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风作品

作家网吕梁采风团作品之洪烛篇

作家网2015-11-13 15:35:03

黄河情:从天下第一弯出发(长诗)
 
洪烛/文
 
上卷:顺流而下的情歌
 
《吕梁山,黄河在这里拐一个弯》
 
黄河就像二郎神的哮天犬
在这里变得温柔。忘掉了赶路
忘掉了咆哮,扭过头
原地转了一大圈
咬自己的尾巴玩
 
差点就要够着了
可不远处飘过来的一曲伞头秧歌
如同花蝴蝶,转移了它的注意力
它又忘我地前去追逐
 
我不也是如此吗?在黄河拐弯的地方
忘掉了竞争,忘掉了名利
才想起自己
 
无所事事的时候
就想写诗了:挠自己的痒痒
 
可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吗?
 
《湫水,黄河的支流》
 
我说这条河名叫湫水
你可能直摇头:没听说过嘛
如果我说它是黄河的支流
你就肃然起敬
 
我说我是洪烛
你可能直摇头:洪烛是干嘛的?
如果我说自己是李白的支流
你就明白了
 
湫水河和我一样,卑微、渺小
默默无闻地活着
可我们还有一样
是一样的:都有一个伟大的亲戚
 
《天下第一弯》
 
黄河的波浪翻卷着
一双看不见的手
在搓一根看得见的绳索
搅动了两岸的黄土和冷空气
直到变得烫手
 
黄河九曲十八弯
每拐一个弯,都打一个结
把自己甜的心事、苦的心事
全系在这根拽不直的绳子上了
 
黄河第一弯是最美的
像一只蝴蝶结
一只想飞却飞不起来的蝴蝶
 
本想伸手够一够
离入海口还有多远?
两只手臂就彼此缠绕起来
怎么也解不开
 
内心的纠结,只有
到了大海里,才能想得开
 
《黄河的支流》
 
一条无名的河流,汇入黄河
之后,就拥有了名字
它也姓黄了,伟大的姓氏
昨天它还是无名氏
今天已变得大名鼎鼎
 
我们不关心黄河的支流从哪里来的
只知道:它就是黄河
黄河的一部分
黄河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亲戚
同样也是黄河,使它们一夜成名
 
寻找黄河源,无意间发现
其实黄河有着更多的源头
黄河,也曾经是无名氏
 
黄河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只是顺势而下,一路拥抱着
许多同样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河流
到了入海口,才发现自己并不是
一个人,“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那些无名的战友使黄河声名赫赫
大海,是它们明天的名字
 
《母亲河》
 
看见黄河,最容易想起母亲
这已是中国人的习惯思维
 
母亲的乳汁是甜的
黄河的乳汁是苦的
却哺育了更多的儿女
 
母亲的皱纹越来越多
黄河的波纹越来越多
哪一道属于你?哪一道属于我?
 
看见黄河,我也想母亲了
说明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唉,我不如你们幸福:
我的母亲已住进坟墓
就像黄河流进大海
 
黄河,他们都说你一去不回头
你能否替我的母亲
回一下头,看看站在岸上发呆的我?
 
忧伤的人,才能看见
忧伤的黄河
 
母亲不在了,黄河还在
请允许我把流水当成一种母爱
 
《黄河,无法战胜的时光》
 
我看见的黄河
不是孔子路过的黄河
在孔子之后,黄河改道了
 
我看见的黄河
不是李白见过的黄河
在李白之后,黄河又改道了
 
我看见的黄河
不是黄河
是一个个消失的人
和他们无法战胜的时光
 
经历了多少次泛滥
多少次断流?黄河
面目全非地流到我眼前
而我的出现,不过使失败者
又增加了一个
 
然而黄河不管那么多
每一次改变,都在
庆祝自己的胜利
 
《黄河渴了》
 
大口大口吞咽着黄土
看来黄河饿了
 
一见面就让人掉眼泪
看来黄河渴了
 
你的泪水是为黄河流的吗?
为了给黄河止渴?
 
走了一千里路,黄河奔向入海口
用了一生的时间,我奔向黄河
把鞋子都磨破了
幸好河面漂着船,那是她
为我预备的新鞋子?
 
黄河拐过多少个弯?
我这辈子就有多少坎坷
跌倒了还会爬起来,只因为她在前面
在看不见的地方等我
 
再多的围墙,再多的栏干
再多的收费站
也挡不住我和黄河的会合
见面了又怎么能忍住哭呢?
那是我的命啊,我的命比黄河水
还要苦吗?
 
我要抢在她入海之前
为她献上一首老泪纵横的情歌
黄河,海水是咸的
你知道吗?我的泪水也一样咸啊
 
《黄土造出的兵马俑》
 
女娲用黄土造人
人用黄土造出兵马俑
沉睡的兵马俑在造梦
梦见的还是黄土
 
黄河从兵马俑的梦境里流过
我是黄土造出的兵马俑
把梦给做大了
梦见自己在大地上行走
和黄河擦肩而过……
可总有那么一天
还会重新被黄土埋没
 
和别的兵马俑不同
除了以梦为马之外
我还悄悄地把祖传的青铜短剑
换成了一杆笔
 
这辈子总算没白活
我做了一笔最小的交易
使自己变成一个黄土造出的诗人
手中的笔,和剑一样沉甸甸的
 
这一切都是遇见黄河的那一刻开始的
黄河改造了我
我改造了自己
 
《黄河、长江,一双筷子》
 
在黄河边的隧洞口
他头戴安全帽,蹲在吊车下面
吃午饭:一大海碗
长得不能再长的面条
筷子再举高点
就能把眼前的黄河给挑起来
他也正在使劲啊……
灯光一闪,我抢拍了这张纪念照
拍下他脸上来不及擦去的尘灰
一个民工,比一个诗人更有权利
说自己是喝黄河水长大的
 
黄河、长江,一双筷子
伸向远处美滋滋的大海碗里
该挟点什么呢?每天
挟一个太阳,止渴、止饿、止痒、止痛
别怪我胳膊伸得太长,那是因为
我只爱远方。这最经得起考验的爱
拥有了还想再拥有:因为它本质上的无法拥有
 
《面对黄河大桥的联想》
 
不知道黄河上有多少座桥?
对于我,有一座就够了
有一座就能抵达彼岸
 
即使一座也没有
还可以学学古人
搭一条船,劈波斩浪
 
李白面对的
就是没有桥的黄河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一夜间愁白了头
 
黄河干嘛要折磨诗人呢?
既不让他去远方
又不放他回故乡
 
我比李白幸运:有了桥
我到了此岸,他还留在对岸
 
我又比李白不幸:没有了船
没有了行路难
 
桥是别人的,船是自己的
诗人什么都可以不要
但不能少了苦难
 
当他觉得心里比黄河水还要苦
离成功就不远了
他不会游泳?他的诗
却顺利游上了岸
 
《李白的情人》
 
黄河是李白的情人
你最好别碰她
除非,除非你拿出一首更棒的诗
来跟李白决斗
否则黄河理都不理你
头也不回地奔向入海口
到目前为止
只有那位唐朝的诗人,曾经使她
在纸上停顿了几分钟!
 
黄河,不断地泼水
向中下游泼去,向太平洋泼去
黄河,像大款花钱一样泼水
一大把一大把地泼
一大盆一大盆地泼
把怀里的鱼也泼出去
一点儿不知道心疼
黄河,像泼妇一样泼水
泼出融化的雪水,泼出冰块
一边泼一边尖叫,真够疯狂的
仗着有喜马拉雅这座大靠山
今天晚上,又向我脸上泼水
把我穿的西装给淋湿了
我忽然很羡慕黄河:如果自己
能像泼水一样写诗,就是李白了!
诗,应该是语言的泼水节……
 
《左手长江,右手黄河》
 
左手长江,右手黄河
我该有多么宽广的胸怀?
左手牛郎,右手织女
银河是插足的第三者?
左手水稻,右手小麦
谁在喊着饿,谁在喊着渴?
左手打鱼,右手晒网
今天到我家,皇帝轮流做?
左手李白,右手杜甫
诗写完了吗?诗是写不完的
左手耕耘,右手收获
斗胆地说一句吧:我是祖国,祖国是我
 
一个诗人,要么选择长江
要么选择黄河。他需要精神上的继母
一个诗人,一生中既不曾歌颂长江
又不曾赞美黄河,他就不算是
这块土地孕育的诗人。他就是私生子
一个诗人,不管喝长江水还是黄河水
长大的,他永远眷恋乳汁的滋味
他等不到情感上的断奶期
诗歌是最好的童话。一个以婴儿的眼睛
打量世界的诗人,终生敏感而纯洁
我则更为奢侈:前半生选择了长江
后半生又选择了黄河
我是一个儿子,却同时拥有两个母亲
 
《国母》
 
眼角的鱼尾纹,波光粼粼
一个俨然已成为国母的河流
平息了年轻时的火气,变得慈祥
迈动古代的小脚,踉踉跄跄出远门
胳膊挎着篮子
装满上游的土特产
黄河,一万里长的裹脚布
 
所有人都把你称作母亲的时候
我拒绝了,我有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很渺小,对于我却很重要
所有人都把自己当作你的儿子的时候
我拒绝了,我只想做历史的孤儿
连名字都不需要
我很渺小,只是一棵树、一根没心没肺的草
让别人去享受伟大的传统、去沾你的光吧
我总躲得远远的,只敢偷偷地
把你瞧一瞧:心啊,为什么更快地跳呀跳?
黄河,请原谅我的渺小,原谅我
由于渺小,而产生的骄傲
你就是你,正如我就是我,并不会
因为别人的赞美而崇高,也不会
因为别人的污蔑而垮掉
 
《<诗经>里的风》
 
接了一个任务
沿着黄河采风,渐渐地
忘掉任务了,忘掉自己带着任务来的
渐渐地,忘掉自己了
不是来采风,只为了让《诗经》里的风
吹一吹我。“十五国风吹我,好舒服哟!”
 
做个采诗官没啥意思,要做就做
一缕不识字的风,吹到西、吹到东
 
我吹着风,风吹着我,我吹着我,风吹着风
喘口气的工夫,黄河从我唇齿间流过
从指缝间流过:“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
 
《枕着黄河入睡》
 
投宿碛口古镇
我在席梦思上睡得很香
窗外的黄河仍然流啊流
它的床要硬一些,想睡也睡不着
波涛像一个人长吁短叹
“历史也是一种负担啊……”
我梦见一条失眠的河流
被河床上的鹅卵石硌得腰酸背痛
而它无法梦见我的梦
 
我枕着黄河入睡,没有想到
黄河也有自己的枕头
青藏高原塞满雪花的鸭绒
拍打一下,枕在上面
可以美美地睡一觉
醒来,已到了入海口
没谁来得及打听
它梦里有什么?是否梦见
枕着波涛入睡的我……
 
《黄河、黄土、黄种人》
 
还没看见你,就闻到你的气息
浓得化不开的土腥味
呛得我想咳嗽
像小狗那样耸耸鼻子——
“黄河来了,携带一吨又一吨的黄土
不停地搅拌着
仿佛要捏制出一个又一个黄种人……”
终于明白为什么把你称作母亲
黄皮肤的我们都是你生下来的
“这哪是黄河啊?分明是
来自青藏高原的泥石流,或者说
是一股液体的沙尘暴,威风凛凛……”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我的哀愁
那么就不用跳了,那么就不用洗了
那么就静静坐在岸上
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一遍遍地搓着自己的手
别人对你的误会
根本不用解释
是走还是留?不用去想
瞧一瞧黄河全明白了
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
 
《喝黄河水长大的人》
 
那些姓黄的人有福了
他们与黄河同姓
 
那些黄皮肤的人有福了
他们与黄河相同的肤色
 
那些喝黄河水长大的人有福了
他们的血管构成种种支流,回荡隐秘的涛声
黄河流域,地图上很小的一块
但可以随同那些有福的人
四处流浪,覆盖全世界
 
《黄河与传统》
 
有人问我传统是什么
我说传统是黄河
有人问我黄河是什么
我说黄河是传统
在我想当先锋诗人的年龄
常遇到类似的问题
我总会坚定地回答——
传统是裹脚布,黄河是洗脚水
该解开则解开,该泼出去则泼出去
 
而今,先锋老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
走起路来松松垮垮的
倒是挺想把黄河或者所谓的传统
当成捡回来的鞋带,弯腰系紧
 
《把地图当成自画像》
 
“黄河从地图上流过……”
不,它在画一张地图
画出左岸的村庄,右岸的城市
画出身后的雪山,眼前的海洋
画出昨天的农事,今天的工业
画出地面的建筑,地下的文物
画出生者的祸福,死者的麻木
不,它把地图当成自画像
勾勒出一个充满矛盾的自己
“没有它的冲动,就没有我们的历史……”
当我看见你,你从我眼睛里流过
眼泪是溢出来的浪花:“洪水时代,人类爱哭!”
我来了,我看见,我就被征服
 
在山西,在河南,在陕西
在山东,在甘肃,在青海……
无论在哪里遇见黄河
总觉得它在撞击我
躲都没法躲
即使在电视上也一样
黄河之水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捂住胸口:心跳得好快哟!
无论在照片中、画布上、课本里
你都美得像真的一样
黄河,其实我也有一肚子苦水
想找个人说一说
 
《哭黄河》
 
黄河,一看见你
有人就想哭
 
哭自己的祖先,被席卷而去
消失在看不见的下游
哭自己也将同样消失
连一朵浪花都不如
哭还会有别人,替身一样出现
站在我空缺的位置,继续哭……
 
哭天,哭地,哭树木。黄河有多长
人类的泪腺就有多长
铁路大桥、防洪堤坝、摆渡的舢舨
都是暂时的,必将随同
混浊的泪水一起消失
 
在黄河面前,人没啥了不起的
哭着哭着,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只
会流泪的动物
 
即使这样,也构成黄河小小的支流
 
《洗礼》
 
想在黄河里洗洗手
洗去一些书卷气,染上一些土腥味
想用黄河水洗洗脸,面孔或表情
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变化
心跳也加快。洗洗眼睛
既看见了前世,又看见了来生
洗洗手帕,在风中晾干
为下一次流泪而预备的……
索性跳进黄河洗个澡吧,屏住呼吸
或者尝试着用鳃呼吸(写诗的稿纸
是我过滤情感的鳃)
越洗越干净,或越洗越沧桑
把衣服留在岸上,把影子和往事
留在岸上,洗着洗着
我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
 
《黄河会拐弯》
 
黄河会拐弯。黄河累了的时候
会打盹,每打一个盹
都会无意识地放慢脚步
或改变路线。它每拐一个弯
就等于打了一个盹。曲曲折折的黄河
是一个时常被惊醒的梦境
它在赶路。强忍住困倦
直到流进大海,才敢踏踏实实
睡个好觉,再也不需要醒来……
 
站在黄河流经山西这一段
堤岸上的我,仅仅是它打盹时所梦见的
我因为它的梦而变得真实
我因为它的召唤而来到这里!
 
《垂钓黄河》
 
黄河太混浊了。似乎鱼也无法生长
鱼纵然有鳃,也会窒息
我沿着河岸走了十公里
没看见任何鱼的影子
黄河里除了水,就是沙子
(沙子,莫非是一些渴死的鱼?
或者说,鱼已彻底退化成了沙子
期待着河流的重新孕育?)
我沿着河岸走了十公里
没看见鱼的影子,却看见一个钓鱼的人
竹篓是空空的,可他仍然手持钓竿
坐守着,纯粹作为一种习惯或者仪式?
他不是在钓鱼,是在钓鱼的影子!
耐心的渔翁,什么时候
才能学会绝望?但我相信你
即使绝望了,也不愿意放弃
用独特的方式为黄河守灵
 
不管有没有鱼,只要还有
最后一个钓鱼的人
黄河——就是活的!
 
《去黄河里试水》
 
一群刚出生不久的鸭子,摇摇摆摆
冲下堤坝,去黄河里试水
脚蹼的划动中,故乡一点点远了
可它们还是体会到某种阻力
 
这是它们第一次看见黄河
而黄河,甚至记得这一群家禽的祖先
同样的画面,每年都会上演无数遍
鸭子当然不了解黄河是什么
只知道河里的水,有点儿冷
 
赶鸭子下河的诗人,才会尾随着
发一些多余的感慨……
 
《黄河两岸》
 
黄河两岸,有着一模一样的树木
一模一样的村落,一模一样的人
 
一模一样的人,种着一模一样的庄稼
又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
 
看不出谁是谁的倒影
都显得无比真实。也许这一切
原本就是一个整体
只不过被黄河均匀地分开了
 
看不出谁更多一些或少一些
彼此成为使对方获得满足的另一半
 
《古渡口》
 
渡口在哪里?渡船在哪里?
划船的人在哪里?搭船的人
又在哪里?对岸的村庄在哪里
墓地又在哪里?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都在哪里?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只找到自己迷路的影子
被河水冲得歪歪倒倒的
 
我站在河的这一边,找失传的古渡口
对岸,说不定有一个被雨打湿的幽灵
也在低头找啊找
他找的是回家的路
 
黄河的这一段,所有人工的建筑都拆除了
只有流水,只有流水……
 
《在血液里淘金》
 
从黄河归来,我开始关心自己
血管的硬化程度,脉膊的次数
血液的流速,乃至血液中的含沙量
 
正如我关心黄河里
那些沙子的含金量
 
我不是水利学家,只是个诗人
写诗,等于是在血液里淘金
我努力发掘自己与黄河的血缘关系
 
《两朵花的区别》
 
山东的黄河和山西的黄河
有什么区别?白天的黄河和夜晚的黄河
有什么区别?早春二月的黄河
和寒冬腊月的黄河,有什么区别?
古代的黄河和当代的黄河
有什么区别?即使同样作为守望者
我眼中的黄河,和你眼中的
有什么区别?黄河在变
变得太快了,快到了
每当眨一下眼……
 
蜜蜂分辨出两朵花的区别,我发现了
黄河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它的永恒,来自于无数的瞬间
我的凝视,不过使某个瞬间变得具体了……
 
《雨落在黄河上》
 
雨落在黄河上
像是接吻,水与水的接吻
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碰撞时
发出接吻的响声。听得我都有点醉了
看来它们都有些渴呀!
水也会渴,并且知道:怎样解渴
 
雨点溅起的水花,使我看见了
黄河的嘴唇。平常总是藏起来的
只为雨打开,却从不让我亲吻
 
其实我也渴呀。是否可以趁着雨声
偷偷吻一下?哪怕只是远远地
给黄河送去一个湿漉漉的飞吻……
 
《画黄河》
 
一位画家画黄河,从锡皮颜料管里
挤出了太多的黄颜色
甚至不需要调稀一些
就直接涂抹在画布上
 
我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应该多用
一些绿颜色,给黄河两岸
种上一片片瞬间就能生长的树
和永远不会枯萎的草
 
画家听从我的建议,这么做了
他的画,在背叛现实
却更接近未来:终有一天
覆盖两岸的绿色,不是画出来的……
 
 
下篇:溯源而上的情歌
 
《冷暖黄河》
 
《诗经》里的黄河,比汉乐府里的黄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爱,流的是情
汉乐府里的黄河,比唐诗里的黄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画,流的是琴
唐诗里的黄河,比宋词里的黄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火,流的是冰
宋词里的黄河,比元曲里的黄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金,流的是银
元曲里的黄河,比明清小说里的黄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男中音,流的是女高音……
今天它终于流到我脚下
刚刚打湿我的裤腿与膝盖
 
唉,那些书可以不读了!
我想像的黄河,永远比现实的黄河
要激烈一些
一会儿流的是梦,一会儿流的是醒
使我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现实的黄河,更像冒名顶姓的替身
惴惴不安地从我眼前流过
生怕被识破似的。是黄河欺骗了我
还是我欺骗了自己?
 
《黄河就是女娲,女娲就是黄河》
 
黄河岸边有一座女娲峡
传说中女娲造人的地方
女娲一定是用黄河水,搅拌着黄土,
造出了黄种人
我不敢说自己是她亲手造出的人
但相信自己是她造出的人的后裔
我的皮肤是黄颜色的
我跟黄土有着共同的肤色
我跟黄河有着共同的肤色
  
三江源是黄河的摇篮
我也找到自己的源头
源头的源头,是女娲那双沾满泥土的手
黄河,从女娲两只手中间流过
从女娲指缝间流过
  
黄河参予并见证女娲造人的过程
女娲不在了,黄河还在
黄河还在,女娲就不会真正地消失
黄河作为中国人的母亲河
接替着劳累的女娲,造出一个又一个你
一个又一个我……
 
黄河就是女娲,女娲就是黄河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
我们有一条共同的母亲河
最古老的家长与户主名叫女娲
我们在上户口填籍贯的时候,都应该填上黄河
 
没有黄河就没有你我
 
《影子黄河》
 
我站在水边。我不会游泳
所以站在水边。可我的影子不怕水
连个招呼都不打
就一个猛子扎下去
好久都不抬头。这个人,靠什么呼吸呢?
 
我左看右看,分辨不清:它是沉在水底
还是浮在水面,是蝶式还是蛙式
是爱上别人了,还是忘掉我了?
见到了水,影子
就成了我的叛徒。怎么喊它也不上岸
 
真让人羡慕呀,影子会游泳
虽然我不会。它跟谁学的呢?
 
影子和水最亲近了,比和我
更亲近。影子是我的儿子
却是水的女婿
 
《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属于黄河的,不属于长江
羊皮筏子属于北方的,不属于南方
羊皮筏子属于流浪汉,不属于定居者
流浪汉出走与归还,离不开羊皮筏子
否则他会被滔天巨浪拦住
要么去不了异乡,要么回不了故乡
正好我也属羊,想像自己是一头
会泅水的羊,在黄河里东张西望
河水还是泪水?溅湿新换上的羊毛衫
母亲老家是西北,父亲籍贯是江南
估计借助某一只羊皮筏子
他们相会了,然后才可能有了我……
黄河是他们的证婚人也是我的教父
(银河里,是否也该添置几只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不吃草,只吃几口浪花
羊皮筏子不念经,只会算账(六十块钱渡一人)
我坐在河中央的羊皮筏子上
不知该向哪边靠岸
想家时很饿,想念远方时很渴……
羊皮筏子,你能帮我拿个主意吗?
 
《黄河,从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让别人去歌颂你的伟大吧
这里没有我想找的东西
在此岸,或彼岸,高厦林立
高速公路也修好了
运煤或羊的货车擦肩而过
白的是那么白,黑的是那么黑
加油站周围全是摆摊的
谁还会注意黄河呢?
我倒是专程来看风景的
可所有的风景点都需要门票,价值不菲
一个时代散发出越来越浓的铜臭味
已经没有免费的美
作为诗人又怎能不感到悲哀?
瞧,那就是黄河
从两个正在去接头谈生意的人中间穿过
头也不回,什么也没买
你们的喜怒哀乐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黄河,它从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只有你可以认得出我》
 
黄河流过郑州市,遇见了我
我路过郑州市,遇见了黄河
在那座著名的铁路大桥上面
犹豫着该怎样打招呼——
黄河,你的眼波还那么混浊
是否能认出我是谁,或谁是我?
多年不见,你变浅了,我变瘦了
有什么办法呢,无论河流或者诗人
不过是大地上的匆匆过客
我送给你一首诗,而你
连一朵浪花都舍不得送给我
 
我在北京,想念黄河
如同想念两地分居的恋人
爱情是一种渴,嗓子里冒烟
浑身着火了:只有你可以救我!
让黄河改道很难
索性改变自己吧
你等着,我就要变成一列火车
穿过保定、石家庄、安阳、焦作……
狂奔而去
从郑州铁路大桥大呼小叫地驶过
只有你,只有你可以认得出我!
 
《杜甫与黄河》
 
参观南水北调的穿黄工程
看见国道边一块路标:杜甫故里
伟大的诗人啊,想不到你
住得离黄河这么近
我终于找到你伟大的原因
 
这是一个岔路口:杜甫在左
黄河在右
 
拥有最伟大的摇篮
你听着流水长大
嗓音也像黄河水一样沙哑
满肚子的苦水,却酿造出醉人的酒浆
 
草堂的秋风,最初从黄河边刮起
一直刮到了长江,穿透南方和北方
把一部诗歌史打通了
 
明明坐在车上,我似乎又站起身来
连鞠了两个躬:一个给黄河
一个给杜甫
 
别人若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只能如此演饰
内心的激动:看见了风景
 
其实,我还额外地看见一串
从黄河边出发的脚印
 
这是一个岔路口:圣坛在左
天堂在右
通向圣坛有无尽的磨难
赤脚的诗人,还是这么选择了
 
《题南水北调穿黄工程》
 
从空中穿过黄河的是鸟,是桥
从水面穿过黄河的是船
从地下穿过黄河的是隧道
是一条年轻的河流,穿越黄河的古老
 
从来都是如此:只有梦想
才能穿越现实。比穿越现实更难的
是变成现实。此时此刻
我目睹的是一个梦想变成的现实
不,是一个变成现实的梦想
“有什么不一样吗?”
“看见你,我仍然有做梦的感觉
而你分明已经醒了。”
 
从路上走过的是行人
和一条路交叉的是另一条路
此时此刻,我目睹的是一条路的新生
不,我还同时看见刚刚诞生的另一条路
“有什么不一样吗?”
“别人走向你是为了会合
而我走向你是为了告别。”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再次挥动的时候,已在千里之外
 
《我看黄河,顺便还看到了黄河眼中的我》
 
在不同的省份看见黄河
像看见不同的河流
我分别认识了青海的黄河、甘肃的黄河
宁夏的黄河、内蒙古的黄河
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的黄河
 
看见黄河,我的头脑常常一片空白
不仅忘掉这是一条有名有姓的河流
甚至还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在不同的时间看见黄河
忘掉它们是同一条河流
我记住的是春天的黄河、夏天的黄河
秋天的黄河、冬天的黄河
我还记住了早晨的黄河,中午的黄河
黄昏的黄河,夜晚的黄河
  
我二十岁时,看见的黄河只有二十岁
我四十岁时看见的
是四十岁的黄河
记忆中的黄河是我的同龄人
与我的记忆同时诞生,同时成长
就像我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前世
它忘掉了更早的时候
遇见哪些人,做过哪些事
 
我幸福时,看见的黄河也是幸福的
我忧愁时,看见的黄河也是忧愁的
带着不同的心情看黄河
看出了它不同的心情
黄河跟我一样,也有喜怒哀乐
我看黄河,顺便还看到了黄河眼中的我
 
《黄河的证人》
 
这么说来,黄河是我的一面镜子
我照着它,发现自己多了几根白发
多了几条皱纹?
黄河看我,没认出我是谁?
我看黄河,忘掉了谁是我?
  
这么说来,我也是黄河的证人
证明着它有过多少爱、有过多少恨
又有哪些爱恨变成了空白?
看见黄河,我的头脑常常一片空白
不仅忘掉这是一条有名有姓的河流
甚至还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下午,在青海的贵德
又一次与黄河擦肩而过
贵德的黄河水是清的,我也心明眼亮
贵德的黄河是青稞喂养的
我也喝了一壶青稞酒,黄河水酿制的青稞酒
青海是黄河源头,黄河从天上来到人间
流经贵德,还是少年
青春期的黄河,使我也变得年轻了
我又想写诗了
 
《黄河挡住我的路?》
 
从西宁再往西,再往南
经过贵德,黄河挡住了我的路
它希望我在贵德多住几天吧?
希望我在河边多站一会儿吧?
 
遇见黄河之前,一位藏族美女
也挡住我的路。不,不能怪她
是她放牧的羊群挡住我的路
使我不得不停车、鸣笛
不,不能怪她的羊群
是她唱出的歌声挡住我的路
让我陶醉得走不动路了
不,不能怪她的歌声
是她献上的哈达挡住我的路
洁白的云彩,我觉得自己也变干净了……
她的哈达并没有阻拦我
是我希望自己被那条哈达缠绕着
 
看见黄河就像看见卓玛
头脑一片空白,想不起要到哪里去
更忘掉回家的路了
 
不是黄河挡住我的路
是我挡住了黄河的路?
想入非非的我,自己把自己给挡住了
我停下脚步,希望黄河能放慢速度
陪我在这个避风的地方
多站几分钟。仿佛有许多话要说
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里也号称黄河第一弯》
 
去青海循化探望撒拉人
却遇见黄河
黄河九曲十八弯
这里也号称黄河第一弯
它伸了个懒腰,醒来了
那中亚血统的撒拉人,真有福气
定居在黄河醒来的地方
 
我遇见黄河,赶紧下车
举目四望,只停留了十分钟
还得继续往前走
可能也是这样一个早晨
远道而来的撒拉人
遇见黄河,停住迁徙的脚步
一停就是千百年
他们并没有迷路
是被黄河给迷住了
情不自禁地成为黄河的小小支流
 
他们比我更强烈地感受到
黄河第一弯,是一种挽留
 
来自撒马尔罕的撒拉人
成了阿姆河和黄河的混血
相距很远的两条河流
在撒拉人体内汇合了
我探望撒拉人,也就等于拜访他们
祖先记忆中的阿姆河
那条著名的内陆河,在千百年前的
某一个早晨, 和黄河成为了朋友
 
《黄河清》
 
都说贵德的黄河是清的
我想下车看看,甚至脱掉鞋子
赤脚去大桥下面走走
沧浪之水清兮,使我的眼球显得混浊
使我的影子显得混浊
 
我不想学后现代诗人伊沙
面对黄河撒一泡尿
“一泡尿的工夫,黄河就已远去……”
把它搅浑了又有什么意思?
还嫌它不够浑吗?
我宁愿相信李白的话是真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贵德是天堂的出口
黄河正回到人间,成为天堂的下水道
它很快就要变成朦胧诗
它还将接受各种赞美与污蔑
泥石流一样流进地狱
 
从贵德往中下游走,可以跟踪调查
一位下凡的仙女怎样变成妓女的
至少在贵德,我作证:她还是处女
她还保持着唐诗里的贞操
 
《黄河是青稞喂大的》
 
在黄河源头,想请李白来喝青稞酒
这种牌子是他没有尝过的
纯粹靠想像写出“黄河之水天上来”
仅凭这句诗,就该敬他一大杯
 
黄河是青稞喂大的,青稞酒
是黄河水酿制的。李白的遗憾
是没喝过青稞酒,青稞酒的遗憾
是尚未遇见一位伟大的诗人
如果李白不来,这项任务
只能交给我了!虽然我知道,除了李白
青稞酒不见得还能看得起谁
 
想请李白来青海
往返的机票我出了。能来吗?
高原缺氧,并不缺酒
当他跟我碰杯,黄河之水
趁机流进他的衣袖
 
 
作者简介: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出有诗集《蓝色的初恋》《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仓央嘉措情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拆散的笔记本》《铁锤锻打的玫瑰》《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舌尖上的狂欢》《中国人的吃》《闲说中国美食》《北京往事》,评论集《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晚上8点的阅读》《明星脸谱》,历史文化专著《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颐和园:宫廷画里的山水》《永远的北京》《老北京人文地图》《名城记忆》《舌尖上的记忆-中国美食》《中国美食:舌尖上的地图》《北京:城南旧事》《北京:皇城往事》。
 
另有《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toZ》《北京往事》等在日本、美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
 
九十年代成为掀起散文热的现象之一,被《女友》杂志评为“全国十佳青年作家”。
 
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路遥青年文学大奖、 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2008年中国散文年度金奖,2013年《海外诗刊》年度诗人奖,《萌芽》文学奖及《中国青年》《诗刊》《星星》等奖项。
 
2012年入选博客十年“影响中国百名博客”。



本文作者、诗人洪烛(中)在吕梁采风途中接受作家网记者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