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
张丽2013-06-26 10:28:48
前面是无边的大海,后面是陡峭的悬崖——惊叫,逃离,坠落,坠落……。
又是一场噩梦!徒然坐起,他摁住暴跳的太阳穴,拉开厚厚的窗帘。街灯蓦然射进房间,床上全套的高级丝棉被套发着诱人的光芒,他曾无数次把自己埋进去,仍然是转辗反侧,噩梦连连。
夜雾正浓,霓虹灯闪闪烁烁。他倚着窗台,点燃香烟大口大口吸着,极力想咽下内心的郁闷。然而,烟雾还是从鼻孔、口腔里钻出来,张牙舞爪的,熏得人心烦意乱。他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开始消瘦憔悴的。烟头烫着了手,把他从沉思里拉了回来。就在那一刻,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抓起衣服,他在密码箱前犹豫了一下,随即,拎起密码箱,驾车启程。
小车一路飞驰,城市在夜色里渐渐隐去。他要去的是乡下外婆的老屋。尽管外婆去世多年,老屋仍然装着他挥之不去的旧梦。
小时候,外婆做好早饭,喊他不醒,就咯吱他,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能看见外婆的笑脸,闻见米饭的香味;外婆在田间劳作,他就睡田埂,流出的口水被蚂蚁拖出歪歪扭扭的长线,而最难忘的是那个树洞——他的个人王国。
太阳露头的时候,熟悉的村庄出现了。袅袅升起的炊烟,把他的心撩得暖暖的。
下车踏着树叶青草,走到屋后的梧桐树下。头顶上,树叶哗哗作响,一片黄叶滑过他的衣襟,飘落在地,他弯腰去拾,晨风吹过树洞,发出嗡嗡的回音。他不由得瞅着树洞发怔,这就是小时候的那个树洞吗?梧桐树更粗大了,而树洞却那么小。他揭下一块斑驳的树皮,恍惚间,外婆走过来:宝儿,藏什么呢?
他慌神了,赶紧掖着,却没掖住,那些小刀、弹弓、鹅卵石、小人书、铅笔头,一股脑儿往下掉。
外婆就笑:傻宝儿,咋喜欢这树洞呢,不怕黑呀?
他不怕黑,和小朋友捉迷藏的时候,他爱躲进树洞,贴紧树壁;有心思了,他在树洞里写写画画。外婆说妈妈是踩着这棵树去了天上,他就画仙女一样的妈妈,舞着水袖,踩着白云。偶尔,他画一个男人,用小刀刻他的名字,刻完又削掉,眼泪随着树皮屑一点点向下掉。
树洞藏着他所有的秘密,爱或恨,痛或笑。
现在,他很想把秘密卸下,像小时候那样藏起,然后安然入睡。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着,返身从车里抱起密码箱,试图塞进树洞。箱子露出小半,他蹲下再塞,依然没有进展。忽然,眼前亮光一闪,他发现洞角有片茶色玻璃,不,是块眼镜片。
他放下箱子,拾起玻璃片,擦拭干净,举到眼前。太阳下,镜片发出诡秘的光,照着他的脸变形、扭曲。他的手背垂下来,镜片在掌心摩挲。心,一阵刺痛。
三十年前的一幕如在眼前。那天,比他大两岁的铁蛋要他的小刀,他不给,铁蛋就骂:“你妈是吊颈鬼,你是个小气鬼,不和你玩了……”他躲进树洞,一刀一刀刻那个名字,又一刀刀铲平,他恨那个男人,用小刀一下下刺他。他哭着叫着:“叫你不要妈妈,叫你丢下我,刺死你,刺死你……”他不知道有个过路的,在树后站了很久。
听见外婆的喊声,他赶紧抹去泪水。在他转身的时候,看见外婆在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话。不知那人说了什么,只听外婆吼道:他还是个孩子,懂什么?那人直摆手,您消消气,我是算命的,好心帮他化解。
这坐牢的话,能随便说吗?走——你走,我不想听!外婆嚷着使劲推那个男人,那人歪了下,眼镜滑落在地。
他以为外婆受了欺侮,冲过去使劲蹬地上的眼镜。若不是外婆制止,他恨不得对那人又抓又咬。 外婆撩起衣角擦眼泪,他捡了块碎片,瞪着那人,小拳头攥得生紧。那人摇摇头,叹息一声,走了。
直到外婆临终前,才拉着他的手说,宝儿啊,你要争气,千万别被那算命的说中了。他说,你面相不好,搞不好会坐大西北的牢……
工作后,凭着努力,他成了金融高管。但他骨子里有种不安分,喜欢走偏门,认为灯下黑,最安全。半晌,他把镜片放进贴身的衣兜,打开了密码箱,取出一叠文件在树洞前点燃。
外婆的笑容在火光里闪现,那跳跃的火苗多像一道道舒展的皱纹。
烧掉他为外企老板操纵某支股票的所有策划后,他靠在树洞口,不一会,响起了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