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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

李祯2020-12-26 11:05:51
梦境(短篇小说)
 
作者:李祯
 
强哥说,要来北京出差。我便邀请他来我这里小住几日。他答应了。我用微信把住址发给他,详细地说明乘坐几号线地铁。傍晚五点十分,他到了。我来到小区门口,他问,附近有没有超市。
我指了指马路对面,问他干什么。
他说,来得匆忙,没有给你室友买东西。
晚上,我们坐在一家露天烧烤摊前。这家烧烤摊是我精心挑选的,每隔一段时间,白皮城铁在头顶斜上方呼啸而过,目光越过通惠河,可以一睹高碑店的点点灯火。
金浩文是我的舍友,也是大学同学,我们一块在通州租下了一间一室二厅的房子。他坐在我的左手边,强哥坐在我的对面。金浩文是东北人,只有三瓶啤酒的量,强哥要多一瓶。喝完三瓶酒,金浩文开始讲述爱情经历。不是对我讲的,主要听众是强哥。
强哥,你有没有经历过。因为爱情我整整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
在大四那年,我们七八个人来到锡林郭勒盟,要在广袤的草原上拍摄一部纪录片。那是一个冬天,室外温度零下二十七度,设备经常出问题。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他和“录音姐姐”热恋了。他们在蒙古包里分食了一个烤地瓜,金浩文染上出血热。
他说的是事实,不过,说话的表情和动作过于夸大,使人不免生疑。强哥却眼圈湿润,默默地把酒杯举到半空。
强哥,你有没有经历过,金浩文继续问。
我不记得强哥说了什么,依稀听到一个梦。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餐桌上摆了一份洋葱青椒炖肉和一只烤鸭,强哥坐在桌前,似乎在和某人聊天,脸上洋溢着一股不知是悲伤抑或是喜悦的复杂情愫。我有点不好意思。他是公务员,目的是来北京开会,我却把他拉到住处,生火做饭。
强哥说,习惯了。
饭后,我们去了颐和园。晚上,金浩文请客。我们坐在一家云南菜馆,一边喝酒一边像昨晚那样畅聊。这次,我变成了倾诉者。我是一名编剧,为一家台湾影视公司撰写剧本,不用坐班,一年剧本费大概二十万。可影视行业进入了寒冬,我和金浩文丢失了工作。打眼半年过去,腰包里没有一分钱入账。我说,资本主义不靠谱啊。金浩文随声附和,痛斥电影耽误了他大好的青春。强哥双手托着下巴,安静地听着。有时候,当我们停下来望向窗外茫茫黑夜,他向我们敬酒,然后,鼓励我们几句。
强哥不善于社交,好在乐观、大方。知道我失业后,开始抢着买单。我劝他,我可是地主;金浩文更加直接——你只管吃就行。但是,抵不过他的热情。有时候,因为买单,他也会生气。他不会发火,而是苦着脸,好像亏欠了我们。
过了六天,我发现有些蹊跷。他是来北京开会,可天天跟我们厮混。难道他们部门来京开会,他不在场也OK?有一天,我们逛完故宫,坐在城墙下的石凳上,他望着筒子河静谧地流淌,莫名地哀叹了一声。我突然想起来,每次放松下来,他总会这个样子。
强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古人。
他摇了摇头。
我开玩笑地说,看你愁眉不展,是不是背着老婆搞外遇了。
他脸红了,支支吾吾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最后,我听明白了。原来他婚姻出了问题。我有点惊讶,问他什么问题。他又支支吾吾起来。我长舒了一口气,他是跟老婆吵架,被赶出了家门。来北京开会,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我说,你跟强嫂生活好几年了,要是不吵架才是大问题呢。
他说,明天就回去道歉。那已是夜晚,我们又坐进了一家饭馆里。金浩文说,不不不,你误会我们的意思了。我和金浩文意见一致。强哥不是回去道歉,而是成为一家之主。他是个好人,我们怕他受欺负。
 
一个月后,强哥死了。
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回淄博参加葬礼。金浩文也要去。强哥在我们这住了短短一个星期,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是这么说的,我必须去见强哥最后一面。
我们坐上了火车,窗外的风景稍纵即逝。强哥突然的离世,使我茫然若失。金浩文说,他怎么就,说没就没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问强哥怎么死的。我不知从何讲起,记忆在心里翻涌,我只能从头诉说。
强哥原名王昊鹏,是我的高中同学。之所以称呼强哥,是因为我们刚入学那会儿,他老是穿着一件红色卫衣,戴着一副近视镜。有一次,他把眼镜摘了下来,看向某位和他说话的同学。这位同学当场愣在原地,不敢再发出一语。他被强哥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凶光吓到了。其实,是强哥高度近视所致。当他摘下眼镜,必须紧紧地眯起眼才能看清对方是谁,但这样聚精会神地瞅着你,会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错觉。自此“强哥”在班里流传,意思是他很凶,没有人敢招惹。
不过,绰号和本人的真实形象相差甚远。在学校里,学生之间经常因为小事发生争执,有的甚至大打出手。我没见过他和别人闹过矛盾,也没有听到过他说任何同学的坏话。总之,他是个“好人”。
我和强哥因为一位女孩相识。女孩叫孙蕾,坐在我的前面。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经常聊天。我知道强哥喜欢她,班里有一个叫猪上树的也喜欢她。猪上树是学校体操队的,追她的策略是购买零食。强哥的方式比较复杂,希望通过我跟孙蕾聊天时,借助我能够参与进来。结果往往是,我跟孙蕾聊得火热,强哥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听众。
最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和孙蕾不了了之。
上了几个月,老师调座位。那时,好学生有主动权,按照班里的排名,可以优先挑选位置。我是班里的第五名,邀请强哥成为同桌。在三年的学习生涯中,很多学生试图改变命运。长则努力一个月,短则为期两个星期,在发现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后,纷纷打起退堂鼓。当然,也有个别少数天赋异禀,持之以恒地坚持了下去。我跟他在高一做了一年同桌,等到高三,我们分到同一班,再次成为同桌。三年里,我没有看到他努力过。哪怕仅仅一次。
他拥有大把的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记不清了。在这段漫长单调的学习生涯中,他难道没有感到虚无?不需要一段爱情慰藉心灵?
高三那年,我学习压力大,常常跟他聊新喜欢上的女孩。有时候,是去食堂路上遇到的女孩,有时候,变成了隔壁班上的女孩。随着时间的不同、类型不同,像四季一样交替。可他一次也没有跟我提过喜欢谁。
他唯一接触的女孩是王娜。他和她同住一个小区,经常结伴回家。一节自习课上,同学们都在做作业,安静得只听到笔落在作业本上沙沙的声响。我说,王娜是不是看上你了。出于无聊,开了一个玩笑。没想到,强哥拍着桌子站起身,紧紧地盯着我,好像穿过我的身体,正在审视我的灵魂。笔落在作业本上的声音消失殆尽,我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后来,我僵硬地低下头,以此躲避他审判一般的目光。
一晃三年过去,我考入青岛的某所高校,他则在我们即将高考之际,提前去了淄博职业学院。我们偶尔在寒暑假见面,他会请我吃饭。我是因为没钱,他是因为性格,两个人的身边都没有女性相伴。
三年后,顺利毕业。他是计算机技术系出身,调侃自己接网线都不会。我嘲笑他,三年的大好时光,你都干什么了。他摇了摇头,嘿嘿一笑。之后,他去了新疆阿勒泰市,跟着父亲装修房子。干工程回款太慢。不到两年,父子俩就回淄博了。
我依旧没有见到他的女友。
火车抵达了淄博站。我们拦了一辆车,开往订好的酒店。我约了鸡崽子,在葬礼前,有必要见上一面。强嫂肚子里的宝宝即将诞生,强哥却撒手人寰,作为他屈指可数的两位好友,我们要不要今后照顾母子(女)俩的生活,还是拿出一点点钱,表示心意。很多事情需要解决。
那是一个午后,厚重的云层静谧地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流过,车辆和行人有条不紊,穿梭于大街小巷。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强哥还在,可能隐匿在某个街角的商店,随时走出来,跟我喝上一杯。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不由回想起他在北京那段岁月,我们共同坐在城墙脚下,他望着筒子河忧郁的神情……我一直感到哪里不对,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说,婚姻出了问题。我的注意力被这句话吸引,当场震惊在原地,接下来忽略了他和强嫂吵架之事。他们为什么吵架,两口子生活了三年,也没有听到过他们夫妻间闹过矛盾,怎么突然被驱赶出家门。是什么样的矛盾导致了这种结果?
不会因为出轨吧。不,这说不通。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当时,我和金浩文已经躺在酒店的床上休息,我兀自在床上坐起。莫不是强嫂出轨,被强哥捉奸在床?还没有捋清头绪,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强哥从新疆回来后,26岁了。他在联通公司干了三个月,辞掉工作,无所事事在淄博游荡。他是外来户口,父亲生在江苏的某个村子,他还没有出生,一家人就搬至淄博。父亲做过各种生意,就我所知,有装修房子、卖医疗器材等等,那个时候机遇好,通过自我奋斗,很快在市里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这套房子花了40万。强哥没有继承父亲身上的优良品质,反倒成了寄生虫。父亲已到知天命之年,生意一落千丈,窝在家里痛斥强哥的无能。比如说,吃饭的时候,他稍不小心把米粒掉落餐桌,立马引来父亲的大声斥责:这是我家,住在这里,就要守规矩。不守规矩,就给我搬出去。他选择隐忍,沉默不语。有时候,实在憋屈,刻意躲避父亲,不和他出现在同一角落。
在我们山东,尤其是小地方,如果你在二十五六没有踏入婚姻的殿堂,不但跟朋友吃饭,在饭桌上成为嘲笑的谈资,父母也深受其累。遇到亲戚和邻居,他们面露愧色,好像儿子(女儿)未婚丢了祖宗的门面。强哥27岁,单身。父亲经常揶揄他:你看隔壁老孙家的孩子都结婚了。王昊鹏,你是打算当一辈子光棍。
迫于压力,在母亲的介绍下,他开始相亲。不管是经过亲戚抑或是亲朋好友介绍,见了五六位适龄女孩,因为性格不了了之。不过,有一个例外。她叫小魏,想找一位能够过一辈子的男人。强哥正好符合了要求。作为男朋友,他经常请小魏吃饭,每逢佳节,也会送一些小礼物。
不到半年,两个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时,小魏提出希望强哥能够提供一个安稳的家。也就是说,想要强哥买房。这个条件并不苛刻,她是为了两人今后的生活考虑。只不过,强哥的家境不比当年,市里的房价突破了一万。
两个人分手后,父亲又像之前那样揶揄他,母亲陆续准备相亲工作。令老两口没有想到的是,强哥勃然大怒,质问父母,你们能够给我提供房子吗?为什么老是逼我相亲。
后来,强哥去了青岛。在一家培训班里,锻炼身体,学习健身课程。他想要通过一门手艺养活自己。
当他学有所成,在青岛漂泊了几个月,再次回到淄博,和父母生活,父亲才对他亲切起来。可能是强哥在淄博找了一份健身房的工作。虽然工资少得可怜,但好歹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恰逢春节,我回到淄博,和父母共度新年,把强哥约了出来。淄博没什么娱乐活动,我们相聚,一般是吃饭,或者去网吧玩几局网络游戏,二者选其一。除非不是重大节日,又有美国大片上映,我们才会去电影院。那年春节,强哥突然约我看电影,我极不情愿。我可不想和他坐在众多的情侣之间,看他们互相依偎,甜蜜地喂食爆米花。我们约定在人民公园见面,人民公园对面是博纳影院。我到了发现,他早到了,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懒散地看着在公园里散步的大爷大妈。我说,走吧。咱们去电影院等候。他说,再等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我问他,是谁。他没有几个朋友,除了我就是鸡崽子。难道是他在健身房里新认识的同事?在他解释之际,一位女孩出现,向强哥招了招手。她自我介绍,我叫张依萍,很高兴认识你。说完,她牵起了强哥的手。
等着电影开始,我无心银幕上上演的内容,而是,不时朝着依偎在强哥一侧的这位女孩看上几眼。我还是不敢相信,她是强哥的女朋友。电影散场后,我们坐在餐馆里闲聊,基本上是我问,依萍回答。我问她,在哪里上班?她说,杏园路的农业银行。她开始介绍起工作,主要负责什么,领导多么不靠谱等等。我有点诧异。她和强哥身份上悬殊,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依萍透露,他们是在健身房相识。强哥是她的私教,负责指导瑜伽动作,两个人日久生情。我欣喜地看着强哥,很为他感到开心。我问强哥在健身房干得怎么样。他很不好意思。依萍说,他不干了。我立马产生了他还是死性不改的念头。她却说,他要考公务员。
依萍人不错,爽朗,有点大大咧咧,不管谈吐和见识都是典型的北方小城里生活的女孩。除了职位,其他和强哥蛮配的。她家境显赫,父亲在铁路局是个不小的官员,在淄博很有人脉,家里不缺钱,好几套房产可以证明。不过,强哥要想和他女儿在一起,必须在社会上有一点地位。也就是说公务员是他成为女婿的最低指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为此努力过。一年后,传来喜讯,强哥考中了。
他们顺理成章地结婚,依萍成了如今的强嫂。他们换上了奔驰,买了一套位于市区200平方米的房子,日子过得美满、幸福。在事业上,强哥原地踏步,像之前一样,不求上进。但是对待强嫂大家有目共睹。他是一位合格的好丈夫,没有做过对不起强嫂的事。比方说,出轨。他几乎没有与其他女人产生任何瓜葛。不过,我隐隐觉得强哥不爱强嫂。有一次,我失恋了,返回淄博散心,特意找他倾诉。我问他喜欢强嫂身上哪一点,对待强嫂最大的感觉是什么。他说得极其含糊。不是说不清楚,我确定他只是履行了丈夫的责任。对待强嫂,他没有产生爱情。
不过,爱又是什么。
我慢慢地走到门口,心想不会强嫂来了吧。我忐忑不安,一方面觉得荒唐透顶,另一方面又觉得强嫂背叛了强哥(他们之间可是没有爱情)。这个想法生动,具体,真实得可怕。我打开门,没看清对方是谁,一名男子向我扑来。
至于这名男子,我十分熟悉。他叫张继业,我习惯叫他鸡崽子。他刚才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好像我回淄博不是来参加葬礼,而是度假。我说,你怎么来了。他说,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我才想起叫他来的目的。我说,这个先不提。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强嫂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说,要是你家里出了这事,你也异常。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那你什么意思。我正要说,他说,你看看都几点了,能不能吃了饭再说。
傍晚时分,我们三人坐在一家烧烤店里。在我们淄博,博山菜最出名,不过,最受追捧的是烧烤。淄博的烧烤店与其他地方不同,每个木桌上都有专供烤串用的烤炉,顾客要自己动手烧烤。因此,只有我们淄博人最懂得如何吃烧烤。烧烤店里烟雾弥漫,我把问题重新向鸡崽子抛出。他大为诧异,我起初认为他发现了端倪。谁想到他随后哈哈大笑。他说,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脑子坏掉了。我说,那他们两口子为什么吵架。他说,什么吵架,我怎么不知道。我说,就是上个月的事。我把强哥去北京的经历原原本本讲述给他。他一言不发,过了一分钟,他挠了挠头,说,不对。他跟强嫂没有闹矛盾呀。他去北京前,我还跟他们两口子吃过饭。他们两个好好的。我还记得强哥明确表示,去北京开会。当时,强嫂在场。
你确定说得都是真的?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希望能够看到他脸上出现一丝迟疑。没有。他郑重地点了点头。难道是我多虑了,强嫂没有出轨,他们夫妻之间根本没有不和。我想很可能是强哥对我撒了谎。那么,他为什么欺骗我,他去北京为了什么,又是在忧愁什么呢?我感觉脑袋里乱作一团。
强哥为什么去鲁山呀。他要是不去……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情了。金浩文把一根铁签扔进众多的铁签中,哀伤地叹了口气。
强哥是在鲁山死的吗,鸡崽子迟疑地看向他。
强嫂没和你说?我问。
鸡崽子点头附和。
那一天,强哥陪着市里领导去鲁山参观,回来的路上,一辆卡车夺去了他的性命。我说,你不知道他是发生意外死的?
不可能这么巧吧。
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我也是宣传部门的,和强哥隶属于不同区县。我记得强哥出事那天,市里没有派发这种任务呀。
你是说那天根本没有任务。
鸡崽子说,不。他沉默了,困惑地盯着我,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说,你知道男人都一样是吧。我点了点头,不过,不明白什么意思。他接着说,但你相信强哥会跟女孩在一起爬山吗?
他大口喝了杯啤酒,慢慢地诉说起来。他说,老李你有所不知。前几天,我曾经见过强哥。淄博那么大一点的地方,我偶然碰到不稀奇。可是,我竟然看到他和一位女孩在一块。起初,我怀疑那不是他。咱们了解强哥为人,除了强嫂,不可能跟其他女人来往。
你是说强哥出轨了?我忍不住打断了他。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确定。不过,当我走上去,看到正是他。而且,那个女孩不大,才二十出头。
我说,后来呢?
他说,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了。他们下山,我和我儿子上山。
你就这样离开了?
他有些生气,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撞见强哥和女孩爬山。他说,不然呢。要是你,你会怎么样。
他接着说道,不过,我总感觉强哥有点不对头。
我说,哪里。
他说,他不像往常那样。这个,我也说不清。
这代表不了什么。我经常和合作的女编剧一块买奶茶,可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有这么说,而是问他,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们的。
他说,鲁山。
我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立了起来。
 
店里只剩下了我们这桌,服务员正在清理卫生,不时过来暗示我们一句,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烤炉里的炭化成灰尘,最后一丝炭火的余烬也随之熄灭。我说,走吧。鸡崽子轻微地说,今天我对你说的,你可千万不要再告诉其他人。我假装没有听到,带着金浩文离开了烧烤店。
凌晨三点,我躺在床上毫无困意,点燃了一根烟,望向窗户发呆。金浩文在床上爬起来,好像也没睡。他问我,你觉得强哥是这种人吗?我按灭香烟,再次躺在床上,告诉他,睡吧。他说,可是……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我用被子蒙上了脑袋。
第二天一早,我、金浩文和鸡崽子来到殡仪馆。告别厅里赫然放着一个棺椁,强哥的遗像挂在挽联中央。遗像上面的他表情严肃,透露出一股少有的威严。我感到一阵苍凉,一个月不见,我的老友竟这么走了。我们三人对着强哥鞠躬,站在一旁的强嫂身披宽大的孝服,由于有身孕在身,她只能微微俯身。我连忙走近,紧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向我们行礼。可能是我们是强哥为数不多的老友,她大声地抽泣,撕心裂肺。我实在忍不住了,泪水一下子溢出眼眶。鸡崽子更是不堪,连声抱歉,强忍着泪水夺门而出。只有金浩文在安慰她。我也想如此,可话到了嘴边,我只能吐出“强嫂,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说”。径直而去。
可能是告别厅里基调阴暗所致,当我打开大门,光线如同瀑布———滚滚而来,我感觉白茫茫一片,不得不用手遮蔽眼睛。外面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得可怖,看不到一朵云;十几棵松柏并排成两列,威严而又安静地耸立在路的两旁。此情此景,让我感觉一下子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近若咫尺,天差地别。
鸡崽子单位里有事,参加完追悼会,提前走了。我和金浩文在这条路上漫步,两人无话可说,各怀心事。在快要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时,迎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他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至石凳旁。
我刚刚坐下,他又落泪了。
他说,我对不起强哥。
他说,你知道强哥的梦吗?
他说,不,应该是呼噜。
……
金浩文有点语无伦次,我让他不要着急,慢点说。
他说,你记得强哥到的那晚,他说起的一个梦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记得,但那天喝大了。强哥具体说了什么,我几乎一概不知。
他说,强哥做了一个梦,像在真实生活里发生了一样。我不知道那是个梦,还是真事。那天,我也喝多了。梦里有一位女孩。女孩的名字他没有提。这位女孩可能是他某位领导的女儿,领导没时间,要求强哥陪女儿去附近的山上逛逛。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雨。当他和这位女孩爬至半山腰,夹在众人间等候索道时,天上落雨了。雨水不大,淋淋漓漓。强哥和女孩进退两难——向前挤不进索道,向后离不开队伍,他只能把外套脱下,用手撑开挡住了他们头顶上方的天空。他们还是淋湿了,浑身湿透。他感到冷,牙齿不停地打战,就蜷缩起身子,嘴巴向双手不停地呵气。可能是因为冷。他和女孩原本背对背而站,女孩突然扭转过身,深深地把强哥抱进了怀里。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十几秒,可能更短,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慢慢地松开他,看向别处。这时,太阳在远处的层层乌云中露出,雨虽然下着,但天边灿灿的光芒落在了他们身上。
回到家中,强嫂做好了晚饭,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去参加县里组织的活动了。这是他第一次撒谎。强嫂没有在意,两口子就埋头吃饭了。
之后的几天,强哥上班,下班,生活照常毫无波澜。只是,有时候,他会偶尔想起那个拥抱。女孩在他T恤衫上留下了一股香气。他说,他说不清楚是什么花的味道,但这股香气总是莫名地冒出。可当他把鼻子凑近T恤,又什么也闻不到。他感到遗憾,但并不困扰到现在的生活。他生活得无忧无虑,妻子爱他,女儿也马上要诞生了。 
直到有一天,女孩留在T恤衫上的香气彻底消失,他惊慌起来。不,准确地说是,沮丧。那天,他早早地躺下了,感觉浑身没有力气。不知道过了多久,强嫂躺在了身边。他想要抱抱她,可是,她说热,甩开了他的胳膊。这时,一股巨大的悲伤扑面而来,他几乎快要哭泣起来。他跑进厕所,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洗了把脸,走进卧室。强嫂熟睡了,正躺在一侧,打起了呼噜。
金浩文跟我一样,是编剧,我们编剧说话,喜欢渲染,夸大。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夸大的成分,有多少是强哥讲述的真实细节。难道强哥因为一个拥抱对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孩念念不忘?我看向这条路的另一头,殡仪馆肃穆,松柏依旧威严;不过,它们排列在道路两侧的架势,似乎像迎接我们。好像我们一旦再次走入,就能一探事实的究竟。
我强忍住冲动,告慰自己那只是一个漫长的梦罢了。有时候,在梦中惊醒,你彷徨,震惊,不安,觉得生活突然丧失了应有的意义。一切都是徒劳。虽然梦境强行留在你的脑海,一时挥之不去。但那终究是梦。
我说,你也觉得强哥是那种人?
金浩文困惑地摇了摇头。
我说,走吧。
他说,去哪里?
我说,不知道。
 
刊于《草原》2020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李祯,本名李振超,90后。山东淄博人。作品发表于《青春》《青年文学》《山东文学》《西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