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级“烈士”
何一飞2013-09-02 08:23:47
他走到我身旁的时候，我正在边放牛边看图认生字，我用手指指着“卧”字大声的念道：“扑”，“扑倒”的“扑”，好像要念给在塘里洗澡的大水牛听。
“小朋友，你好用功，放牛还在读书。”他看看我的课本说：“不过，这个字不念‘扑’，念‘wò’，有‘躺下’的意思，比如‘卧倒’；还有‘睡觉用的’的意思，比如卧铺，卧铺就是火车上供旅客睡觉的床。除这两种意思之外，它还有别的意思，是个多义词。”
我站了起来，看看他，扛个大肥料袋，穿件蓝褐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这是公社干部的装束，不同的是他比较瘦削，不像常见的公社干部，膀大腰圆。听他说到火车，我高兴地问：“你坐过火车吗？”
“坐过。”他答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羡慕得不得了，就说，“你是县里的干部吧？不然怎么坐过火车。”
“我不是。”他谦卑地说：“我是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的。”说完摸摸我的头，向我们大队走去。
没想到晚上他在我家吃派饭。我放牛回来时，他已经在我家和我父亲聊得正欢，我父亲喜欢识文断字的人，虽然广播报纸天天说打倒臭老九，但也不烦碍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私底里对读书人的喜欢，父亲还经常对我说，你要给我认真读啊，读书才能明理。1983年我能考上大学，和父亲从小的教育有关也和宋老师有关，宋老师经常鼓励说你多读书，以后不仅能坐火车还能坐飞机呢。
父亲见我回来了，说，国鹏，叫宋老师。
叫不得，叫不得，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他一听急得直摆手，好像要通过他的摆手把老师二字赶走似的。
叫得，叫得，就这么叫，你是个有学问的人，父亲说。就这样，我叫他宋老师了。
宋老师有什么学问呢？宋老师的学问很快就显露出来了。
我们大队有小水电，家家户户都靠那台黑乎乎的机子给我们送来或明或暗的电灯光。只是这台机子三天两头撂挑子，它一撂挑子，大队的人就要去县城请师傅来，麻烦不说还要吃喝工钱等等。有一次又要去县里请人，宋老师（这时他还没当上老师）说我看看，边看边鼓捣上了，左鼓捣右鼓捣，好了。不仅如此，我们大队的拖拉机他也会修。这一来，我们大队的主任就把他当成个宝来待了。我们大队的主任是我的堂三叔，是个难得的好人。
后来，大队学校缺一个老师，大队主任就要宋老师去了，有知青告到了公社，说宋老师不合格不能当老师。主任怎么对公社的人说的我们不知道，他在大队会上的话我今天还记得。他在全大队的会上说，你们不要眼红，你要是有他那两把刷子，我把你也调去当老师，怕只怕你啃不下这骨头，你以为书是那么容易教的。
宋老师就这样当上了我们的老师，宋老师的普通话说得好，又会讲故事，连那些调皮的学生在上宋老师的课时都格外听得用心。
老师和公社大队的干部一样，逢年过节有人请。宋老师一开始哪都不去，后来还是大队主任跟他说你不去不好，主家以为你看不起他呢。慢慢地，宋老师也像其他老师一样去了，去的时候他会给学生带点小礼物，我就得到过他送的铅笔。正月十八，学生大顺家请宋老师吃饭，特意煎了两个鸭蛋招待他，鸭蛋是第一个菜先上了桌，主家又去做第二个菜。端第二个菜出来时，主家一看俩鸭蛋就剩一个了，心说宋老师也是的，这鸭蛋虽然是做给你的，但也不能主家还没上桌就吃啊，难道是怕我们没菜，招待不起？心里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也出来了。宋老师是聪明人，一看明白了。待菜上齐，主家端着张马脸上了桌入了座，宋老师夹起剩下的一个鸭蛋，招呼大顺说，来来来，这个鸭蛋给大顺，小顺已经吃了一个了。主家这才知道怨枉了宋老师，要从大顺碗里抢过鸭蛋，宋老师劝住了。此后，宋老师是哪家请都不去了，他的理由说是他吃惯了自己做的菜，不习惯其他口味。只有我家除外，宋老师经常过来吃饭，偶尔会带些东西来，有时是白糖有时是大饼子。宋老师跟我父亲说，家家都穷，难得有点好的又用来招待老师，他吃不下啊。
这年快放暑假的时候，宋老师高兴地跟我父亲说，放了假他要去看他的父亲。我问远吗？宋老师说去那个地方啊，先坐一天的汽车再坐两天两夜的火车。看着宋老师高兴的表情，我们也高兴，谁能想到宋老师就去不成呢。
小顺惹的祸。夏天刚来，小顺就邀了两个胆大的伙伴去春水河游泳。春水河离我们学校不远，但我们不去那游泳，都在村边的池塘游，大人说春水河里有水浸鬼。大了我才知道，春水河多暗流多漩涡。小顺他们下水才一会，两个伙伴就被春水河的水推到了河中间，小顺吓得连忙上岸求救。在学校旁种菜的宋老师耳尖，听到小顺的声音赶过去时，只看见河上的几只小手了，来不及脱衣就跳入了河中，两个学生被他救上来了，他却没能上来。两天后，宋老师的遗体才在下游三公里的拦河坝上发现。
我们大队主任到县里要求给宋老师报个烈士，县革委会没批，说宋老师是右派子弟，他的父亲还在农场劳教，不符合烈士的条件。主任回来后，召开全大队队员会，说宋老师是救我们大队的孩子牺牲的，他的烈士县革委会不批我们大队批。从今年起，宋老师的母亲就是烈士的母亲，大队决定每年送给宋老师的母亲三百斤稻谷五斤肉十斤油，活一年我们送一年。有反对的吗？没有！下面的回答整齐而响亮。
宋老师葬在我们大队，葬礼时好多人哭了，尤其是村剧团的铁梅，流的泪比春水河的水还多。我看到过铁梅姐和宋老师躲在稻草垛后看星星，这事我对谁都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