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胡弦的诗

苏忠2014-10-13 13:32:46
胡弦的诗
 
 
 
观楚舞记
 
 
一个男子如果有一套戏服,
就会有拯救历史的欲望。
而一个女孩儿如果有两只舞鞋,
就能出现在遥远的国度。
 
美是幻觉,力量是直觉。有人
在激舞中突然
凝身不动,想给
正塑造的精神一个形体。
有人扶稳鼓架:鼓槌对所有
加快的心跳都感兴趣。
 
旋转的风,以它携裹的眩晕为生。
——渐渐,我已分不清
谁是屈原、刘邦,只是
更喜欢这些女孩儿:她们
近切又遥远,因没有名字
而身姿轻盈,
穿过朝代却不留下脚印。
 
 
沙漠
 
 
——这从消逝的时间中释放的沙,
捧在手中,已无法探究发生过什么。
每一粒都那么小,没有个性,没有记忆,也许
能从指缝间溜走的就是对的。
 
狂热属于革命,无边荒凉属于失败者。
只有失去在创造自由,并由
最小的神界定它们的大小。而最大的风
在它们微小的感官中取消了偏见。
 
又见大漠,
又要为伟大和永恒惊叹。
而这一望无际的沙,却只对某种临时性感兴趣。
沙丘又在地平线上移动。任何辉煌,最后,
都由这种心灰意懒的移动来完成。
 
 
访某名人故居
 
 
岁月里的面孔浮标般晃动。
木纹中,黑暗如漩涡——
 
“房间深处,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个我死去,另一个我
却留了下来,活在
你洁白旗袍的宁静中。”
 
 
萤火虫
 
 
不是一种方式:不存在
接通遗忘的路。
相比远海上摇晃的孤灯,此地,
草尖上的惊涛无人识。
 
——像来自失落已久的结局,这跌跌
撞撞的火,要把整个
庞大黑夜,
拖入它的一小点光亮里。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旋窝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传奇:夜读——
 
 
与她的欢快如风相比,我是
木讷的,
我想跟上她的节奏,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
重复树叶做过的游戏。
风吹一遍,她变成了小妖;
风吹两遍,她剪烛,画眉,吐气如兰;
风吹着光线,她像阴影一样跑来跑去。
她说立志做个良家女子,这怎么可能?
一千年前她被编造出来,拐进传说里不见了,
但打开书本就会跑出来,
不谙世事,让我叫她
小狐狸,这怎么可能?
她旋转,笑,小腰肢
收藏着春风和野柳条的秘密。
她就像风,一千年前她就被
放进了风里。没有年龄的风呵,
吹着时间那呆板的心。
她说不想再回去了,这怎么可能?
夜已深,当我合上书本,
灰尘闭着嘴唇,月亮走过天井,大窗帘
像她离去时衣衫的飘动。
 
 

后主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
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
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进城打工,饮酒,嫖妓,
染上花柳病,后来,
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人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一堵墙出现,带着
黯淡的雨痕。几乎没有暖意。
它知道,它已在多数人视线之外。
让我记起,一个老家的人
也曾来这城里找我,到处打听我的住址。
(他年轻时的模样依稀浮现。)
而在遥远的地方,一堵墙
已不再被需要。拆了。必须
借助描述才能重新出现。
……蔷薇繁密的触丝晃动,阴影下
墙伸展着,像一段冥想。
——它有了某种意识,提前
预感到了那回忆它的人
将会赋予它的风声和悲伤。
——终于摒弃了声音,它伫立在
对一个虚无世界的倾听中。 
 
 
绳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变成身体突然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己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身体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上行或下行,都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蚂蚁 
 
 
蚂蚁并不惊慌,只是匆忙。
当它匆匆前行,没人知道它想要什么,尤其是
当它拖动一块比它的身体
大出许多倍的食物时,你会觉察到
贪婪里,某种辛酸而顽固的东西。
有时成群结队的蚂蚁会形成
一条黑色小溪,纤细脚爪
拖动光阴细碎的阴影;而无数
沿着触须消逝的瞬间,是变形的苦楚,如同
它建在墙根的巢穴,同样隐秘,
不被注意,让我拿不准
是否有无限正通过那里向黑暗中流去。
雨水洇坏过天花板,巢穴一直安然无恙。
风雨之夜,我读报、倾听,没有蚂蚁的消息。我知道,
我们都爱着自己的沉默,就像爱惜自己的家
那简陋的入口。有次买家具,我把床
拆成几段,好让它从房门安然通过。另一次
是拆迁,础石被撬掉了,我忽然想到蚁穴,但,
所有的蚂蚁都已无影无踪。
偶尔,有刺疼从皮肤上传来,我的手
拍过去,一只小蚂蚁已化作灰尘……
——我几乎不再懂得悲伤,但我知道什么是
蚂蚁的恐惧;所以,
看见细小的枯枝,我会想到庙宇中宏大的梁柱。
另外一些情景会稍有不同,比如
一只落单的蚂蚁爬上我的餐桌,在急行中仿佛猛然
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于是有了一瞬间的静止。
在那耐人寻味的时刻,世界上
最细小的光线从我们中间穿过:它把
圆鼓鼓的小肚子,
柔软地,搁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上。
 
 
雁鸣湖
 
 
……波浪像一排排磨损的齿轮。
而天空,空荡荡的,在等待
远在它预感之外的内容。 
 
五月已过半,小于雁的生灵
已在湖荡里安家。
它们沉迷于纷乱的倒影,以及
俯冲下来时,准确地
触碰一根芦苇的方式。
 
天空继续空旷,大雁仍无踪影,
飞行,仍如同虚构。
我们谈到了钟表里的废墟、浪费在
空气中的速度,以及
又一阵风吹过时、水面上阵阵陌生的反光。
 
五月已过半,对立的世界守候在
同一个平面:
寂静的夜晚,两个天空交换星宿;
白天,水底流云如镜中雪。
 
 
 
 
个人简介:胡弦,江苏铜山人,著有诗集《阵雨》,散文集《菜蔬小语》等。曾获《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作品》年度长诗金奖等,现居南京。 

                           (作家网编辑安琪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