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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

贠靖2022-08-29 14:11:32

乡村纪事

 

作者:贠靖

 

  村里的人死了,都埋在村北的一面塚坡上。阴阳先生说,那地方风水好,头枕亮凤楼,脚蹬渭河滩,后代准当官。村里却没人信,说那寸草不生的干土梁梁,能有啥好风水。最主要的是,打从清朝起,村里就没出过在外面当官的人。

  后来,村东头最先将老先人埋在塚坡上的孙二狗家,一年里考上两个大学生。这下村人有些信服了,都争着抢着去圈坟地,想把先人百年后安顿在那里。抢到了,就栽上一棵柏树,没几年,干土梁梁就变成了一片林子。林子里的风吹过来,村人就都聚到村口去乘凉。

 

莺歌婆

 

  第一个来到村口的是莺歌婆。大晌午的,村街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得。一阵蹬蹬蹬细碎的脚步声响过,莺歌婆就盘腿坐在门前的磨盘上,低头绣着一只粉色的裹肚。

  孙二狗从屋里出来,左右张望着,见莺歌婆坐在磨盘上低头绣裹肚,便踅摸过去,偏着脑壳默不作声地瞅视了半晌,嘴唇动动问:莺歌婆,你这是给谁绣哩?莺歌婆窥他一眼,没好气道,给你绣哩!孙二狗故意腆着脸道,那能否让我试试呀?莺歌婆忍不住扑哧笑了:你得回去在娘胎里回个笼,不然哪穿得上哟!

  旁边的娄二爷翘着稀疏的山羊胡幸灾乐祸道:一把年纪了,儿子、姑娘都考上大学了,还没个正形,自讨没趣!孙二狗就撇撇嘴蹲到一边去,问坐在庙门口那块龟背石上的阴阳先生讨棵烟吸。

  莺歌婆绣着裹肚,抬头窥了阴阳先生一眼,又窥了孙二狗一眼。说心里话,她挺羡慕孙二狗的。你说这孙二狗上辈子烧了啥高香,生得歪瓜裂枣的,大字不识一斗,媳妇也是个一老碗面,见了人就只会嘿嘿一笑,却生了一对人见人爱的龙凤胎儿女,又都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

  想到此,莺歌婆禁不住兀自叹息起来,心里百般地不是滋味。都是爹妈生的,她那个宝贝女儿钰钰,天生就像是来找她讨债的仇家。一大早从被窝里抽出来就灰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起早熬了黄灿灿的小米粥盛在碗里端给她,她瞅都不瞅一眼。她一转身,她就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这会胸口还气得一鼓一鼓隐隐作痛。现在,她就盼着这小祖宗开学,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可要真走了,一年半载见不上一面,她又牵肠挂肚。

  钰钰对莺歌婆的怨恨已不是一天两天。

  莺歌婆在三十岁前嫁过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个窑户,长了一身的疙瘩肉。那一年二十岁的莺歌婆和她娘吵了一架,吵得很凶。

  莺歌婆从小到大和她娘的争吵就没中断过,在这一点上,她和钰钰倒有些相似。她认定了她娘是个坏女人,是她娘背叛了她爹,她爹才抛弃了她娘和她,远走他乡。也拜她娘所赐,给她贴上了屈辱的标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从家里出来莺歌婆就后悔了,但狠话已说出口,又觉得没脸回去。

  天黑了下来,黄土台塬上的冷风带着一股子土腥味从耳边刮过,发出呼呼的怪叫声。她往紧里捻了捻衣襟,肚子里又冷又饿。

  在她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簇红彤彤的火苗,时隐时现,越烧越旺,映红了半面天。她加快步子,连颠带跑地向前跑去,一个骨碌跌进了烧砖窑的麦草窝里。

  麦草窝里有一个胖乎乎一身赘肉的男人,在往窑膛里添着麦草,冷不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像棉花包包一样滚进了他怀里。他一伸手揽住女人的腰,借着灯光,他看清了女人的脸蛋很赢人,眼里有一丝惊慌。他忙松开手,女人却借着惯性紧紧地搂住了他。

  他从闪着火星的麦草灰里扒出两个滚烫的烤地瓜,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又拿起水壶递给她。

  那一夜,走投无路的莺歌婆把自己交给了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虽然他有点胖一身的赘肉,但也并非那么令人讨厌。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家,不想再面对那个她从小到大没叫过一声娘的女人,继续无休止地和她吵下去。

  莺歌婆对眼前这个叫孟大柱的男人虽不是十分满意,但跟他在一起,好赖算是有了一个落脚的地儿,有了一个自己的窝。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莺歌婆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凑合着和这个男人过下去,但这个男人却福薄命薄,和她住到一起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就腿一蹬,一命呜呼了。

  村里的人说,莺歌婆那方面的需求太盛,把男人的精血都吸干了,瘦成了一把柴禾。

  安葬了孟大柱,正如饥似渴的莺歌婆又和孟老大的弟弟孟二柱不清不楚地过活在一起,生下了钰钰。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家里去,看那个女人讨厌的嘴脸。

  孟二柱和他哥孟大柱一个样,都是性情木讷不善言词的榆木疙瘩。他瞧着不言不语,干起活来却是一身的蛮力。晚上在炕上,也像头犍牛一样,如狼似虎,把莺歌婆折腾得精疲力竭。和莺歌婆过了一年快活的日子,孟二柱也熬干了身子,躺到了村北塚坡上的柏树下。

  村人都说莺歌婆是个扫把星,命里克夫。虽然村里的男人看她的眼神像一只只饿狼一样,眼球都绿了,恨不得把她剥光了活呑下去。也有男人耐不住煎熬,半夜里似发情的野狗一般,不管不顾地翻墙窜到她的屋里去。完事了却没一个男人敢光明正大地娶她,怕被她克死,躺到村北的塚坡上去。

  有人鼓动阴阳先生给施法驱驱邪气,阴阳先生就选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穿上黄袍,手里拿着令牌、旗幡,来到莺歌婆家门口布下坛场,手握一面铜镜,绕圈照着,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忽然,阴阳先生睁开眼,大喊一声:何方妖孽,还不快快现身!众人围上前去看时,皆吓得脸色煞白。一条二尺多长的青蛇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盘在地上。

  阴阳先生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他说,莺歌婆乃是青蛇转世,凡人不可接近,否则必然丧命。众人亲眼所见,便都有些信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一副惊骇的样子,问阴阳先生该如何处置。阴阳先生说,大伙不必惊慌,我已将附在莺歌婆身上的青蛇逼现原形,并施法诛杀。

  阴阳先生站起来,一甩长袖,挑地上僵硬的青蛇,移步到山神庙旁,挖出一个深穴,将蛇丢进去,用桃木剑钉上,填了土,在上头砌上一座一仗高的七层砖塔,说要将青蛇的魂魄压在下面,让它永世不得翻身。村人皆焚香叩拜,乞求神明保佑平安。

  阴阳先生做这些的时候,莺歌婆掩着门,盘腿坐在炕头上,不时朝门口瞄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从此以后,村人走到莺歌婆家门口便绕开走,瞧见她盘腿坐在门口的磨盘上,也远远地躲开。

  从此后,村里的男人就都不敢翻莺歌婆家的墙头了,只有阴阳先生来无踪去无影,成了莺歌婆炕上的常客。

  从小到大,钰钰一直像仇人一样瞅视着莺歌婆,那眼神似一把刀子,带着一股寒气,能把她柔软的面条一般的身子剜得稀巴烂,乃至血肉模糊。她恨那些半夜里翻墙到她家的男人,更恨莺歌婆,是他们将巨大的屈辱强加在她身上。

  夜里躺在被窝里,听着隔壁屋子里压抑的响动声,钰钰恨得咬牙切齿。早起吃饭的时候她将一只热馒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着,又将一碗稀饭摔在地上,冲着莺歌婆大喊大叫。

  钰钰拼命地读书,她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感到屈辱的家。初中毕业,她放弃上高中,选择了市里的卫校。上卫校后她就几乎没回来过。开始还每学期放假回来呆些时日,拿了学费生活费回去,后来就自己在外面勤工俭学,不用莺歌婆的钱了,她觉得那钱不干净。这让莺歌婆心里很难受,夜里她蜷在被窝里,扯着被褥,在一团漆黑中悄悄地抹着泪,牙齿把嘴角咯出了血。

  钰钰几个月都不回来,莺歌婆又放心不下。人哪,就是贱命。夜里莺歌婆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被窝睡不着,心里像猫爪子在挠一样。她就起来,梳洗完毕,将细长的头发盘起来,在脑后挽个髻用卡子别上。进到厨房,她合了面,摊了钰钰爱吃的土豆饼,又把瓦罐里的几十个鸡蛋全煮了,用帕子裹上放进篮子里,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来,站在村口去等车。

  天还没亮,两眼墨黑。塚坡上的风刮过来有些瘆人。躲在黑暗处的猫头鹰咕儿咕儿有一声没一声凄厉地尖叫着,莺歌婆下意识地往紧里捻了捻衣襟。

  到了市里的卫校,莺歌婆没有进去,将鸡蛋和土豆饼放在传达室,在底下压了一卷钱,钱是阴阳先生给的。从传达室岀来,莺歌婆隔着栏杆,目光在操场上急急地搜寻着,远远地瞅着坐在台阶上低头看书的钰钰,掏出手帕擦了擦不争气的眼窝。这个冤家,犟种,几个月不见,她好像又见瘦了。她多想过去抱抱她,但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稍纵即逝的念头,怕见了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彼此都不愉快。

  莺歌婆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履往前走去。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喂了一声,她转过身,一抬头瞧见钰钰站在一米开外,扭过脸去,一下一下揪着衣摆说,那么远的路,以后就别跑了,我有空会回去的。钰钰的声音很小,但她还是听真切了。她站在那,半张着嘴,想扑过去抱抱她,又怕她会生气,转身跑开,就站着没动。

  回吧,钰钰说。她哎了一声,又抬头瞅瞅她,却依旧站着没动。

  回到村,莺歌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整天盘腿坐在村口的磨盘上,嘴里哼着酸曲,绣着裹肚。

  娄二爷干咳着问,大妹子,莫不是想明白了,有了中意的人,要办喜事了?去你的,办哪门子喜事!莺歌婆嗔怪道。那到底啥事儿嘛,瞧把你给乐呵的!莺歌婆窥他一眼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就不告诉你!

  孙二狗这会倒来了精神:娄二爷,您也有碰一鼻子灰的时候,呵呵呵……

 

先生爷

 

  先生爷在村小学教了一辈子书,临退休还是个民办教师。先生爷的细发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村人开玩笑说他屙颗麦粒也涮着吃。有人说一辈子就见先生爷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咔叽中山装,临死都洗得发白了还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下来。

  先生爷死的先一天还病恹恹地坐在庙门口的龟背石上晒着暖暖。娄二爷家的儿媳妇撩起衣襟给怀里一岁多的娃娃喂奶吃。那娃娃扭过脸眨巴着一对小眼睛瞅视着先生爷,张嘴说了一句:先生爷,你咋不死呢!那媳妇忙将奶头塞到娃娃嘴里,嘿唬道,碎娃娃家舌头上有毒哩,可不敢胡吣!说完了抬头看时,先生爷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

  第二天鸡叫头遍,先生爷屋里就传出了哭声,阴阳先生出来说,先生爷夜里升天了。众人听了,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说那娃娃身上有杀气,一语成戗。

  先生爷的妇人出来抹着泪说,不怪娃娃,是先生命短,得了不好的病,一直隐瞒着。他那天强打着精神坐到庙门口去,就是想见见村里人,最后做个道别。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先生爷临咽气拉着妇人的手,嘱咐她千万别难过,也别为他守贞节,那样不值当,因为他没让她过上一天体面日子,又把她闪在了半道上。先生爷看着妇人,要她答应他,遇到合适的,就另寻一个,好赖是个伴。他说他知道,儿女有儿女的事,到头来都靠不住。为了让先生爷闭眼,妇人只好含泪点头。

  接下来,先生爷让妇人和儿女支好床,给他换上寿衣。他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缎面寿衣,上头的团花很耐看。这还是妇人抠抠掐掐从嘴上捋下来给他置办的。先生爷感激地瞅了妇人一眼,让妇人扶着他躺到堂屋里支起的床板上去。待妇人按照他的吩咐燃上烧纸,他就驾鹤走了。

  本家的人急匆匆而来,进门的时候,先生爷已把身后的事都安排妥了。包括谁去报丧,给哪些亲朋报丧,他们都住在什么地方,如何联系等等。就连挽联、奠单都写好了,只需照单去做。

  阴阳先生要了先生爷儿女的生辰,掐指算了下葬的时辰。他说,殃煞已随气而散,坟地我看过了,穴向东南,午时动土,三日后即可下葬。

  先生爷被村人吹吹打打安顿到村北塚坡后,他家的的那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柴狗就一直窝在堂屋的角落里不吃不喝,三天后也四肢僵硬,随先生爷去了。村人见了唏嘘不已,说这狗通人性,到那边陪先生爷去了。这样也好,先生爷不至于在那边孤零零地日子过得恓惶。

 

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和莺歌婆在一起苟且的事还是败露了。莺歌婆心慌得不行,不知如何是好。阴阳先生提上裤子,面不改色心不跳,镇静自若道,妹妹不必惊慌,我自有法子。

  阴阳先生出得屋来,甩甩袖子,扫了一眼黑压压一片围在门口的村人,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替天行道,怕那青蛇精的魂魄从砖塔下逃出来附到她的身上祸害人,才来瞧瞧!有啥稀奇的,都散了去吧!

  村人不再相信他这一套,叽叽嚷嚷着:狗屁青蛇精,那都是你编出来糊弄我们的,你拿我们当傻子了!

  村人皆觉得被阴阳先生给愚弄了,他们有些愤怒,挥舞着拳头,推开阴阳先生,潮水般涌到山神庙去,掀翻了砖塔,用脚一下一下踩着。

  阴阳先生站在黑暗里冷笑着,拂袖而去。

  后山上露出一丝鱼肚白时,一股阴风从塚坡上刮了过来。莺歌婆坐在炕头上打了个寒噤,门口就传来一声恐惧的惊叫。

  黑暗中,有无数条小蛇带着冷风从山神庙那边嗖嗖地蹿过来,在莺歌婆家的照壁下飞快地蹿动着,身上泛着莹莹绿光,最先踩上去的孙二狗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出来的娄二爷也吓得战战兢兢,面色如纸。

  乱蛇出洞了,快去请阴阳先生!娄二爷颤着声喊道:都怪你们这些猪一样的蠢货,莽莽撞撞地掀翻了砖塔,放出了蛇精!

  孙二狗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村人都从门楣里探出半个脑袋来,惊慌失措地朝外边张望着。阴阳先生咳了一声,拎着一只铁笼,上头罩着一层黑布,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走到莺歌婆家门口的照壁下。他蹲下身子,揭开黑布,嘴里念念有词,照壁下乱窜的小蛇就像一道闪电一样,嗖嗖地钻了进去。

  阴阳先生罩上黑布,拎起笼子,如一阵旋风般从村人面前刮过,等村人回过神来,他已闪进门脸里,咣当一声关上木门。

  村人长吁一口气,惊魂未定,匍匐着跪在地上,朝着阴阳先生家不停地磕着头。

  他们又把砖塔垒了起来,压上桃符,每日烧香叩头。

  阴阳先生在黄土台塬上名声大震,每天都有外村的人提了烟酒和糖果点心来请他前去施法,看风水。村人对他更是愈加地敬畏,见了面不敢直视,一个个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莺歌婆却有些不屑。因为只有她知道,阴阳先生在他家后院里偷偷地养了很多蛇,他从小就喜欢蛇,晚上睡觉手里也抓着一条蛇。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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