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边城之殇

倪章荣2022-08-11 09:40:21

边城之殇(短篇小说)

 

作者:倪章荣

 

  湘西的秋雨像个泼妇似的,没完没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来湘西的第三天上午,我从王村出发去花垣县境内的茶峒,车在半路上抛锚了,赶到茶峒时差不多到了傍晚。现在的茶峒已经改名边城,但我还是习惯称它茶峒。这是一个依江而建的小镇,镇不大,道路比较平坦。或许是因为雨的缘故吧,街上车辆和行人都很少。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股浓烈的辣椒味,刺得鼻子很难受。三十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似乎在这里住过一晚。来茶峒的路上,我一直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不知为什么,关于这个小镇的记忆十分模糊。为什么刚退休便再一次来湘西,我也说不清楚,冥冥中觉得应该来这里一趟。我没有带家人,妻子刚接手公司,在大陆的业务忙得她喘不过气来;儿女们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终于卸下了身上的重担,该一个人轻松轻松了。车是在张家界租的,司机是个湘西小伙子,他把我带到一家叫醉江楼的小客栈。司机告诉我说,这里的卫生不错,饭菜味道也好,来茶峒的客人大多选择在这里吃饭住宿。

  客栈是典型的湘西吊脚楼。一楼做厨房放杂物,二楼吃饭,上面的楼层做客房。我们在最高层开了两个房间,司机替我把行李放了进去。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推开窗户便看到了在细雨中默不吱声的清水江,江面乌黑,没有一丝光彩,江那边的洪山镇被细雨遮挡住了,只看见雾蒙蒙一片。茶峒的饭也是典型的湘西特色,都是一锅烩,牛肉与猪肉的味道差不多。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胖胖的,很热情,也很实在。她对我们说,你们才两个人,点两个菜就足够了。她不仅送了一篮青菜给我们下火锅,还送了几个艾蒿粑粑,说这个是当地特产。没有喝酒,好好地吃了一顿饱饭。

  回到客房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不像个样子,雨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着。我推开窗,看着细雨中的清水江,江面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只有对面属于重庆的洪山镇有几处有气无力的灯火。我竭力回忆三十年前这个小镇、这条小河留在我脑海里的痕迹,可是,脑子里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我的记忆力不太好,但过去的经历总能回忆起一点儿什么,奇怪的是,三十年前与茶峒的一切都好像被谁给抹去了。

  有人敲门。

  是服务员,右手提着一瓶开水,左手拿着一根拖把。服务员五十岁上下,身体还没有发胖,脸黝黑,眼睛里却透露出这个年龄女人少有的光彩。先生,您终于来了?我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先生,我给您把开水送来了。下午急着去县城买东西,没来得及给您的房间拖地,我现在就拖拖,希望没有打扰您。她羞怯地看着我,像小学生看着老师一般。

  谢谢你。我说完又把头转向了窗外。

  先生,现在的边城与三十年前不同了吧?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吓了我一跳。我看了看她,又把头转向窗外,什么也看不到,不知有什么不同。

  三十年时间说长也不长,一眨眼就过来了。女人叹了口气,小声说。

  三十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我还是三十出头的小青年呢。我自言自语道。

  先生三十年前到得比今天早,中午就来了……

  我扭过头,吃惊地望着身边的女人,她正在埋头拖地,胸前的奶子随着拖把的伸缩一颤一抖的,似乎在与岁月作顽强的抗争。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是七月十九号,我到醉江楼客栈当服务员的第三天。那天天气阴沉、闷热,但没有下雨……女人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右手撑着拖把站在那里。先生,您真的不记得了么?

  她竟然还记得具体日期,让我更加吃惊了。请问,我当时住的就是这家客栈吗,我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呢?我看着她淌满汗水的脸,问她,又问自己。

  怎么可能呢,您是不是觉得变化太大了……女人怔怔地看着我。您当时背着一个帆布背包,满脸的汗水。您进来之后便说,先找个房间住下来,洗把脸。我带着您来到了三楼靠江边的客房。那时候,客栈只有三层楼……您点了三个菜,一个回锅肉,一个香葱煎鲫鱼,一个清炒茄子,您还要了一瓶白酒,湘泉酒……

  我吃惊地盯着眼前这个老女人,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可能残留的记忆。

  您那天的心情不好,一脸的不高兴,把酒一杯一杯地往喉咙里灌——因为什么不高兴,您一直没告诉我。我怕您喝醉,便走过来劝您少喝点儿……

  终于,我那些被谁抹去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地恢复……

  那个夏天是我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期,结婚三年的妻子跟一个万元户私奔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跑到她的单位砸杯子砸玻璃,回到自己家里摔凳子掀桌子,我快崩溃了。有个哥们儿严肃认真地对我说,兄弟,你需要出去散散心,于是我便背一个背包出来了……

  我在外面游荡了两个多月,先来湘西,然后去贵州、云南、四川,其他地方的经历基本上算是记忆犹新。记得在贵州的时候,我曾救过一个落水少女,少女的父母给我两百元现金,被我坚决地拒绝了,甚至要我留下单位地址,我也没有;在云南的时候,我曾经参加过一场森林大火的扑救,等火差不多扑灭的时候,我才顶着被大火烤焦的头发离开;在四川的大山里,我遇到了一位猎人,我在他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不仅学会了打猎、采药,还与他当时在读小学的儿子成为好朋友。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并一直资助他读完大学……只有湘西这一段被我删除了,唯一能记起的是曾经来过湘西,到过边城。我曾经多次对朋友们说过,那两个月的流浪,让我脱胎换骨,是我迈向人生辉煌的一个起点。可是,我却从来没提起过湘西。

  关于边城的文件夹被突然打开,画面竟然如此清晰明了。

  ……客栈里没有空调,我坐在电风扇旁边抽烟边喝闷酒。喝得我燥热心烦,汗流浃背。一位穿白衬衣、蓝短裙,长得清秀可爱的女孩走到我桌前。女孩清澈的眼眸里盛满担忧,她一直看着我,看了好久,才怯懦地说,先生,您喝得太猛了,太多了,会伤身体的。我乜了女孩一眼,将一杯酒一口倒进喉咙,准备再去装酒,不料,酒瓶被她夺了过去。我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凶凶地说,拿过来!女孩把酒瓶藏在身后,走到我跟前。先生,您真的不能再喝了,一斤酒都喝了大半,再喝就真的醉了。不知为什么,当闻到女孩身上那股淡淡的土菜一般的香味时,我的语气忽然平和了很多,我心里烦,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我望着女孩稚嫩的小圆脸,小声说。

  我带您去划船,去江中心的小岛上看看。女孩兴奋地说。

  我给长得像屠夫的老板付了些钱,让女孩带着我来到江边一条小木船边。女孩解开缆绳,用长篙撑住时刻想撒野的小船,大声说,先生,上船吧。上船之后,她对我说,先生,您放心好了,我驾船的技术不错,水性也好,不会有事的。她见我不吭声,又问,先生,您不会游泳吧?我告诉她只会一点点。她笑了笑,我看您好紧张呢。

  江面不宽,四五十米吧,最宽的地方可能也不过七十来米。这是酉水的支流,叫清水江,一条小河而已。因为是夏天,河水流得急,一个个旋涡呼啸着向下游而去,江面上有三两条渔船,船上的渔夫正在撒网,有条渔船上有鸬鹚在捕鱼。两只羽毛乌黑、嘴巴尖尖的鸬鹚猛地扎进水里,不一会儿,有只鸬鹚钻出水面,嘴里含着一条三四两重的小鱼,渔夫从鸬鹚的嘴上取下鱼,又将它抛进水里。另一只鸬鹚也钻出水面了,它的嘴上竟然含着一条四五斤重的红鲤鱼……我兴奋得拍起巴掌。

  别看这条江不起眼,可养活着不少人呢。听说解放前这里的水运很发达。女孩一边划桨一边告诉我说。先生您看过沈从文老先生的《边城》吧,翠翠和她外公的渡口就那里。女孩指着不远处的上游说。她有滋有味地给我讲起了翠翠、大黄狗、外公、天保、傩送的故事。我知道这个故事,但她讲得绘声绘色的,让我又感动了一把。她带着我,先划向上游,告诉我说,对面是洪山镇,属四川管(那时候,重庆和四川还没分开),那里曾经是解放大西南时二野的指挥部。右前方是松桃,属于贵州省管辖。

  我姓沈,和沈从文先生一个姓,并且也是苗族,往前推五百年,说不定我们的祖辈还在一个锅里吃过饭呢。我有学名的,大家都习惯叫我小青。小女孩自我介绍道。不知为什么,我没告诉小青我的姓名,直到离开也没有。小青可能在等我对自己做一个介绍,等了好久,见我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便说,先生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很有文化。

  我被小青逗笑了。我问她,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大城市来的,又很有文化?小青说,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从大城市来的文化人。您这一身装扮,大热天还穿着长袖衬衫,裤子笔挺的,运动鞋上灰都没有,漂亮的眼镜,还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我告诉她,我来自广州,但老家在北方。小青显然对广州有一定了解,说起广州来兴奋不已,说那个地方什么都先进,什么好东西都有,热闹得不得了,夜晚比白天还繁华。见她对广州这么向往,便逗她说,到时候我带你去广州。小青问我,您说的是真话么?我笑着回答,还能是假话吗?小青信以为真,她用右手稳住船舵,左手伸向我,来,我们拉钩!我把手伸向她,她的手滑滑的软软的,让我冰凉了很久的心里生出一阵暖意。

  小青告诉我,她高中只读了一年(她家在山里,上学比较迟),本来还想继续读下去的。放暑假那天,刚好是她的十八岁生日,母亲对她说,小青,你都满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书就不读了好么?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正在读书,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于是便辍学了。我前天才来醉江楼呢。我喜欢沈从文老先生的《边城》,也喜欢这里的环境,想先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然后再到大城市里闯闯……小青似乎对大城市有着不可遏制的向往,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无限的信心。

  小青带着我游览了拉拉渡、白塔、石碾和船夫的坟。然后上岸到了洪山镇,在洪山镇转了一圈之后,又到了贵州的松桃。之后从松桃沿江岸往下走,来到刚才停船的洪山镇码头。上船之后,小青对我说,先生,我再带您去个地方。

  我们来到了江中心的一个荒岛上。岛上长满荆棘、杂草和野花。小青告诉我,这个小岛是个三不管地带,三个省都不管,便只有荒芜了。岛不大,十多分钟便转完了。然而,我们在岛上坐了三个多小时。

  天还是阴沉着脸,可岛上的空气很好,有江风徐徐吹来,波浪轻轻拍打着砂土,野草芬芳,安抚着我苦痛的内心。我采来一朵红月季,插在小青的辫子上。小青将小辫子拉到胸前,咯咯咯大笑不止。她的笑声里散发出一股股甘甜,甜得我心里痒痒的酥酥的。几个月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轻松的滋味,我叉开四肢躺在草地上,尽情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

  先生,您又醉了吧?小青向我扮了个鬼脸。

  我说,这回是真醉了。

  小青采来一些野花,编了个帽子,调皮地戴到我头上,然后又咯咯大笑。

  小青脱了鞋子,赤脚走到江边的沙滩上,不一会儿便抓来了两只肥胖的螃蟹,她把伸着爪子不停挣扎的螃蟹向我扬了扬,高声说,让您尝一尝清水江的河鲜!小青向我借了火机,点燃几把枯草和树枝,将螃蟹丢进火里,很快便有一股蟹的清香扑鼻而来。小青用竹棍将螃蟹翻天覆地烤了大约七八分钟,然后对我说,先生,烤熟了。蟹的味道很香很甜,美味极了。小青只吃了一只螃蟹腿,其余的都给我吃了。她看我吃得这么香,脸上露出快乐的微笑。

  我向小青描绘起都市生活,高楼、广场、商店、影院、机关、大学、轮船、地铁、图书馆、音乐厅……我搜肠刮肚向她描绘着大都市的美好,并将我对香港、对欧美的了解声情并茂地讲给她听。我还告诉她我在一所大学教历史,随便讲了几个她不可能了解得到的历史故事。

  您一进店子我就觉得您与众不同,连抽烟的姿势都那么好看。我没有看错,您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小青有点儿得意洋洋的样子。之后,她突然沉默了。我问她怎么回事,问了几遍,她才说,我并不是羡慕城里人丰富多彩的生活,而是觉得小地方太闭塞、太单调了,好多东西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想都觉得委屈。先生,您说人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小地方,是不是很可怜啊?小青把粉嫩的小圆脸凑到我面前,我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土菜和野草的纯朴清香。她问的问题,我以前是不可能去想的,现在听她这么说,觉得人类的不平等实在是太多,或许小青所想到的还不仅仅是不平等的问题。

  小青告诉我,她家离这里三十里路,住在半山腰,要到镇上去,只有坐船。从船上下来再走到她家里还需要一个多小时,全是上坡,路好像就悬在头顶上的那种坡。走一趟,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她父亲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因为父亲要到县城当搬运工养活一家老小,母亲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到过比镇上更远的地方。她和弟弟妹妹上小学都要去镇上,只能上半天学,因为最晚一班船下午两点钟从镇上出发……

  我望着身边这位女孩,发现她的目光里透露出一股早熟的气息,她的身上,有着比十八岁年龄更多的内容。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一个饱受比贫穷更可怕的痛苦折磨的女孩的挣扎和呐喊。我的心里酸酸的,为小青,为她的弟弟妹妹,还有她的父母。我说,小青,我一定把你带到大城市去。

  这次不行,我还没有路费,老板给我说好了,我一个月有三十元工资,等我赚足了路费,您再来接我吧……

  我为这个女孩的单纯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说,路费不是问题,只是,我这次还要去很多地方,短时间内不会回城……

  我知道,您肯定还有地方要去,有事情要办……我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去大城市,还真的有点儿怕呢。其实,也不会麻烦您太多的,我能吃苦,什么都可以干,当服务员、扫马路,什么都行……

  我很感激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带给我一个这么愉快的下午,忍不住将一年前去海南买的一串紫黑色的佛珠手串摘下来,小青,送给你留个纪念,感谢你让我享受了这么好的美味、美景。

  小青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不能收您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贵重呢,小纪念品。如果你不收下,就是不领情了。我不是故意这么说,这东西真的不贵重,庙里的和尚说这是紫檀木,可只花了八十元。

  小青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下了佛珠。先生,我,我没有什么东西送您啊,她紧张得满脸通红,我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手上才五元钱……

  我说,小青,你想哪儿去了,你今天让我玩得这么开心,我还没付工资呢,算两抵了吧……

  先生,您睡着了么?女人见我紧闭双眼,又长久没有吭气,大声叫我。

  我冲她一笑,小声问,你就是当年……那个小青?

  先生,您终于想起来了。

  我突然看到了她手腕上紫黑色佛珠的手串,心中一惊。

  小青知道我正盯着她的手串,便将手串取下来,这还是您送给我的呢。

  我摸着已经被磨得没有什么光泽的佛珠,自言自语道,三十年了……

  我一直戴在手上呢,有一次,手串断线了,珠子撒落到我们家门口的小水沟里,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十一颗,还有一颗怎么也找不到,我急了,从家里拿来脸盆、铁锹。我将沟里的水舀干了,一锹一锹将沟里的泥铲上来,终于把这颗珠子找到了。妈妈骂我死心眼,不就一颗珠子么?那都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以后,我两年换一次串线,我怕又不小心把珠子弄丢了。您瞧,十二颗珠子完好无损……小青的语气带着无比的甜蜜。

  我鼻子酸酸的,忙扭过头去。

  要不您休息吧,我走了。

  别走!我搬来一把凳子,你坐下。我抖擞着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谢谢您。她对我依然是那么客气。先生,您差不多还是当年那个样子,我回客栈的时候,您正上楼,看到您的背影,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真的不敢回忆,可记忆的文件夹却已经打开……

  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长得一脸肥肉的老板似乎对小青出去这么久不甚满意,当着我这个客人的面又不好发作,脸色有些难看。我连忙赔笑,并点了四五个菜,又要了一瓶湘泉酒。小青说,先生,您还有小半瓶没喝完呢。

  我说,我请你和老板喝酒。

  老板的脸上有了笑容,忙说,我已经吃过了,叫小青陪你吧。

  小青的酒量不错。她告诉我说,住在高山上,寒气重,父亲常常酿一些包谷酒驱寒,她也时不时喝两口。

  先生,喝酒真的能解愁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我笑了笑,问她,你干吗称我先生,你对男性客人都这么称呼吗?

  那不呢,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只有那些有大知识、大学问的人才能称先生,您看鲁迅先生、巴金先生、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

  你读过他们的书?

  读过一些,但没有读完。我一直想买一本《沈从文文集》,可是我买不起……她叹了口气。

  你以后会读到很多的书,也能买得起很多的书。我安慰她说。

  客栈似乎只有我一个客人,老板不愿意陪我们熬夜。他叮嘱小青吃完饭后把客人带到客房休息,便睡觉去了。

  我们喝了很久,聊了很多,我问小青中午还怕我喝醉的,晚上怎么不怕了。小青说,晚上有她呢,她不会让我喝醉的。

  小青向我描绘了她对未来的设想,在大城市里安个家,小小的家,最好是离大学或者图书馆比较近,她想多读一些书,多知道他们家乡以外的事情,她并不指望自己有什么出息。她说,我知道我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像您一样有学问的人,可是,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跟父母跟乡亲们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又一次热泪盈眶,为小青,为她的不幸,为她对未来的憧憬。

  先生,您觉得我很可怜吧?

  不不,小青,我是觉得你太不容易了,你的精神让我钦佩。

  我的话让小青无比欣慰,她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她说,我没看错,您是个好人。

  我们吃完饭是几点钟,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是被小青扶到房间的。我可能真的喝醉了,头脑一片混沌。小青让我躺在床上,用热毛巾帮我擦了脸和手,又帮我脱下衣服和鞋子,正当她要离开时,我拉住了她的手。她似乎挣扎了几下,但没有挣脱,她倒在了我身上。接下来的情节很模糊……反正一切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当我们结束疯狂的那一刻,我才像从梦中醒来一般,尤其是当我看到床单上一抹鲜红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做了不该做的事,心里慌慌的,身体也在发抖。

  小青睁大眼睛说,先生您怎么了?

  小青,我,我对不起你!我流着泪说。泪水是真诚的,有害怕,也有愧疚。

  先生,不怪您,是我自愿的。小青抚摸着我的脸温柔地说。她的乳房顶在我的胸脯上,似乎有些坚挺,又似乎有些软绵,向我传递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要不明天你就跟我走?我拉着她柔嫩的手说。

  您还是下次来接我吧。

  我抖抖索索地从裤兜里摸出一些现金,递向小青。

  小青吃惊地望着我,先生,您这是干什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让你拿去买套沈从文的书。

  小青把钱推开了,她说,如果我收了您的钱,我会一辈子都过不安宁的。

  小青,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怎么弥补我的过错……

  过错?先生,您哪有什么过错?我真的是自愿的,我喜欢您……小青摇摇头,先生,您不了解我们苗家姑娘,我们喜欢上了一个人,会义无反顾献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天,一个晚上,甚至一个小时……不会瞻前顾后,左右权衡……

  可是,我看你好像已经汉化了啊。我借机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表面上是汉化了,但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苗人的血……

  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仍然向她表达了我的歉意。

  如果您不是觉得小青污辱了您,就什么都别说了。您起来,我把床单换一下……

  小青离开之后,我一直没有眨眼,我很兴奋,也很不安。我以前也听说过苗族姑娘是不拘小节、敢作敢当的,可毕竟小青年纪还小又那么单纯。那一刻,我甚至下定决心,等明年了一定来把小青接到城里,给她找一份工作,让她有机会过上她梦寐以求的都市生活……

  本来还想多住一晚的,有一位年轻漂亮的苗族姑娘,有这么美丽安宁的自然环境,天下何处可寻觅?可是,我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直到九点才决定离开。我觉得,人免不了有卑鄙的时候,但也不能太卑鄙了。我收拾好行李,来到柜台退房。我没有看见小青,便向老板打听。老板说小青在后面的院子里洗衣服。我走过去的时候,小青正在晾床单,我想床单无疑是昨天我房间的。她向我一笑,您起这么早,多睡会儿嘛。

  我说,我要走了。

  走?这么快就走?她似乎没有思想准备。

  我要过凤凰去,然后去贵州……

  您等等,我给您做碗米豆腐。

  我说,我一点儿不饿。

  吃一碗吧,米豆腐是这里的特色小吃,味道不错的。

  那碗米豆腐我一直没吃出什么味道来,倒是满头满脸都是汗。

  小青把我送到车站,她说,先生,能认识您我很高兴。昨天晚上我激动了一夜……

  小青,我会把你带出这里的。我作了保证。

  车开动很久了,我看见小青还站在那里向我招手……

  回到广州之后不久,我便去了澳洲。后来便成为墨尔本颇有名气的企业家。在许许多多人的印象中,在我个人的心里,我都是一个乐善好施、问心无愧的人。我在不同的场合,总是不忘提起我人生低谷时期在贵州、云南、四川的种种经历,却唯独忘了湘西一个叫茶峒的小城,忘了那个叫小青的纯洁善良的女孩。我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茶峒的,反正回去以后,我从未与人谈起过,每当我试图回忆起边城的时候,脑线路便会自动跳闸。我可能一直在试图抹去那段不光彩的记忆,我也曾经做到过……我一直在批判一些人的选择性记忆,光鲜的、英勇的、对自己有利的会记忆深刻,而那些卑鄙的、阴暗的、有损自己形象的行为总是选择忘记……我不也是这样的人吗?茶峒的经历对于我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来讲是一个污点,因此我便有意将其屏蔽了……我弄不明白,三十年来,我是怎么做到的。

  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之所以执意要来湘西,要来边城,是因为我在这里欠下了一笔债,一笔不知道应该如何偿还的债……

  记忆的长鞭抽打着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在边城的细雨中战栗……

  小青,难道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吗?我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小声问。

  差不多吧,我的家就在这个镇上……

  因为你对这里有感情?还是你喜欢这份工作?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您离开这里的第二年,我便准备出去了,还准备到了广州就去看看您呢,我记住了您说的那个大学。动身的前两天,父亲住院了,他搬运石头的时候砸断了腿,我在医院里安置了他两个月……结婚之后,也出过门,跟我的同学一起,不过,走到长沙便被我老公拦回来了,他不让我出去……后来,年纪便大了……

  我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脸,那张粉嫩的小圆脸已经被岁月的风霜侵蚀得苍老不堪,与当年判若两人。泪水不禁模糊了双眼。

  您终于还是来了……她自言自语道。

  我来得太晚了,太晚了……我不停地摇头叹息。

  可您还是来了……小青的眼眶里噙满泪水,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伤痛。

  小青,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再带我游一次清水江,游一次那个小岛。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儿过分,但是……

  您是说今天晚上么?

  如果你不为难的话……

  您等等,我去借条船,拿两件雨衣。她提着拖把走了出去。

  二十多分钟后,她回来了。她穿着雨衣,头上戴着一个矿灯一样的手电。她将拿在手上的一件雨衣递给我,把雨衣穿上吧,江上风大,撑伞不方便。

  这是一艘机动船,不用划桨,她把船速放得很慢。细雨不眠不休,风凉飕飕的,夜黑得一塌糊涂,她戴在头上的灯尚能照亮前面四五米远的江面,江面很平静,偶尔有一两条鱼跃出水面,弄出一点儿响动。河两岸的灯火在不停地闪烁,从歌厅传出的歌声让夜晚有了几分生机。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沉重得有如这深不可测的夜。

  我记得上次的船还是小木划。

  是啊,都过去三十年了,茶峒现在也改名为边城了,江心那个荒岛叫翠翠岛了……

  还去洪山镇吗?她走的还是三十年前那条路线。

  洪山镇就不去了,我们上翠翠岛吧。

  荒岛已经变成了景点,石碑、回廊、花坛、水池……岛上有几处零零星星的灯光,很暗淡。翠翠的雕像还是看得很清楚,还有翠翠身边那条小黄狗,黄永玉先生题写的“翠翠岛”三个苍劲的大字。岛上很寂静,除了我们两个,岛上没有一个人,似乎连生物也没有,只有细雨在戏弄周围的植物,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不由得回想起三十年前那个下午,那是一个美得让我疼痛不安的时刻,花草如此清香,少女如此淳朴,还有一江碧波……我把雨衣的衣帽掀开,让雨淋到我头上。可是,细雨太软弱无力,冲不走我心中的羞愧。我不敢看身边这个女人,尽管夜色足以遮挡我难看的面孔。

  我跟着小青在岛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如三十年前,她饶有兴趣地向我介绍岛上的一草一木,一点一滴,可是,我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们选了一处石凳上坐下来。

  没事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到岛上坐坐……小青说。

  她告诉我,三十年时间,醉江楼老板换了十二个,这地方虽说风景好,可来往客人还是不多,太偏,人们又不像过去还需要走水路。人不多,生意自然就不怎么好。小青二十九岁才匆匆结婚,在当地,女人这个年纪还没结婚是件相当稀奇的事情,人们免不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最刻毒是说她被一个什么有钱人抛弃了。小青之所以和茶峒镇上的一个黄姓男人结婚,并不是因为害怕别人的议论,她选择黄姓男人做丈夫,仅仅因为他帮助她家里渡过了难关,让她的弟妹能够读书。丈夫的家在茶峒镇上,条件还算不错。结婚第二年,小青生了个女儿。女儿长相像她,活泼聪明,很可爱。可是,结婚七年之后,她的丈夫因为一场车祸命丧黄泉。从此,她再也没有找过男人,自己带着女儿生活。女儿学习成绩不错,她希望女儿能够依靠读书走出大山,走进大城市,到时候她就可以跟着女儿一起进城了。可惜,女儿十三岁的时候,被一场小小的流感夺去了年幼的生命……她再也不想出去了,年纪太大了,她的希望也早已被生活的山洪埋葬了……醉江楼的老板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一不换的是店里的服务员小青。不论什么人盘下醉江楼这个店子,都意味着要将小青打包接收。镇上的人都说,醉江楼是铁打的小青流水的店主。小青常常会想起我,她渴望我能够再次走进这个小店。特别是女儿去世之后,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究竟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三十年了,听见有说普通话的人进店,小青都会走上前去迎接,她渴望我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有几次,她正在四楼五楼忙活,听见有说普通话的客人进店,激动得三步并作两步,常常鼻青脸肿,因为楼梯很陡,走急了便容易摔跤。最让小青难受的是一个姓杨的老板经营醉江楼的三年。那三年小青可以说没一天不是高度紧张的,因为老板将店名改了,改成了“赏悦楼”。对此小青是一百个反对,可店子是人家的,反对没用啊。老板说,这店名不如你的意你可以走人。走人?她怎么能走啊,店名改了,人都不在了,先生来了还怎么找得到呢?后来,小青想了个办法,找人仿照以前的字体做了块“醉江楼”的木牌,挂在靠近江边的墙上。老板发现了,坚决要摘下来,小青哭着嚷着不让拆,最后竟然给老板跪下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给人下跪,连她父母罚她下跪她都坚决不从的。最后还是老板娘替她解了围。老板娘说,算了,别摘了,这娃儿是真的对老店子有感情。四年前,这店子被小青的妹妹盘下了,妹妹在县城开店,不愿来这个客源有限的地方做生意,是小青苦苦相求才答应下来。为了争取妹妹当醉江楼店主,她还入了五万元的股,她这些年虽然收入不高,但也攒了点儿钱。她觉得,妹妹当店主,自己又有股份,“醉江楼”就不会被人改来改去了。

  你就没有想过,我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了……

  有时也想,怕您脱不开身,或遇到了什么大的困难,或者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我总觉得您是一个好人……再说了,人活着总得有点儿念想。我每天睁开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您今天会不会来醉江楼,今天您没来,我便想着明天您也许会来……

  这三十年,你太不容易了。我的声音在颤抖。

  您看看我,身体特别好,三十年来,除了生女儿之外,没住过医院,就连感冒发烧都很少……

  我抓住她的手,声泪俱下,小青,对不起,我当初应该把你带出去的……她的手已经没有了细嫩与温软,只有木头一般的生硬。

  我没想过真的要您带我出去,不可能的事……我只是想再见见您,没别的意思……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国外……我知道我的解释很苍白无力,我不是时时回国吗?不能来写封信总该办得到吧?我没有,我甚至有意把她把这段经历从我的记忆里删除了……

  她叹了口气说,三十年说短也不短,我都变成老太婆了,也难怪您开始不敢认我的……像您这样的人,有很多大事要忙呢,忙着忙着就三十年过去了……您今天来了,我很高兴,真的。

  快到客栈的时候,小青告诉我,她买了《沈从文文集》,三联版的,十二本,还买了巴金、老舍、三毛、张爱玲的书。没事做的时候,她会看看书,用书中的故事驱赶扑面而来的寂寞。

  我很高兴的。她说。

  小青的话让我无地自容,我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我望着小青,喃喃而语,我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先生,您别这么说,您来了,就说明我这三十年没有白等……

  可是,我怎么就忘了这个女孩呢?我无法想象这三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像今天这样不是人。我狠命地拉扯被雨淋湿了的稀疏的头发,泪水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流出来,一滴又一滴……

  这次,我一定把你带出去,我会把你当我的亲人一样对待!我抓紧她粗糙坚硬的手,坚定地说。我今天对她说的话没有半点儿敷衍,完全是诚心诚意的。我想好了,就让小青留在我家里,帮忙打理家务,反正我在广州的房子也挺大的。我要给她富足的生活。

  谢谢您,我都快五十岁了,出不去了……

  不,小青,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一切都还来得及……

  小青看了我一眼,小声说,三十年了,我天天都盼望着您过来,只想着这辈子还能见您一面。您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感激,很感激……谢谢您!

  小青,你说实话,这些年,你恨过我吗?

  她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过。您是个正人君子,是我见过的最规矩的男人,我怎么会恨您呢?

  正人君子?规矩男人?我怀疑小青是怕我尴尬故意这么说的。犹豫良久,我请她说说当时的情景,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青说,愿意,只要您不嫌我啰唆。

  我说,我特别想听。

  于是,小青从我刚进酒店的时候开始回忆,驾船游览清水江,在翠翠岛上的野炊,我送给她的手串,甚至连泥浆溅脏了我的鞋子,她用手帕帮我擦拭的细节都记忆犹新,她说我不让她擦,还将她推倒在地了。她说,晚上我喝醉了,她扶我到房间后抱了我,但被我推开了,我对她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会记住你的,等过了这一段,一定把你接进城里去……

  接下来呢?我急切地问。

  接下来我走了,您睡觉了。第二天上午您就走了,我给您做了一碗米豆腐,然后将您送到车站……

  没有其他了?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或者说有些事不想说?

  不会的,我差不多每天都在回忆与您相处的时光,一点一滴都不可能忘记……

  真是见了鬼!那天晚上在酒店房间发生的事情,她怎么会忘了呢?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是有意遮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说三十年来刻入我脑子里的这个肮脏印记只是我的一个幻觉?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幻觉呢?我蒙了,直到离开都一直处于迷糊状态。

  回到客栈之后,小青送了我一样礼物。她从二楼后院她的卧室抱来一包用花布包着的沉甸甸的东西。打开,是好多双鞋垫。鞋垫的图案多姿多彩,有花,有鸟,有山,有水,有苗家姑娘,也有翠翠岛……上面还有年月日,都是每一年的年初。整整三十双啊,我目瞪口呆。

  我一年绣一双。其实,我小时候不想学绣花,手艺不太好,后来逼自己练的。您送了礼物,我总得要回个礼啊。您看看,还不是太难看吧?

  我满脸都是泪水,不由自主地抓紧她的手,小青,求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明天就跟我走,好吗?

  小青摇摇头,您啊,把话说得走样了,您有什么罪要赎呢,倒是我欠您的……您今天能来,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您给了我三十年的念想,其实有念想很幸福……

  以后,你可以随时联系我。我给小青一张名片。

  小青接过名片仔细地看了很久,微笑着对我说,我终于知道您的名字了。

  第二天早上午,天气突然放晴了,阳光灿烂得让我有些不适应。看到一江清澈透明的江水,看到江面上来往的渔船,看到江中心的翠翠岛,我真不想走了。然而,又必须得走。尽管那个丑恶的过去变得模糊不清了,但我仍然无法轻松。我和司机收拾好行李,走到前台结账。

  小青的妹妹说,老板,我姐姐到镇上买菜去了,让您等等,她回来给您做米豆腐吃。

  我说,我要赶往别处,不吃了。我用银行卡付账的时候,多付了二十万元。

  小青妹妹吃惊地望着我,老板,您付多了!

  我告诉她,这是我给这个客栈入的股。我知道我这个办法很愚蠢也很庸俗,就是给再多的钱,也没办法换回小青已经远逝的青春,也消解不了我的不安与愧疚。可是,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

  老板,您就是我姐姐常常惦记的那位先生吧?

  我点了点头。

  我姐姐在这个客栈干了三十年,哪儿也没去过,没想到还能认识您这样的人。她时常提起一位来自广州的戴眼镜的先生,说他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又有礼貌,是天下最好的正人君子,交代我们,要是她外出之后先生来了,一定要马上通知她……先生,这钱我不能收。

  小妹,请你帮个忙,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迟到了近三十年的心意。

  先生,我姐姐这辈子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来的,她不会收您钱的。要不,您还是等我姐姐回来再说吧。她拒绝了我的“好意”。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很尴尬,很难看,慌忙说,不等了,我还要赶路呢。

  我知道这次相见可能是永别了,其实很想再见小青一面,可是,我害怕面对小青,尤其在阳光下的时候。

  别了,边城,别了,小青。别了,我那段云遮雾罩的往事。上车之后,我不停地嘟哝。

  司机停下车,先生,要不,我们在这里再住一晚吧?

  走吧。我对司机挥了挥手。

 

  补记:三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在墨尔本的亚拉河边垂钓时收到一条信息:先生您好,我姐姐于五天前去世。没能检查出她到底得的什么病,让我们很意外,不过她走时很安详。小青妹妹。

 

  作者简介:倪章荣,笔名楚梦,湖南澧县人,居长沙。作家,文史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杂文随笔集《骨头》、短篇小说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说集《雨打风吹去》、长篇小说《邪雨》、幽默动物小说集《动物界》、中短篇小说集《陌生的声音》等。另有《辛亥革命沉思录》、《宋教仁之后的民国宪政》、《罗伯斯庇尔与法国大革命》、《一个伫立在法理之上的国家》、《出场炫目谢幕冷清》等文史作品。

 

附:话语诠释:

 

从《边城》到《边城之殇》

 

作者:刘莉

 

  初读倪章荣的《边城之殇》,读者很容易联想到沈从文的名著《边城》。这不仅仅因为小说名字的相似,而且因为故事发生的环境完全相同——湘西的茶峒,就连主人公的名字、命运都很相似,更何况《边城之殇》中多次出现“沈从文”“翠翠”等字眼。然而,当我们对文本进行细读之后,就会发现两者在故事叙事、环境设置、人物塑造等方面存在着显然的不同。

 

  一

 

  《边城》(1934)所写的故事发生在湘西的茶峒,青山碧水间有翠翠和二老傩送的爱情。《边城之殇》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只不过现在的茶峒已经改名边城。在三十年前的小客栈,“我”遇到了当年的女服务员小青。回忆就在小青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拉开,原来“我”曾经在落魄之时与少女小青发生过一夜情,小青为此等候了我三十年。与翠翠无望的等候不同,小青终于等来了“我”,并在三个月后无疾而终。

  很显然,《边城》和《边城之殇》都对故事时间进行了修辞化的处理——回忆与现实交替出现。作家采取这种手法,可以让读者穿梭于现实和回忆之间,给小说原本平淡的情节增添色彩,让小说变得更加生动,同时也能让读者对故事了解得更清晰。

  《边城之殇》的现实是“我”退休后来到一个记忆模糊的地方,“三十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似乎在这里住过一晚。来茶峒的路上,我一直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不知为什么,关于这个小镇的记忆十分模糊。为什么刚退休便再一次来湘西,我也说不清楚,冥冥中觉得应该来这里一趟。”五十岁上下的服务员“眼睛里却透露出这个年龄女人少有的光彩”,惊呼:“先生,您终于来了?”见我没有认出她,就又问:“先生,现在的边城与三十年前不同了吧?”我才由眼前的现实,想起“三十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我还是三十出头的小青年呢。”女人的回忆异常清晰:“先生三十年前到得比今天早,中午就来了……”“那是七月十九号,我到醉江楼客栈当服务员的第三天。”即便如此,我仍然疑惑,“我当时住的就是这家客栈吗,我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呢?”随后,女人详细讲述了我入住的过程、点的菜品、喝酒的细节,“终于,我那些不知被谁抹去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地恢复……”到此为止,《边城之殇》是以现实加回忆的方式打开了叙事之门。然后,以“关于边城的文件夹被突然打开,画面竟然如此清晰明了”开启回忆之旅,过往三十年的故事被徐徐讲述。最后,“记忆的长鞭抽打着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在边城的细雨中战栗……”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了解了小青三十年中的生活,这一部分仍然延续现实加回忆的叙事方式。两人重游小岛的过程,又是现实加回忆的叙事方式。最后,我辞别小客栈,叙事时间回到现实。

  相比较而言,《边城》就更频繁地使用现实与回忆交替出现的叙事方式。例如,小说第十节,现实内容是“吃饭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和爷爷祖孙去城里看龙船;回忆内容是翠翠“心中便印着两年前的旧事”,想起初遇二老傩送。又如,小说第十一节,现实内容是“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岨”,顺顺派人来提亲;回忆内容是爷爷在“空雾里望见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亲”,想起了翠翠妈的故事。不同于《边城之殇》,《边城》中的回忆更具有独特性。其一,《边城》中的回忆内容势必与小说接下来的现实时间密切相关。例如,第十三节中回忆二十年前边地唱歌的习俗与第十四节中翠翠说梦的故事密切相关。又如,杨马兵与翠翠共同回忆老船夫的往事,让翠翠顷刻知晓了很多她之前想不通的事情(第二十一节)。其二,《边城》中的回忆是对现实相关情节的适当补充。例如,多年前边城地区的战争故事是对翠翠淳朴生活的增补;翠翠父母的殉情故事是给翠翠的爱情故事埋下伏笔;杨马兵与翠翠一起回忆老船夫的往事,是让读者看到老船夫的坚韧和发生现实悲剧的无可奈何。其三,《边城》以中篇小说的容量包含了众多的人物,回忆引出这些人物的多重小故事——翠翠爹娘的故事、翠翠和大老的故事、翠翠与二老之间的故事等。这样,元故事层面之下又包括了众多小故事,形成众声喧哗的艺术效果。例如,翠翠的故事和母亲的故事是互文的关系,她是母亲爱情生命的复活,也就责无旁贷地要负担起爱神的使命。她们最终都无法如愿得到爱情,就更加深了小说的悲剧内涵。相比而言,短篇小说《边城之殇》只有我和小青两个人物,因此只能弹奏出单声部,而无法领略到多声部的美妙。

 

  二

 

  《边城》和《边城之殇》都着力塑造一个冰清玉洁的女性形象,她们都愿意为了爱而等待“明天”,她们甚至有着高度相似的名字:翠翠和小青。然而,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翠翠是沈从文以自觉、清醒的人性意识成功塑造的一个充满着人性之美的湘西女孩的形象。为了突出翠翠的美,沈从文从三个方面入手:其一,环境美。翠翠生活在边城渡口,两岸青山绿水,篁竹翠色欲滴,青翠和碧绿涌动着勃勃生机。翠翠是自然造就的精灵,呈现出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其二,形象美。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光光的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心机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其三,人性美。翠翠天真、纯洁、善良、坚韧、勤劳,她对爱情毫无心机,超出一切世俗利害关系。沈从文以含蓄之笔,动态地写成了翠翠从小女孩到成年女子的心路历程:从孩童时乖巧的小女儿,到浅浅的慕男感,到因爱而生的忌妒心,到暗恋中的甜蜜与躁动,到莫名其妙的心理变化,到最后无奈而坚贞的等待,一系列纯粹的人的特征跃然纸上。

  《边城》中的翠翠是沈从文人性论文学思想的体现。沈从文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翠翠之所以能成为文学史不朽的经典形象,就是因为沈从文写成了人性之真。

  《边城之殇》中的小青被塑造成一个拯救者的形象。为了突出小青的天使作用,倪章荣从三个方面入手:其一,环境描写突出其悲凉氛围。小说一开篇就说“湘西的秋雨像个泼妇似的,没完没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而且“车在半路上抛锚了,赶到茶峒时差不多到了傍晚。”“街上车辆和行人都很少。”“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股浓烈的辣椒味,刺得鼻子很难受。”“回到客房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不像个样子,雨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着。我推开窗,看着细雨中的清水江,江面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只有对面属于重庆的洪山镇有几处有气无力的灯火。”一切景语皆情语,没完没了的雨似乎是泪滴,诉说着无尽的悲伤。其二,人物形象描写突出三十年前后的对比。三十年前初见小青,“我”竟然没有认出她,只见一个“服务员五十岁上下,身体还没有发胖,脸黝黑,眼睛里却透露出这个年龄女人少有的光彩”。随着回忆渐次展开,少女小青才出现,“一位穿白衬衣、蓝短裙,长得清秀可爱的女孩走到我桌前”,她有着“稚嫩的小圆脸”,身上有着“淡淡的土菜一般的香味”,“女孩清澈的眼眸里盛满担忧”,“她的笑声里散发出一股股甘甜,甜得我心里痒痒的酥酥的。”少女小青单纯善良,以少女的初夜治愈了“我”被遗弃的心。其三,人物的天使功能。不同于翠翠对傩送的天然之爱,小青对“我”的爱,是因为我有文化,代表了城市文明。“先生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很有文化。”“大热天还穿着长袖衬衫,裤子笔挺的,运动鞋上灰都没有,漂亮的眼镜,还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小青因家境清贫而高一辍学,受过基本启蒙教育的她对文化有着天然的崇拜,对热闹的大城市有着无限的向往。因此,小青将来自广州、有着斯文外表的“我”作为欲望投射的对象,并自觉地将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幻化成自我的镜像。在“我”走后,小青直到二十九岁才出嫁,三十年坚守着这家小客栈,在孤单中苦苦等待我的归来。小青无怨无悔,甚至抹掉了往事中最不堪的一段,以让我心无愧疚。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想象大凡有二:恶魔型和天使型。翠翠和小青都是天使。但翠翠是人类之初的纯真,小青则是充当灵魂的拯救者。

  翠翠和她母亲都无法如愿得到爱情,就是因为她们是边城的边缘人,她们的爱情受到外来因素冲击。沈从文以边城作背景,把翠翠母女两代人的悲剧命运置于时间的连续中。这样,作品中的翠翠已是无数个流动于时空中的现实中的翠翠的综合。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读者都会从她身上领悟到人性的善良以及命运的多舛。而小青以身体为媒介的拯救,以涂抹记忆为方式的救赎,只能让人想到男性作家的一厢情愿。

 

  三

 

  作为文史学者,倪章荣熟悉民国史,写下了《袁世凯是如何走向专制的》《宋教仁之后的民国宪政》《孙中山与中国现当代政治格局》《作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写民国史》《辛亥革命深思录》等论述,同时他也很关注出现在这个特殊历史时段的文化名人,写出了《关于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的思考》《民国才女和她们的命运》《沈从文与民国文化名流》《袁克文:旧日王孙的别样人生》等文史作品。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就主要集中在这个历史时段。

  大凡文本中出现类同的文学现象,多有两种可能性因素:其一,是“平行性再现”;其二,是“影响性再现”。《边城之殇》属于后者。倪章荣之所以从众多优秀作家中选择了沈从文,原因是多方面的。以笔者推测,这主要有三方面因素:其一,两人有着相同的成长环境。沈从文是湖南凤凰人,倪章荣是湖南澧县人,共同的乡土乡音促进了情感的共融。其二,两人有着相同的人生历程。沈从文十四岁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后到北大旁听,贫困交加。倪章荣自幼家境贫寒,父母被欺负,从小受尽白眼。这两人都过早地阅读了社会这部大书,又在孤独寂寞中贪婪地阅读书本,并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相似的人生历程,很容易引发他乡遇故知般的共鸣。其三,两人有着相同的悲观主义倾向。沈从文和倪章荣对于女主人公的出路问题,都无法正面回答,只好用尽曲笔,一个在无望地等候,一个无疾而终。

  倪章荣崇拜沈从文,自称:“我的天资不够,成不了鲁迅、沈从文那样的大家,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写作,很喜欢文学。”(《倪章荣:文学是我一辈子的情人》,《三湘人物周刊》200912月)倪章荣十分赞同美国著名学者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中的一个观点:人的最大愿望是被承认。“给存在一个理由,是我写作的原始动力和力量源泉。我想,大多数写作者也差不多。我一直认为,伟大作家必须是天才,缺少了天才,再怎么努力也成为不了雨果、托尔斯泰、曹雪芹、鲁迅。 因此,写作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表达的需要。”(倪章荣《给存在一个理由》,《书屋》201711月,59页)对他而言,表达是证明自己或试图证明自己具有存在价值的方法和手段。他的笔名“楚梦”寄托着他的文学梦:成为一名好作家,写出能让后人记住的作品。

  这样,力比多投射的结果,就是由《边城》走向了《边城之殇》。

 

  理论家谱系:刘莉,河北承德人,文学博士,北京工商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师。

 

  (《大观》2019年第三期)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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