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风作品

作家网吕梁采风团作品之梁梁篇

作家网2015-11-21 10:49:05

吕梁四题
                                             
梁粱/文
 
疼  痛
 
巨大的机翼在我眼前左奔右突,寻找合适降落的地方。被撕裂的山梁沟坎逼面而来,直杵眼睛、面颊,感觉一秒钟以后就会和它们来一个亲密接触。刚刚清晰可见、似乎伸手可触的峰峦,顷刻间被飞机的尾巴摆得不知去向,视线也跟着迷离了起来。看着随飞机起伏的吕梁大地,我突然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我仿佛和它一道,正在把千百年来的零刀碎割集中一处,忍受波峰般冲击的巨大痛楚。

对于吕梁这块生我养我的故土,我从来没有从高空俯瞰的经历。那时,站在这大山某一处的我,看着那根本无法看断的山梁沟壑,唯一的想头是,什么时候能长出翅膀来,飞出这穷山,再也不回来。眼前的山岚却在和你捉迷藏,它们在挑衅你的视力,挑逗你的忍耐力,在越推越远中挑战着你的耐性。

我们只能以牛、羊、毛驴的姿势在它的皱褶中踽踽而行,学会攀岩,学会出汗,学会背操手走路,学会走路时紧盯着眼前的羊肠小道,学会挺起脊梁扛起背上的大山、领会力所能及和力不所及的区别,学会隐忍、无言、咳嗽、像累趴下的毛驴一样放屁,学会迎风嚎叫背风哭泣。

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金秋十月,我,一个大地的游子,真的骑在翅膀之上,目的却不是逃离这大山,而是回到她的怀抱,感受她的温暖。已知的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往,未知的还仅仅是一个话题。正是因为这已知与未知的纠结、煎熬,我才感到撕裂般的疼痛。腹中如汤,翻滚不已,在时间面前,距离只能服从。纠结也好,情怯也罢,我还是跟着沉重的机身,急迫地落定、再落定,落在某一个山旮旯之中。

我一边企图记住看到的一切,一边细细思考疼痛的来源,我以为,那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全方位、多视角,真切地看到了这一方水土在时间和风霜的剥蚀后的残缺之美,也再一次思考我作为残缺美的后人应该担负的责任。因为,我们名为采风团,但是,我一个乡人,怎么能够以一个简单的采风而交差呢?我必须承担、承受,我必须把我看到的真实昭示世人,以便他们准确地认识这方水土和生长于这方水土之中的人。

在俯视故土的同时,我自然想到了我的父老乡亲,他们男人的脊梁如同这多皱的沟梁,到处都是刀劈斧斩的痕迹,到处都是切割与反切割的搏斗痕迹,到处都是在伤疤上长出肉芽的痕迹。他们的女人则摊开干瘪的乳房,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死死地盼着他们快快长大成人。

不待我从心底喊出一声,故乡,我回来了!飞机已经落地。我一时恍惚、怔忪,不知身处何时、身在何地。原来,和许许多多流落他乡的人一样,所谓故乡,已经久远了,成了一个话题。
 
 
喂  养
 
临出门前,妻子和女儿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喝多了。我自然是唯唯诺诺,嘴上应承,心目中却坚持一个理念: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到时再说吧,有时候,喝多喝少似乎也由不得自己。

令我喜出望外的是,这是一次全程无酒的旅程。说真话有时就像说假话一样令人生疑,进而会推想编造假话者的用心。我再次坦诚,我没有编造谎言,也没有编造谎言的动机。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在吕梁市、在石楼县、在碛口古镇、在临县农家院,无论是正式接风,还是自助餐,无论是在饭店,还是在农家院,2015年10月26日至29日,作家网采风团的吕梁之行,是一次绝对无酒的旅程。

这就像稗子地里长出了一根草,本来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却有点奇葩的味道。

就我对家乡的了解看,这次接待我们,我的乡亲们是倾其所有,尽其所能了。吕梁是穷,现在还有好几个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还在为到2020年摘去贫困帽子而发愁,而拼命,而殚精竭虑呢。不过,乡人有一个固执的观念,再穷也要有个脸面,再穷也不能慢待了客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乡比现在穷多了,每年春节后,总要请一请村里的赤脚医生。酒是在供销社打的零酒,也不多,但要温好。有多少酒主人心里有数;喝多少就该打住,客人心里有数。菜也就两样,一样黄豆芽拌土豆丝。豆芽是自家生的,等到芽子刚刚露头,就该打住了,吃起来,味道好,油性多,咬劲好。土豆丝在于刀工,细,长,匀称,焯时火候掌握要得当,保持既脆又没有生味的恰到好处。这是凉菜。热菜是千篇一律的大烩菜,关键是摆法,瓷盘最下面是土豆,居多,再往上是豆腐、粉条,最上面批着几片肉,那肉红白相间,超薄,鲜嫩,香味欲滴。这样的请客吃饭,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种仪式。主客和陪客都不会真正做到酒足饭饱,吃到酒足饭饱是会被人笑话的。有多少次,我看到电视上的国宴,就由不得想起我们家乡的请客吃饭。我想,在菜品上,二者自然有天壤之别,在本质上,它们却是极其相似的,要紧的是,主人请了,客人到了,主人心意尽了,客人对主人的心意领了,吃不吃倒是极其次要的了。

我所说的是陈年旧事了,到如今,我的乡亲们即便是穷,也不至于给三几十个“文化人”供不起几瓶酒。在我看来,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建立在对我们这一帮人品格的极大信任上。他们知道,我们这些从京城来的文人,理应该更清楚来自上层的规定,理应懂得遵守这种规定对于振兴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意味着什么,理应懂得与其愤愤不平不如笃行某种理念对社会的裨益更大的道理。他们相信,大家的心律是一致的,是高度共振的。他们相信,我们这一行,是清洁精神的践行者,而不是拘役于酒池肉林的饕餮之辈。

憨厚哪,实诚哪,不会变通哪。吕梁山人的性格,有的就像吕梁山一样不易搬动。

在不少次喝得酩酊大醉后的极其不爽时,我曾想过,什么时候,不靠酒精助力,友情也能历久弥新,那该多好!这次吕梁之行,实现了我的梦想。看来,还是故乡人最懂得故乡人的心思。

欧阳修有名句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次吕梁之行,主客之间最大的默契就在这里。

从准备启程到打道回府,我们听得最多的,是伞头秧歌,说得最多的,是伞头秧歌,议论得最多的,还是伞头秧歌。三天时间内,有关伞头秧歌的活动包括:10月26日,刚刚下飞机不久,没有来得及入住,我们就参加了“伞头秧歌学术交流座谈会”,时间近两个小时;第二天,也就是10月27日,上午在曲曲弯弯的山道上行走,午饭后,即动身前往“黄河奇弯”,整整一个下午,《舞动黄河》《大秧歌》《伞头秧歌演唱》,如翻滚的黄河浪涛,上遏云霄,下动山河。马不停蹄返回石楼,晚饭未及下咽,即观看伞头秧歌舞台表演,一演就是近三个小时;10月28日,下午,座谈会,话题自然还是伞头秧歌;10月29日,上午,再后山村有机红枣林一边打枣,一边聆听情歌对唱,下午,在农家院落,又是庆丰收秧歌表演。算来,三天时间内,有关伞头秧歌的内容占用了一半时间。

这是一种填鸭式的喂养过程,使我们长久处于激动之中,入睡后,耳际仍然缭绕着那陌生而熟悉的旋律。家乡人真是太实诚了,太热情了,太主观了,太强迫性了,他们自认为好的东西,不管你是不是认可,就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荐给你,介绍给你,展示给你。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到姐姐家做客,原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的愣小子,吃饭时自然不会装饱,让我猝不及防的是,姐姐的婆婆会在我准备放下碗筷的时候,突然把盘中的饺子尽数拨到我碗中。这份情谊,我必须领受,再勉强,再车载斗量也要领受。

他们对我们的喂养方式,也是一种别样的教育方式。他们相信,我们这些人,都有牛羊的反刍功能。日子在慢慢流逝,硬性填入我脑际的秧歌,正在慢慢消化,在我细细的回想和品味中,幻化成一个个喜悦的笑脸,迎面向我走来,那喷吐的气息,是黄土的气息,是热汗的气息,是亲人的气息。
 
 
舞  台
 
无须看天空,看白云,看太阳,只须看他们、她们金灿灿的笑脸。无须看水,看酒,只须看他们、她们脸上亮晶晶的汗珠。无须用什么仪器记录他们心灵的律动,只须听他们喷涌而出、仿佛无始无终的秧歌。

舞台天地大,天地大舞台。

这是在号称“天下黄河第一奇弯”的北坡处。秋阳,黄河环流,蓝天,人,简单的秧歌道具,花衣服,放肆的笑,不拘小节的笑,认识的自然认识,不认识的也是自家亲人。天,地,人,都融汇在秧歌组成的海洋中了。那么,秧歌就不再是普通的秧歌,人也不再是普通的人,天也不是普通的天,日子也不是普通的日子。
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活出滋味来,活出一个活法来。

对于我们家乡的歌唱特点,我曾结合地域特点有过妄说,我说过,我们家乡的歌曲,绝不会有内蒙古那样的长调,我们唱得急促,短小,因为没有多少平地,上了圪梁就要下沟,视野窄逼,音域也就窄逼,想要开阔,难那。伞头秧歌,动摇了我的妄说。响遏行云是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形容词了,但是,放在这里,再恰当不过了。放出去的歌声每每被山圪梁碰回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向高天寻找音域,向高天的去处找空间,期间不免要被山风干扰,于是,在与风的抗争中,形成一种不易模仿的音色和音调。乍一听,再简单不过的四句,也没有更多的回环之类,然而,你就是无法复述,无法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们老家有一句土话,叫圪料,意思是不顺着来,从唱歌的角度来说,就有点“左嗓子”的味道。伞头秧歌的曲调,就有点拧。这是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屈从、和解、双赢的结果。

这样的秧歌,如果放在剧场,放在整饬的舞台,真是委屈了他们。因为,一旦放在舞台,天上的云彩就不会听到,身边的黄河也不会听到,山坡上的树木、石头不会听到,树上的鸟儿、草丛里的蚂蚱也不会听到,更不要说,这些草木山川,正急于和人们一道,打扮穿戴,跃跃欲试呢。

仔细想来,在久远的过去,这秧歌的舞台远没有现在这样充满浪漫情调。何以见得?伞头秧歌得名于它是手执花伞者领头舞蹈和演唱的秧歌。此其一。歌手左手中拿着的环状物被称为“虎衬”,此其二。我没有考证伞头秧歌来历的功力,但是,思忖再三,我自己认为,这两件道具“大有来历”。伞头秧歌是黄河流域中众多民间社火秧歌的一种,这大概不成问题。既然是社火,就同民间祭祀有关。设想一下,在几千年前的黄河流域,到处是参天大树,人迹罕至,我们的先民就存活在这样的天地之间,他们活动的周边,一定是狼虫虎豹的活动场所。这就要求他们找到一条和这些动物和谐相处的生存之道。花伞自然有引领的功用,也有避免火星进入眼睛、面部的功用。虎衬的功用,是在猛兽闯入的关键时刻,衬住它们的尖利牙齿,不至于伤人,仅此而已,决不将动物置于死地。这就是我们的先民用实物传达给我们的生存哲学。可惜的是,我们仅仅以为,这些道具只是道具而已,没有从先民的遗传中汲取更多的智慧。在那样的天地大舞台中演绎出的生存智慧,永远值得我们珍视。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乡还有羊群被豹子咬了的实例,还有猪在村头被狼叼走的事实。也就过去了三四十年,这,都成了传说。但愿,随着植被的恢复,赖以生存的动物兄弟们还会回来,那时,在天地舞台上演唱的伞头秧歌,就会多了一些动物兄弟做观众。
在伞头秧歌手即兴创作能力的激励下,我这个笨人也不禁技痒,凑了两首,录于次:

其一:

黄河听歌水环流,
一枕河山醉伞头,
携我胸中千尺浪,
百转千回争上游。
 
其二:

畅饮黄水润歌喉,
伞头千阕不罢休,
星星点灯天上挂,
人间社火只开头。
 
 
画  廊
 
在河套地区呈东西走向的黄河,到内蒙古托克托县的河口镇,突然急转为南北走向,由鄂尔多斯高原挟势南下,左带吕梁,右襟陕北,深切于黄土高原之中。
这就是著名的晋陕大峡谷。

此刻,我们的采风车队就沿着河东的沿黄公路,由南向北,浏览两岸风光。

此刻,黄河显得格外平静,像谁家门前一条普普通通的河流,既没有声震九天、浊浪排空的气势,也没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凌冽。它平静,如同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如在享受收获后的喜悦同时也感觉到疲累的老农民,不显山,不露水,默默地和我们交换着微茫的波光。

当一条曾经暴躁的父亲河变成一条哼唱着摇篮曲的母亲河时,归来的游子再一次找到了回家探望亲人的感觉。

从内蒙古的河口镇,到山西河津县的禹门口,这条长达725公里的大峡谷,是黄河干流上最长的大峡谷。此行时间太紧,我们不可能走完全程,更不可能领略面积达11万多平方公里,沿线27个县市的全部,我们只能从属于吕梁的中断开始,开始我们走马观花式的旅程。

要想把这725公里的大峡谷的风光写出,没有一部书是不可能完成的,也不是我这一篇小文的任务。我只提供一个小小的信息,10年前的2005年10月23日,中国最美的地方排行榜在北京发布,黄河晋陕大峡谷被评为中国最美的十大峡谷之一。这项活动由《中国国家地理》主办,全国34家媒体协办,有一定的客观性。
一路看着,也一路想着。我想,这千里峡谷,任意打扮出一个段落,就是一条风光无尽的画廊。这里有自然景观,如壶口瀑布,如黄河第一奇湾,如黄水冲刷出的千姿百态的奇异石头,更不要说携泥带沙、四季变化的黄河水本身了。这里也有千百年来劳动人民创造的人文景观。碛口古镇静静地诉说着黄河两岸几百年来的沧桑变迁,夜宿此处,透过窑洞半圆形的窗户,倾听黄河岸边浮船荡来荡去的声音,一种客居和回家的感觉交汇而来,与旧时文人夜宿姑苏的感觉迥然有异。至于红军东渡渡口,中央纵队东渡遗址,晋绥边区的点滴遗留,都给人带来无尽的遐思。

我只是浮想罢了,家乡人却早已行动了起来。据我所知,目前开辟的可供观赏的风景区东起东岸山顶,西至西岸山顶,南抵柳林军渡,北抵临县克虎。不错,可以有漂流的刺激,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可以听伞头秧歌之亦歌亦舞,可以看千年枣树枝头的累累硕果。山水一色是美,山水各色也是美。小桥配流水是美,奇山配广水也是美。蓝宝石般的大海是美,黄龙般涌动也是美。最最美的是,你也许能在此听到远古的回声,找到自己赖以成为中国人的根系,荡涤被现代生活积蓄的污浊之气,在与天地的吐纳之间,感受到生命的充实。

回到家里后,我仔细打开地图,看着峡谷两岸的一个个地名,它们像金色的纽扣,缝缀起这条金色的河流,河西有:府谷、榆林、佳县、绥德、清涧、延川、延长、宜川、韩城、合阳、大荔……河东有:偏关、河曲、保德、兴县、临县、柳林、石楼、永和、隰县、乡宁、河津、临猗、永济……在两岸,还有一个个渡口、一座座大桥凌河而过,为绝好的风景穿针引线。更有佳县、吴堡等几个县城,像一个个冒失的小伙子,站立在河边翘首而望,为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打探消息。

西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要说,条条大路通晋陕大峡谷,而吕梁地面,就是这峡谷的后花园。

在参观千年枣树的时候,当地的一位乡干部知道我是家乡人后,热情地和我攀谈了起来,并一再邀请我常回家看看,一再叮嘱我有什么需要的找他。我被他的一片诚心深深感动了。如果我有什么需要的话,你就是,我希望家乡尽快富裕起来,越快越好。他和我倾诉了工作中的诸多难处、难事,这我理解,也感同身受。给我信心的是,家有梧桐树,一定会招的凤凰来的。我相信,家乡人一定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这一道峡谷打造成吸引更多人留恋忘返的旅游胜地,为家乡脱贫致富、文明进步助一臂之力。
                                    
2015年11月20日写毕于北京

作者:梁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