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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绣云决定离家出走

郑金师 2022-05-11 09:12:26

王绣云决定离家出走(短篇小说)
 
作者:郑金师

 
  1
 
  如果明天不回来,该去哪里呢,李璟又该怎么办呢?王绣云想到这里眼眶湿了,心事重重的王绣云被心病所累,心,总想寻个亮堂堂的去处。
 
  云雾遮挡了稀薄的月色,大地显得阴沉而漆黑。村里的屋子大都关了灯,人未入睡,只因天气太冷,这会儿若不是关紧门窗躺在床上,就是盖一条毛毯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冷风阵阵,从颈后闯进来,又从衣袖里钻出去,王绣云的肚子一阵发紧,试图抵御这股冷风,却只觉得牙齿在颤抖,双手也不似以往那么灵活了。她只好不再去拧那衣服上的冷水,任由它们从衣架上滴下来。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漫长和寒冷,一股股寒潮相继从北方袭来,把南方这片湿热的大地变得灰蒙蒙,冻霜覆盖在田间和屋顶上,寒气透过窗户和门缝渗入体内,使王绣云心底的那一丁点希望也结了冰,如果是个暖冬会好些,谁不希望日子过得暖洋洋的呢。
 
  半小时前,王绣云刚在厨房烧开热水,李明兴的呵斥就从二楼砸下来:“憨婆,还不快给我提水上来洗澡!都几点了。”
 
  “你又不是没手没脚,怎么不自己下来洗?”王绣云怒吼道,一根没烧尽的柴木从炕洞掉出来,砸到她的脚上,把她烫得龇牙咧嘴。她将柴木踢进草堆里,未熄灭的一缕火星遇到干草,又冒起烟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提个水功劳就大了是吧?”李明兴拿着烟斗冲到阳台上,“今晚不把水提上来,你也别上来二楼了!”
 
  “谁稀罕你那破房子,造孽啊,人没瘫痪,倒活得像个瘫痪的了。”王绣云边擦去被烟雾呛出的眼泪,边恨恨地说。一个破房子,还真当成宝了,要不是盖这破房子,家里也不至于落入这境地,王绣云想到这里就来气。
 
  年初李明兴找隔壁村的施工队过来看房子时,工头绕着平房走了一圈,大声说道:“李叔啊,你的女儿有出息了,这房子得用好一点的材料啊,盖得气派一些,她们回来看到也开心,你说是不是。”李明兴乐呵呵地说:“可不是么,我大女和她老公在北京工作,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我就怕他俩嫌屋丑。你得给我做靓点啊,工钱不会少你的。”王绣云插嘴道:“师傅你别听他瞎说,我家李璟要上学,家里的谷种都快吃完了,哪里有钱加盖房子,再说我两个女儿也不同意盖二层……”“你懂什么?净胡说八道,婆娘就这点见识,师傅您别见笑。”李明兴打断王绣云的话,将她轰出门口。王绣云抬着锄头往地里走去,她知道家里没几个钱了,李明兴要真能把房子盖起来才是怪事。
 
  如今,这粗糙的房子似是验证了她的话,暗红色的墙体上还残留着结了块的灰白色的泥浆,就像癞蛤蟆身上的疙瘩一样丑陋和怪异。王绣云望着漆黑的院子,想起夏天的那些傍晚,天一燥热,李明兴就将饭桌搬到院子里,一家四口围着矮矮的餐桌吃晚饭,苍蝇和蚊子在空中飞来飞去,狗趴在桌底下摇着尾巴,李明兴拿着蒲扇边扇风,边嘀咕:没个儿子,饭都嚼不出味道。后来,女儿们到外地上大学、打工,陆续离开了家,老死的狗也被埋进土里,院子恢复了寂静。直到李璟意外出生,王绣云想,这下,李明兴的心愿该了结了吧。可是很快,这个窄小的院子便站满了泥水匠和木工,王绣云这才意识到,李明兴的心是永远都不会满足的。
 
  被冷风冻得皲裂的双手,在冷水的刺激下疼得锥心。王绣云把湿漉漉的双手往衣服上擦了擦,便提着桶走上楼去。二楼没开灯,播着夜间新闻的电视还在亮着,微弱的灯光照映着李明兴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他躺在长椅上睡着了,嘴巴微张着,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一条毛毯从脚边滑落,边缘掉到地板上,他也毫无察觉。止咳糖浆瓶子被打开了盖子,连同几片降压药堆在茶几上,碗里的开水早已冷却。王绣云看到这里,刚消下来的气又堵上了心口,对李明兴的恨意也多了些。
 
  “你个老烟鬼,我看你真的不想活了,你以为不吃药,等中风了女儿就会回来伺候你吗?别做梦了,还不是我给你倒屎倒尿。”王绣云刚骂完,李明兴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就别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卷起毛毯又睡了过去。“土地公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王绣云抹了一把眼泪,提起桶走下一楼。
 
  夜深了,万物回归到萧瑟里。狗吠声越来越稀罕,前几年还有几户人家养了狗,冬夜也不至于这么荒凉,一辆摩托车从村路穿过,也会引来几声狗吠。家里的狗老死后,村里养狗的人家也搬到城里去了,再也没有声音打破这种孤寂。王绣云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想起前些年的日子和这几年的变化,不禁悲从中来。自从李明兴搬上二楼住,她已习惯一个人住在一楼,过去的那些夜里,远远没有今夜如此难眠。
 
  她想起了两个女儿。李敏和李娜还在读书时,母女三人挤在这个房间里,天一冷,李娜就会躲进被窝,把冰凉的脚丫子往她的肚子上蹭;而李敏不管多冷,总是守着那盏暗黄的瓦泡灯到深夜,她把厚厚的卷子和书堆得高高的,然后趴在里面做习题。王绣云问她:上学有那么好嘛?觉都不用睡啦。李敏不耐烦地说:我在算数,别吵我。王绣云只好自嘲道:读书好啊,多读书,别像妈那样斗大的字都不认识。
 
  然而书读多了,脑子就会变得复杂,心也飞走了。王绣云后悔不已,当年掏空家底供李敏上大学,还让李娜辍学打工帮衬,没想到李敏毕业后会留在北京工作。左邻右舍都羡慕王绣云,说女儿有出息,变成了“京城人”,她也该享福了。王绣云有苦说不出,上回李敏带未婚夫回来,李明兴问她拿十万块盖房子,王绣云看到女儿气得脸色煞白,便去拉她的手。李敏却甩开了,她像甩包袱那样干脆、用力,把王绣云的手晾在空气里。王绣云既难堪,又难过,女儿甩开的可不止是这双手,她甩开的是这个家!孩子长大了,她们终究要飞走,飞向自己的幸福小窝,没得办法。
 
  隔壁水英家,女儿嫁在邻村,隔三岔五带小孩回娘家,总不忘拎上一只鸡或两斤猪肉。他们的欢声笑语传到院子里,引得王绣云走出来,搬上板凳坐在院子里择菜,隔着围墙听他们拉家常。水英的女儿嫁的是一个屠夫,日子过得普普通通,说的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这些琐事落到王绣云的耳朵里,变得格外动听和亲切,一家人一起过日子虽磕磕绊绊总该和和气气的。透过这片言只语,王绣云想象李敏在北京的生活,她担心李敏会不会跟水英的女儿那样,跟婆婆闹矛盾,被她责难。转念一想,李敏这么聪慧,怎么会受委屈呢,倒是自己,这些年越过越糊涂了,生活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王绣云想到李明兴,又想到住校的儿子李璟,背上仿佛被尖锐的石头磕了个正着,难受得泪水涟涟。
 
  2
 
  这晚王绣云做了一个梦。8岁那年,在她入学的第二天,她被隔壁村的男老师叫上讲台,老师叫她在黑板上写出1加2的和,王绣云站了好一会儿也没写出来,低下头盯着地板出神。老师铁青着脸骂道:笨牛,不懂就下去!王绣云吓出了眼泪,紧接着她的裤子也湿了。她穿的是一条浅红色的短裤,湿漉漉的印子惹得台下笑声一片。
 
  王绣云从一片笑声中惊醒,她摸了一把床沿,扑通狂跳的心才安分下来。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还未完全散去,王绣云翻了个身,把被子压在腿下。然而她再也睡不着了,李明兴的咳嗽声从二楼传下来,断断续续的,王绣云听得心烦意乱,她听出李明兴的喉咙里有痰,起先还有些心疼,想到他故意不吃药,王绣云用被子捂住了耳朵。在这空当里,她想起李璟的被子破了个洞,不知道晚上睡觉冷不冷。李璟垫着的还是凉席呢,即使冷又能怎样,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鸡啼,王绣云听完就想起床了,自家的鸡听到打鸣声,也打开喉咙回应,此起彼伏的鸡啼声昭示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新的一天不总是充满希望的,也可能面临新的困境和抉择。王绣云套上衣服爬起来,与此同时,她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王绣云先到米缸里量了两筒米,像往常那样,洗米,倒水,掂量着人吃多少碗,鸡吃多少勺。只不过王绣云的心里多了些心事,她在灶台边点着火,边想着该收拾什么行李离开。那件红色的大衣,王绣云倒挺想穿的,那是李敏买给她的唯一一件衣服。当初刚买回来时,王绣云嫌弃太喜庆、太隆重,舍不得穿,挂在房间里落了灰。可是现在,她怎么也记不起那件衣服放在哪里了。前几天把房间找了个遍,也没找着。好端端的一件大衣,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她只想离开这个家,随便到哪里去都行。以前隔壁村一个老太婆走失,她的儿女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去找她,还登了《寻人启事》,后来老太婆被找到了,家里举办了宴席谢客。王绣云这辈子过得平平淡淡,也没做过一些轰动的事情,要是女儿们发现她走丢,总会想法子找到她,并解决家里的困难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此刻,王绣云又不确定,如果她离家出走,李敏和李娜是否会担心,或是责怪她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一个远在外地,一个有孕在身,姐妹俩自顾不暇,又怎么会关心娘家的境况呢?想到这里,王绣云的内心盈满了苦涩。只有彻底离开,她的烦恼和痛苦才会减少一些。
 
  粥煮滚时,天色也开始发白,王绣云擦了擦被烟雾熏热的眼,慢慢从灶上抽出一些柴木。她把鸡槽拿出来,装上糠,和着昨夜的剩饭,又添了几勺刚煮开的白粥,搅拌均匀后,鸡笼里上下扑腾的鸡才安分下来。王绣云盯着一只肥硕的阉鸡,心里感慨到:这鸡的毛色多漂亮啊,养了一年多,肉质是最肥美的时候。一只母鸡走到她的脚下,紧挨着王绣云的脚踝,啄地上的米粒。王绣云蹲下身子,往母鸡背上轻轻摸了摸,母鸡拍了拍翅膀,但没有跳走。平时喂鸡时,赶上王绣云发脾气,经常踹两脚这些鸡,从它们身上泄气;母鸡没有按时下蛋,王绣云也会拿棍子拍打它,威胁要宰了它。现在,这些鸡似乎意识到王绣云要离开了,它们围在她的脚下,每啄几口,就抬起头看看她。王绣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活了大半辈子,舍不得她的竟是这几只常挨她揍的鸡,看着这几只白白的鸡王绣云心里有了棉花般的暖意,竟难得笑了一下。
 
  “憨婆,我的袜子放哪儿去了,你昨天帮我洗干净没?”王绣云刚从鸡栏里走出来,就看到李明兴叉着腰站在阳台上。
 
  “我怎么知道,自己的东西从不收拾,什么都赖我!”王绣云头也不抬,嘴里骂骂咧咧:“一大早像个债主似的,我欠你的吗,没本事的男人才把老婆当保姆使。”
 
  李明兴也骂了一句粗口,随后啐了一口痰。王绣云没听清楚,她也不想知道李明兴骂了什么。眼下,她只想着尽快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家。
 
  王绣云是根据日出来判断时间的。家里有一座老式挂钟,一到整点就会响几下。李娜教过王绣云数挂钟的响声,但每次挂钟响时王绣云都在厨房或鸡栏里,她总会错过前面那几下,于是王绣云放弃辨认挂钟的声音。她看到天刚亮,就知道该煮粥喂鸡了;看到太阳的光斑落在院子的那面墙上,就知道该去菜地浇水了。
 
  现在,冬日的太阳比较懒散,迟迟没有爬到树上,王绣云感觉到身体不像早上那样冷了,又听到远处传来摩托车和拖拉机的车流声,便知道该去接李璟了。王绣云想起上周李璟在学校里尿湿了裤子,她忘记带干净的裤子给他换,以致李璟感冒了,于是从箱子里找了两条旧裤子出来。裤子皱巴巴的,有黑色的斑点,王绣云有些愧疚,昨天她能洗一洗,李璟就不用穿脏裤子了。
 
  3
 
  到小镇里坐上汽车时,王绣云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坐这班公交了。她还记得第一次坐上这辆车,心里满是忐忑。别说市里,就连小镇,她也没去过几回。嫁给李明兴的这些年,整天不是在地里操劳,就是在灶台上忙活。这辈子也就这样过来了,小镇以外的世界,她只在电视里见识过。
 
  王绣云第一次出远门,是送李璟去市里的特殊教育学校上学。那天她带着李璟上车时,刚往投币箱里塞进一张5元钱,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说“去火车站”,司机听不懂方言,抬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去哪里?”王绣云被吓住了,牵着李璟的手也出了汗,她局促不安地瞅了一眼车厢,不知道该下车,还是找位置坐下来。她不记得“火车站”这三个字的普通话发音,即使她在新闻里听过无数次。
 
  现在,她已经能用普通话勉强说出“火车站”三个字了,尽管听起来乡土味那么浓。最重要的是,她清楚地知道两个人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该付的是6块钱,而不是5块钱。当然,她永远也忘不了,有一次去接李璟时,司机突然转变路线,绕到加油站去加油。王绣云瞅着路边的景观和建筑全都变了样,慌忙冲到车门处,使劲拍门催促司机停车。司机告诉她还没到站,王绣云听不懂,情急之下用方言对司机破口大骂,被赶下车后,她才发现孤立无援,陌生的道路相互交叉着,车来车往,她分不清李璟的学校在哪个方向。若那摩托车司机没主动上前招揽生意,也许她在那天就走失了,只是命运冥冥之中又将她送到儿子的学校。
 
  公交车发动时,王绣云还沉浸在往事里。从小镇出发,公交车穿过了大片田野,秋季的稻谷被收割之后,土地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大片的农田被黄绿色的野草覆盖着,只有零星几片地里,种了些白菜、兰豆和圆椒。天气一冷,菜也偷懒了,长势不喜人,到了这个时节,叶子还没爬满菜棚,露出几根光秃秃的竹子来。几个菜农在自家的玉米地里锄草,膝盖高的玉米苗刚长开,翠绿的叶子上流淌着昨夜的雾水,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
 
  王绣云想到家里的那畦菜地,那一片茂密的蒜苗,她已经为它们浇了一个多月的水,等过年时,李明兴会让她去地里拔下来、洗净,用稻草捆好,他再骑着自行车穿街入巷去叫卖。过去几年里,天还没亮王绣云就得爬起来,匆匆煮好面条,就挑起竹担,伴着星辰和清风,借着手电筒的微光,从菜地里挑选出长得最漂亮的那些蒜苗,连根拔起。过年是蒜苗价格最贵的时候,一年的盼头也在那上百斤的蒜苗里面了。今年情况会不会改变呢,少了自己,李明兴忙不过来,蒜苗就会在地里长老,长老了的蒜苗叶子和茎里会长出一种“丝”,嚼劲变差,精明的顾客一眼可以辨别出来,于是价格就得打折。
 
  王绣云使劲不去想这些,愧疚感会让离家出走的念头动摇。她望向窗外,空旷的田野渐渐退去,一个又一个村庄映入眼帘。每到一个村庄,公交车就摇开车门,上车的人远比下车的人多,车厢就显得拥挤了,位置坐满后,人们从车门向王绣云的座位涌过来。王绣云下意识地将行李袋拉到脚下,并用双脚夹紧它。行李袋装的是两三件换洗的冬衣、一把折叠伞、一个水杯、一条毛巾和李璟的两条裤子,它们体量太小,显得行李袋有些瘦瘪和寒酸。王绣云怕李明兴起疑心,收拾行李时没敢带太多东西,当她看到一个妇女掏出一块小镜子时,才懊恼没带一把梳子过来,早上起床忙着做家务,她连头发都还没梳过呢,离开这个家,还不知道去往何处,她得让自己体面些整齐利落一点。
 
  王绣云想起了母亲多年前离家出走的时候,母亲是被病痛折磨,她是为心病所困,哪一样不让人绝望呢?只是,王绣云想不到怎么样才能离家出走得妥当一些。
 
  她不能给村里的人留下话柄。如果人人都知道她离家出走了,有谁会同情李明兴和李璟父子俩。更重要的是,两个女儿会怎么想,她们一定会怨恨她,认为她在逃避责任。王绣云想到这里,对“离家出走”这个决定又慎重了些,她意识到自己做的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一旦失败,李明兴瘫痪的风险就更大,李璟将来也无所依靠。王绣云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那张长满斑点的脸看起来更黝黑了,眯起来的眼睛也被一股悲伤笼罩着。
 
  公交车穿过了田野,跨过了村庄,便驶入城乡结合地带,这里遍地烟尘,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被绿色的铁网罩着,铁架上站着十来个高空作业的工人,远远望去犹如蚂蚁驮着食物在缓慢前进。王绣云想,她是其中一个工人就好了,她会找机会跳下来,谁也不知道她是意外失足或是有意为之,或许还能拿到一大笔赔偿金呢。不过她又担心,如果那栋房子出了事,以后没人敢买了。新闻里说这个片区的房子是全市售价最低的,李娜还没买房子,说不定他们夫妇俩刚好看上那一套了呢,不行,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李娜两口子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们要过得比自己好,一定会的。
 
  想到李娜,王绣云犹豫着要不要见她最后一面。李娜怀孕后老往医院里跑,电话也少打了,以前她对家里的事最上心,带李明兴看病,给王绣云镶牙钱,帮李璟办残疾证并申请学校……事无巨细总会过问。怀孕后却对家里不闻不问了,李明兴的降压药快吃完了,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着;家里的稻谷也快见底了,这些事情李娜都不知道。
 
  王绣云想不明白,当年她怀三个孩子时,也不见得这么娇贵,锄地、挑水、插秧,一样也不落,怎么李娜怀个孕这么娇气呢。有好几次,王绣云送完李璟到学校,想去看一眼李娜,但她不知道李娜租的房子在哪里,而且想到亏欠李娜太多,不好再要求她做点什么。如果见到李娜,该和她说点什么呢,离别总是伤感的,王绣云生怕自己的神情暴露了一切,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留个念想呢,她希望李娜生了孩子后的日子越过越好,不要和她一样被这日常的琐事折腾出心病。
 
  4
 
  到达学校时,王绣云已是饥肠辘辘。40多公里的路程,对她而言,是天南地北的距离。中途她要在火车站下车换乘公交,本来王绣云可以买点食物果腹的,她担心赶到学校天色太晚,只好作罢。这会儿到了学校,李璟却还没放学。
 
  起先有三两个跟她一样早到的家长守在学校门口,他们停好摩托车后,站在门口往学校里面张望。王绣云挨在校门口的榕树旁坐着,她想和他们搭话,刚站起来,嘴里念叨着“咋还不下课呢,上周我过来都放学了……”但那几个人好似没看到她,他们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瞧,盼望孩子从里面冲出来。王绣云只好走到大门处,她望了几眼,操场上空空如也,教学楼里也没有学生出入。渐渐地,来接孩子的家长越来越多,他们陆续走到校门口,学着前面的家长那样往里头望,很快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王绣云站得脚麻了,想走到树下坐着,但挤不出去,人群在她的身后围成了一堵墙,她只好紧紧攒着那个行李袋,生怕给别人踩到。王绣云望了一眼操场的上空,淡黄色的云层逐渐变得灰白,夕阳在以她看不见的速度沉下去,风也降下了温度,把王绣云的脸吹得生疼。
 
  操场的对面是一栋宿舍楼,每一层的大门都紧锁着,阳台上挂着零星几件衣服,风把它们吹得左右摇晃,晃得王绣云也出了神。晚上谁帮李璟洗澡呢?她第一次提出这个疑问,他吃饭总是慢吞吞的,如果其他人都吃完了,老师会不会收走他的饭盘呢?要是他不小心把大便拉在裤子里,谁帮他收拾呢?以前送李璟到学校,王绣云匆匆赶回去,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在教室会有老师帮忙处理,如果下课了,宿管阿姨也会照顾他们。”李娜带李璟到学校注册后这样告诉王绣云。可是宿管阿姨有耐心做这些事吗?自己帮李璟处理裤子上的粪便时,也忍不住会打他,换了陌生人呢?王绣云眉头紧锁,决定等李璟出来时检查一下他的身上有没有伤口。
 
  这时,一个老师走了出来,人群立即骚动起来,纷纷询问里边的情况。门卫在旁边大声示意安静。“不好意思,让各位家长久等了,”老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是这样的,后天就是元旦了,学校今晚组织了元旦晚会,因为是第一次搞这个活动,我们也想把学生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大家看,所以呢,各个班级都在紧张筹备,排练晚上的节目……”
 
  “什么节目啊,那今晚还放假吗?”一个家长打断了老师的话。
  “放的,等学生们表演完就可以接回去了。”
  “表演什么啊,老师,我孩子有节目吗?”
  “这个嘛,要看各个班级具体的安排,有唱歌的,有朗诵的,也有做手语的,一般都会安排节目给他们,劳烦大家耐心等候一下,稍后咱们到四楼会议室去,就可以观看孩子的表演了。”
  “我儿子话都说不清楚,怎么会唱歌呢?乱来的。”一个家长不满地说道。
  老师愣住了,随即说道:“您不用担心,我们有专业的老师指导,孩子也学习了一个多月,您要给孩子信心呀,他们可棒哩!”
  “不知道我家娃娃表演什么呢,我也想看到她站在台上……”王绣云旁边的一个妇女自言自语道。
 
  老师说完走回教室了,留下门卫在维持秩序,人群又恢复七嘴八舌的状态,门卫见状溜回门岗处,放任他们叽叽喳喳讨论。王绣云沉默着,偷偷打量身旁的家长,他们和她一样,多半是农民的打扮,脸上没有舒展开来,只不过他们手上少了那碍眼的行李袋,看起来轻松多了。也有好几人像她这样默默不语,自个儿想着孩子的事。他们脸上是平静的,看不出期待或欣慰的神情,有人掏出烟盒点燃了烟。
 
  夜色越来越浓,校门口的路灯发出残弱的光,打下来的影子不胜凄凉。冷风把城市的夜变得单薄而落寞,公交车七拐八弯将王绣云送达的城市,跟她想象中原来是不一样的。城市的夜里少了车流声,少了霓虹灯,也如同村子里般孤独。
 
  人群安静下来后,王绣云听到教学楼里传出孩子们的歌声,“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贺大家,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那样喜庆的歌声,却是孩子们撕心裂肺喊出来的。王绣云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在参差不齐的歌声里仔细辨认,试图找到李璟的声音。但歌声结束后,王绣云也没听到李璟的声音,她苦笑了一下,李璟怎么会唱歌呢,李璟连普通话都不会说。问他问题,他只会静静地看着你,他连字也不识呀!王绣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好了,好了,大家跟我到会议室吧,晚会就要开始了……”门卫打开了大门,家长们默默跟在身后,往会议室走去。王绣云跟在队伍的末尾,为的是不让人们看到她手上的行李袋。她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但肚子也不比先前饿,只有眼眶异常干涩,经冷风掠过,疼得她想闭上双眼,闭上眼睛人会舒服一些,一些烦恼也会暂时消停。
 
  5
 
  会议室里摆满了红色的胶凳,和王绣云家里的一模一样。她还以为会议室是那种装潢着一排排高级软椅的呢,新闻里的会议室都那样,这让王绣云的心里产生了落差。由于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位置也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这样一来,高个子的家长们挡住了她的视线,王绣云很难看清舞台上的表演,毕竟那舞台也没有比平地高出多少。王绣云只能看到舞台上方悬挂着的一排气球,窗外的风将它们吹得摇摇欲坠,王绣云希望风能将它们吹到她面前,她就可以拿几个给李璟了。
 
  人们落座后,一个短头发的女老师拿着话筒跳上舞台,她念了一连串名字,介绍到场嘉宾,随后校长接过话筒走上来。王绣云认得他,有一次她接李璟时,门卫让她在本子上签名,王绣云说她不会写字,校长听到后叫她打个钩就行。王绣云听他讲了好久的话,她只听懂一半,至于那些“星星的孩子”“社交障碍”“拥抱阳光”……她一句也理解不了。她干脆收回舞台上的目光,四处张望,寻找李璟的身影。
 
  主持人宣布第一个节目开始时,王绣云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了表演队伍里的李璟。她没想到李璟会被安排到节目,更没想到他会第一个上台。第一意味着什么呢,李敏从小学到高中,拿过第一名的奖数也数不清,她的高考成绩也是全校第一,这意味着荣誉;李娜初中毕业后进厂打工,过年回家,她跟王绣云说她每天都是第一个打卡上班的,所以主管把她提拔为组长,对她而言,第一意味着勤奋;李璟呢,他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做不好,他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今天站在这里,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改变呢?
 
  王绣云踮起脚跟,凝视着台上的儿子。他的眼睛斜视着,没有聚焦点。王绣云猜测他化了妆,紧紧抿着的嘴唇颜色加深了,他的脸又白又细腻,两颊红通通的,两道眉毛也作了修饰,又粗又黑,看起来反而不大自然。跟他站一起的几个小孩,有的低着头,有的玩弄着身上的绿裙子,直到助教老师在前面喊口号,他们才将注意力放到老师身上。音乐响起的时候,王绣云也走出了会议室,她小跑到舞台前方的窗户边,把行李袋放到脚边后,站着静静地观赏儿子的表演。
 
  摆手,转圈,握拳头,抬高手臂,摇头……助教老师在前面引导,孩子们就跟着做动作。一开始李璟跟不上节奏,两只手胡乱晃动,边左顾右盼,又自个儿痴痴地笑着。王绣云的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想冲上去将瘦小的他抱下来。她想起怀他的时候,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也想着等他出生后,就送给别人养。后来生下来发现是男孩,看到李明兴两眼放光,她才打消心里的想法。然而李璟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他那么安静,什么话也不肯说,到了适学年龄,也没学会上厕所,王绣云这才慌了,生活给了她重重一锤。
 
  随着音乐起伏,老师的手势幅度加大,孩子们也慢慢适应这种变化,他们机械地摆动着身体,面无表情地完成一个个简单而又复杂的动作。李璟也伸展开双臂,把手高高地举到头上,又将十指交叉放到胸前,作出祈祷的模样。他做这些动作很吃力,仿佛手脚被束缚太久,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
 
  王绣云看呆了,婉转的音乐穿过她的耳朵,往她的心底流进去,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如潮水般向她扑过来。霎时之间,她为先前的念头羞愧不已,李璟的人生还有无限种可能,作为母亲,她却轻易放弃了他。就在这时,李璟的视线离开了前方的老师,直往王绣云这边看过来。两人对视的一刹那,王绣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儿子茫然地望着她,像是没将她认出来,但他的手晃得更卖力,似乎在向王绣云打招呼。
 
  在这种悲喜交替的时刻,音乐戛然而止,掌声轰动起来,助教老师走上舞台,示意孩子们一起向台下鞠躬,李璟不知所措地跟在老师身后,既没有鞠躬,也没有看向台下。他像做错事了那样,把双手藏到背后,低下头来等待挨批。老师牵起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话,他才跟着大家一起退到台下。
 
  第二个节目开始时,王绣云迫不及待地冲进会议室里,她一把拉起李璟的手,就要往外走。李璟的班主任认出了她,将她拦下来,告诉她晚会还没结束,还有很多精彩的节目。可是王绣云等不及了,回小镇的最后一辆班车很快就要发车,漆黑的夜色不留人,她得赶在公交车发车之前到达火车站。
 
  走出学校大门,一阵冷风袭来,李璟打了一个喷嚏。班主任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提醒王绣云要注意安全,“实在赶不上车,就在旅馆住一晚吧,明天再回去也行,李璟也累了,让他歇歇也好……”王绣云点点头,她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老师转身离开后,便停下脚步,弯下腰摸了摸李璟的裤子,这回是干的。王绣云才放下心来。
 
  学校门口离公交站有一小段距离,因地界偏僻,路灯坏了好几盏也无人修理,黑魆魆的夜路让王绣云心生冷意,她抓紧李璟的手。一辆小汽车从背后驶过来,远光灯将路面的小石头照得一清二楚,车子加快了速度,从她的身旁呼啸而过。
 
  车子远去后,马路恢复了先前的寂静,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绣云握紧李璟的手,母子俩循着夜色向着不远处的亮光处奔跑起来。
 
  刊于《草原》2021年第5期
 
  作者简介
 
  郑金师,女,1994年出生,广东省作协会员。曾获第八届“包商杯”全国高校中篇小说奖、广东省高校“作家杯”中篇小说奖等。作品见于《安徽文学》《作品》《躬耕》《杉乡文学》等刊物。
 
作者:郑金师
来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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