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风作品

那一片陵寝的光芒(散文)

作家网2021-06-06 17:34:17
        编者按:2021年5月21日至23日,由作家网、《中国文艺家》杂志社、唐山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共同组织举办的“文化旅游中国行——唐山行”采风活动在唐山举行,关仁山、冰峰(赵智)、孟祥宁、郑子、马小淘、蓝野、蒙古月、李犁、陆健、李木马、周占林、安琪、东篱、姚江平、祁诗扬、张云霞、赵俊义等作家、诗人、记者参加了采风活动。现将采风作品陆续推出,供大家赏读。


那一片陵寝的光芒
——唐山遵化清东陵畅想录

 
关仁山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们再看清东陵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隐约看见一片陵寝,没有灯光,却折射出一片光焰,火焰圣洁而神秘,只有虔诚的人能够看到里面的建筑。每到这片皇家陵寝,都有畅想和思考,令我追思很多东西。其实,我不是到每一个地方都有畅想和追思的,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
        2021年 5月初的一天,顶着蒙蒙细雨,我随朋友到清东陵游览,再次看见了一片辉煌的陵寝。
        清东陵位于河北唐山遵化境内,属于东北部燕山余脉昌瑞山南麓。陵区的15座陵寝是按照“居中为尊”“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传统观念设计排列的。清入关第一帝世祖顺治皇帝的孝陵位于南起金星山,北达昌瑞山主峰的中轴线上,其位置至尊无上,其余皇帝陵寝则按辈分的高低分别在孝陵的两侧呈扇形左右排列开来。孝陵之左为圣祖康熙皇帝的景陵,次左为穆宗同治皇帝的惠陵;孝陵之右为高宗乾隆皇帝的裕陵,次右为文宗咸丰皇帝的定陵,形成后辈陪侍祖先的格局,突现了“长者为尊”的伦理观念。同时,皇后和妃子的陵寝都建在本朝皇帝陵的旁边,表明了它们之间的主从、隶属关系。
        清东陵的建筑恢宏、壮观、精美。这处由580多个单体建筑组成的庞大古建筑群中,有中国现存面阔最宽的石牌坊,五间六柱十一楼的仿木结构巧夺天工;有中国保存最完整的长6000多米的孝陵主神路,随山势起伏极富艺术感染力;还有乾隆裕陵地宫精美的佛教石雕,令人叹为观止,班禅大师赞誉其为“不可多得的石雕艺术宝库”。另外,慈禧陵三座贴金大殿,其豪华装修举世罕见,“凤上龙下”石雕匠心独运。那翩翩欲飞的龙凤,在眼前,也在远方的高处,像一个飞翔的幻觉,保持着隐隐的、充满贵族气质的美姿。
        慈禧奢华的陵寝,乾隆陵华贵的石雕地宫,还有满族舞蹈,永远是清东陵的“光环”。我们走到一个朱漆泥金雕花轿子前,我感觉到这古老的轿子是活的,有生命的。舞蹈不会说话,却把人间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小时候,听老人们说,人是活不过树的;这里的人说,女人是活不过舞蹈的。所以,这里的女人从小就学跳满族舞,当她死了,舞蹈还活着。如今,华贵的皇陵还在。神奇的皇家陵寝讲述着历史的辉煌与沧桑,也埋藏了无数的故事与秘密。
        陵园景区内,虽然葬有5个皇帝、15个皇后、136个妃子、3位皇子和两个格格,但只有西太后——慈禧老佛爷的陵寝是游客最集中的地方。
        慈禧和慈安的陵寝统称为“定东陵”,名字很有气势,可如今却成了慈禧老佛爷一人独享的名衔。这是奇特的,也是顺理成章的。听介绍说,慈禧尸体在入棺之前,棺底先铺一层金丝镶珠宝锦褥,厚7寸,褥上镶缀着八分珠一百颗、三分珠三百零四颗、一分珠五百颗、六厘珠一千二百颗、米珠一万零五百颗,总共一万二千六百零四颗;大小红蓝宝石八十五块,祖母绿两块,碧玺、白玉二百零三块。在锦褥上,又铺一层绣满荷花的丝褥,上面五分重圆珠二千四百颗。在这层圆珠上面又铺一层佛串珠薄褥,上面穿缀着二分珠一千三百二十颗。在她头上边放置一个翡翠荷叶,脚下面放置一朵碧玺莲花都是稀世珍宝。慈禧的陵寝格外引人瞩目,原因有很多,不仅因为她是历史上非常少见的垂帘听政、干预朝纲的“女太上皇”,也不仅因为她断送了大清王朝的一统江山,可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生前、死后的奢华以及因为这奢华而导致的被盗墓、被抛尸的可悲下场。慈禧那座雄伟高大的、黄花梨木构件建造的、配贴金彩画雕砖扫金墙面、镀金盘龙立柱的“隆恩殿”,更是奢靡浮华的典范。据说,当年建造此殿堂时,仅贴金一项,就用掉黄金4592两之多。只可惜,殿内的镏金、镀金饰件在当年国民党匪兵盗墓的浩劫中,全部遗失了。
        从慈禧陵墓的曲折故事中,我们感觉到,一个王朝的兴衰与人的命运一样,都几乎有命定的际遇。奢华与腐败留下骂名,加速了清王朝的没落,我们的切肤之痛是在清朝蒙受西方列强的侵略,那是民族的屈辱。如今在我们民族复兴中应该汲取什么样的动力、反思什么样的教训?历史也有因果报应。死亡先于肉体的,那就分外悲凄。如今我们注视着它,它速朽地离我们远去,而我们思索的是超越时空更加高远的召唤。在更重要的层面寻找王朝命运的华彩。我们知道,事物都有两个方面,清朝也有盛景,从清东陵反映出的汉学、汉教习的建立,可以看出清王朝能够审时度势地根据自己的需求学习汉文化并保留本民族的长处,满族文化新鲜血液与汉文化交融后,为丰富中华文明作出了贡献。所以说,文化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悄悄潜入人们的骨血。
        文化不能忘怀,不能摆脱,就像不能赶开自身的形影。我看见了“清东陵”三个字,就感觉每一个字都像是散发着美丽光泽的珍珠。
        给我们印象深刻的还有乾隆皇帝陵寝的豪华地宫。乾隆皇帝是清代最知名的皇帝之一,他生前几次下江南的壮举,被后人演绎得离奇而风流,各种“戏说”的版本数不胜数。不仅风流,这位皇帝爷也是大清王朝皇帝中最长寿的一位,这一点自然也被后人做足了文章。裕陵地宫入口上方的宝城城楼上,悬挂着一副明黄色的对联:“风水宝地再逢盛世广迎四海客,古稀天子长享奉祀永佑五洲宾”,在宝城的前方设置有一处很考究的祭坛。据说,“拜祀乾隆皇帝陵寝”是清东陵清文化节的一出重头戏。
        乾隆陵寝的地宫要比慈禧陵地宫宽敞得多,身边陪侍的几位贵妃也弥补了这位名噪一时的皇帝死后的孤独。乾隆地宫最奇特的当属地宫门板、墙面、拱顶上的佛教雕刻,雕工之精美令人称绝。那厚重的汉白玉宫门上栩栩如生地站立着菩萨罗汉,宽敞的墙面上用藏文雕刻着佛经,玲珑剔透,意境深远,甬道内墙壁上则是佛界“八宝”,总使人有恍惚之感,仿佛此刻身处仙境。幽深、美好、吉祥、从容,这样的画面,极具感染力。让我感觉到那是福地化心的境界。
        凝视着这一片皇家陵寝。登上乾隆陵寝的最高处,看到那些花树,看见隐约的花朵,还听到远处守陵人后代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歌声不仅能自慰,还能感动,还能呼唤。几句简单的吟唱,打开了我们的心扉,剔除了心中的不安和焦虑,抛弃了生活中的一些麻烦和尴尬。除此之外,还带来了无尽的思考。
        绵绵细雨中,陵寝不动,花香随风而动。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道光,都有一座陵,每座陵墓都有一个无法言说的故事。这里的水、树木和花,在绵绵细雨中格外神秘。那一种神秘美得令人无法驾驭。徜徉在站满石像生的神道上,总会有人重复着我们的足迹。这让人想到了一种奇迹:东陵看不到借鉴,也看不到模仿。这种罕见的纯粹性,才使它具有某种无从想象的丰富和华贵。有什么拨动了我的心弦,激动之余一下子熠熠生辉。除了这里辉煌的建筑,还有鸟语花香,还有一种美妙的声音显露出来。清东陵走进我们的生活时,它是随意、自由的,潜移默化的。人和陵墓进行的是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人生感喟。陵墓是人的最后归宿,也是人的精神家园。我想,几百里之外的清西陵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东陵的花是香的,有时闻着却很苦,很苍凉。香到极致便是苦了,因为我的心一直走进了陵寝花海里。一座陵不挨着一座陵,一朵花不偎依一朵花,一个人不了解另一个人。陵墓看久了,我便不敢盯视残酷,要磨炼自己,不仅面对陵寝不要背过头去,还要在这样的陵寝景致中理智地纠正自己。
        我很快就发现另一个欣喜,水雾中浮现一个巨大的石牌坊。我登高四下张望着——我的心颤抖了,怀念和寻找都变得渺茫和淡漠。我们在石牌坊体味到了陵寝的奇美,那不是应该享受的美,而是历史和自然对我们最大的恩赐。
        抛开历史,清东陵的确是巧夺天工的美景,其实我想,看不见的风景才深奥无比。历史的深处还有我们看不见的风景呢。
        今天,从表面看,风化的陵寝里没故事了,其实,我们在生活中面临重重困扰而不绝望,因为我们在清东陵美景里找到了共同信奉的人文精神。当你对爱、对一个约定、对一个信念、对生命的归宿、对人生最重要东西的背弃,伤及灵魂,几度绝望时,清东陵会告诉我们,人生在世,以简单应对复杂的思考也许带我们走向顶峰。智者就在焦虑中衰老,形成新的墓碑。
        清东陵散发着满汉文化的气息,文化是民族的根本,失去文化便意味着民族的消失。那一条条登山的小路,就像一条条绵长不息的文化长流,奔腾不息,灼灼闪耀。
        我仰视这里的每一处经典建筑,深切感受到,腐朽是怎样化为神奇的,曾经的磨难,曾经的奇迹,曾经的辉煌,都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清东陵三天下一场浇陵雨,雨后的晴空格外明亮,像被擦洗过一样。阵阵微风凉凉爽爽,像有一双偌大的手掌在执扇引风。
        清东陵的确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北有昌瑞山做后靠如锦屏翠帐,南有金星山如持笏朝揖,中间有影壁山做书案可凭可依,东有鹰飞倒仰山如青龙盘卧,西有黄花山似白虎雄踞,东西两条大河环绕夹流似两条玉带。群山环抱的格局辽阔坦荡、雍容不迫,真可谓地臻全美、景物天成。当年顺治皇帝到这一带打猎,被这一片灵山秀水所震撼,龙颜大悦,当即传旨“此山王气葱郁可为朕寿宫”。从此昌瑞山便有了规模浩大、气势恢宏的清东陵。
        走在陵寝里面,导游介绍说,这些古老陵寝最早的距今已近400年,最晚的距今也已百年了。它不仅反映了从清初到清末陵寝规制演变的全过程,同时也从一个侧面记录了整个清王朝盛衰兴亡的历史。面对这样一个以建筑形式存在着的历史,谁能不感觉自己的渺小而对它肃然起敬呢?
        我站在孝陵石牌坊前,就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仿佛看到束辫垂于脑后、着马蹄袖袍褂、两侧开叉、腰中束带的壮硕男儿和头顶盘髻、佩戴耳环、足穿高底花鞋、身穿宽大的直筒式旗袍的窈窕女子,在朝我或豪爽大笑或掩齿而笑,绵绵思绪恰如一汪清泉水润心润肺,直抵心灵最柔软的部位。我踯躅沉思,是什么东西支撑着石牌坊在百年风雨里挺立至今而不倒呢?我想,唯有像石头一样坚硬无比的笑傲群雄的奋争精神。此乃一个民族不死的灵魂啊!
        孝陵石像生最南端由一对石望柱作为前导,往北依次为:狮子、狻猊、骆驼、象、麒麟、马(立、卧)各1对,武将和文臣各3对。孝陵石像生是清代早期石雕作品,线条明快,刀法遒劲有力,立者威猛凶悍,卧者安然恬静,给人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而其中的6对人物雕像所着服装、佩饰又都鲜明地反映出那个时代、那个民族的独有特征,为我们研究满族服饰、风俗提供了很好的物证。孝陵石像生不刻意追求形似,而注重神似,其风格粗犷、雄浑、朴拙、威武,气度非凡。这组石雕对称地排列在神道两侧,南北长800多米,构成威武雄壮的长长队列,使皇陵显得更加圣洁、庄严、肃穆。
        身在东陵的每个夜晚,虽然我无法准确参悟破译每一个梦境,但一觉醒来,心中被净化,我们在再认为这是墓地,有一种敬畏感,一种提升的感觉,丢掉忧伤,获得吉祥之兆,梦想飞翔,将岁月中美好的音符唱响……是谁曾以无限的爱心来等待?等待这一次的相聚。听说为了修缮皇家陵寝,政府拨了专款。在一尊狮子石像生跟前,我见到两位举着锤子的老人,一个清瘦,一个略胖,他们正在一块石板上进行雕刻。他们两人目光清澈,气定神闲,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间,我们可以看出,两位老人是一对老石匠;从他们的眉眼间,又可以看出,老哥儿俩对清东陵怀有刻骨铭心的虔诚与依恋。
        出于职业的习惯,我主动上前与他们搭讪攀谈起来。“老哥,是当地人吗?”两个老人一起抬头打量一下我,清瘦的老人摇摇头,回答说:“我是满族人,家住马兰峪。”遇见老人,亲近感油然而生。我凑到他跟前,笑着问道:“请问您贵姓?”他答:“满姓席乌拉齐氏。祖上出自乌拉部,乌拉部灭亡之后,归顺清太祖。隶属佛满洲正白、镶白、镶蓝旗。清初期入关,乾隆年间调防直隶蓟县,晚清时期取冠汉姓解和李,我免贵姓李。”我又问略胖的老人:“您是汉族人,为什么选择在满族人祖先陵寝之地工作呢?”老人笑了,他捋着下巴上花白的胡须,声音洪亮地说道:“满汉一家亲嘛,自古以来,各个民族都是亲兄弟,今天又有党的好政策,我们还不更亲啊!”是啊,清东陵是一部用砖、木、瓦、石写就的清王朝盛衰的历史。孝陵的建筑反映出清朝定鼎中原初期财力不足,但是雄健古拙、规模庞大的石像生生动威武;景陵和裕陵体现了“康乾盛世”天下太平的时代特征;而定陵和惠陵又是清王朝一步步走向衰亡的写照。它们好像一本大书,既有我们这些后人继承的东西,也有我们值得汲取的教训,历史真的是一面镜子,我们得经常照一照走过来的脚印啊!我这样想着,看见两位老人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满族老人告诉我,他们老哥儿俩有个约定,谁先死了,另一个就给他雕刻一块石碑。我听了为之一震,感觉有一道光亮冲上来,冲上了天际,照亮了我的心灵。
        我深情注视着守陵老人的眼睛,从中读懂了清东陵获得后代人默想的心灵资源。春天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竟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伤感。悠久的清东陵,似乎超出了本身,成为一种文化的象征,必将与各族民众一同呼吸,长久地雕刻在我们心中,最终成为超越龙凤图腾的圣殿,变成一座满汉文化的精神圣殿! 清东陵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神秘,它宁静地站在那里看日出日落。夜晚来临了,我们住在那里。我回想落在陵寝上的星光,蓦然发现陵墓随着历史的烟尘,已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最后成为文化的结晶。那一片陵寝的光芒,点燃了我们的生活,点燃了我们的灵魂。所以说,清东陵是一个旅游圣地。

作者简介:
        关仁山,中国作家协会全委,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天高地厚》、《白纸门》、《风暴潮》、《福镇》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图书奖、骏马奖、《人民文学》优秀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法日文字。作品多次改编拍摄成影视作品或话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