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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暮夜

李鸿飞2020-12-05 10:29:47
不问暮夜
 
作者:李鸿飞
 
那天下着微微细雨,他穿着有着深蓝色竖条纹的浅蓝色衬衫,袖口卷到了肘关节处,右手擎伞,伞柄是白色的,倾斜六十度的透明伞面遮挡着微雨。不远处夜色中的上海亮着成线成片的明亮灯光,在阴雨中濡湿了光晕,朦朦胧胧。他身体右侧在天桥玻璃挡板上,滴落在上面的水滴在远处夜色灯火的映射下分出几条雨丝,雨丝不断繁衍,重叠交错,最后像涓涓细流汇成宽阔江河沉落到看不见的汪洋大海里。
高低起伏的百米高层大厦在远处矗立,相互凝视。他微昂着头,侧脸轮廓在光与影的映衬下像是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在这座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森林里,他是一个渺小而独特的存在,像一个深夜里用文字发出暖光的发光体,照亮着一个个孤寂的夜行人。
 
1
 
 凌晨两点,忐忑不安的她在房间里焦灼踱步,当她抬头看到贴在墙上的他的个人海报,注视良久后,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输入支付密码,买下了次日晚上飞往成都的机票,这将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独自一人的远行,赴约对象竟是素未谋面、仅仅在虚拟社交软件里聊过几次的陌生男人。
屏幕闪了下,是他发来的微信信息,“你其实不用专程来看我,即使要来也不要抱太大期望,我怕你会失望。”
她把购票截图发给了他,压制着激动起身走到阳台上,想象着他从镁光灯下、众人追捧中走到她的身边说,你好,我是白阳。他身体周遭泛着光晕,明亮而不耀眼,就像是深夜里发出暖光的光源,这场梦或许将在翌日成真。
一个月前,几年来微博私信多次后的她突然收到了他的回复,谢谢你长久的关注,可以添加我的私人微信,方便交流。她揉了揉眼,瞠目结舌,手指发颤地添加了他留下的微信号,对方很快通过了验证。
她说,您是白阳本人或者他的助理?
对方简短回复,本人。
23岁的她像孩子一样从床上弹跳起来,激动和兴奋瞬间把脑中的氧气燃烧殆尽,她感到了轻微眩晕,大脑缓和几分钟后她才继续回复。只是简单交流了几句,已经深夜一点,她害怕打扰他的休息便匆匆道了晚安。
男作家白阳年少成名,19岁时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而那时正在读初中的她在书店里一眼就被一位年轻作者新书的帅气侧像封面给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从韩寒、郭敬明、安妮宝贝、张悦然等一批畅销作家的作品上快速扫过,一本名唤《不问暮夜》的新书突然吸引住了她的视线。她翻到封底,上面的文字让刚读初中的她捉摸不透,却又充满好奇。多年后,他对她说,那时的文字模仿大人的腔调故作深沉,亦步亦趋,难免幼稚。她说,当时我还年少,读书并不多,对现实生活和成人世界的复杂感情无法感同身受,可是你的文字感情真挚,读起来无比真实,里面不少段落都触动了我内心柔软的地方。
 
2
 
她听到楼下汽车的鸣笛声,决意起床。她先查了上海的天气,打开微博给他发私信,静安区今天晴转多云,适宜外出。他是在她发的第一千条私信时才回复的,虽然现在有了他的微信,但坚持许久的习惯还是难以改变。
小奶锅里煮着鸡蛋,热水沸腾,钻出的水汽凝结在玻璃上,覆住了外面冰蓝色的晴空,她洗漱梳头,化了淡妆,特意涂了腮红。距离上班打卡还有两个小时,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十四个小时。吃完早点,她拿出了旅行箱开始收拾,放进了衣服、洗漱包、相册还有书籍。
八点四十五分,在单位楼口打卡后上楼到了编辑室,给主任打了热水,打扫和擦拭了编辑室地面和桌椅,后勤阿姨正在挨个办公室分发当日报纸,来了的同事坐在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一切如往日般运转。坐在对面和她同时入职的沈傲君还没有到,她帮她桌上的绿萝浇了水,打开电脑继续修改文稿,就像高中时早起来到教室,打扫卫生,有序摆放桌椅,然后开始晨读。
九点整,她先是闻到了香水味道,几秒后沈傲君进了编辑室,丰盛早点放在桌上后,把上万元钱的大鹅羽绒服挂在木衣架上,嘴里抱怨着她经过的路段又在修路,寸步难移,新买的进口车差点被追尾。
主任推门进来,还没有宣布事项就先冲着沈傲君谄笑,接着又语带责怪地说,傲君,早点不可以这么应付,年轻人要注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主任接着把面孔转向其他人,迅疾敛起笑容,严肃地对其他几个编辑下达了工作安排,离开时皮肤又松弛下来对着沈傲君点头致意。
沈傲君是副总编辑的女儿,曾被送去英国读大学,读的影视表演专业,现在与她同是编辑室实习的文字编辑。就像小时候,班里总有一两个学生会得到班主任的特别优待,哪怕犯了错也会被轻描淡写地略过,而其他犯错的同学就会被严厉训斥和找家长谈话。她并不讨厌沈傲君,不过很少与她交流,其实她在单位里都不怎么与人往来,行事低调,隐形人一样的存在。
十二点匆匆吃过午饭,她躺在编辑室的黑色沙发上短暂午休,下午工作时婉拒了同事的聚会邀请,给一位周末结婚的朋友发了祝福和礼金,致歉不能到场。成人的世界里总有处理不完的琐事和在所难免的人情往来。
傍晚五点下班,她在凛冽寒风中挤上了高峰公车回家,时间来不及洗澡,到家后关掉水电煤气提着旅行箱下楼直奔机场。
她拍了候机大厅的照片给他,十分钟后他回复说,一路平安,成都见。
此时他还在上海,或许在吃饭、喂狗、逛街或者健身。她从未在现实中与他谋面,但听到过他的声音,一周前他给她发过语音,语速均匀,声音干净温柔,带着沙沙的磁性,不同于少年的清脆,带着成年人的温润,她想他完全可以胜任电台主播的工作。微信加好友一个月来,两个人聊了很多,从开始的拘谨到现在朋友般熟络,她欣喜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走近他。
她准备收拾登机,广播里传来航班延误的播报,“您好,我们抱歉地通知您,您所乘坐的航班……”她看了腕表,已经八点半,航班至少延误一个小时。她第一次去成都,决定到了之后再找住宿的地方。旁边旅客嘟哝着抱怨,她亦不满,但佯装镇定,从背包里取出了一本泛黄的旧书,已经随身携带八年的小说,他的处女作《不问暮夜》,手指摩挲着封面上的书名和作者姓名,仿佛回到了恍如昨日般的过去,同样泛黄的记忆画面。她捧着他的书走在旧城区的街巷上,细细碎碎的阳光钻过树叶的缝隙投射到书封上,简单不流俗的封面设计上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他的侧影,她摩挲着他的干净侧脸,刘海微长细碎,五官清秀,微笑的眼眸里夹杂着哀愁。虽然只是印制人像,但她的瞳孔里却幻化出来了真人模样,他微微昂起下颌,脖颈处的喉结很是明显,那是少年向成人过渡的重要标志。
她没有多少零花钱,平时会逛遍小城里的所有书店买廉价的旧书和盗版书,三元一本,五元两本,过期的杂志几毛一本。她站在书架前,擦拭掉封面上的细小尘埃,如获至宝,年少时总是容易快乐和满足。《不问暮夜》是她鲜有的新书,她放在床头不知读了多少遍,从没觉得腻烦,还特意为书包了书皮。高考完后,她的手边已经珍藏了他的三本书。那时候还没有微博和微信,她只能通过文字和网络报道去探寻他的故事和秘密,就像一个孩子偷窥大人的世界,她考上大学时,他已经工作两年。
晚上十点整,等候已久的旅客排着长队陆续登机,她长舒口气,收起翻到三分之一的书籍,给他发了微信。飞机开始慢慢挪动时,他回复语音说,你能来现场支持我很高兴,但这么折腾奔波让我很不安。在干燥的冬季,他的声音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附着在无线电波上。
午夜十二点,航班穿过黑夜安全降落在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3
   
凌晨两点多,她找到了一家宾馆,独自一人行走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也不觉得寒冷和恐惧。十二月末的成都阴冷潮湿,天气多雾,浸染湿气的被子都变得沉重起来。她打开空调的暖风,在宾馆昏睡到下午,感冒药让她头脑昏沉,反应迟钝。
床边手机震动了下,她突然清醒过来,迫不及待地点开信息,我已经从成都机场出发了,一个小时后去找你,你把宾馆位置和名称发我,还有你的房间号。
她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少时,因为一个信息便欢喜雀跃,失去控制,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跳起来。她压制住发颤的右手回复说,你旅途劳累,我去找你吧。他回复,书店工作人员在,不太方便,我去找你吧。
她放了轻快的音乐,不由得跟着哼唱起来。手机息屏后起身去浴室洗了澡,然后裹着浴巾吹头发,镜子里的她已经散发出成熟女人的气息,湿漉漉的头发在风中摇曳,白皙的脖颈下是突兀的锁骨,玲珑浮凸的身材,水汽逐渐凝结在镜面上,看不清自己的五官模样。这样的皮囊算不上是艳冠群芳,但从小到大也吸引了不少爱慕者。
距离他到还有半个小时。她刚放下吹风机就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她来不及穿衣服,左手压在胸口的浴巾上,隔着木门问询,没有听到应答,接着敲门声再次响起。
“你好,你是余燃吗?我是白阳。”声音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柔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从她的耳朵钻进了混沌一片的大脑里。她慌乱地套了衣服,开了门,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个头一米七八左右,高而瘦,仪表整洁,穿着深色宽松外套和黑色修身裤子,白色运动鞋。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呼吸变得急促,心脏撞动胸口的频率陡然加快。她感觉像是做梦,而他就像是梦境里倒映在水里的清冷月光,在水面上忽隐忽现,浑身散发着神秘气息,可望而不可得。
他们隔着半步的距离对峙了几秒,他的整张面容在昏暗的楼道里愈发显得干净白皙,双眸明亮深邃,气息淡雅,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道。他是一个好看的男生,虽然已近而立之年,但清秀的五官依旧透着少年稚气,一如那年在封面上的侧影让人怦然心动。
她刚读大学时,他出版过一本治愈系的短篇故事集,里面放了不少他的个人写真,大部分都是侧面照,在昏暗和明亮的背景下,像是一个孤独前行的少年。在那座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森林里,他是一个渺小而独特的存在,像一个深夜里用文字发出暖光的发光体,照亮着一个个孤寂的夜行人。
他说,我可以进去吗?昏暗的过道里只站着他一个人。
她马上拉回思绪,揉搓着衣角,一脸尴尬,不知所措地说,请进,请进。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深色窗帘遮住了外面的光线,她欲开吊灯被他拦下了,他说,我喜欢光线昏暗的房间,尤其是阴雨天蒙在被窝里睡觉。
她搬动椅子想请他入座,他摆摆手,直接坐到了床尾,背影落在白色被褥上,黄色灯盏在昏暗中烫出一个明亮的洞口。她靠站在电视机前,赤脚穿着一次性拖鞋,头发简单扎成了马尾辫,没有任何妆容,略显狼狈,羞惭地低下头说,还以为你半小时后过来,匆忙间没有收拾。
他笑着说,没关系的,自然状态蛮好的,不用太过刻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郑重地递给她说,谢谢你长久以来的支持,这是明天签售的新书,现在提前送给你。
她兴奋地接过去,虽然半个月前已经购买。翻到扉页,首行是她的名字,下面是寄语和他的签名,黑色字体端秀疏朗,字如其人。
她弯腰蹲身从置放在床尾的行李箱里翻出了八本书籍,平摊在他的面前,新旧不一,但都保护得很好,蔚为壮观。他吃惊地摩挲着《不问暮夜》的封面,难以置信地说,这对我而言,是最好的礼物,谢谢你。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签字笔,依次打开每本书写下寄语和签名。他低头书写时,眨动着密长睫毛,她注视着他白净的脖颈和分明的锁骨,他很瘦,比照片和视频里还要瘦一些,干净清爽的面容,白皙滑嫩,没有任何化妆品的遮覆,就像是邻家少年初长成,很难想象他已经是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马上就要跨进三十岁门槛的成熟男子。
 
4
 
他们隔着半米距离相对而坐,他双手覆在膝盖上,侧着身子,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坐在靠近床头柜的她。她有些拘谨地瞄着摊放的书籍,双手无处安放,十指交叉放在合拢的双腿上,强压着因激动而微颤的身体。
他平静地述说,爸妈在我五岁时就离婚了,法院把我判给了父亲,父亲后来去了广东打工谋生,只有过年才会回家,我就被留在了奶奶身边生活。
奶奶当时在巷子深处开着一家麻将馆,他整天就在麻将馆里待着,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小人书。麻将桌上的人三教九流,他们很在乎输赢,毕竟关乎金钱和面子,可时间久了,他们沉浸其中就会忽略家庭的存在,有的人甚至通宵达旦地玩,时常和来寻的家人发生争吵,争论的话题基本上是无人料理家务、看顾老人和孩子。上小学时,记忆里的麻将馆时常烟雾腾腾,地上满是散落着的烟灰和烟蒂,空气刺鼻难闻,特别呛人时他就会跑到外面去玩。奶奶说里面鱼龙混杂,来的人形色各异,让他不要去招惹他们,他无聊时就会待在角落里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抽烟和玩牌的动作,赢了的眉开眼笑,输了的愁眉苦脸,也有吆五喝六和气急败坏骂娘的,也有镇定自若闷声发财的。奶奶说麻将馆里就是一个小社会,以后你长大就会懂了。
她翻看着《不问暮夜》里的故事,对里面的奶奶充满好奇,那些年他们祖孙俩靠小麻将馆维持着生计。奶奶一个人忙着张罗麻将馆,迎来送往,烧水斟茶,很多时候都无暇照顾他。记得有次他被邻家店铺里的一个女工带到了乡下去玩,在乡下住了一晚才回去。回到麻将馆看到奶奶时,她正驼着背给客人续茶,全然没有意识到孙子失踪了一晚,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很少絮絮叨叨的老人,只是年岁大了容易健忘。
他说,在我上高中时,麻将馆被人举报涉嫌赌博后被关停了,奶奶因为被检查出肝癌晚期没有进去监狱服刑,法院判决一个星期后就去世了。他曾在书里以主人公的口吻写到过,“奶奶去世那天,我在灵堂守夜,她躺在房间正中央的棺木里永远地沉睡过去,往后也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我手脚发抖,想要放声大哭,可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哭声,胸腔里一阵阵酸楚,像是心脏浸在高浓度盐酸里正在发生着强烈的化学反应。
那年我17岁,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死亡,奶奶的去世让我感觉到身体缺失了一部分,而缺失部分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来愈大,而痛感却变得愈来愈轻。有一晚梦见奶奶,她的模样还是记忆中那样,身材矮小,后背微驼,两鬓斑白,脸上挂着笑意,眯着细长双眼,伸出枯树枝般的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伢仔,奶奶想你了。”
他说,我现在长大了,也懂了小时候奶奶苦口婆心的教养,可是奶奶却再也回不来了。每个人终究都抵不过生老病死的宿命。
她摩挲着那页的描写,听他回忆起他和奶奶的真实生活,不禁泪盈于睫。关于他的家庭和成长,她以前并不知情,也不曾参与。如果时光能倒流,她想走进他的过去,陪伴他一起走过漫长的孤独岁月。
她诚恳地说,谢谢你的信任,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他说,你以前发给我的私信,我都有看到,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也怕我的回复会让你失望。看得出来你很信任我,可是我却给不了你我的信任。
她明白他的话中所指,他在以往的书里多少描述过自己,他在众人面前习惯双臂环抱,一个极具防御性的姿势,像是将整个外部世界与之隔离,拒人于自身之外。他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真正去依赖谁,包括自己的亲人,他都与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太过疏远就会失去,而靠得太近最终同样也会失去。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虽然人是群体性动物,但孤独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没有安全感是自己还没能真正学会与孤独相处。
他的神秘外壳正在向她一层层地剥开,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调整了端正的坐姿,收拢双膝,两脚交叉在一起。他明亮的双眸平静如水,呼吸均匀,双手放在大腿上,身体保持着舒服的姿势,身上的光晕逐渐褪去,像是卸下了牢固粘连在身上的面具和表演服。在她的眼里,他已经变成了邻家哥哥的模样,不再神秘莫测,而是洞察世事的少年长者。
出生在西南偏隅山城里的他,从小就对繁华发达的国际都市充满向往,就像《围城》里所言,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他在读大学时,曾经在上海做过一次新书分享会,当天晚上书店安排他游逛了外滩和陆家嘴,那里高耸入云的大厦摩肩接踵,衣着光鲜的行人在名牌奢侈品商铺里流连,精致奢华的中西建筑相互掩映。编辑带他去了高级餐厅、超级书店还有遍布街区的部分文化古迹。夜色中的外滩霓虹璀璨,他挤在人潮中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对生活在这座精致魔幻都市里的人们充满艳羡,巡视四周,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座高楼,哪条弄堂。这样繁华的都市让他迷了眼,也让他陷入深深自卑中。
一个事物的优势会是另一个事物的劣势,同样,一个事物的劣势也会是另一个事物的优势,就像他向往着都市的丰富繁华,都市人向往自然的宁静淳朴。大学毕业后,他一个人拖着行囊来到了上海,靠着大学时积攒的稿费租住在一个租金较高的老式弄堂里。选择高昂地段租房完全是被弄堂外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所吸引,它们挺着白色身躯,遮天蔽日,无数墨绿色的大块梧桐叶汇成一条绿色的时光隧道,连接着过去和未来,让他在繁华喧嚣和熙来攘往中得到一丝的喘息。
没过几天他就幸运地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外企工作,满心欢喜地以为接下去的生活会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稳步推进。初入职场,要学习和面对的状况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工作难度、同事关系、职场规则远比大学考试题目难得多,但年少轻狂的他还是决定要面对并坚持下去。那一年多,他几乎每天都是在夜色中拖着疲惫的身体挪回家,穿过刺眼霓虹钻入昏暗弄堂,影子移动缓慢地落在安静的树影下,脚下的落叶发出嘎吱声响。
忙碌的工作让他无暇再去写作,之前的编辑几次向他约稿都被他拒绝了,版税收入并不能支撑他在这座城市生活立足。在这座无时无刻不在消费的城市里,他很努力地工作,省吃俭用地存钱,计算着买房,每天自己做便当或者外卖,吃饭成了维持生命的最原始企图,除了必要的应酬外极少出入装潢奢华的高级餐厅,也不怎么添置新衣服。
冬天的梧桐树疯狂地掉着叶子,他站在阳台上望着光秃秃的枝干陷入极度的困惑,他的收入涨幅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他的工作也只能满足生存所需,并不能使他真正快乐。他陷入了极度的自我怀疑与否定中,他怀念那段不为名利、不为生存忙碌的学生时光,怀揣文学梦想的他写下了人生中第一本书——《不问暮夜》,那部稚作用尽了他学生时代的全部感情,他对未来人生所有的美好幻想都藏在了那本书里。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后,他决定离开上海回老家创业,业余闲暇重拾写作,那时他刚过完23岁的生日。
他说,现在想来我是一个特别爱折腾的人。
回到老家后,他和关系好的两个朋友商量决定开一家咖啡店,次日就开始马不停蹄地选址、租赁店面、装修店面、购买设备器材、办理证件、招聘员工、营销宣传。他踌躇满志地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投入其中,房租直接付了一年,还有15万的店面转让费,最后三个人算下来一共投进去40万左右。
一年后,咖啡店像枯木一样倒地,没能再活过来,他和朋友的关系因为利益问题急速降到冰点,自己也背负了十多万的债务。他决定放弃创业,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中。这一年冬天,他的新书出版,却并没有在出版市场激起大的水花,销售数量平平。
他无奈苦笑说,我想做一个畅销书作者,结果成了“滞销书”作者。
编辑安抚他说,虽然我很喜欢你写的长篇故事,但你知道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是短篇的鸡汤励志成功文字。
他陷入苦恼中,如果不向现实和市场妥协,他以后都可能不会再有新书出版了。半年后,他的新书卖到脱销,多次再版,他也如愿以偿地成了畅销书作者,获得了大批读者的簇拥追捧和丰厚的物质报酬。
后来他才明白,成年人的生活字典里,从来没有“自由”二字,在现实面前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成了一件极度奢侈的事情,他开始殷切地期盼能够去写自己真正想要表达内心的文字,而不仅仅只是为了迎合市场。
 
5
 
晚上十一点,她回到房间整理书籍时发现他夹在新书里的一封手写信,欣喜若狂地翻开,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那晚她抱着书信而眠,梦到了他在大学和上海的独立生活,他一个人站在水泥阳台上扶着斑驳锈迹的铁栏杆,身体清瘦像是营养不良,抬头望着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发呆,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白色的衬衣上,匍匐在地的影子默默地注视着他。
翌日闹铃响起,她从睡梦中惊醒,正欲起床洗漱,手机震动传来他的消息,方便来我的酒店吗,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她内心忐忑地回复了信息,洗漱下楼,打车前往。车窗外飘散着丝丝细雨,雾气腾腾,聚合的雨丝湿漉漉地趴在玻璃上不肯离去,凝视着她慌乱不安的眼神。车窗被她降下五指的距离,呼呼的冷风裹挟着雨丝迅疾灌进她的衣服里,冰凉洇湿,她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但依旧分辨不出梦境和现实。
进了电梯后,她才发现需要刷卡上楼,她发信息想要告诉他,正好进来一个长相干净的服务生帮她刷了卡。上楼后她在他的房门外站定十几秒,深呼口气然后按下门铃。里面的脚步声慢慢地逼近她,然后房门被打开,他穿着一袭白色浴袍出现在她的面前,表情自然温和,身材骨架并不像普通北方男子那么高大宽阔。
他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刚冲完澡,正在吹头发。
她提着宾馆旁早餐店买来的早点说,不知道你的口味,就随便买了些。
他说了感谢,邀她进去,她在玄关处换了一次性拖鞋。她从他的身边走过时,看到了他白皙胸部凸起的肌肉裸露在浴袍外面,随着呼吸慢慢起伏。昨天见他时瘦弱的身躯轮廓钻进她的脑海,原来只是衣服遮挡的视线错觉。她坐到了写字台后的沙发椅上,早餐放在木质纹理的桌面上,旁边是堆放整齐的书籍,身后是拉着半扇窗帘的宽大落地窗,地毯上的旅行箱平放着,与梦境中的场景相差无几。
他吹干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径直坐到了她的对面。隔着半米的距离,她还是嗅到了他身上温柔而孤独的气息。他边吃饭边刷着手机里的信息,她随手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余光却在暗中窥视他。
他吃完饭后倚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晦暗的天空。
她说,你会一直在上海生活下去吗?
他略微思忖后说,几年后或许会离开。
他已经决定不再存钱买房,而是租房生活,未来十年内不会考虑结婚的事情。他会去各个城市暂居流浪,走遍中国后再去国外旅行,然后写下更加触动人心的故事。旅行结束后,如果有机会他想学习做一名导演,然后把他自己最喜欢的文字故事变成影视作品。
他向她说了自己的未来梦想,言辞诚恳,他的眼神里有孩子般的憧憬,也有大人的笃定。她说,我很羡慕你,我其实对未来没有方向和目标,只是艰难地活在当下。
他说,其实我曾经跟你一样迷茫,现在也会迷茫,只是每个年龄阶段迷茫的问题不一样,或许等我们老了还是会迷茫。朝九晚五的职业和自由职业也并没有优劣之分,不要因为崇尚一份工作而去贬低另一份工作,适合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哪怕只是一年的目标。
在作家这条道路上,他走得很艰难,经历过被拒稿、退稿和受尽白眼冷落。刚出书时,因为是新作者,他的存在像空气一样透明和轻微,就连排版老师都对他不屑一顾,与他对话时眼皮不时上翻,语气极度不耐烦,催什么催,那么多著名老师的书还没弄好,你一个新人着什么急!做新书签售活动时,一些工作人员会对畅销书作者毕恭毕敬,对他却百般懈怠,但他始终都笑着颔首鞠躬,尊重每一个人和每份职业,咬牙挨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刻。后来因为稿费很低,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的他,不得不出走他乡去做其他工作。不过,现在的他回首过去的几年难熬时光,反而心存感激,逆境让他迎难而上,茁壮成长。
追逐自己的梦想和想要的生活注定是一条孤独而满足、曲折而前进的路途。这段暂时看不到终点的旅程让人痛苦、快乐、怀疑和释然,我曾无数次想过放弃和自我否定,可是我真的放弃了,它就永远都不属于我了。我并不是一个认命的人,生而为人,我还是想按照我想要的生活方式去度过未知而充满期待的余生。
她点点头,起身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楼下窗外雾蒙蒙的街景,二十九层高的位置视野宽阔,没有遮挡物,楼下的一切都变得渺小和微不足道。
他说,你冷吗?要不要坐过来?
 
6
 
下午三点,他的读者见面会在一家装修时尚、设计新颖的书店如约举行。
容纳百人的会面室里坐着五六十人,她藏在人群里静静聆听他的故事。舞台上的他与主持人隔着圆木桌斜对而坐,桌上摆放着他的名签、新书和绿植。
她与他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当他落座时台下掌声一片,读者大部分是大学生和白领。主持人用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开场介绍,手里拿着他的新书向台下的读者展示。他起身向大家鞠躬表示感谢说,今天一直在下雨,中午还在担心下午会不会有人来,现在看到你们坐在这里,心里满满都是温暖。
她坐在后面,舞台后方的整面墙壁贴着他的巨幅宣传海报,舞台左侧的电子投影幕布上同样是他的宣传照和宣传语,悬在屋顶的亮暖色镁光灯直直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端坐在木椅上握着话筒等待回答主持人的问题,架设在读者座椅中间的摄影机上红点闪烁,几十位读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双臂抱胸、右手托腮或者双腿交叉而坐,姿势各异,坐在读者后面的记者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录着。
他一脸微笑地举着话筒回答着主持人的提问,目光逡巡着台下,捕捉着每一个读者的视线,当目光与她交汇时,自然地快闪而过,并没有过多停留。她理解他的做法,这场签售会才是他们见面的伊始。
她手里握着他的新书,拇指按在了他的名字下方。他在台上向读者分享着新书的创作历程和背后的故事,主持人中途还向读者插播了一个好消息,新书的影视版权已经高价售出,接手的影视公司已经成功地开发了不少大热的IP项目,公司旗下的某流量艺人可能会出演。
谈话流程按照见面会前在会议室里拟定的大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在酒店里对她说过,除了写作,配合公司和书店的包装宣传也是他的工作,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很多文字功底深厚的作者因为没有好的平台和包装宣传,作品只能被强行地摆放在了滞销书的行列,而摆放在畅销书位置的一些书籍时常德不配位,它们背后有实力强大的公司作支撑后盾,销量也就水涨船高。
她说,我知道你一向不屑于话题炒作,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这就是我七八年来一直都在关注你的原因。于我而言,你始终遵循着自己内心的原则和底线,而这恰恰是很多为了搏出位的年轻作者所丢失的品格。
他说,你说得还是过于片面,作者也是需要生存的。我们都需要一个“人设”来让读者长久地记住我们,包括我在内。我们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向读者展示着他们想要看到的我们的模样,但是真正能留住他们的还是我们的文字。在这个信息爆炸时代,快节奏的工作生活和海量的资讯消息让我们都变得浮躁。
分享完新书的故事后,他开始与读者互动,他时不时地扬起嘴角,一脸温柔地看着台下,认真倾听读者的问题。他说,每个人都有孤独难熬的经历,接下来的时间我想交给你们,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挺过孤独难熬时光的?
坐在三排靠右的一个女生把手臂举得最高,主持人示意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她。
留着短发的女生自称刚上大学,初中时偶然读到他的书,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他和他笔下的文字。由于紧张,女生几次磕绊,说到备战高考的那段艰难时光,激动得竟然无语凝噎。坐在女生后面的她主动鼓掌,然后台上台下掌声一片。掌声后女生鼓足勇气继续说,她今天专程从重庆来的,就是想见见作者本尊。
他笑着说,谢谢你专程来看我,但其实我并不太鼓励你这么做,你只要喜欢我的文字就可以。今天见到本人是不是很失望?
女生摇着头说,今天很激动,本人比照片更有魅力。您和您笔下的文字一样温暖治愈。
她想起高一那年,在书店和报刊亭里看到他帅气的海报,微仰侧脸,笑容干净温暖。这些年他从稚气未脱的少年已然成长为一个沉着冷静的成年男子,脸部轮廓变得更加棱角分明,忧郁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刚毅和温暖。
女生继续讲述了她高考后复读那年孤独的学习生活,不被家人和朋友理解,顶着巨大的压力,最终如愿考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分享完故事后,女生提出要求,想要上台和他拥抱合影。
他欣然点头应允,女生上台前左顾右盼,最后把手机递给了坐在后面的她,让她帮忙在台下拍照。洋溢着兴奋的女生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微笑,然后俩人侧过身面对着台下的读者和镜头,台下的掌声中夹杂着诧异目光和欣羡对话。她举着女生的手机为他们拍下了不少照片,表情维持着僵硬的笑容。突然一个男性读者站起来说,几年间我陆续看过你的书,今天来书店碰巧遇到你的见面会,我的问题是,你曾写过两三本的鸡汤书,里面很多文字并没有理性的逻辑可言,虽然很受欢迎但我个人比较反感,你有没有想过尝试写更有现实意义的严肃文学?
如此犀利的问题让所有读者都纷纷侧目,困惑而不满地望向男生。
台上的他平静地回答说,谢谢你的问题,任何文学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写得不好是我人生阅历和文字功底不足,但里面文字的感情绝对是真挚的。我也想过去尝试写不限于严肃文学的其他类型文学。
他认真回答了五分钟,语言逻辑缜密,没有丝毫破绽。提问男生面露悦色,所有读者再次钦佩鼓掌。见面会前的半小时,他在书店的一个明亮角落接受了两三家媒体的采访,面对镜头的他镇定自若,成熟老练,全力配合着记者提问,似乎所有问题的答案他都能让对方满意。
两小时的见面会倏忽而逝,主持人宣布签名环节开始,很多读者现场买了他的新书和以往的书籍,撕开塑封,整齐地排队等待他的签名。最后所有读者都被主持人邀请到舞台上,分站五排朝向镜头举书合影,被簇拥在众人中央的他像是众星捧月般的鲜亮夺目。合影完毕后,很多读者上前拉他单独合影。
藏在人群里的她毫不起眼,她抱着几本书站在舞台的最边缘观望着,人群里的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然温暖的阳光气息。
 
7
 
那年夏末他走在上海的法国梧桐林荫下,一片心形梧桐叶落到了他的鞋面上,他捡拾起来摩挲着绿白驳杂相间的叶面,黄褐色的主脉和侧脉像血管一样连着叶子的血肉,无数的支脉纵横交错,构筑成了密密麻麻的蜂巢形状。他仔细端详着这片普通叶子,上面的叶脉像无数的支流汇成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两岸筑满了错落有致的村落民居,他想起了他的故乡,那个依山傍水的山城。
他们坐在酒店大厅西面的咖啡厅里,落地窗外夜色弥漫,雨水像是透明的河流顺流而下,模糊了远处的马路车辆和高低建筑。
他把梧桐叶递给她说,这片树叶被我做成了书签,随身携带几年,现在把它送给你。
她道了谢谢接了过来,隔着塑料薄膜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然后把它夹进了他的签名书里。
他说,这次见面,是不是见到本人很失望?
她说,相反,谢谢你让我认识真实的你。
他说,并不是这样,无论是媒介还是读者眼里的我,都只是我的真实一面,而你看到了我的很多面,但也并不是全部的我。
她说,如果有机会,我想认识全部的你。
他笑着说,未来可期。
 
8
 
上午在酒店的房间里,他说,你冷吗?要不要坐过来?
她没有迟疑地起身径直走向了他,坐到了他的身旁。他说,这样的天气既让我高兴又让我难过,明明房间里开着空调暖风,但我却感到好冷。那种冷从骨髓里浸出,穿透神经皮囊。
她说,你很孤独,你需要朋友。
他说,我有很多朋友,但我依旧孤独。
她说,那你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朋友。
他说,写作和爱情一样,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但并不是全部。说实话,我享受这无人理解的孤独。
说完后他的目光挪到了白色墙壁上,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长而弯曲的睫毛停止了轻微颤动。她身体前倾主动抱住了他,他陡然睁眼,神色诧异,但没有推开她,而是顺势张开双臂也抱住了她。在灌满冷气的房间里,他们彼此取暖。
他们拥抱了很久,彼此静默无言,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却感知着对方的温度。
 
刊于《草原》2020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李鸿飞,1992年出生于河北省邯郸,旅泰华文青年作家,旅行背包客。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硕士。现任教于泰国。出版青春悬疑长篇小说《秩后归期》。
 
来源:草原
作者:李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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