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在伊犁的诗

张洁2014-10-01 17:39:57
在伊犁的诗
李之平
 
清晨走在牧场上
 
那阵
大家都在蒙古包里打鼾
一个睡满男人女人的蒙古包
不存在性别差异
只有鼻息轻重的不同
 
我走出蒙古包
就着七月末清晨的牧场
就着清爽的凉意
哈什河水闪着晶亮的光
 
阳光清凉凉地探头了
牧羊犬冷不丁跑到我前面
我钟爱的马儿似乎一夜不睡
始终低头啃嚼
羊羔咩咩声回荡草中
 
沼泽软滩,黑泥闪烁亮光
脚印是哈萨克人
走到牛马身边时留下的
 
挤奶,驱赶
靠近和远离
生和死
 
在这个牧场
母马,母牛出生,恋爱,交配,生子
多年后,她们很老了
自然为人使用残身
公的命运只有一条
等着成年,然后进入人们的餐桌
 
清晨的牧场
我盯着它们不放
像是要进入它们的内心深处
我不能说出
在这里活着吧
这么好的地方已经是天堂了
再不要远行吧
 
2014年9月24日
 
 
鸽子的爱情
 
白色,灰色的,乳黄色的,
花色的种种鸽子
是伊犁家中最高贵的精灵
牵系着我关于精灵世界的梦
 
它们谨慎,坚毅,
眼神敏锐可看穿幽灵
它们的一生没有更大抱负
唯执着于爱情
 
我得出一个结论
鸽子和人类一样
也是有忠贞和花心的区别
它们的道德水平
表现在对爱人的态度
 
那一对大个子夫妻
相爱后形影不离
母的产蛋时,夫妻俩轮流孵蛋
幼鸽出生,轮流抱窝哺乳
每回换班,要悉心爱抚
 
早晨,我注意到
所有的鸽子飞到房顶被训练飞翔
只有它俩守在幼鸽笼边
 
有人若靠近幼子
孩子爹妈必露狠相
咽喉发声,翅膀张开扑打驱赶来人
 
哪怕在院子
它们也是有意靠近,互相喂食给对方
不断亲爱缠磨
 
这些细节都在我眼里记录在案
这对夫妻给我提供关于爱情的原始资料
 
2014年9月23日下午
 
院落中的禅思
 
此刻是下午时光
日光躲开阴凉
尘土被炎夏晒得洁净
 
西部家中的院落
偶有鸟声和虫鸣
树叶和花朵经受漫长的干旱
日日暴晒中仍从容呼吸
 
此刻,它们闭眼歇息
或朝向南山练气
仿佛修行的人
已经有所悟道
 
此刻的静默安详
是不容表达的
唯向智者致敬
 
此刻,佛的弟子,我的师傅和同修们
在藏地重复不变的生活
持诵和静思,念咒或打坐
在为彼岸世界
传送莲花与菩提
 
他们微闭的双眼里
也是这么明媚的世界
这样的安宁幸福
在他们看来
是从前生延续过来的

8月5日于伊犁尼勒克
 
转山。转场
 
秋天一到
牧民们准备驱赶牛羊马下山
好日子要结束
出世的时光,天堂的旅游要结束
 
海拔高的寒凉草原啊
夏天的短暂修行
不足以慰安牲畜们的天心
绿油油的草,清洌洌的泉与河
 
天那么蓝呢
一抬嘴就够到了
撒丫子奔跑
蒲公英,马刺花总是绊脚
 
心内盛着怎样的清澈
语言已无法表达
 
这么大的福报
需要到山下消业还债之后
要等来年春夏之时的明灯
度它们回来
 
转场了,也是转山了
一花一世界啊
一个轮回的祈祷与诵念
跪拜与忏悔
在山上和山下的升降中
认出本来的模样
 
2014.8.6
 
 
无人区
 
在新疆
到处都是无人区
县城之间,牧场之间
城堡之间
 
绿洲,水草丰美
这样的词语或概念
丰富了穿越无人区人们的想象
孤独和恐惧即刻消解
 
一个人穿过无人区
丈量自己的内心
我们在世间
究竟承担了多大的重量
而自己承担了自己多大的分量?
 
繁华的都市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繁华,那是心外的负累
无人区顿时减灭了那种浮肿的趣味
 
落草为寇
在这里多么正常啊
想做英雄和土匪
来无人区吧
奉献一个真正的汉子
请来无人区

2014.8.6
 
 
在伊犁牧区发呆
 

 
在伊犁,我发现自己
更多的时间在发呆
在瓜果树木和动物们面前发呆
 
与他们在一起
消除了岁月的轮回和时间的畏惧
消除了这些年对生命的认识和记忆
——我开始真正认识它们
 
站在它们面前一动不动
看它们枝叶的摇摆,花朵间的对话,
那不可捉摸的倾听与微笑
 

 
投入更多情感的是牧区的牲畜
马,牛,羊
牛,羊,马
 
这些大型哺乳动物
与我们那么相似
 
你瞧它们不比人懂得爱少——
只要有机会,便表达对孩子,爱人和兄弟的情感
亲昵动作温存细腻
 
温顺的马,更懂得保护亲人。
在我走近时,头领要对我这外来客
发出逐客令
 
可我心里总是难过
因为白天,人们为获取母亲的奶
孩子要被绑起来
拒绝与人争食
 
妈妈只能站在一边,一动不动
经受每一小时挤奶一次的戏弄
(每挤一次,孩子被主人牵着喂奶几口)
 
那天大雨
我与马儿一同淋雨
母马们长长的鬃毛
遮掩了眼镜
仿佛他们在为这种生活哭泣
 
它们一动不动站立的身影
已经雕刻进了观看者的心里
再不能抹去

2014年8月1日
 
草原牧羊犬
 
在草原奔跑的牧羊犬
职责只有一个
那便是管理牲畜
当好牧主人的奴仆
 
它们要在主人骑马放牧时
追回跑到一边的牛羊
对不听话的牲畜汪汪
 
它们知道主人要去的地方
知道水草肥美的所在
对它们来说,天堂的音声已提前预告
 
在大型哺乳动物面前
它忽然成为首领
是多么得意的事
 
它们大概喜欢这种自在的生活
广阔天地,
这么大的家园,这么辽阔的床铺
舒展的呼吸,甜美的花朵,清澈的河流
 ……
 
在见到生人
它们不会象家狗一样汪汪
——只要是人,都是它的主人
也许它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抚摸它时
它很乖顺,像婴儿狗对我撒娇
那晚,只有我在就餐后询问它的晚餐
哈萨克人一家对此都哈哈大笑

2014.8.1
 
牧场的空静与喧嚣
 
这是世外的世外
是清新之后的清新
世人不能统战的阵地
  
但它不是我地理意义上的故乡
是的,我内心的家园就该是这样
我分明看到夏日的蓝天和云朵,彩色的小花,
听到蒲公英和毛悠草的欢呼
 
野葡萄与圣女果被哈萨克人塞进我口袋
他真的带我进入远山为了采摘野果
烈日下,我们徒步行走好几公里
那日返程,他帮我抱着我捡的一块
我喜欢的其实没用的大石头
 
马群在蒙古包后面几百米的草地站立
它们在等哈萨克主人挤走它们已经发胀的奶
小牛等了一日
黄昏时母牛回来才能团聚
 
虽然,一天没有吃到母亲的奶的孩子
依旧在见面时只能吸几口妈妈的奶然后分开
直到主人挤完母亲的奶
 
在听到一声声的哞哞时
那是炊烟升起的时刻
澄蓝的天变得青白,到烟灰
 
夜幕的静谧袭来
牛羊马们也静守它们的天伦之福
哈萨克牧民们围桌喝奶茶
一碗又一碗
笑声穿越灯火
天地间也满是烛光

2014.8.1
 
 
重病中的父亲
 
这次他是真的病重
 
吐血几次才送医院
重症监护八天
神思恍惚,闹腾不已
被医院劝回
 
我在南粤寝食难安
想插翅回来
生怕错过见他最后一面
 
面色晦暗,虚弱卧床的父亲
听到我进家门就喊我
……
鬼门关闯了一遭
父亲变得豁达平静了
 
暴躁的脾气依旧显现
可虚弱无力,气息难喘的辛苦
让他一直在抵抗死神的纠缠
鬼话人话神话
在他的世界反复交错
 
大病半月余后
可以下地了
在阳光暴烈的西部小院
他看着院子里的草
一动不动
 在阴凉处坐着一动不动
(一直在昏睡)
 
我扶他上下台阶
他既想摆脱我的搀扶
又不得不依赖我
 
曾经一头暴烈的雄狮
现在如此绵软
千年八代的故事絮叨没完
 
死去很久的人
爹,妈妈,哥哥,姐姐
要轮番喊一遍
我怀疑七岁没了母亲的他
真能记着母亲的容颜
 
但他在与他们靠近
要相聚了吗?
这些死去很多年的亲人
眼看着都聚拢来了
这个终生硬汉
心底可也涌出柔情 

2014.7.2
 
父亲重病时喊到死去的父母亲人
 
听母亲复述父亲最痛苦时的样子
我只是流泪
 
他七岁没了母亲,二十五岁没了父亲
姐姐在他十几岁时去世
哥哥也去世二十多年
 
那天晚上
他将几位亲人都喊了一遍
爹。妈,哥,姐姐
我难受得很
 
我相信他在昏迷状态下
真的看到了他们
他要与他们相聚了吧
 
半生没有骨肉亲人了
他一直说从不想他们
看来都不是真的
 
4月15晨
 
奇合力克南路人物谱
 
这是条人才辈出的街道,每个人上演着疯狂的热烈的演出,既当观众又当演员。当你以为他们安静了,可好戏还在后头——题记
 
一、老沈老婆
 
老沈监狱出来后
五个孩子都半大不小了
他也知道
其中第四个男孩
是他老婆跟别人生的孩子
但他没有说什么
努力干活养这一大家子
 
老婆对他毫无性趣
却死死缠着一个
才从山东来的壮小伙不放
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小伙子
临时做了她的姘头
大概也只是利用她
盲流黑户需要有个管饭的地儿
 
可她家常常揭不开锅
弄点白面
这女人要悄悄塞给这小伙
五个半大孩子饿得脸色发青
 
姘头要结婚
老沈老婆死活阻拦
小伙子说,哪怕兰花(他未来的媳妇)
是瘸子拐子我也要
坚决断绝跟这女人的关系
 
小伙子结婚
老沈老婆哭了三天
老沈还跑前跑后照顾老婆
煮了一碗又一碗
孩子们都吃不上的鸡蛋挂面
 
三十年后
老沈早已与他老婆离婚
找了个过日子的婆娘
单独在村前盖了房子
自己在监狱时学的一套
中医保健治病方法派上用场
时时给人看病
收入不菲
 
好心的老沈还时常照顾前妻
大家常看到前妻从他家
拎着一桶煤或什么东西出来
 
前妻如孤魂野鬼,更像巫婆
皱纹满面,眼神狐疑乱串
跟小儿子过
小儿子四十了也不成家四处倒腾
那个跟别人生的孩子
因杀人未遂蹲十年监狱出来
把他们征地的钱又卷走了
 
这孤老婆子
还在捡破烂,在村子游荡
 熟人走到他跟前
她既看不清别人的脸
也听不见别人的话了
14.8.12
 
二、大娒囔
 
大娒囔是个谐音
这个女子小时得小儿麻痹症
变成个讲话娒囔娒囔的人
若不仔细听
一般人听不懂她说的话
 
她十八九岁嫁给了老光棍小钟
此男大她近二十岁
这女子说话那样窝囊憋屈至极
智力还算正常
一开始也能过日子,带孩子
 
后来竟然发展成为本地有名的荡妇
长期勾引男人,还被人介绍跟各种男人睡
还能挣钱
这是大家想不到的事
 
但她的钱永远不够
老公老了
干活越来越不行
还得把挣的钱如数上交
供她出去淫荡,买好吃的好穿的
她打扮的真像个大花鸡
老公说,把她扔了可怜,一个残疾人
 
大娒囔的儿子
现在二十一岁。小学没毕业。
到处干活,没有挣到几个钱
跟母亲一样
把他父亲干大工挣的钱糟蹋完
 
他儿子看起来还算个懂礼的孩子
见了我们有长有短都要尊称
不曾想,近日他去了邻居家
家里只有女主人在
他锁上大门
把人家房子砸了个稀巴烂
 
是因为那家男人与她母亲有染
他再次看到母亲与那家男人的短信
(之前半年已经砸过一次这家的玻璃了)
 
我们看到四辆警车停在巷道
也看到明明反锁手铐拉进车里
他家没有任何人出现
 
大娒囔据说已上街
那家男主人也直到很晚才回来
脸色跟他老婆一样土灰土灰
8.12
 
三、杨丽
 
杨丽是个苕子
新疆人称苕子就是傻子的意思
可是她见别人说她苕子却很生气
每次跟人吵半天
 
个子矮小的杨丽
每天脸都是抹了锅底黑似得
衣服也像垃圾堆放了很久,似乎发着霉味
可是常常都是早晨才穿的新衣
下午就是垃圾服了
姐姐或嫂子常给她衣服
 
她见人远远地打招呼呢
嗓子尖尖,明亮清脆
真是十二分的热情
但人都不爱搭理她
任她叽叽咕咕说着说那问这问那
 
有时候也能跟她聊点事
打听个消息
很多时候能把你转晕
 
她老公也是个半傻子
天天喝酒
每晚在街道上乌拉乌拉
那山东口音很重
不知说什么
 
他天天骑三轮干活
不知挣到钱没
倒是我家盖房子磊围墙
磊到距他家很远一截
就几次醉醺醺找到我家
说占他家地了
 
他们孩子七岁了
不好好上学
每天黑不溜秋跟他妈一样
坐在土地上
问他学习咋样
说学习不好
他父母常被叫去见班主任
 
从外面看他家
垃圾堆成山
人无处下脚
 
那天她告诉我
他卖了一堆箱子
挣了两块钱
8、12
 
四、金金
 
金金死去至少八年了
是我母亲07年回来前去世的
死时大概不足二十岁
 
金金本该是个高挑白皙的美女
命运在她不足一岁开了个大玩笑
 
那是一个春节期间
她因父母不小心烫伤脚
大过年的
年轻的父母要出去玩啊
 
他们跟医生说尽快让她好了
农村小诊所医生便真的让孩子好了
打针不足三天伤疤就掉了
 
他们发现
孩子不如以前机灵
会说的话也说不利落了
到四五岁,痴傻的特征更明显
 
他们那时还到处求医
给孩子看病
无济于事
人们说,那家小气的人家不舍得花钱
也没下力诚心找管用的医生给孩子看
 
孩子的母亲在她七岁时白血病去世
她的悲剧便真的来了
 
因为他父亲和继母忙着挣钱
把她交给奶奶照顾
奶奶是个刻薄之人
对无益之事之人几无慈悲之心
 
长到十多岁
金金也只有两三岁的智力
说话咿咿呀呀
腿脚也无力
一瘸一拐,常跌倒
 
可是青春期来了
月经有了
到处弄得血团子
 
奶奶成天对她骂骂咧咧
饭也不给吃饱
不如只小狗
 
有时到我家门口坐着不走
大夏天的,我妈看这么久
没人喊她回去吃饭
就给她个馒头
只见她狼吞虎咽
然后给块西瓜
也同样吃相
看样子饿了很多天
 
十四五岁后就开始发羊羔疯
动不动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人们说,这孩子活不长的
 
没有人好好照顾
病只能越来越重
十八九岁,她死了
 
以前她家人常说
这样的人活着有啥意思
不如给她吃老鼠药死了得了
 
我问过几个人金金到底怎么死的
他们都说那谁知道呢
也许就是羊羔疯病死的吧
这总归是个谜

2014年8月15

                                                   (安琪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