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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八十岁再回首

舒晋瑜2021-11-29 09:5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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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笔记》,蒋子龙著,作家出版社20218月第1

 

蒋子龙:八十岁再回首

 

  从1965年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新站长》算起,文坛老将蒋子龙已在江湖跋涉56年。1979年发表的《乔厂长上任记》令他一夜成名,此后《机电局长的一天》等作品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被公认为新时期中国文学的一个里程碑,他也进入了改革文学奠基人的行列。2018121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授予蒋子龙改革先锋称号,颁发改革先锋奖章。

 

  今年,80岁的蒋子龙陆续出版《开拓者家族》、随笔集《故事与事故》和《人间世笔记》。《人间世笔记》共有4小辑。前3辑用37篇随笔记录了当下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物,一幅幅人生世相,睿智深刻,练达透彻,诙谐生动;第4小辑更为精彩,记载了作家对各种人间世现象的感悟,金句频出。

 

  蒋子龙说,每个人活着是不断总结的,到老年系统地回顾一生,写本自传,不要把一辈子的感悟、特别是教训带走,这似乎是作家最后必须写的一本书。几年前就有朋友劝他动笔,但他至今还没有想好用一种什么表达方式。

 

  年轻的时候,蒋子龙兴趣广泛,篮球打过团级代表队的中锋,乒乓球赢过天津工人代表队一号种子一局,吹拉弹唱能滥竽充数替补登台,也喜欢京剧、河北梆子,年轻时胆大能喊两嗓子,可是现在不敢了。他觉得,文学创作是个很“毒”的工作,自从把精神转到写作上,渐渐把其他爱好全丢弃了。现在还保留着多听多看的习惯,有外出的机会,特别是去企业、下农村,一般不会放过,朋友聚会也一定要参加,老友畅叙那是灵魂透气,一大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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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对网络文学、网络文学作家有关注吗?

 

  蒋子龙:非常关注,佩服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中华读书报:您以前还开过博客,后来有关注过微博吗?可以看出您一直都非常接受新事物,这是不是您心态年轻的原因?

 

  蒋子龙:我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心态,也不知该怎样在意。所谓“新事物”你不接受也不行,早接受早方便,比如到市场买菜,你不用微信还攥着一把零钱,你麻烦,老板们也嫌麻烦。

 

  中华读书报:您从1960年开始写作,1965年创作出《新站长》,当时是什么让您选择走上写作这条道路?

 

  蒋子龙:当时我并未把写作视为一条路。在部队已超期服役,因出身富农不能升官留队,心思不再往制图业务上下工夫,利用被抽调出来替部队文艺演出队编写节目的机会,在制图大楼三楼和四楼楼梯的拐弯处,有间存放乐器的小屋,获得部队首长特批,我可以在里面开夜车,不受熄灯号限制,编好文艺节目后,捎带着写了这篇小说。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地方和军内的报纸上发表过一些篇幅短小的散文随笔。

 

  中华读书报:通过《碎思万端》能看出您关注的特别广泛,这么多年您怎么保持这种对世界的好奇心?

 

  蒋子龙:对知识、对世界保持好奇心,决定了作家的创作力。特别是上了年纪,关注现实世界,有助于保持甚至扩大自己的精神容量和强度。因为小说要向外部世界打开,写透人情才是小说。有好奇心才能看到和看深人情世故。能保有多大的好奇心,可能跟作家的风格、性情和身体状态有关。有作家说过,身体好才能保证在创作过程中有爆发力。我理解“爆发力”,就是想象力、神来之笔。何况写长篇不单是精神劳动,更是个体力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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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的写作有很多是“碎片”式的断想和议论。

 

  蒋子龙:凡思考者,思想总有偶尔冒火花的时候。我喜欢张潮的《幽梦影》,契诃夫的《邻居集》、邦达列夫的《瞬间》等书,三言两语、一二百字,表达一个观点,一件有意思的事或人。就像工匠劳作时剩下的边角余料,不堪大用,丢掉又可惜。我长期积累了大量这样的边角余料,就想编一本“思想断片”或“碎思录”之类的书,于是零零散散地发表了《故事与事故》《碎思万端》《葵花灯下》等。

 

  中华读书报:在《故事与事故》中,您深情地回顾了自己走上文坛的故事,结交的一批著名编辑秦兆阳、苏予、许以,以及和《当代》《十月》《小说选刊》结下的深厚感情。

 

  蒋子龙:我很幸运遇到了那些高山仰止又古道热肠的老编辑、大编辑,亦师亦友,至今感念不已。每每想起他们心里便涌起一种温暖、一种亲切、一种感动……真的好想他们!

 

  我写过一篇文章,称编辑是支撑文学大厦的水泥柱里的钢筋。那个时代成就作家,也成就编辑,文坛上流传着许多关于编辑的故事,比如,没有龙世辉就不会有某部名著;没有萧也牧就不可能诞生曾轰动一时的某部长篇小说。

 

  中华读书报:您说作家分两种:一种是把自己当宝贝,一种是把自己丢掉,又找了回来。您属于哪种?

 

  蒋子龙:世界上有些知名作家,把自身视为自己创作的宝库。比如玛格丽特·杜拉斯,她的作品不靠外部情节推动,而是来自“内心体验的深度”,不断把生命掘深。

 

  我自农村考到天津读中学开始,不知不觉、身不由己地开始丢失自己,随着命运漂流,报考什么学校,进什么工厂,当什么样的兵,什么时候复员,全都不是自己的选择。我渐渐意识到,只有手里的笔,我自己可以掌握。“文革”结束后,我因写小说被推上了批判台。挨批不是好事,却是扒掉所有外壳,认识自己的一个途径。既然认识到了,我就开始慢慢找回自己。我的写作生涯可以概括为先把生命拓宽,然后再往深处开掘。

 

  中华读书报:《农民帝国》当年入围了茅盾文学奖。您如何评价这部作品对于您的意义?

 

  蒋子龙:这是我最重要的一部书,凝结了我对农民命运的思考,而通过农民的命运可以解读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就是英译本的推介词所言:“不了解农民就不能了解中国。”我想有许多读者理解了我的创作初衷,不然自这部书出版十多年来,每隔一两年就要印一次,已经发行了九种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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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的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发在1976年复刊第一期《人民文学》的头条;1980年,《十月》发表您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开拓者》,又让您获得首届“全国中篇小说奖”。那时您也是叱咤文坛风云的人物……

 

  蒋子龙:好个“叱咤文坛风云”!我这一生就从未尝到过这种滋味,有时被整得太憋气,真想去当土匪“叱咤”一番。1976年的《机电局长的一天》在全国范围内“批倒批臭”,《人民文学》编辑部奉文化部指令要我写检查,我写了一稿没过关便口出狂言:一不写检查,二从此不写小说,顶不济就在车间继续被监督劳动!编辑部为保我,由副主编李希凡代我起草检查,李带着替我写好的检查稿来天津,先将检查读给市委一位领导听,领导同意,当即下令派人找我在检查上签字,不签字也甭想再回工厂了。那意思很明显,我不签字就要被关或被抓了。

 

  当天晚上九点多钟,妻子刚生下女儿,我回家熬了一暖瓶小米粥,那时这就是女人产后最好的营养品了。我把七岁的儿子反锁在屋里,骑车往南开医院送粥,到医院门口被一男子拦住,传达了上述市委领导的意见,叫我立刻跟他去市里签字。他既然在医院门口堵我,就知道我妻子刚生产,我心里的火往上撞,让他闪开道,说今晚你不带警察来我不会跟你走,你不知道我老婆刚生完小孩儿,还什么都没吃哪!他说我们有个女同志正在产房做你爱人的工作。我突然大怒,吼道:你不知道产后受惊吓就不下奶了!说着就往医院里跑,他还要阻拦,我抡起手里的暖瓶向他砸过去,疯了一样跑进产房,指着那个女人一个“滚”字刚骂出口,她一见我的神色,慌忙溜出了产房。

 

  我两手空空,看着脸色煞白的妻子,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心疼那一暖瓶小米粥,小米是用粮票托车间里家在农村的工人好不容易给买来的,只好再回家重熬。妻子拉住我说,压压你那臭脾气,不行你先跟他们去一趟,你若被抓进去,家里锁着一个,我们娘俩还在医院里,这个家怎么办?我宽慰她说,放心吧市里不会因为我脾气坏抓我,我下狠心了,不管李希凡写成什么样,我都会在检查上签字。其实李希凡也被骗了,我签字后,检查也公开发表了,对我的批判却升级了。各地的批判文章不算,不久竟有三个从内蒙来的造反派,身穿绿军装,要把我揪到内蒙去,由于他们态度狂傲,惹恼了工厂的造反派,手持铁器把他们挡在厂门口以外。他们在大门外闹腾了三天,却始终进不了厂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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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的名字已经和《乔厂长上任记》连在一起。这部作品被公认为新时期中国文学的一个里程碑。当年这部作品是在什么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反响一定超出了您的预料吧?今天您怎么看待这部小说?

 

  蒋子龙:“文革”前我是厂长秘书,再加上曾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小说和文章,便是“炮制大毒草”,被扣上“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笔杆子”的帽子,押送锻压车间监督劳动。“文革”结束后我不想回厂部,就留在车间管生产。由于我在生产第一线干了近十年,对车间的状况非常熟悉,还因为“文革”前我给厂长当过秘书,知道真正的厂长是怎样管理一个万人大厂的,可“文革”后等我当了车间主任跟当下的厂长一打交道,才知道什么叫积重难返。

 

  那时“文革”形式上结束了,在人们的思想上还未结束,上边换了领导,却没有换脑子,只管给我下任务,什么责任也不担,车间有问题应该上边给解决的,也推来挡去,每个头头都满身黄油,一碰一滑溜。下边的工人派性闹了十来年,人的样子没变,却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机器设备年久失修,也不是原来的设备了,加上“文革”砸烂了所有的规章制度和劳动纪律……偏偏我喜欢自己的工作,厂里有位老师傅就曾说我天生是大工匠的料,落实政策后又想大干一番,给上边一些草包看看,于是就做梦般地把满腹牢骚用理想主义的方式表达出来:假若我当厂长就这么干,一个重机行业的大厂就该这么干——这就是《乔厂长上任记》。

 

  小说出来后的反响,即便我真做梦也想象不到,陷我于冰与火的夹击之中,北京、上海的大报“欢迎乔厂长上任”,天津市委机关报连续发表14块版的文章批判……“官司”一直打到中央,直到总书记胡耀邦表态,乔厂长风波才算平息,但批乔者们心里的毒火并没有发完,此后又延续了许多年,一有机会就对我烧烤一番。有人说我是“硬汉”,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表面的“硬”皮不过是被不断烧烤烤出来的,即所谓的外焦里软。人被逼到那个地步,不硬一点早就趴下,撑不过来了。

 

  现在看,乔厂长不过碰巧站在当时社会、经济、文化、人心等几条线的交汇点上,如同引爆了炸药,炸开了人们被十年“文革”封住的神经。说他是为社会开放趟地雷的,不算过分。

 

  中华读书报:您来珠海几年了?是否已经习惯?

 

  蒋子龙:已经有五六年了,每到冬季来珠海。我似乎有一颗没有家或找不到家的灵魂,到哪里都适应。在珠海不与外界联系,没有朋友,更安静,更适于阅读和写作。

 

  中华读书报:回顾这八十年,您最幸运的是什么?有什么遗憾吗?

 

  蒋子龙:我可能是同年龄的人中经受磨难和屈辱比较多的,或明或暗屡遭小人陷害,还包括经历很有可能丧命的事故,却总能有惊无险。所以我觉得自己最大的幸运是还没有丢失做人原有的善良,没有变坏,没有以我的性格去打打杀杀过一种快意恩仇的生活。我创造了自己,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笔下的文字。若说有遗憾,既然干了写作这一行,是没有把该读的书都读完、读透,缺乏学识,因此不能把自己心里想的都能写出来,而且写得更好。我心里是有标准的,却达不到。这不只是遗憾,还很痛苦。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舒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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