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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喊一下郎老师

刘西溪2022-03-18 14:30:33

同学,喊一下郎老师

 

作者:刘西溪

 

  马克龙娶了自己的老师并顺利当选法国总统的那一年,我的语文老师刚刚订婚,对象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普通男人。

  我印象里郎老师举止优雅,仅发过三次火,一次是有人把《骆驼祥子》说成是鲁迅的代表作,一次是有人期末考试作文得了鸭蛋,还有一次是调皮的学生说她腿粗。其中第三次发火的后果最为严重,她哭着对教务主任说,她可恶的前男友也没有如此令人讨厌。我倒是没觉得郎老师的腿粗,好学生都不这么认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到洛布中学的时候,是大学刚毕业,比我们十几岁的孩子还要多一些青春的气息。她成为一道风景,男生和女生都愿意跟她做朋友,经常跟她呆在一起的同学身上会多出一股特殊的香气。我喜欢那种味道,好像是一种淡淡的茉莉花香,许多年后我在前女友的身上重新嗅到过。

  我的语文成绩并不理想,把《骆驼祥子》说成是鲁迅代表作的就是我。她发火的原因是为老舍先生鸣不平,还是替鲁迅先生气不过,至今仍然是个谜。不过,当时为了表达歉意,我把课本里鲁迅先生的文章,全部背诵了下来,她很满意。那她喜欢的大概是鲁迅。谁又能不喜欢迅哥儿呢?

  从这件事情以后,我跟郎老师熟悉起来,光荣的成为了身上带香水味的人。办公室跑得多了,渐渐发现她也是个有趣的人。她喜欢花,有自己种的蔷薇,有男教师送的玫瑰,还有学生爬墙出去上网回来给带的野菊。她最喜欢野菊,所以把学生痛骂了一顿并且叫了家长。

  郎老师喜欢张国荣,那是一个香港的歌手,长得像我们学校最年轻的刘副校长。我听过张国荣的歌,没听过刘副校长唱歌。郎老师应该也没有听过刘副校长唱歌,就算听过也不会告诉我。

  她说攒够钱,去趟香港,纪念哥哥。我问她工资多少,她说能保证自己吃饱。我又问她饭量大不大,她说有人说她腿粗,最近减肥。那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她去趟香港估计得攒两年的工资。数学老师在她的隔壁桌,问我这次期中考试为什么又没有及格。

  她最好的方式是和刘副校长一起去香港,因为刘副校长喜欢李嘉诚,传说他通过投资李嘉诚的股票净赚了一辆帕萨特。郎老师说讨厌他。郎老师也说过讨厌我,因为我不听话,或许刘副校长也不听话。

  刘副校长梳着油头,穿着衬衣,帕萨特车里摆放着国旗,看起来就前途光明。他确实是根红苗正,父母在不远处的国营钢厂工作,毕业于省城师范大学,时不时就会收到教育局领导签发的红头表扬文件。他从未表现得洋洋得意,英气的外表下咄咄逼人,好像我们都是他的情敌。

  听说郎老师和刘副校长曾经被老校长撮合过,这种事情并不需要考证,多嘴的学生早已经把消息散布到教室、食堂、操场和池塘,他们还假装不知道,就像上课被抓住玩手机,他们也会说不知道。

  刘副校长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被一个来自南方的女人骗了不少钱。那个自称来自南方的女人,操着一嘴东北腔,面容姣好,身材娇小。她是个诗人,会背诵席慕容的《青春》和食指的《相信未来》,郎老师自然也会背诵,她初中的时候已经倒背如流,郎老师从不说自己是一位诗人。这应该是刘副校长追求郎老师的原因了。

  刘副校长教的是生物,他从恐龙的灭绝讲到人类的起源,又从生命的诞生讲到基因重组,他这样的讲法在县里的教学研讨会上引起了轰动,大家认为这是一种打破课本常规的应用实践突破,也是那一年被破格提拔为副校长,主抓洛布中学的教学改革,顺便负责一点基建工程。

  那一年我的学习成绩急速下滑,这跟刘副校长和他的改革没有关系,跟郎老师也没有关系。那一年,我爱上小说,梦想当作家。《萌芽》在当时非常畅销,每期下来我都要去书店抢,抢完之后在语文课上看,并最终被郎老师没收。有一次,我被叫到办公室挨批斗,看到郎老师捧着从我那里没收的《萌芽》读得津津有味,我问她,你也想当作家?她以为我侮辱她,让我回去再把作业抄写两遍。

  那年冬天,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刘副校长的示爱竟然如此浪漫。在雪后的操场上,他用玫瑰插出一颗巨大的红心,红心中央立起一个雪人,雪人的双手被设计成类似于托盘的怪异形状,郎老师的照片被雪人高高捧起。好事儿的学生,第一时间把郎老师从暖气房间里拖了出来,暴露在冰天雪地里,郎老师哈着气,忿忿地对刘副校长说,谁让你放的这张,真丑。傍晚,北风从西伯利亚悄悄潜入小镇,操场上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郎老师的围巾随着气流发生不规律的颤抖,像一颗心脏在跳动,此时的她看起来真美。

  是的,他们恋爱了,很高调,这与刘副校长的威严背道而驰。我们以为他改变了,直到我在厕所抽烟被他抓,才知道他还没完全变成好人,他都是装出来的。我跟郎老师打报告,说抽烟被你男朋友抓了,郎老师说昨晚刘抽烟也被她抓了,我一下子平衡了,心里还补了一句:恶有恶报。郎老师反应了一下说,你抽烟?我说是因为厕所味太大,香烟能祛味。她问,谁刚刚放了个屁。她还找出一些照片,主题是吸烟者的肺。我看过以后相当震撼,决定戒烟,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戒烟,后来又持续了三十多次。我相信如果郎老师知道,一定会夸我有毅力,这句话已经等了十年。

  第二年开春,郎老师的刘副校长被人举报了,不是因为吸烟和谈恋爱。举报信上说,送帕萨特给他的并不是香港的李嘉诚,而是洛布镇的梁大牛。梁大牛是镇上有名的混混,他的施工队伍承建了洛布镇操场和食堂全部的改造项目。传说,刘副校长和他的表舅(也就是老校长)为此提供了帮助。老校长的奥迪A4正在进行司法拍卖。

  郎老师在他们中间是没有任何股份的,这一点我们都可以肯定。因为她会做的,也只有劝梁大牛戒烟,顶多再背上几首诗歌。这两样梁大牛估计都不大会喜欢,不过他肯定喜欢郎老师,我们都喜欢,谁不喜欢呢?

  郎老师一个学期没有来学校,听说是休假去了香港,没想到她钱攒得这么快。那个学期代课的语文老师换成了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我当作家的梦想被暂时搁置了下来,我要爱惜自己的头发。

  经过了半年的煎熬,郎老师顶着一头短发回到了课堂。我问她,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头发。她说,还会再长,并让我出去罚站。她消瘦了许多,没人再说她腿粗,教务主任也劝她好好吃饭。后来有消息说,刘副校长被判了七年,他的进化论课程会出现在监狱的德育黑板上。

  郎老师恢复了单身,追求她的男同事又排起了长队。她问同办公室的历史老师,柏林还没从战争的阴影里走出就要搞建设,难道那里的人们不会心痛吗?历史老师没有回答,却请她吃饭。他找了一家极精巧的店,解释这里的独特之处:最牛的菜馆就是厨子换了,味道没变。郎老师说,那你钟爱别人吃剩的?历史老师回答,那是曹操。

  郎来了,郎来了。我听到楼下低年级的同学在喊。郎老师又接了两个班,她来到这里三年了,与我们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已大不一样。我们变得比她阳光,她老了,我们长大了。她带的班级成绩越来越好,她的美丽从外在逐渐隐藏进内心。

  六月,夏季的风吹得俏皮可爱,喇叭里放起了《明天,你好》的旋律,我们中学毕业了。郎老师陪伴了我们三年,我们也陪伴了郎老师三年,扯平了。她把《萌芽》还给了我,整整齐齐两大摞。我对郎老师说,你耽误了我,不然我会成为一个像韩寒那样的作家。她说谢天谢地,以后再也不用天天听你吹牛了。

  我不是吹牛,我只是比较真诚。教务处主任说我们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这就不太真诚了。我问郎老师,我是韭菜吗?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我说,起码菠菜、土豆、地瓜一类的。她笑了,跟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冲我笑的一模一样。我们让她找个男朋友,她让我们不要早恋。好像我们都没有听话,只当对方放了一阵空气。

  郎老师结婚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很爱她,但也不得不承认我们还会遇到更多更爱的人。就像我以为前女友是这辈子最爱的人了,后来她爱上了别人,我也决定不爱她了。我是报复性的,不知道郎老师的结婚是不是报复性的。好像对方是个老板,做点小生意,比梁大牛有素质。反正,其他的郎老师也无须向我们解释。

  还听说,刘副校长最近放出来了。他的油头变成了寸头,张国荣的长相也变成了孙红雷。听说他去找过郎老师,他们的见面很拘谨,也很正式。刘副校长说他在当修车工,客户群体主要是开宝马、奥迪的有身份的人,最起码也是帕萨特,这是在监狱里学的手艺,保证他有份生计。郎老师问他,还想听她读诗吗?刘副校长说,做梦都想。

  这一年的冬天,降下了很厚的雪,大地白色的装束和郎老师被表白的那天没有什么区别。郎老师的声音很轻,雪花飘得很轻。房间里的暖气已经开足马力,伴随这首诗歌的降临。

 

  我不再归去

  我已不再归去。

  晴朗的夜晚温凉悄然,

  凄凉的明月清辉下

  世界早已入睡。

  我的躯体已不在那里

  而清凉的微风,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探问我的灵魂何在。

  我久已不在此地,

  不知是否有人还会把我记起,

  也许在一片柔情和泪水中,

  有人会亲切地回想起我的过去。

  但是还会有鲜花和星光

  叹息和希望,

  和那大街上

  浓密的树下情人的笑语。

  还会想起钢琴的声音

  就像这寂静夜晚常有的情景,

  可在我住过的窗口

  不再会有人默默地倾听。

 

  后来,刘副校长和郎老师再也没有见过。他很顺利地结婚生子,找了个和郎老师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我是在和坤哥吃火锅的时候,想起郎老师,因重庆味太正,把我们年轻的火气勾了出来。我说郎老师应该还在中学吧?坤哥说,应该在,或许已经当上了校长。我说,肯定的,起码是个副的。坤哥说,你想见见她吗?坤哥就是当初说她腿粗的坏学生之一。我说,你敢吗?坤哥说,他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我说,去问问你的语文老师。坤哥说,行。

  洛布中学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操场被塑料橡胶包裹得异常严实,甚至让人产生一种地面也长高了几公分的错觉。站在学校的正中心,可以幻想今天的高度一米八。这有一半是梁大牛的功劳。我们把眼睛贴在展示的领导风采的宣传栏上,也没有找到郎老师的倩影。坤哥说,找到了。郎老师的名字出现在教学名师的栏目里,照片用得却是一张我们都不认识的中年妇女,我说学校办事越来越粗心了。

  我们径直走向郎老师的办公室,我的步伐稳健,坤哥步伐急促;我的呼吸两进三出,坤哥的呼吸进进出出。我们站在了办公室的门口,走出一个学生。

  “同学,喊一下郎老师。”

  “叔叔,谁是你同学?”

  我看着坤哥,这些孩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原载于《草原》


  作者简介:

  刘西溪,本名刘瑞祥,山东沂源人,1997年生,白俄罗斯国立大学硕士。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理事。写诗写小说,作品散见:《诗刊》《星星》《作品》《青春》《草原》《广西文学》《鹿鸣》等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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