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井（外二首）

弃井（外二首）
 
◇ 杨然
 
 
冉义糠市、菜市直至猪市
原是最闹热最繁华一条老街
拥有铺面者当是本土最体面人
一树一个窗口，一家一门商店
何其羡煞人也，这梧桐槐荫笼罩
这酱盐米醋果蔬柴油聚散场所
天天过节，天天都是人山人海
忽然一夜之间，老街门庭冷落
原有市面全部迁至新街新镇
老街全线衰老，立马清涕长流
奔腾火热全无，整日烟消人空
 
只有枯井，坚守自己原有位置
自水果市至河坝街，等待叮当水桶
日复一日喧嚣，日复一日的需要
甚至，日复一日排队，招呼，闲聊
七上八下的欢歌，永无寂寞可想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源泉
养育一代又一代冉义乡情乡音
伴随煮饭、淘菜、洗衣、冲凉细节
井边成为最有人情味的社交圈子
成为老街最美最亮的宇宙之瞳
 
现在，随着斜江河床沙石开采
地下水位日复一日下沉，下沉
好井日渐干涸，血脉凸起空壳
它的眼眶深陷，它的琴弦萎缩
就连清亮它的月光也已锈迹斑斑
最大悲哀在于，由它抚养过的乡人
现在竟用垃圾喂它，倾倒塑料玻璃
就像四周遍布的农药，荡尽田间昆虫
它的喉咙再也发不出清妙琴音
从耳根至脐部早已填满腐烂骨头
现在，它只剩下最后一箍井圈了
石砌的井圈，泥土已经填至颈部
它是早晚要被这块平地悄悄吞掉了
 
这口冉义最后乡音的居所，日渐风化
本土用语、老家土话以及所有方言
已被标准发音一网打尽，水土流失
河水一年比一年变浅，春雨更加昂贵
这口老井坚守到自己完全被土巴填平
它伸长最后的目光望了望周围世界
本想哀叹一声，但已发不出任何音响
本想再听一听一连串光脚板的踏踏声
但是翻来覆去都是车轮、铃铛和汽笛
而且它们匆匆来，匆匆去，从不停留
谁也不认识老井，只认得五里外加油
几间老屋关门闭户，主人纷纷搬进城了
城里有的是自来水，谁还记得这口老井
 
这天，我和培培散步，打从这里经过
遂想起童年、少年和青年，好多往事
都是靠这井水长大的，每天玩耍和作业
以井为家，井是河坝街最管用的家长
所有衣服、扁担、水桶、碗筷都认识它
所有人爱它如同眼睛，一日三餐情同手足
培培挑水、做饭，没有一日不和它亲近
但也很快遗忘。压水井在每家每户诞生
水塔在四周或高或矮生长，以及离井背乡
最主要是嫁人，她随我而居，离开老街
现在，这随随便便经过，遂想起从前
“这井早已没人用了”，是的，是这样
“最主要是水源干枯”，是的，是这样
我们边说边走，同时都免不了回回头
再望它一眼，唉，它是啥也听不见的啦

 
怀念大雁
 
晃眼之间，又是秋高季节
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字
已经三十年没有出现在天空
是我眼瞎了，还是耳聋了？
那个排列人字的雁叫
同样也三十年不再风闻
突然有一个不祥预感
是不是人的气数悄悄尽了？
 
这是典型的杞人忧天
神经病。二极管。脑壳头有包
爱酒的狗官神采奕奕，对我定论
“素质能力、水平人品都有问题”
而我无所谓。反正我这三十年来
确实再没在冉义听见雁鸣
这是空气还比较清新的冉义呵
这是环境还比较乡村的冉义
我是如此担忧如此一个人字
 
如此一个一字。也是雁阵排列
它们，一遍又一遍在天空反复练习
人，一，这两个最简单最朴素的汉字
不仅仅天气转冷或者光线转阴
也不仅仅，只有它们在追寻食物
一个一字没了，二从何来？
一个人字没了，天向何去？
二天的二，二天的天，它们横亘的
唯有明天。我们却在地上醉生梦死
 
贪酒的狗官昂昂采采
自以为精深、渊博、无与伦比
而我不屑一顾。同门引为羞耻
我以蚂蚁为伍，以蚯蚓为邻
以蜘蛛、蜜蜂、蝙蝠为朋为友
更以蜉蝣为镜，以蝴蝶为准则
从而景仰大雁，远行，或归来
它们是这世界平安干净的象征
今秋的人字或者明春的一字
无论怎样书写，都是绮丽文采
只要它们一列列出现在天空
 
看来，是我真的眼瞎或者耳聋
三十年一瞬，我竟无知无觉
埋头于空气、阳光和水以外奔波
草草从事或者逢场作戏
充当天之大地之广以外某一分子
无聊，无趣，可怜，可悲
甚至误以为还有一枝树叶遮荫
其实是真的混球乃至卑鄙
不外乎小小寰球多了一只苍蝇
虽然色彩斑斓，但与芬芳无缘
 
一乃一切的开始。人乃世界之魂
但今天，人乃更多行尸走肉
装模作样空有一副光鲜外表
装腔作势徒有一嘴规范论调
有的大腹便便其实胸襟绿豆
有的衣冠楚楚其实猪狗不如
就连粪边野草也比他们崇高！
更何况天空那片阵阵雁叫！
他们只知道胁肩诌笑
畏缩于上峰嘻嘿或者感冒
呸，这样的窝囊废挤身于领导
只会把地球弄得更惨也更糟糕
 
我永远钟情于乡村的野渡栈道
宁愿位于草低，绝不倾心楼高
三十年人生灵性只拴于月色
三十年大梦通感只根于玄妙
一定会等来天空那阵人字排列
一字远游。或者重归。且静且听
一定会守得一腔魂之咏叹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都安逸

 
夜半，在花台抽了一支烟
 
夜半，在花台抽了一支烟
在冉义中学花台
烟是熊猫牌香烟
我喜欢这静静味道
这清纯、芬芳、缥缈
我在寝室睡不着觉
台灯照亮白色粉壁
壁虎已多日不见
蜘蛛比影子还轻，出现在地面
我在寝室睡不着觉
步出房门，就来到了花台
 
烟是轻轻地抽，细细地品
吸入肺部是不道德的
仅从口腔入，鼻腔出
稍稍染一点烟气就行了
熊猫牌是目前邛崃最好的烟
我就抽这个，焦油少得多
我坐在花台边，举目空荡荡夜空
星星若隐若现
梅雨连绵了七天
明天是不是该放晴了
 
空荡荡的夜空却是繁忙的夜空
短短一支烟
头顶已飞过四个航班
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为什么游客还这么远瞩高瞻？
只听一阵又一阵轰隆
它们灯火闪闪
而且一律由北向南
增添了夜空的虚幻感和真实感
哎，想来，是不是北京滞留的景观
终于在此刻分解
那里，遭遇了六十年不遇的大雨
所以才有了今夜航灯的频繁
 
入室，电风扇依然在转
耳膜轻盈了许多
天气是如此清爽
蚊子被雷达驱散
我抽了一支烟，如愿以偿
期待一个奇妙的好梦
迎接我繁忙的明天


                                          （原刊于《巫山》2014年第4期，作家网编辑安琪选入本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