆说:“有我呢,你怕个屁,来十个八个的都放倒!”我听了之后,心里也就安稳了许多。

 

  那天夜里,来了好多人偷玉米,拳棍手让我去制止。我说:“你是拳棍手,他们怕你,还是你去吧。”拳棍手说:“你先去,他们要是敢对你动手,我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便战战兢兢地去了。

 

  谁知偷玉米的仗着人多,根本不听我的,还追过来打我。我一边呼救,一边朝我和拳棍手住的庵棚里跑。跑进庵棚里,却不见了拳棍手。结果,我遭了一顿暴打。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神来,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屎尿味。我仔细地寻找了好一阵,才发现屎尿味来自床下。我爬在地上往床下一看,只见拳棍手在床下瑟瑟发抖……

 

  作者简介:娄炳成,男,甘肃省陇南市人大常委会退休干部,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在报刊杂志、文学网站发表小说、散文、戏剧、红学评论、文艺评论、文史研究等作品300万字以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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