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风作品

作家网吕梁采风团作品之苏笑嫣篇

作家网2015-11-12 12:19:37

黄河情韵
                                  
苏笑嫣/文
 
黄河携带着两岸的滚滚泥沙缓缓流淌,在这层层丘壑之间滑出一道完美的圆弧,黄土地上,锣鼓喧天,唢呐响起,民间艺人们亮开响亮宽阔的喉咙,以属于这地域的独特的调子,那原汁原味的传统、自然的曲调,唱起当地独有的伞头秧歌,秧歌队都穿红戴绿纷纷舞动起来,纷飞的扇子与系在腰间的绸带成为沉稳厚重的黄土地上活泼艳丽的色彩。
 
这里是山西吕梁,一早我们一行车队浩浩荡荡穿山越岭,来到位于石楼县中的“黄河第一湾”。这一行路途虽远,然而对于在城市生活的人而言,尤其对于从未踏足晋陕乡土的人而言,道路两途尽是风景,穿行在山间只见山地两翼丘陵起伏、沟壑纵横,黄土与蓝天相接,视野无碍,极其宽阔。正值金秋时节,道路两旁树木或深绿如碧、或灿灿灼金,越野车盘山而上,又见层层梯田,想来当年也是滚滚麦浪的景象,如今退耕还林,火红的树叶点缀在蓝天黄土之间,又是另一番美景。
 
见车子层层盘上,我玩笑心起,对当地的司机笑道:“怎地一直爬山,这黄河在山上哦!”
 
还不等司机回答,坐在后座上的母亲却笑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当然还是要下山的,我们上次去壶口,也是这样的上上下下”,她顿了一顿,又道:“所以啊,这样的事多着呢。想要到一个地方啊,非要先上下波折几番才行。”
 
越野车爬到高处果然又从山的另一侧下行,但也并非直开到山脚,而是在山间一块平坦之处停下车来,下得车后沿阶梯向下,又有一整片宽阔平坦的观景台,俯瞰下去,便可将“黄河第一湾”尽收眼底。
 
幼时起,小学课本便告诉我们,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是一个多么熟稔又亲切的词语,未得一见的人都有对其的想象与憧憬,黄河与黄土地在文学、电影的审美塑造下也成为一种文化元素与民族情韵,故而此番行程于我而言在内心是十分期待的。又由于打小听到的歌便铿锵有力地唱道“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在我想象中的黄河似乎理所当然是狂风怒号、波涛壮阔的,直到那弯缓缓流行的黄河水显现在眼前,我这才意识到,黄河也有它温婉的样子。是啊,在这太平盛世间默默无言地注视与哺育着儿女,便真是一如母亲的姿态,为子女打拼过最艰难困苦的时期,在安定和硕之际自己甘愿退成一弯沉默的背景。
 
黄河这“第一湾”位于晋陕峡谷段,自辛关黄河大桥以南6公里处,陡然向东,转了一道极为奇特的大弯。若从高处俯视,该弯西窄东宽、尾部圆满,宛如葫芦状,两面基本对称,是以称为“第一”。从我们这侧观景台望去,黄河将中间的丘陵围成一块底盘圆润的小岛,犹如古门上凸起的门环。这样圆满的弧线完全自然天成,不禁令人啧啧称奇。
 
在这黄河岸边,秧歌《舞动黄河》翩翩然然。晋陕的人爱唱,记得在《白鹿原》中,麦客们割麦劳作之后,每人捧了一大碗面吃完,就聚在戏台上唱和起来,可说是劳作之后劳动人民自己的娱乐与酣畅的发泄。而我们观看的伞头秧歌是社火秧歌的一种,主要流行在黄河流域的晋西和陕北黄土高原,在当地俗称“闹会子”、“闹红火”。在古代,伞头秧歌原是一种民间祭祀活动,人们向神灵祈福和驱鬼逐邪,以祈丰年,演变至今这项活动逐渐成为当地人民的一种娱乐形式,丰富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成为婚礼嫁娶等活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伞头秧歌是喜庆的,演员们穿得桃红柳绿,伴着欢快的唢呐喜气洋洋地扭跳,而带队的伞头一手持伞、一手摇响虎衬,一番舞蹈之后站定一展歌喉,音韵与唱腔充满浓郁的泥土气息。伞头秧歌的曲调有固定的几种,简单易学,朗朗上口,秧歌词讲究一个即兴,根据情景临时发挥,因而千变万化,通俗明快,人人都可参与。这一番喜悦的大联欢带动性极强,不一会儿,作家们也都奈不住地拿起了扇子混进了秧歌队伍里学着扭了起来,在这喜悦的气氛中个个喜笑颜开。伞头秧歌是群众的,跟着乱舞是图个欢快热闹,然而真要舞得像样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秧歌舞动间讲究一个“掏场子”,即不断变换队形,一到这时候,我们这些非专业的参与者就乱了阵脚,干脆不管不顾地开始“群魔乱舞”,舞到尽兴处,有些老师干脆接过伞头的花伞也学着像模像样地唱了起来,虽然音域未开,不及当地人敞亮的嗓音,却也是各具特色,尝得新鲜。在一声声“呼——嘿——呼——嘿——”声中,我们的狂欢达到高潮,人人载歌载舞,就连在一旁聚过来观看的老乡也忍不住参与了进来。
 
这历史悠久的民族,在黄河的哺育下耕种劳作,经过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钧天齐乐的庆典,山川草木也总是灵毓多情,默默旁观着年代更迭、历史变迁中人们的欢哀。这黄土高坡上,迎亲的大红喜轿晃晃悠悠地伴着乐音抬过一座又一座,秋风染黄了一片又一片起伏的麦田,枫叶大肆挥霍地红,红枣圆满了果园,五谷丰登,然后秧歌声起,无不是劳动人民生活处由衷的欢欣。这山川大河在汗漫历史中与人们血脉交融、共历荣辱,故而欢哀与共,每每昭彰出瑞征、凶兆、祥云、戾气……中国人因着长久的历史,通晓这“天人合一”的道理,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因而祭天祈福,也就有了这种种欢庆喧天的热闹场面。
 
唱罢舞罢,众人登车沿原路返回石楼,靠近县城之时,山体上出现层层叠叠较为密集的窑洞,有最传统的土窑,也有现代经过贴瓷装修的窑洞,这种古老的居住方式,现今也都有人居住其中。而我们所停脚的宾馆,虽是楼体,却也甚为奇妙。从大门外观看,这宾馆只一层而已,进得走廊却可下楼,我正暗自诧异,怎地人家都是往上盖楼,它却是向下?本以为下楼后该是地下室,谁知层层照得阳光明媚,下得三层又可出门,却是走在露天平地上,回头一看,咦,怎么这里又是一楼?原来这宾馆依凭山体而建,所以虽则有三层楼的高度,却是三楼是一侧的一楼,一楼又是另一侧的一楼,这独特的建筑方式在平原地带是难以想象的。
 
石楼县是吕梁市中最小的一个县城,经济并不发达,似乎只一条街道,然而人们安居乐业,也是满溢人间烟火气。这里的市集与我家乡不同,是从下午开始的,沿路摊贩支起各个摊铺,卖生活用品、新鲜的蔬果,或者炸起油条油饼,这种我以为只有早点时间才会出现的食物。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见到卖锄饼的摊铺,我们买来一些尝鲜,锄饼是当地的特色小吃,面师们用酵面掺上一半未酵面,再合上加了盐与茴香籽的面酥,做成锄片形状,经过特制的焦炭火烤炉烧烤,新鲜出炉的锄饼热烘烘,形似半月、色泽金黄、柔而劲道,自身带有咸味,即使不配菜也可以单吃。晚间是人们的休息时间,马路边又摆出烧烤的摊子,剧院前的小广场上,男女老少各自游戏,有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男士竟也在踢着毽子。
 
次日,从石楼县城到碛口古镇又是长长一段路途,沿途风景怡人,太阳照进车来也是暖意融融,使得人周身舒服。我是喜欢坐车的,只要不是城里的堵车。行程之间看着风光,与同行的人聊着天,瞌睡上来了就小憩一会儿,也是悠闲自得、好不惬意。及至车子开上黄河上的一座大桥,便可望见对岸的古镇安静蔚然。
 
碛口坐落在吕梁山中、黄河边上,站在大桥上远远看去,可见一座座古老的房屋依山体而建,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建筑规模虽算不上宏大,却也都是密集错落的高墙大院,几进几出,灰瓦红木,点缀大红灯笼。怎地在这样的深山之中、偏僻之地,却会形成这样一座古镇呢?原来,由于从碛口再往下游走,黄河河道中有暗礁和激流,落差巨大,船只不适合通行,上游来的商船只能在碛口停泊,货物改走陆运。因此碛口曾一度是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也因而成就了商镇当日的繁荣。
 
碛口古镇由明代、清代的民居构筑而成,民居依地形斜坡状组合排列,一条条街道也自然都是由古老的石板铺就而成,沿上斜的石板路层层穿梭漫步,便穿越进一度商业繁荣的贸易小镇,钱庄、镖局、票号等建筑停留在时光里,驻留下当年晋商往来交易的热闹景象。这些大宅青砖灰瓦,大门庄严厚重,有些配以狮头门环,门上的雕花也是层层镂空,极尽反复,石墩、灯笼、神兽等装饰也是必不可少。有古老石雕的岩壁上挂着硕大的葫芦,黑色牌匾上写以烫金色字体店铺名号,使得这招牌也是威严阔气。大多数民居是平板木门木窗,有些檐下吊着三三两两的竹筐,有些门前放着石碾或水缸,呈现出当年人们的生活气息与面貌。高处一些的民居却又是窑洞的形式,为搭建的石窑,有些是平顶,还有些有着斜顶的灰瓦,这高低错落的窑洞民居又充满着浓郁的晋陕风情。沿这些民居不断回折上行,便来到古镇高处的黑龙庙。黑龙庙是古镇祈雨的庙宇,居高临下,俯瞰着黄河。站在黑龙庙向下看去,古镇的建筑格局又显出井然有序的规划来,在这依山而建高低不等中,院落却大多方方正正、彼此毗连,又有树木植被高高耸出、点缀其间,如此便将这黄河边的山间古镇收于眼底。
 
黑龙庙自身构成一个方正的院落,为双层复式结构,因正门处地势较院内低一些,墙体也就较高一些,故而在双层飞檐之间又探出一小层窗,从外观看去俨然三层的样貌。还未进门,庙里便有民间艺人的弹唱声传来,循声迈过高高的门槛,从门洞进入院内,主殿便出现在眼前,而殿前就是那拉着弦乐器的老伯伯,头发与胡须都已斑白,坐在木板凳上吱吱呀呀着,全然对涌入进来打破这宁静的我们置若罔闻,仿佛我们身处不同的时空,而他已坐在这里唱过无数流转的岁月。我回身过去,发现进门的门洞之上原来是一座戏台,古旧斑驳,红漆台柱已发白剥落,然而牌匾及梁柱上的青金蓝底色,以及勾画在上的金色字样和图案,在古朴之中又显出光彩,也是色泽沉定,兀自端然。想来,这戏台既承载着当年人们对于风调雨顺的愿望,又是人们忙碌劳苦之余的休闲娱乐之处,倘逢重大节日便请来戏班,人们携家带口来此看戏叫好,锣鼓声中一番场景定是热闹非常。
 
庙中主殿里有小石像,木桌上供奉着水果和鲜花,香灰积累得很厚,可见经常有人来上香,小庙虽然简陋,但却显出静谧威仪。从戏台一侧石阶上去,到外墙一侧,视野开阔,凉风习习,眼下的碛口,这座在明清获得历史的小镇,自有一种端庄持重、百转千折的气质。坐在矮墙上,阳光斜斜笼罩,格外湛蓝的天色铺张在山丘、黄河、古镇之上,白云朵朵,寂静豁然。
 
距离碛口古镇不远处,有一西湾村,由碛口辐射而成,为当时碛口巨商陈氏家族的生活区,背山面水,共40余处宅院,院与院之间有小门相通,进入一院便可走遍全村。街巷为石块垒砌,院内阳光敞亮,宅内光线阴暗,一排排门窗为木结构,被风霜岁月侵蚀成为暗红色,也因而光滑油亮,木材纹路条条润泽。房屋多为二层结构,二楼高处每格廊住之间皆坠以一串大红灯笼,有房屋的瓦片残缺不全,从中生出许多已枯黄的杂草来。也有屋檐下有燕子筑巢,黑色鸟儿不时迅疾低俯掠过,窗边竹竿晾晒着家常衣服——时至今日,仍有陈家后人居住于此,默默打磨着木材,做着木雕的小生意,其中最简易多销的木制品是桃木梳,因而被用做作坊的房门两侧写有对联:“秀发一梳春风里,桃花千树映山红”。
 
这样环环相连、院院相通的小村如同迷宫一般神奇诡异,从一个院子跨出小门又进入另一座院子,地势忽高忽低,视角几番转换,有些甚而在一楼与二楼之间连接处开一小门,过去又是临侧院子的平台。这些走廊、楼梯幽暗窄小,进得空落阴翳的房间,透过纸窗朦胧照进的光线里,升腾起无数细微尘埃。
 
陈家大院里祠堂、花园、绣楼等等功能齐全,可以想见当年这富甲一方的大家族人丁兴旺的生活场景,或许还有家族财产间的纷争,或者那禁步于垂花门后的小姐的苦闷哀怨,而门前的黄河也应是船只来往、卸货搬运的人声鼎沸景象。如今,所有这些声响、气味皆流散在历史长河里,唯独留下这些建筑群落默然伫立,于黯淡光影中恍惚晃动着久远的昔日图景。
 
祠堂是家族的重地,原貌保留着,华丽精细的石雕、木雕上结满蛛网,残损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权利集中地的荣耀,又因当日的风光荣耀,反衬得如今只余苍凉。荣辱盛衰在历史沧桑中都只是一瞬的事,粉墨登场,又黯然退后,在时代和命运中,一切都需默默承受。再生死攸关的事,再重大的事,也只是属于一个家族泛黄的记忆,只留下这些远比人长寿的物,仍在默默地吐纳呼吸。
 
夜宿碛口客栈。碛口客栈紧靠碛口码头,其前身为四合堂,亦是清朝的古建筑,当年是经营粮油的商号,有四方平整的大院落,为上下两层的石窑,如今一层是餐厅,二楼为客房。入住时天色尚早,晚饭后天已全部黑掉,灯笼一排排亮起,二楼对应一楼正门一侧并未盖起房屋,而是裸露出一整片宽敞的平台,浓黑暗蓝的天色从该处涌进来,站在平台上便可望见临街的黄河水,这样的院落结构让人宛若置身于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场景。我们一行人兴致上来,便掩门出行,游走夜间古镇,在昏暗的灯光下三三两两,踏过黄河涌动的涛音,时而哼起小曲,时而静默观照模糊的灯火。深秋时节游人稀少,古镇安静寂寥,在回转的路上一处老屋大概做了民居小客栈,通体亮出红色灯光,内侧许是因为烧烤,烟雾袅袅向黄河飘散,这烟雾缭绕的红灯老屋甚是诡异,恍若我们误入了妖穴。
 
旅程中的几日饮食甚是朴素,白面馍馍配稀粥,蒸得热气腾腾的红薯,一大锅包含了土豆、豆角、粉条的大烩菜,黄河鲶鱼,还有碗秃——用荞面同水揉到一块儿至于碗中,加热熬成粥糊状,晾凉以后即成,用勺子划开,浇上醋、蒜、辣椒等调味,入口咬嚼,柔韧、筋道、香辣,霎时间酸甜咸辣味溢满口腔。北方乡土间,人们总是有一种格外淳朴厚实的世俗生活欢喜劲头,粗糙泼辣,殷实丰厚,不拘小节,总能以自然赋予的有限条件,创造出丰盛满足的朴素欢欣,无视天然的匮乏与命运的流离,浇上陈醋辣椒、唱起民谣号子、扭起喜气洋洋的秧歌,一切便有滋有味,洋溢着充沛浓烈的情意,是十分坚韧的生活态度。
 
这里温差较大,窑洞内虽说冬暖夏凉,到底不比城市的暖和,一早起来有沁人的凉意,推开门去,空气更是格外地清爽。店家早起准备早餐,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腾起,木材发出噼啪的脆响。打水倒水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喊人帮手的声音,忙碌的脚步声音……在大锅的蒸腾热气中,我们又迎来一个寻常的清晨。晨光中一切清透明亮,连呼吸也透彻了几分,望着山脉与黄河滔滔,在这清洁爽朗的早晨感到天地之间的坦然自若,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
 
世界空阔,你总在底处。而这是一件郑重的事。
 
 
作者简介:
 
苏笑嫣:蒙古族名字慕玺雅,90后女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曾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美文》等报刊发表。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中国青春文学精选》《中国少数民族年度选》等年选。
 
出版有个人文集《蓝色的,是海》,诗集《脊背上的花》,长篇小说《外省娃娃》《终与自己相遇》,长篇童话《紫贝天葵》。曾获《诗选刊》2010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西北军事文学》2011年度优秀诗人奖、《黄河文学》首届双年奖(2012~2013)新人奖、《人民文学》“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散文“二等奖”、首届(2014年度)“关东诗歌奖新锐奖”、第四届(2011年度)张坚诗歌奖“新锐奖”等多种奖项。

诗是游动在远方的灵魂,写诗是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对话的最佳方式。



左一为本文作者


作家网编辑: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