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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和他的“房子”

朱道能2012-11-26 13:52:33
    三叔是个木匠,他最拿手的活儿,就是做棺材。棺材,在乡下又叫“枋子”,谐音“房子”,死人住的“房子”。一般木匠都不爱接这活儿,怕别的东家有忌讳,影响生意。也是,死人满打满算就这一件“家具”,而活人的用具却多着去了。可三叔却不这么想,他说:给活人做活,是积财。给死人做活,那是积德哩!
  三叔热衷这个,找他做活的自然就多。这中间,有一具楠木枋子,就像楔子一样,牢牢地楔进他的脑海里。这件事,三叔就在我爹面唠叨过好几次。他说这家人就住在二十里外的田家大湾。当他走进一个破败的小院,看到堆放的棺料时,心脏突然砰砰直跳:那料不是常见的泡桐和杉木,也不是不待见的松柳杂木,而是常人难得一见的楠木。楠木啊!三叔感叹了一句。后来,给打下手的村人告诉他,你别看这家老头不咋样,却有一个在外面做大生意的儿子。不晓得父子间有啥过节,平日里,都是一个葫芦俩半瓢,各过各的日子。老头前几日病重住院后,他儿子就开始起张罗起后事来。看样子,是准备风风光光地厚葬老头哩!
  三叔听了,好一阵唏嘘。
  经过解板、刨光、合缝,再加上雕图刻字,一具气势不凡的楠木枋子,终于在三叔的手中诞生了。他左摸摸、右瞅瞅,爱不释手。后来,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趁四周无人之机,爬进枋子,屏声敛气地躺了一会——如果我就这样“老”去该多好啊!三叔说这句话时,一脸的向往。
  回到家后,三叔就像遇到霜降的瓜叶,恹了。三婶见了,就劝:咱院前那棵柏树,有些年头了。等些时就做副枋子,锯四寸厚的板,刷五道生漆,能比那楠木差哪儿去?
  三叔想了想,脸色便缓了过来。也是,咱一个平头百姓,百年睡百(柏)棺,也该知足了!
  然而“霜降”过后,一场“大寒”又不期而至了。为了配合新农村建设,政府出台了新的法规:摒除土葬,实行火葬。村人想不通,三叔更想不通。想不通,三叔就坐在古柏下面发呆。小花狗过去扯裤脚玩,被他踢得嗷嗷直叫。三婶过去喊他吃饭,又被他吼得直抹泪儿。
  过了一段时间,三叔到底还是拐过弯来:政府定的事,是棺板上的钉子,钉(定)死了。想不通又能咋样,这日子还能不过了?于是,三叔叹了一口气,接下了火葬场的订单——做骨灰盒。
  后来,三叔索性把院前的那棵古柏给伐了,做了几十副高档骨灰盒,卖给了火葬场。当然,他留下了一块最好的木芯板,给自己做了一副枋子。对,是枋子,而不是“木匣子”(三叔的称谓)。尽管只是一副微型枋子,可三叔却用尽了心力。锯、刨、凿、雕,着色、上漆,一丝不苟,尽善尽美。
  2010年9月6日那天,天气很好,三叔的心情也很好。于是,他又搬出他的微型枋子,刷一遍桐油。他刷完了最后一刷,张开手臂准备伸个懒腰,却突然像一只中弹的大鸟,全身抽搐一下,就径直栽倒在地上。
到了医院,医生翻开三叔眼皮一看,就把白布盖上了。然后立即拨打了火葬场的电话。
  突然的变故,把三婶一下子击垮了。三叔的后事,只能由我堂哥全权办理了。
  我接到电话时,正在外面出差。等几天后回来,三叔的后事已经办完了。下面的故事,是回家后才知道的。
    火化那天,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让堂哥先去买一副骨灰盒。堂哥说,我现在回家拿去。工作人员当即把脸一黑道:凡送到这里的,就必须在我们这里买骨灰盒,否则不予火化。堂哥无奈,只好跟着过去了。可一看价格,堂哥傻眼了。最便宜的200元,最贵的千余元。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工作人员极力推荐的高档产品,竟然就是三叔做的柏木“小匣子”。送货价是300元,可标价却高达1500元。堂哥突然有了主意,他指着那款样式笨拙,做工粗糙的骨灰盒说,我要这款200的。工作人员一愣,说,这是民政部门为无儿无女的孤老准备的,你……堂哥坚定地说,就要这款。工作人员翻了翻白眼,只好拿了下来。
  回家后,堂哥拿出三叔做的微型枋子,准备把“小匣子”里的骨灰取出来。三婶见了,脸色突变,连连摇手道:伢嘞,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呀。枋子无二换,要不然,你爹的魂就换散了,再也不能转世投胎了!
  堂哥脸色顿时刷白,过半晌他才缓过一点神来,说,那,那我把这小匣子一起装进枋子里,总没有问题吧?
  三婶一听,又连连摇头:儿呀,这也使不得。你想想,两个匣子两道门,像牢房一样。这不是让你爹下地狱吗?
   我回家后,去祭拜三叔时,堂哥哭得是一塌糊涂。他边哭边说:爹呀,儿子不孝啊。你老做了一辈子枋子,末了末了,却让你睡在这个破匣子里……
  同去的三婶一听这话,也是泣不成声:儿、儿啦,这不怪你。老古言说过,做瓦的住草房,卖盐的喝淡、淡汤。这就是你爸的命,命啊……
    三叔也是这样想的吗?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