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瑠歌2020-10-12 05:30:24
(短篇小说)
 
作者:瑠歌
 

她早上第一次醒来是七点十四分,窗帘之外的天空是乳白色的,她很快又睡过去了。
最近,她常做梦,有时候能记得内容。
再一次睁眼,已经是十一点二十,她从床上坐起来,有些生气,就嚷嚷道:
“小张,我那闹钟呢?怎么没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小张是在她家上班的阿姨,农村来的,有两个孩子,月薪7000。她用不习惯智能手机,嘱咐小张用她的手机,订了个早上的闹钟。
卧室外传来小张的声音:“海总,不好意思,闹铃早上响过了,但是您又睡过去了,我就没叫醒您。”说着,小张端着一杯水,来到屋里。
“你怎么没叫醒我呢?”她接过水杯,喝了一小口。
“不好意思。”小张又重复一边。
“都中午了,你瞧瞧这,”她继续骂骂咧咧着。“都中午了,那就直接准备午饭吧。“
小张出门后,她继续自言自语着,:“睡到中午,整个人都懵了。”
 
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去旅行,回到酒店已是半夜,往床上一躺,再醒来已是中午。午后,酒店房间里,飘忽的光,有点像今天早上的感觉。
 
她照照镜子,她的皮肤比当时黑了多少,她喜欢去海岛度假。头发还是一样的乌黑,中间她染过几次,次数不多。她也做过几次小保养,还有一次细胞再生,目前最高端的技术,有几个当红影星也做了,他们找的是外面的医生,而她是专家朋友介绍的,质量上当然不在一个档次。
五官,鼻子,下巴,眼眶子,都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从细微的皱纹看,明显是老了。
 
她和年轻人一样,起床后会Ins,她会点赞,点赞给朋友的女儿,在国外留学,又和同学出去玩了。她也给老同志点赞,虽然老同志发的东西无聊了些,但老同志发得少,因为他们都不太会用手机。
她的朋友们,都有至少两三部手机,一部公用,私人。另一部机密,却几乎没有人能流利的打字。
她知道年轻人会用的表情,她有时候会在别人的照片下留一个黄色的笑脸。
为什么要早起呢,小时侯大人就说,一日之际在于晨,最近有了个什么生物钟的理论;专家也说了,早起,少熬夜(似乎每个医生都能这么说),总之,她活到现在,也说不出人为什么要早起,除非必要。但是人老了,就要健康些么,她的几个朋友,最近几乎只吃素了,前段时间,还喝过一阵子中药。
她反对中药,就两个字:“没用。”,而且,苦。
她换了一件白色的衣服,来到了客厅。
 
厨子一共做了六道菜,分别是:“拍黄瓜,虎皮尖椒,竹笋烧火腿,冬瓜汤,炒鸡蛋,红烧肉。”
她特地嘱咐过,厨师要做家常菜。她夹起来一口虎皮尖椒,是真的香,也太辣。她正要批评厨子,才想起来,虎皮尖椒,本该就是辣得啊,她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吃的,也是辣的。
她咬了一下口,又喝了一口乳白色的汤,缓缓开口:
“告诉厨子,那个尖椒少放一点辣椒。”
小张回应道:“好的,我这就转告他。”
相比之下,红烧肉可谓绝美,肥而不腻,她也觉得好吃,就夹了两块,剩了一块半肥的,在碗里。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来,今天早起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看望老李:每个人一生中都有几个老李,可是这个老李可太不一样了,五十年的回忆,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有一句口头禅:”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有些事只有经历了才知道。“——随着年纪,这句话几乎适用于任何事情。
为什么要早起看老李,老李不早起锻炼,也不看报纸。老李在病房里,他一般中午打完针,就睡着了,所以要早上去。
那还是去吧,她寻么着。吃完饭,换了另一身白衣服,司机把黑色的车开到楼下,一路开到西郊。
 
车经过了三环,她惊讶地发现,当年去过的一家羊蝎子,还开着。
海的记忆力惊人,在朋友圈是共知的。她还记得,当时一起夜宵的,有一个影视公司的老总,是个爱吹牛的傻瓜,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爱吹牛的傻瓜。
她的朋友在门口抽烟,等车时,她回头开了一眼匾额:四个浮体大字:胜德涮肉,就这么记住了。
 
到了医院,车停在了后门一个比较隐蔽的胡同,她给老李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朴实,挤着腰带的男人跑了下来,他轻声笑道:“海总,您来了,上楼吧,李哥这会儿还没睡。”
她点点头,一起上了医院的电梯,路过洗手间时,她捂住了鼻子,她受不了消毒液刺鼻的味道。
 
老李住在西区五层的单间病房,这里的病号比较少,相对私密。
 
她走进去,看见老李穿着蓝白色的病号服,挺着个小肚子,望着窗外的西山。阳光洒在乳白色的被罩上,电视机的细声细语,桌上摆着两个饭盆,一个不锈钢的,装着黄色小米粥,另一个塑料的,装着吃剩的卤煮。
 
海笑道:“哎哟我的妈耶,您这还吃卤煮呢。”
老李转过头,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想吃了。”
她坐在床右边的沙发椅上,他们这个身份,和岁数的人,看病,避而不谈类似的问题:
“好点没,找了哪个专家,”等等;生病的理由也是含糊的,“我那腿有点问题,最近腰不太行。”等等。
海陪着老李望着窗外,西山的光芒,照耀着医院一栋楼的塔顶。
老李突然张口:
“哎,你说我这病,大概能好不。“
 
她挠了挠后脑勺,说道:“看大夫吧”。看政策吧,看那边动向吧,等等,这是遇到复杂商业问题时的一种判断,一种说辞。
她又补充了一句:“多休息。”很快意识到这是废话,便不再说了。
 
老李看了一会儿电视,她又张口道:“你还记得那小不点么,就那个小不点,胡同里那个孩子。”
”记得啊。”老李的记性也惊人,稍微想了一下,便知道是谁。
 ”他爸前几天去世了,给我发了葬礼请柬,发到我那个旧手机上了,那天让小张给我整理照片,正好翻出来了这条信息。
 “你还记得吧,当时拐角那个小卖部,我们经常去的。”
 “记得,西瓜冰棒,我没少吃。”
“小不点还记着我呢,当年他第一次结婚,我还出了两万,他爸那会儿还挺好的,高瘦。老头每天晨跑。”
 老李道:“记得,记得,小不点当年找的姑娘,整个一没层次,郊区的吧,我记得,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儿。”
海笑着说:“可不,这次我看,换了个丫头,挺不错,一问,南方来的。”
老李道:“不错,不错。我记得零几年当时回去了一趟,还看见老头了,后来也就没联系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了,司机小红,也就是在门口接海的那个男人,出门和大夫说了几句话,护士给老李换了一个吊瓶,吃了一次药。
老李坐了十几分钟,就迷瞪了,海陪着他在旁边坐着。
   
大约两点半的时候,小红把她送下楼。上了车后,海的司机小陆问:“咱们回家么。海总”
她点点头。
 
车回去的时候要走四环,快。就在上高速前,海突然说:“等会儿,小陆,你帮我把那个蓝牙音乐挑出来。”
“”哎,好的。”说罢,车靠了边。
海平时喜欢听的音乐,就下在小陆的手机上,因为只有小陆的手机能连车载音响,她自己的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车里想起了空灵的鼓声和清脆的铃铛。这叫深度浩室,她朋友在国外的孩子推荐给她的,说这是最流行,最前卫的,舞厅的音乐。她年轻的时候听迪斯科跳舞,她说这个和迪斯科很像,能“沉”在里头,可以摇摆。
海有一套自己的语言,只可意会。就像她说的,很多事情,只有体验了才知道。
走到半路,她想起来,“小陆,开车去商场,我去给那谁的孩子买点衣服。”
   
回到家后,她接了几个电话,律师拿了几个文件来家里,她在电话里发了一次火儿,最近她发火的次数少了许多。她年轻的时候也打过许多愚蠢的官司,和别人告来告去,法官两边钱都收了,上面也打招呼了,但总体上还是很难办,没结果。
海还有一句名言:“有些事,就这么过去了。”
如今,她发脾气很少了,不算早上和小张的那一次,她今天第一次生气,
她挂了电话,律师是一个斯文的光头,他们又议论了几句。她决定:“不行就不做了,别和那边磨磨唧唧的,时间有限。”
傍晚,律师离开后,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剧,里面讲一个孩子在外面上学,被学校开了,瞒着父母,和女朋友住在一起。
海的手心有些捏汗,她笑了,自己明明没孩子,“看得还挺入戏。”
 
 晚饭的时候的,一个熟人来家里拜访了,熟人来家里是不打招呼的,直接上楼。
他们聊了一会儿,那个人感叹道:“哎,孩子又离家出走了。”
海扑哧乐了:“又离家出走了?”
男人沉着脸:“这次好像是玩真的,没偷偷管他爷爷奶奶要一分钱。”
“改天把你孩子拉我这儿实习吧,反正也不好好上学,我跟他好好聊聊,给他开工资“
他的这位朋友颇为成功,但是和她其他朋友一样,孩子怎么也教不好,转学来转学去,从这个国家转去到那个国家。
海总觉得是他们土老帽。不懂得年轻人。
那个朋友说:“哎,有了孩子你就懂了,当爹当妈的心。”
“是啊,我没孩子。”
 
那位朋友走后,她躺在床上,又把下午的合同拿出来,反复看了看。却心不在焉,脑子想的全是孩子的事儿——领养一个吧,也行,反正都是花钱的问题,但我又一个人习惯了。
 
海的母亲去世了十三年,癌症,走的稍微有些早。之后她一直是一个人,平常见见朋友,出差,家里除了自己,只有保姆和厨子。
 
她发觉自己,有些记不清母亲的样子,她想叫小张过来,把老照片拿出来,又觉得不合适。
“小张。”
“来了,您说。”
“那个,帮我倒杯水吧。”
“好的,海总。”
 
她想起了十九岁的时候,自己的母亲和别的母亲不一样,让她出去约会,当时她穿个喇叭裤,别的孩子梳锅盖头,带眼镜,她会滑冰,跳舞。
桌上的水她只喝了一口,就睡着了。
 

 
第二天八点三十一,她起床,吃了早饭,直接去了公司。
十点半有个外国的客户过来开会,十一点半走的。她和翻译,项目策划和经理留下来继续开会,开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对翻译发了火。
“以后老外说什么,你一句一句给我记下来。”
她又自言自语道:“真是急死我了。”
 
下午一点多离开公司,之前她已有不舒服,快开到家的时候,她对小陆说:“咱们改去下医院。”
司机小陆帮她挂了专家号,折腾到下午五点,没查出什么毛病,建议继续查别的项目。
“白疼一下午。”她嘟囔着。
 
晚上,她推掉了和朋友的一个见面,说是有点事情。
回到家后,她也没吃几口晚饭,躺到晚上,终于觉得好些了,才睡得着。
 
之后的几个月,这种不舒服,经常反反复复,大夫说是某种疑难杂症,建议入院,长期观察治疗。她是打死不愿意住院,“疼一阵就不疼了,没必要折腾一天到晚在医院,瘆得慌。”
她找大夫开了几副止疼药,还有安眠药。
她吃了安眠药,睡得倒比以前好了,梦做得也比以前多了。
 
她做了这样一个梦:
 
她还年轻,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带着最喜爱的一副粉色墨镜,开着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在梦里,她记不住自己是否真的买过一辆的红色的跑车。总之,她在沙漠之中的公路行驶着,不是那种荒芜的沙漠,是长草的那种,远处还有巨大的岩石。一路上,她载了一个搭便车的金发姑娘,她说自己离开了父母,一个人在外面闯荡。
她们驶过星空和石子,车停在一个汽车旅馆里。那里有泳池,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她们在泳池里晒太阳,有一个长发的小伙子出现了。那个金发女子和他聊得很好。临走前,金发女子说自己爱上那个小伙子了,他们要留在这里,而海,带着她的粉色墨镜,一个人继续上路了。
她感觉无所谓。路边驶过的仙人掌和奔跑的袋鼠,令她自由。
醒来时,还有一种感觉,说不上是难过。
 
她打开手机,得知老李去世了。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十多年来,她或许从未哭过,包括母亲的葬礼,她总觉得,“人嘛,该走的总要走的。”
可是上天给老李的时间只有五十六年,她又意识到,自己年轻时,经常觉得,人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活到五十就够了。
她想起老李和前妻还有一个小儿子,很腼腆。前年新年的时候,老李还领到家里,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刚上大学。她给了一包压岁钱。
小伙子说:“谢谢阿姨!”嗓音清澈,就好像还上小学的孩子。
海连忙把小张叫了过来,她犹豫要不要给老李的前妻打个电话,想想还是算了,最后打给了跟了老李二十四年的司机,小红。
海没有参加老李的正式葬礼,因为老李后娶的媳妇儿令她厌恶,那一家子令她呕吐。她无法想象那一窝子站在老李的棺材前,咄咄逼人的德性。这人死了,必定有遗产的问题,她一个女的,如果去了,那些俗了吧唧的人指不定怎么想呢。
隔天,老李的司机小红来访了,他本是个人高马大,精神的小伙子,这次一见面,霎时感觉老了许多,海才意识到,除了自己每个月去看望几次,小红在没日没夜的照顾李总,老李的父母已去世,而海自己,也因为最近身体不舒服,去看望的少。
小红拿了几张老照片过来,里面有一张合影,是他们年轻时在威海拍摄的。
他们二人立在一个悬崖的石碑上,一人一边,海穿着一条红灯笼裤,三角黑墨镜,老李穿着一身灰色西服,黄墨镜。
海不由笑了,没想到老李年轻的时候,也有潮流过。
还有一张是他们大学的时候参加体育会的照片,还有一张是海和李,和两人父母的照片,是九几年的一个年三十照的。她收下照片,留小红吃了顿饭。
 吃饭的时候,他们聊到,老李的妻子因为不满老李分配过多遗产给前妻,拒绝探病。
他们顺带还聊了一些当年的老同志,有的还健在,在国外打高尔夫,或者在家写字,还有的已归西。
   
海说:“真的,我和老李这一辈子。他跟我说,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孩子,还有小云,然后就是这身体。”
“人啊,活得就是一个过程。”这也是海特有的语言。小红学没上完就跟着老李,这么多年,也没读过啥书,小时候看过三国演义连环画,长大了能看得懂白话版,听了海的这句话,感到眼睛发红。
走的时候,她给小红拿了一盒人参和鱼翅,说留给嫂子和孩子吃。
小红走后,她坐在卧室的沙发上,望着窗外。
 
滚滚尘埃,万里白云。
 
她一直琢磨着老李的孩子,老李的事情;猛地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同父异母的,十多年来因为分遗产的事情,一直对她怀恨在心。实际上,那笔钱,就算在当时,她也是不太看得上的。
最后,来回来去,她分了一部分给几个外甥。
她已经十年没与弟弟联系,中途她也试图暗中救助过他,都被对方拒绝了,弟弟喜欢画画,一直在搞艺术,多少年来,一直留着长发。
   
晚上海又觉得不舒服,吃了两片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有些害怕,又想起老李。
不过她发誓,如果真的快死了,就去国外安乐死。
天天在床上,半人不人,半死不死的,有什么意思?
想起老李的遭遇,她又留下了眼泪。
临睡前,她吃了一片安眠药。
这次,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自己的第二个情人,当时她已经发了一笔小财,在外面有很多仰慕者,但是她从未纠结过,她和一帮男人一起出去吃饭,从不抽烟。
当时她到一个国家出差,很冷,夜灯是黄色的,街上的房子像宫殿,却又破败。当时那个男人正好也在这个国家,她后来知道,那小子是故意趁那个时间过去的。
 她一人在街上走着,感受到自由,他们在一家餐厅吃了饭,然后去一个昏暗的大厅里跳舞,到这里,似乎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又开始变得不一样。音乐是她最爱的,有爵士,有迪斯科,有鼓声,她是个舞蹈高手,但她感觉自己不会跳舞了,在那个男人怀里。
接着,大厅变得越来越大,她发现,自己的朋友们围在四周,笑着看着他们,鼓掌。
她很生气,冲上去指责她们。老李也在里头,带着他那个黄色墨镜,咧嘴笑着。她正要教训老李,发现男朋友却被铐住了,来了一群高鼻梁外国警察,二话不说就要拉他走,越走越远,消失在大厅的尽头。
她记得男朋友在呼喊她海,她很着急,去问所有的朋友,怎么捞人,她知道自己有很多钱,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哪根筋不对,就是送不出去,不是人家不收,就是总总原因,给不过去。她很着急,问老李,老李笑着说:“听天由命。”
就在焦急间,梦醒了。
她发现自己记不清男朋友年轻时的脸了。老李那声听天由命,一直回绕在耳边。
 
她吃过早饭后,给一位老朋友打电话,那也是一位九十年代的大人物,两人最近都没啥事,又爱网球,正说要聚聚,还说要去哪个海岛玩玩。
  
她回忆起在老李的病床旁,想过的一个问题。
等她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天,她有很多朋友,有些人是注定无法再见的,有些人是不愿在病床上看见的,真正一辈子能交心的,她数了数,正好三个。
能这么活,也值得了。
 
(完)
 
2019/12/3
波士顿
 
作者简介:瑠歌,本名衡夏尔。1997年生于北京,曾在波士顿大学研习哲学与建筑。小说及诗歌见于《作品》,《诗刊》等杂志。更多最新作品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十二美人图》。出版计划:诗集《公路旅行》,波士顿感官出版社。弃绝模式,解放感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