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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莎妮:夜色剪辑师

杨莎妮2022-01-15 11:50:44

夜色剪辑师

 

作者:杨莎妮

 

  “热力学第一定律,宇宙中的能量不会被创造出来,也不会被毁灭。这意味着我们体内蕴含的所有能量,每一个粒子,都会成为别的事物的一部分。也许是微生物,也许会在百亿年之后被超新星燃烧掉。而现在构成我们身体的每个粒子都曾经是别的事物的一部分,可能来自月亮、积云,来自成千上万的美好生物。”(语出《神盾局特工》)

 

  成天禾提着摄像机,跟随前台小姐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地毯的纤维短促而密实,明显的弹性从脚底逐渐传导至面部。行至走廊尽头,前台小姐推开董事长赵锦东办公室的木质大门时,活力刚好延展至成天禾的眼角,形成舒展的微笑。资料显示:赵锦东,男,汉族,56岁,2000年成立东信纺织公司,独家赞助首届“东信杯·东方巴黎”模特大赛。这次采访就是针对此次大赛的访谈。握手寒暄后,成天禾一边架设调试摄像机一边说,“赵总,基本要点都了解了吧。虽然你是一个人在说话,但要做出和你左手边的主持人对话的样子,毕竟这是一个访谈式的采访。回去后我会录制主持人的部分,后期把你们拼接到一起,所以回答问题的时候,需要用聊天一样的语气,尽量自然。就是和一个美女聊天,展现出成熟男人的魅力,让她了解你的成就。OK?”

 

  “OK。”赵锦东冲摄像机做了个手势,额头宽展,眼神犀利,像是混迹于闹市区里的便衣警察。

 

  “主持人好,大家好,我是赵锦东……”个子不高、有些敦实的赵锦东在摄像机开机的那一秒,全身瞬间涂抹上耀眼的光彩,就连不够出彩的雾灰色西装在这一刻也变得熠熠生辉起来。人分为两类,一类是面对摄像机立刻局促、矮小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的外壳藏进透明的空气中。即使他们在生活中有趣,一旦进入镜头,趣味便被摄像机吃光,了无生机、奄奄一息。而另一类人,即使相貌寻常,在Action的那一瞬,却能召唤出金光闪闪的神龙在身体周围萦绕,只跟随其发亮的眼神,便能感受到如春天妥帖的微风和清凉小溪般的舒畅。成天禾觉得,赵锦东便是后者。

 

  “作为民营企业家,应该站在民族振兴的高度来回报社会,不断为社会创造财富,解决社会就业,造福一方百姓。人生在世,只要他的奉献大于索取,就是一种回报,不是吗?”赵锦东望向左侧不存在的主持人,眼神热切而真挚,像爱上了对方一样。“模特除了自身的条件,还有对服装品牌的理解,对时尚的感悟,以及对未来模特生涯的规划等等,这些都是比赛中不可或缺的环节……”成天禾盯着镜头里的赵锦东微微犯困,无疑,他的表情、神态、谈吐,以及不时抖落的幽默足以吸引眼球,但昨晚凭空多出一个人睡在身边,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可以一下子适应的事情。成天禾昏沉沉的大脑里钻进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女孩儿,她的身体像不顾一切的龙卷风,强行席卷着成天禾大脑的边边角角。

 

  天色刚蒙蒙亮,女孩儿就从被子里钻出去,像哺乳动物一样四肢着地,爬到床尾从地上捡起她巨大的帆布包。成天禾看见她的尾椎骨上文着一个藏蓝色的钻石形状文身,在钻石的形状里用美术字体顶天立地填着一个大写的字母“S”。

 

  “挺好看的图标。”成天禾说。“嗯,还不错。”女孩儿在帆布包里稀里哗啦一阵乱翻,终于找到了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软包装香烟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抽烟吗?”女孩儿问,说着把一支扭曲变形的烟递到成天禾嘴边。成天禾扭过头,拒绝了香烟。女孩儿把烟含进嘴里点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着,一边垂下眼皮看着卷烟纸一点一点被烧成烟灰。她仔细凝视的样子,像是为了确认尺子上精确到毫米的刻度,而与消遣或享受无关。女孩儿右手上裹着的纱布已经散开,布满斑驳血迹的纱布拖挂在手腕处。女孩儿用左手扯下纱布的时候,一部分纱布被已经凝固的黏稠血液粘在手背上,发出轻微的哧啦声。“一个晚上,恢复得可真快。”成天禾说,他想起半夜时女孩儿右手上像小泉眼似的滴滴啦啦流下深红色血液的画面,觉得还有些眩晕,但这种眩晕的感觉不但没有让人不快,反而充满了力量感和想要紧握的冲动。昏暗灯光下,她的整只手掌只能从被红色沾染的缝隙中看见几丝皮肤本来的颜色,像是与身体脱离的另一个物种。

 

  “没点儿特异功能怎么拯救世界。”女孩儿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下床走到茶几旁,把烟灰弹进吃剩的汉堡套餐的纸盒里,成天禾看着这一连串的动作,眼前陡然出现了父亲伯伯们的样子,熟悉而遥远的影像。虽然已经赤裸相对,感受过皮肤的光滑和肌肉的坚实,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缺乏询问的必要和恰好的时机。

 

  昨晚十二点多钟,片子快剪完时,成天禾已经饿得有些发慌。那种饥饿就像“乘着一艘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见海底火山的山顶。水因为太透明了,以至于找不到丝毫的距离感。”(语出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如果也像村上春树所写的那样,因为饥饿便开车去抢劫一家面包店,大概就不会遇到女孩儿。

 

  这个新小区入住率大约只有三成,连花坛里的泥土都像是新的。棱角分明的高楼以特有的规整布局在静止的月色下不动声色。白天的时候还会看见几个老人带着走路摇摇摆摆的孙辈在小区广场上游荡,一到夜晚,太阳收起最后一丝光线后,小区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规整之物。仅仅作为“这是一个小区”的提示,做着规定的动作和聊着规定的家常。行走在小区内部,必然也会成为规定的一部分,包括规定的饥饿感。成天禾趿着拖鞋向小区入口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走去,月亮明晃晃地照耀,每迈出一步就有一声拖鞋的踢踏声注入成天禾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聚集。“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如果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则万有引力逐渐使膨胀减速,最后使其停止,之后,宇宙将在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语出刘慈欣《坍缩》)月亮晃动起来,把眼前的道路切割成片段。此时既像是与某一个过去相似,又像是与过去分割。成天禾感到心脏膨胀得有些不明所以的酸痛,感受到身体之外的某一处裂开了一个口子。有滚烫的东西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滚落出来,围绕着身体打转,见缝插针地想要进入。滚落、打转、进入……各种各样与彼时不同的混乱,就像图书检索卡片一样散落一地。

 

  刚刚公司部门主管打来电话,“明天你去一趟万州,拍摄一位企业家的采访镜头。具体时间、地址、采访内容我一会儿发你。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正精神饱满地随时待命呢。”

  “哈哈,还真像个年轻人,你本来就是年轻人嘛。多少岁来着,你?30?”

  “31。”

  “就是就是,多好的年纪,正当年呀。好好干,前途无量。”

  “还是应该谢谢领导给的机会嘛,如果没有一次次的磨炼和历练,无论如何也不能茁壮成长。”

  “哈哈哈哈。”主管大笑起来,“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交作业?”

  “明天一大早。现在还有一些小地方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介绍环卫工人镜头,应该是温暖的、动人的,色调还想再做一点调整。今晚熬个小夜,保证搞定。”成天禾边说边习惯性地使劲点了下头,即使知道主管只是在电话那头但也充满了被他看到自己此刻谦恭的样子的渴望。

 

  “好样的,小伙子。就是别耽误了明天的采访。”

  “是,领导放心!”

  “还真是精力旺盛啊。”主管挂了电话。

 

  成天禾一直好奇,自己与人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会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是从哪里买来的假面似的语调和态度,那种东西不是自己最讨厌的商品吗,就像月球背阴里凹陷的坑,任凭如何贱卖都是不会有人要的货色。支撑住身体和表情的一切,总会在哪天坍塌,成天禾坚信不已。

 

  便利店里的白炽灯亮堂得刺眼,即使如此,店员还是坐在收银台后面把胳膊支撑在柜台上打盹。门口的迎宾器里传出“欢迎光临”时,店员一个激灵,成天禾对着店员微微点了点头,走向冷柜挑选起食物。货架上摆放着各种便当,咖喱鸡块、狮子头、鱼香肉丝、卤肉饭等等。静止的画面让成天禾想要把它剪碎、拼接,加上炫酷的转场和音效。让一切看起来像随时会爆发。

 

  成天禾接拍过一个领导参观工厂的活儿。亲切热烈的氛围,厂花端庄妖娆的讲解,一切都像是新闻的模板镜头。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出现在画面中,开始并不显眼,工作服也和其他工人一样洗得干干净净,微笑也有,虽然并不明显。人群安静下来,静待领导发言。不知道什么原因,排气的大风扇没有关闭,或许之前也开着,但没有人在意。领导清了清嗓子,排气风扇转动的声音愈加清晰。呼啦啦呼啦啦,排气风扇像是在一次次转动中集聚起一股气团,从不起眼的指甲盖大小,聚变成填满整座厂房的巨型怪物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工人模样男人的表情出现了变化,像是被巨大气团挤压产生的不适,脸上的五官扭曲成模糊的一团。他与领导对视了两秒,在这两秒里,领导也突然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但来不及躲避,已被奔跑而来的男人重重踢到腹部,躺倒在地上,并向后滑行了半米。男人做完一连串的动作之后,前后分开双脚,弓起脊椎,架住双拳,以这样僵直的动作固定在原地,连呼吸也被固定,像八月枝头的树叶,在烈日下纹丝不动地蒸发着水汽。周围人群的混乱打破了时间的暂停,男人眼睛里涣散的神情随着动作结束后的短暂静止渐渐聚集,重重地一声呼气之后,被人群按倒。

 

  据说是股权的问题,成天禾不懂这些。尽管暴力的段落被剪掉,拼接上了和谐的镜头作为结束,但片子还是没有播出。之后成天禾一遍一遍地循环播放被删减掉的段落,男人从奔跑两步到跃起再到踢倒对方的镜头。那一脚踏在腹部偏左位置的声音,被周围的嘈杂覆盖。但成天禾确信,杂音里有肋骨被踹断的“咔嚓”一声。迅速、准确、凶狠,两秒之内发生的剧烈改变,一瞬间的变化,一瞬间的制胜。

 

  成天禾的饥饿感越发强烈,有种想要撕咬下一大口生肉的冲动。他默默地取下两份牛肉汉堡套餐。按照自己平时的食量不可能吃下两份,但此时此刻就是觉得非两份不可。

 

  成天禾捧着两盒套餐走到收银台边,店员慢悠悠地操作收银机。“叮”的一声,收银机打开。那清脆的声响像是击中了成天禾大脑里的靶心,他猛地低下脑袋,弓起脊椎,攥起拳头。他慢慢抬起眼皮,看向收银台边的店员,虽然二十出头,但现在正是困顿当头、意识飘散的时候。两秒之后,是绝佳的时机,必须做出果断的判断和决定。耳朵里的滴答滴答声像时间真实的声音在敲打着,或许是心跳,不可抑制的心跳声音。伸出右拳,迅速、准确、凶狠,一瞬间击倒对方,一瞬间制胜。嘀嗒嘀嗒、嘀嗒嘀嗒。由于右手攥得过于紧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成天禾付完两份牛肉汉堡套餐的钱后,还是觉得整只右手手臂都在颤抖、发麻。店员把两份套餐装进塑料袋递给成天禾时,成天禾换作左手接过,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区内空无一人,成天禾在静止的夏季热风中呼出一口长长的叹息。像是在泳池里游了二十个来回,沉甸甸地从水里爬上岸,一时没法适应地面的引力。后背的T恤不知什么时候被汗水浸透,黏嗒嗒地贴在皮肤上面。当女孩儿从花坛边的阴影里缓缓站起来的时候,毫无防备的成天禾吓得倒退几步,拖鞋吧嗒嗒响了几声。不远处门洞上方的声控灯被唤醒,清晰地照出女孩儿的模样。她的眼睛透彻得像燃烧着的怒火,眼眸里怪异的花纹在火光中清晰可见。整个面部最为醒目的是她突出的颧骨,这使得脸颊小而窄,坚硬而且锋利。“能帮个忙吗?”女孩儿说。成天禾看了看衣裳破损的女孩儿,在幻象和现实中迷失,却依然像面对在日常生活中必须面对的陌生人一样,假面似的关切问道,“你怎么啦?”

 

  “能给我些纱布,或者一些破布吗,我好包扎一下。”女孩儿抬起右手,右手上像小型泉眼似的滴滴啦啦地流下深红色血液,灯光下她的整只手掌只能从被红色沾染的缝隙中看见几丝皮肤本来的颜色,像是与身体脱离的另一个物种。成天禾托起女孩儿的手腕,是现实的触感,带着温度和腥甜。成天禾感到脚下有些轻微晃动,像是轮船靠岸,与陆地对接时那一下轻微的撞击。但感受又过于细微,稍一松懈便从身边倏地滑走。

 

  “家里有纱布,还有碘酒。”成天禾像盯着艺术品一般盯着女孩儿的右手说。

  “去你家?”女孩儿犹豫着。

  “还有牛肉汉堡套餐。”成天禾晃了晃超市的塑料袋,“两人份的。”女孩儿与成天禾对视了两秒,扑哧笑出声来,咽了一口口水,像是融化的冰凌钻入泥土,滋润了地底下的一颗种子。“在平衡宇宙的过程中,乐趣并不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事情。但这确实给我的脸上带来了微笑。”(语出《复仇者联盟3》)

 

  看见女孩儿起床,成天禾也跟着从床上爬起,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套上被丢在地上的牛仔裤,光着脚走到窗户边,把印有神盾局图标的窗帘拉开,推开窗户。“还真是够土呢。”女孩儿说。

 

  “什么?我的牛仔裤吗?”成天禾问。

 

  “神盾局标志的窗帘啊,我一进这个房间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终于发现了,这么无聊的玩意儿放大到一块窗帘的尺寸,把无聊也放大了无数倍。想想你该是多无聊啊。”女孩儿从沙发上拿起一件成天禾没洗的灰色卫衣套上。对于她的身高来说,宽大的卫衣就像一条连衣裙一样。她顺势支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做了二十来个俯卧撑。紧绷的腰部和臀部,在卫衣下勾勒出硬邦邦的直线和弧线。女孩儿走到窗边,在成天禾身边站立。她突然一个弹跳,前后分开双脚,弓起脊椎,送出右拳,完美的弧线穿过空气,一拳一个打倒成天禾摆放在窗台上的复仇者联盟手办。钢铁侠、雷神、美国队长、绿巨人、黑寡妇和鹰眼,在她的拳头下一个个倒下,“无聊、无聊、无聊……”每出一拳,她就喊出一声“无聊”,这无聊像是因为对手的弱小而无聊,也像是无法接受无聊而显得烦躁不安。手办东倒西歪地躺倒在窗台上,摆出像是刻意而为的静态装置艺术的造型。

 

  突然一阵狂风刮进房间,成天禾看向敞开着的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中,几只小鸟逆着风飞行,绿化带不自然的布局反倒使得一向拘谨的小区有了一些灵动。女孩儿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张扬,她闭上眼睛,扶住窗台边缘,显然是害怕像美人儿蕾梅黛丝那样被风吹上天空。

 

  狂风稍一停歇,女孩儿就把自己的文胸、衣服和香烟塞进巨大的帆布包,“我走了,谢谢招待。”她把帆布包斜挎在肩上。

 

  “那个……”成天禾觉得有些突然,“这么着急走?要下暴雨了。”

  “必须得走,一堆事情等着我呢。”

  “拯救世界?”成天禾问。

  “算是其中之一吧。”女孩儿走到门边。

  “能再见到吗?”

  女孩儿摇摇头,又想了想,“谁知道,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谁能决定?”

 

  女孩儿摆出一个交叉的手势,“有人能够决定,但肯定不是我们俩。你看……”女孩儿转过身,掀起卫衣的下摆,露出尾椎骨上藏蓝色钻石形状的文身,图形里用美术字体顶天立地地填着一个大写的字母“S”,“看见了吗,这是超人的标志,既不是神盾局,也不是复仇者联盟。所以为什么会碰到你我还没有搞清。按理说不应该遇到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和你一样,我也有些混乱。你最好不要再想了。”

 

  赵锦东的访谈比原计划提前一个多小时完成,成天禾一边收拾设备,一边闲聊着问,“赵总以前当过兵或者有习武之类的经历吧?”

 

  “能看得出来?”

  “对,从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怎么说,就是炯炯有神那样吧。”其实成天禾想说,在赵锦东的眼睛里有一种暴戾的东西,就像插在钢琴键盘缝隙中的一枚刀片,不清楚演奏到什么地方,就要被割破手指。

  “在武校学了五年,正正经经、系统地学习,比赛也参加了不少,奖杯奖状拿了一堆。不过早就不练了,看我这肚子。”赵锦东拍了拍他的啤酒肚,微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辐射状散开,一副迷人的样子。

  “果然是这样,一看就是有故事的男人。”成天禾提起摄像机,“赵总以后如果想拍摄宣传或是自传等等各种视频,记得和我联系,公司会帮你量身定做大气、有质感的内容和镜头,可用于各种场合、媒体和平台,极具宣传价值。”

  “怕是没机会了。”赵锦东歪着嘴笑了笑,“对了,你是现在就回去吗?我让司机送你去车站。”

  “不用这么客气啊赵总,动车还有三个多小时开呢,我慢慢溜达着都能过去。”

  “这样啊。”赵锦东说,“不如一起去楼下喝杯咖啡,迟点儿再让司机送你过去?”

  “您太客气了。”

  “我今天也没什么事,正好休息一会儿。”

 

  成天禾点了拿铁,赵锦东点了意大利浓缩,俩人面对面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渐渐涌起的拘束感把成天禾包裹起来,一切与预设行程不一样的场景和行为,都会给他带来不安。面对赵锦东想要表达的眼神,成天禾只好躲闪,四处打量起这间破旧的咖啡店来。昏暗的光线和陈旧的木质桌椅,既没有舒适的沙发、软垫,也没有温暖华丽的弦乐四重奏,店员也是一副不屑的神态。或许顾客的忧伤、不如意全都被这家店吸收掉了吧,走出店门时会不会不由自主地开怀大笑。成天禾无聊地胡思乱想,但不管怎样,咖啡的味道没得说。

 

  “过不了多久,”赵锦东打破僵局开了口,“最多两个月吧,东信就要不存在了。”

  成天禾不由地瞪起眼睛:“那……真是……怎么会……”

 

  “只是被收购而已,亏空太大,这对于我来说只是数字而已,但对于下面的员工来说极其不公。要说原因呢,既不是自己经营不善,也不是战略方向问题。这太复杂,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不过,你不要这样一副表情好不好,没那么悲惨。”

 

  成天禾急忙把瞪大的眼睛垂下,为自己的不礼貌略微笑了笑。

 

  “这二十年来,发觉自己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有模有样,能够顺应着曲折高低,把各个方面处理得漂漂亮亮。时常为此兴高采烈,又时常为此悲痛欲绝。就是说这种精于算计的生活很不自然,因为过于……过于圆润。发现亏空的时候,竟然有一种等了好久终于等到的感觉。当然并非希望公司垮下,二十年来的心血,如果是自己真正的孩子,该是有活力冲劲的年纪。当然,目前的这个心态,已经是切肤之痛后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了。当时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啊。”

 

  “最艰难的抉择,需要最坚强的意志。”(语出《复仇者联盟3》)赵锦东苦笑起来说:“没吓到你吧,跟你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觉得你是个工作特别认真的小伙,其实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比赛的目的,就是几个人想睡模特。至于是哪几个人,我也不方便透露。我们公司作为比赛的赞助商也就是想在收购中多些优惠政策。但现在基本已经定夺,至于比赛的所有过程,仅仅是过程而已。所以对于我来说,拍成什么样子已经和我无关了,但是还是很想感谢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忙碌,连吃吃喝喝、消磨时间的那种朋友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你要赶回去,很想请你喝喝酒、吹吹牛,现在浑身轻松啊。”

 

  成天禾一时无言以对,语句斟酌了好久才说:“赵总以后不忙的话,可以去找我喝酒。我除了拍摄之外基本都在家里剪片子,时间还算自由。能和赵总这样的人一起喝酒,也是我的荣幸。”赵锦东大笑起来,“哈哈哈,一言为定,不过下次再见的时候就不用这样客气了。”

 

  赵锦东与成天禾握了握手。成天禾感到赵锦东的右手粗糙且有力,但又把握分寸似的小心翼翼,像是把一枚不确定的炸弹递交到他的手里,通过手掌的接触实现力量的传递,照亮成天禾意识之下潜藏的黑暗和无人知晓的重重重负。

 

  女孩儿怎么样了?回程的动车上成天禾想。超人?这在成天禾的认知里不曾出现过,想象中应该是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或者坚信自己有着超能力的人类或非人类。用自己的超能力去和邪恶势力做斗争,承担起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是那样的人物吧。成天禾想起那像小型泉眼似的滴滴啦啦流下深红色血液的右手,像是与身体脱离的另一个物种。形象鲜明的画面让成天禾感到浑身轻微的瘫软,很想把自己揉成一团,像枯叶蜷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被环卫工人扫进簸箕,倒进垃圾车,运送到垃圾中转站,再和成千上万的垃圾一起被燃烧。当体温达到沸点的时候,她或许就会出现在眼前。

 

  女孩儿离开之后,生活、日常、对话和表情依旧如踩在泥泞之中。成天禾像是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梦,但被女孩儿肌肉线条饱满的手臂环住的感觉还在,潮湿温暖,像被紧握住的感觉也还在。任凭时间过去多久,看见的和感受到的都不能完好地对应,女孩儿的消失和她的出现一样可疑。可疑到能够清楚地听见在某一个地方,有某一个人,正在为了世界的秩序而英勇奋战。被训练出来的,或者是与生俱来的力量和肌肉线条正击打在各种各样可能性的软组织上,使世界得以做着规定的动作和聊着规定的家常。

 

  这天,成天禾开门进屋的时候,看见女孩儿满面愁容地斜靠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窄缝中,脸上满是灰尘和细碎的划痕,依旧穿着成天禾的灰色卫衣。茶几上的杯子里插着十来根烟头,满屋子的烟味使得一向空寂的屋子满满当当。

 

  “你怎么……”成天禾想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却被女孩儿打断,“这种小事,你就别来烦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因为不能和你碰到?极其严格地划分?我到达的时间确实有些错误,但这样的容差率难道不应该是在可控范围内吗?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你当然不知道,我不是看不起你们,但你们懵懵懂懂、无欲无求的样子,我是说对真相无欲无求的样子,实在让人着急。有吃的吗?我饿得能吞下一头大象。”

 

  “没有啊,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连最后一包方便面昨天夜里都被我吃了。要不然我去超市买去?”

 

  “不用了,你哪里也别去,陪着我。”女孩儿敏捷地起身,用有力的胳膊勾住成天禾的脖子,“你最好别总是想起我,也许真相就在你的头脑里。虽然我这么说,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做到丝毫不想你。现在是现在,解决问题是后面的事情,意外也一定有它的必然性。”

 

  “成事必有牺牲,不可一错再错。”(语出《神盾局特工》)成天禾吻向女孩儿突起的颧骨,光滑紧绷的皮肤像一条滑腻冰冷的蛇。他们像两只饥饿的野兽,飞快地撕扯掉对方的衣服。女孩儿握着成天禾的手,带着它抚摸她尾椎骨上的文身,尽管文身与皮肤融为一体,但成天禾依然感觉到那图案的炙热。他们用各种姿势反复贪婪地享受对方,把不确定的必然性抛于脑后。

 

  平息之后,女孩儿立刻恢复体力,她迅速跳下床,套上成天禾亚麻质地的灰白色T恤,“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你在短时间内对我的工作有所了解,很多名词我不知道怎么翻译,或者说不知道怎么解释得通俗易懂。你先看看这个吧。”女孩儿把成天禾的笔记本搬到床沿,行云流水般地用触控板操作,飞一般地在键盘上敲击,两秒破解了成天禾设置的密码。或者说,破解密码在她看来就是开机那样的正常程序。女孩儿打开成天禾的工作文件,随机地播放起领导参观工厂的最终剪辑视频。这一版是成天禾剪辑完成后交给公司的版本。领导的讲话本来有大约三分钟,但因为后来的一分钟气氛已经发生变化,领导脸上的表情出现怪异扭曲。剪辑出两分钟的讲话,再拼接上之前热烈的掌声,有些小小的突兀,但并不易觉察。作为简洁的新闻视频来说,虽然相当地规整和模式化,但绝对正确。

 

  但在此时,成天禾看见工人模样的男人奔跑两步重重踢在领导的腹部上,领导躺倒在地,并向后滑行了半米。男人做完一连串的动作之后,以一个僵直的动作固定在原地,像八月枝头的树叶在烈日下纹丝不动地挥发着水汽。紧接着他的身体像被排气扇旋转出的气团充盈至极限,再次跃向领导,拳头、手肘、膝盖重压在领导身体的各个软组织,鲜血以平躺的身体为中心,扩散出菊花花瓣的曲线。眼珠凸起至几乎爆裂,并以一个眼球特写的镜头结束视频。

 

  成天禾疑惑地打开其他视频,有的没有变化,有的已面目全非。一段介绍环卫工人的视频中,环卫工把散落一地的人类牙齿扫进簸箕,倒进垃圾车。坚硬的牙齿在垃圾车里碰撞、弹跳,一小部分从垃圾车里蹦出重新落入地面,白色、乳白和惨白的人类牙齿,与暗红色的地面相映成趣。

 

  “这不可能。”成天禾诧异地说。

  “就是如此。”女孩儿说,“大致能明白吗?‘人们害怕他们不理解的东西,(语出《超人:钢铁之躯》)把可能性控制在可以理解的范围,这就是我在做的破烂事情。可是现在一团糟,或许就是因为你。”

  “我们有多少种可能?”

  “14000605种。”

  “我们赢得了多少?”

  “1。”(语出《复仇者联盟3》)

  “我得走了。”女孩儿穿着成天禾的灰白色T恤,斜挎上巨大的帆布包,“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按门铃,最好别开。人们害怕他们不理解的东西。你也一样。”

 

  《超人》电影上映的时候,成天禾右手汗津津地捏着电影票进入散发着各种液体混合气味的4D影厅。配乐和IMAX音响烘托出超级英雄无坚不摧的正义品质,这让成天禾无端地想起女孩儿大口大口地把烟吸入肺部的画面。随着电影的推进,成天禾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来自等级制度森严的氪星人,是与地球上的原始居民和谐相处,还是与侵略者一起侵略地球,哪怕侵略者来自她的母星,都会让人举棋不定。于是紧锁着眉头,大口大口地把烟吸入肺部。

 

  最艰难的抉择,需要最坚强的意志。赵锦东哈哈大笑起来。

 

  氪星内乱,氪星人的领导者在氪星即将毁灭之际将叛变者流放到安全的地方冷冻起来,在叛变者的人群里,成天禾看见了女孩儿。女孩儿虽已变换了形态,但高耸的颧骨就和尾椎骨上的文身一样,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标志。女孩儿在即将被冷冻住的前一刻,拼命拍着组成屏幕的纤维,张合着嘴唇,无声地向成天禾说出一串字符,字符在成天禾混乱成一片的头脑里组成密码似的图形,但始终无法理解。

 

  电影散场后,成天禾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里。开门进屋的时候,再一次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女孩儿不会再出现。很久以来,成天禾总有个牵挂,总感觉在开门的一瞬间,会看见女孩儿出现在屋子的某个角落,或斜靠在茶几和沙发的夹缝,或在厨房里翻找食物,或在洗手间里清洗脸上、手上的血迹……哪怕,哪怕能发现她来过的蛛丝马迹也好。神盾局图标的窗帘没有再拉上过,因为还真是够土。复仇者联盟的手办东倒西歪地躺倒在窗台上,依旧摆出像是刻意而为的静态装置艺术的造型……那些他觉得她曾经接触到的地方长期没有打扫、触碰,已经结上了漂亮的蜘蛛网。

 

  晚上八点不到,成天禾昏昏欲睡,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在睡梦中他感到周围被蜘蛛侵袭,或密集或疏松,黏糊糊的蜘蛛网从黑暗中生长至每个角落,从四面八方延展,从内而外扩张,将自己沉沉、厚厚地包裹。黑暗中的小区寂静无声,成天禾甚至能听见蜘蛛从肚子末端的几对纺织器小孔里,吱吱吱吱地流出细丝的声音。细丝在黑暗里闪烁着锋利的银光,这让成天禾辗转反侧,像睡在悬浮的倒置椎体上动荡慌张。既不能翻身从危险的境地下来,又不能睁开眼睛把眼前的景象归类到梦境。大片大片的蜘蛛网穿过全身,使得成天禾无法动弹,即使听见门铃“唔——唔——”地响起,一遍一遍地幻想着自己已经起身打开了门,还是无法起身打开门。被梦魇住的身体,被蜘蛛网牢牢粘住。“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按门铃,最好别开。人们害怕他们不理解的东西。你也一样。”女孩儿说。不,没有什么比我更奇怪的东西了,我的存在就是错误,在组装的时候就发生了错误,导致内外相互排斥,导致在迷雾中找不到方向。门铃持续不断地响着,成天禾一次次沉入浓稠的黑暗,把门铃声搅得支离破碎。

 

  成天禾把器材放好,从公司设备间里出来,正好看见主管把赵锦东送出公司大门。主管回去后,成天禾紧追几步,赶上赵锦东。

 

  “赵总。”成天禾喊道。

  “啊,还想着可能会碰到你呢。”

  “好久不见,赵总看起来很精神啊。”

  “就不要叫赵总了,老赵差不多。”赵锦东用手捋了捋硬撅撅的头发,“出去旅游了一阵子,回来把事情收个尾,就可以正式退休了。”

  “那敢情好,接下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该恭喜啊。”

  “说得没错。”穿着休闲夹克的赵锦东有着中年男人少有的挺拔和矫健,肩膀平直,把夹克绷得拉出几缕横向的褶皱,“昨天晚上到了以后先去你家转了下,想请你喝酒来着。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开,就回了酒店。”

  “昨天晚上?”昨晚“唔唔”的门铃声和被蜘蛛网包裹的黏稠感再次袭来,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按门铃,最好别开。人们害怕他们不理解的东西。你也一样。那些他不理解的东西无论怎样理解,带来的后果还是像虚空的右拳打在蜘蛛网上,被沾得一手黏腻。

 

  “现在怎么样?有时间?”赵锦东看了看手腕上的爱彼腕表,“有什么好的餐厅推荐?好好喝上两杯。”

  “我相信你被送到这里是有原因的,即使你要穷尽一生去寻找那个原因。为了你自己,你应该找到那个原因。”(语出《超人:钢铁之躯》)

  “烧烤行不行?红枝羊肉、牛板筋、猪蹄、羊宝、羊腰、羊排。”

  “好嘞,食肉才是从原始人类延续至今的宝贵遗产,其他统统都不是。”赵锦东大笑起来,像是放下了对所有抉择的好奇。

 

  烧烤店特有的油烟味和对肉类原始的欲望,沾染上俩人的衣服、头发和皮肤。大嚼着吱吱流油的羊肉,喝下两杯辛甜的白酒,成天禾的脸上晕染出暗暗的红色。

 

  “赵总。”

  “叫老赵。”

  “老赵,你昨天晚上真的去了我家,还按了门铃?”成天禾问。

  “那还有假?不信可以去调取监控,昨天就穿着这身衣服,从北大门晃晃悠悠找到你家楼下。”

  “啊,不是不信。大概是看电影还没回来,或者睡着了吧。何至于要调监控。”

  “现在到处都是监控,搞得人随时随地小心翼翼。不觉得?一旦被摄像头看见,就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做着规定的动作和说着不可越界的话。把可能性控制在可以理解的范围,摄像头大概是起这样的作用吧。”

  “但也许拍下的并不是真实的,恰恰是被镜头遮挡住的真相。”

 

  成天禾家里安装的摄像头没有记录下女孩儿来过的任何影像,没有她用缠满纱布的右手捏住汉堡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大嚼的画面。也没有她用坚实修长的手臂,环绕住成天禾脖颈的画面。成天禾反复播放,一帧一帧识别。镜头里,他对着电脑屏幕一口一口咬下汉堡。他拉开窗帘回到床上。暴雨前,乱作的狂风把窗台上的复仇者联盟手办刮得东倒西歪。一天又一天,镜头下只有自己的身影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卧、游荡、愤怒和毫无意义地宣泄。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罢了。

 

  “也许吧,只是谁都相信眼睛看见的。”赵锦东抿着嘴唇汲了一口白酒,“挺怀念年轻时没有那些监控啊、摄像的时代,就像热血的老派香港电影,虽然电影也是用了摄像机。哈哈,还真是混乱。那个时候枪是没有,但拳脚实实在在打在对方的痛处。从武校出来以后,师兄弟们各自工作,我也在体育用品公司做销售。再聚在一起打架的时候,已经不是作为运动员的比赛或训练了。为了钱、为了利、为了女人、为了出一口气。有被砍伤的、有被当场赶到的警察抓住的,判个三五年是常事。我能四肢健全地活到现在,不是感叹运气好,反而觉得我当时没有尽力。总是在想,如果时间倒流,我要不要成为现在的自己。嗬,多无趣的问题,会觉得我矫情吧。但是总有很多事忘不掉啊,弹跳着前后分开双脚,弓起脊椎,出拳时完美的弧线穿过空气,从手背传至心脏的压迫感,还有疼痛感,身体的疼痛感,是会让人上瘾的。”

 

  俩人喝到深夜,各自回去。赵锦东握着成天禾的手,满身酒气,依旧风度翩翩,“该出手的时候,就重重地挥舞右拳,发出致命的一击。”

 

  成天禾回到家,空荡、肮脏、布满蜘蛛网的破败房子,冰箱里空空荡荡,血腥的味道隐约可闻,地面无论刷洗多少次,还渗透着像小型泉眼似的滴滴啦啦流下的深红色血液的痕迹。一张灰白色的信纸斜放在茶几上。

 

  成天禾:

 

  你好!

 

  事情进展得不是多么顺利,但也总算告一段落了。那天隔着电影屏幕,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也很想能再次紧紧地抱住你。但是,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可能再出现了,就连仅有的两次见面也是因为哪里出现了错误才导致的后果。错误的根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不过已经在拼命补救。

 

  之后会有个重启的过程,会对你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也没办法准确预测,即使掌握着比你们高得多得多的科技,很多事情还是解释不好。就像莫名其妙就被一份牛肉汉堡套餐骗去你家一样(哈哈,开玩笑的,味道非常棒)。今后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担心,我能观察到你,就是说一直在默默地关注你,即使再也见不到。那天晚上,你细心地给我擦碘酒、包扎伤口,温柔热烈地拥抱,还有那丑得不能再丑的神盾局图标窗帘,我都会好好记住的。非常感谢。

 

  PS:蜘蛛侠去你那儿的事别放在心上,虽然这也是始料不及,超出预判范围的。但他和我同属DC公司,坏不到哪儿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语出《蜘蛛侠1》)就是这种爱管闲事、自不量力的人。

 

  又PS:很想你。

 

  成天禾看着信的结尾处大写的字母“S”,依稀有一种隐隐作痛的苦涩,像是在吃得饱饱的胃里,强灌进一听发酸的啤酒。这个“S”又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看的电影《超人》,炫酷的个人英雄主义,炸裂的出拳,打击着一眼可见的坏蛋。多么清晰的快乐和疼痛,而不是隐藏的、秘不可宣的哀伤。这里、那里都发生过大规模的事件,或者正在发生着大规模事件,只是被所见阻挡。一切井然有序,但在哪里留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缺口。有滚烫的东西从缺口里面源源不断地滚落而出,围绕着身体打转,见缝插针地想要进入。

 

  晚上十二点多钟,成天禾剪完片子饿得发慌。踢踏着拖鞋去小区入口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食物。一到夜晚,太阳收起最后一丝光线后,小区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作为它是一个小区的象征。寂静、了无生机,黏稠得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74栋和75栋之间拐角处的深巷里,一盏昏暗的路灯作为路灯的象征,乏力地照亮周围两米左右的范围。没有人的气息,没有任何生物的气息,连风的移动也在这里空缺。成天禾从宽松的短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号码。

 

  “赵总,是我。”

  “叫我老赵。”赵锦东在电话那头说。

  “老赵,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挺好,一切如常。你怎么样,有空的话一起喝酒。”

  “好嘞。哎,老赵,我发现一个地方完全没有监控,完全就是一个死角。就像‘抱歉,今天地球打烊了’(语出《复仇者联盟3》)那样的地方。”

  “就是说可以狠狠地出拳,打在对方身上的那种地方?”

  “没错,出手的时候,重重地挥舞右拳,发出致命的一击。”

  “如果有人经过,我们不要发出声音。”

  “要背对光线,无法看清我们的长相。”

 

  俩人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构成身体的,来自月球、来自积云、来自暴风雨、来自猛犸、来自成千上万美好生物的粒子,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那些没有挥出的拳头,终其一生,慢慢消退,在以为遗忘的时候又被想起。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它将成为其他事物的组成部分,也许是深海鱼,也许是微生物,也许是百亿年后燃烧的超新星。

 

  刊于《草原》2021年第10

 

  作者简介

  杨莎妮,扬琴演奏员,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硕士。2010年起开始小说写作,作品见于《读库》《雨花》《青春》《钟山》《收获》等。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江苏省作协第九届签约作家,获江苏省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著有小说集《七月的凤仙花》《丢失的那一天》。


作者:杨莎妮

来源:草原文学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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