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鹰之诗选

王小波2014-08-29 11:01:52
鹰之诗选
 
《哭泣的蜜蜂》 
 
你的眼睛中住着一群蜜蜂
每个清晨,你刚睁开眼,它们便盈盈飞出去
在朝阳镀亮的第一颗露珠中沐浴后
便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
从一朵花奔向另一朵花
直到你眼睛酸涩,再也望不见它们……
 
一到晚间,它们便附在你耳边
嘤嘤嗡嗡地讲故事:
今年的大蒜比往年大了一倍
西瓜又早熟了一星期
黄瓜将比去年更绿
但要削了皮再吃
最新上市的新土豆
还是硫磺熏过的旧马铃薯
……
 
当你又一次从一个长者的葬礼归来
它们也再次抽抽涕涕将整个梦淋湿
它们说,看见了一只蜜蜂
殚精竭虑的一生
攒了针尖大的一点毒性
全部刺入时代的一处风湿痛中
但那个时代感觉到疼的时候
他已离开了整整两世纪
 
 
《伟大的稀粥》
 
高压锅发出了火车启动般的硁硁声
一些米在乘着它急急赶路
急剧上升的压强挤迫着它们
但它们的身体并未因之逼仄
反而尽情舒展、膨胀,似乎
要把体内的全部能量释放出来
递增着的气流逆阻着它们
但它们的脚步并未停滞,反而加快
它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渐浓的白色鼻息充溢了整个房间
 
它们能赶往哪里?
在一个既定的雷打不动的封闭空间内!
很明显,是那些硁硁声诱导了它们
让它们成为了笼子里奔波不止的小松鼠——
虽然脚下的那只轮子在飞速转动
但也只是一只悬空的时间的轮子
那只空间的笼子始终就没有动过
 
哦,多么伟大的米!
多么伟大的稀粥!
如果你是一个饥肠辘辘者
准会这样称谓它们
但若那些粥不是物质的粥呢
比如诗歌、音乐、戏剧、佛经
或者别的什么营养?
“一些人的脑组织正在叛乱
像嗡嗡叫嚣着的蜂群”
当代的一些精神贫血者们
会这样称谓它们!!
 
 
《翻译家》
 
我是翻译家
把夜晚的语言翻译成白天的
把星空的语言翻译成大海的
把河流的语言翻译成山川的
把沙漠的语言翻译成绿洲的
把野兽的语言翻译成鱼的
把鱼的语言翻译成鸟的
把矢车菊、比目鱼、甲壳虫、赤眼蜂的语言
翻译成太岁、钻天杨、非洲象、东北虎的
……
然后,我就能窃听它们的对话
 
但在鹰的利爪抓向山野兔之刻
但在食蚁兽的针管嘴探进蚁穴之刻
但在狮子的利齿咬向野牛的喉咙之刻
我却未听见,兔群、蚁群、牛群的一句抱怨
也未听见鹰、食蚁兽和狮子的一声狞笑
而,当一群鸟撞地而亡
一群山羊跳崖殒命
一群鱼跃岸窒息
我却分明听见——
它们,是的毫不相关的它们
一起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声
仿佛,“他杀”是天经地义
而“自杀”是天地所不容
 
 
《理解海》
 
书法家写完一个“海”
画家画完一个“海”
那张宣纸便成为了“海”的破绽
因为,那上面泄露着一双手的蜗行摸索
他们便把这张纸的筋骨剔除
装裱在另一张平平整整的厚纸上
让鉴赏者误以为,那幅字、那幅画
都是从那张厚纸上自动氤氲出来的。
诗人,作家,每完成一篇叫“海”的诗、文
文中那个“我”字便成了狐狸尾巴
总是把他们一颗跌宕起伏的心暴露出来
他们便小心翼翼把它藏起来
由此证明,那首诗、那篇文
并不是他们写的,他们只是恰巧遇上。
但他们这么做,如同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硬装作一面水平如镜的湖一样徒劳
 
如同每一个艺术家,都天生有一副
不合时宜的肝胆,每一片海洋中
也都生着一种不是鱼的鱼
每逢月朗星稀的夜晚
海平面总是意外骚动起来
大鲸鱼像一枚枚利箭,穿透海面
向着一颗又圆又大的月亮怒射
它们要向她展示——
腹部埋着一对比大象更饱满的乳房
肩部折叠着一双比鹰更开阔的翅膀
而身后的鳍,比孔雀的尾翼更雄壮
……
这时,黑暗中便疾伸出一双巨手
惊慌地把它们摁进水中
然后,洒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磷光
让海面七彩斑斓;再调集白茫茫的雾
覆盖在扑朔迷离上,似乎,这一切从未发生
但心细的月亮却早已听见,刚才的海岸线
有一阵吱嘎痉挛,像一张铜胎铁背弓被一点点拉弯
眼尖的星星也早已看见,刚才的海平面
曾有一阵急促凹陷,如同一根牛筋弓弦被扎扎绷紧
是的,大海把一支离弦的箭
又硬生生摁回弓弦上……
 
真正的海是写不出的
真正的海是画不全的
每当浪花的战车扯地连天而来
千万个真理也一起涌向艺术家的唇边
但他们不会轻易说出任何一个
而是把它们,一个一个都咽回腹中
因为,转瞬间,更蓝的蓝便汹涌而起,更苦的苦
更咸的咸,紧接着弥漫开来
是的,最蓬勃的真理是发酵出来的
他们咽下真理,如同大海咽下千万的
号角声、喊杀声、马蹄声、金铁交鸣声
他们看见,一个叫海的男人
正在对他的肝胆一次次用刑——
更蓝的蓝,源自更遥远的眺望
更苦的苦,更咸的咸,源自更浓烈的胆汁
更混浊的泪腺……
 
 
 
《每一首诗都是灵魂的艳遇》
   
每一首诗都是现场直播
它是真实的,并正在发生。
当你有足够耐心看见,一枚飘忽的草叶
将丝瓜的藤蔓反复逗弄,直到
被它从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
突然缚住,又一圈一圈迅速缠紧
一只触角断掉的蚂蚁,衔着一颗麦粒
避开草丛与砂粒的羁绊,七歪八扭地
回到了家。你的眼睛忽然潮湿,
一个伪装完美的结界就此打开——
就像宇宙飞船从外星系向人间发射信息
你脑中放映室开始播映,一些
你从未见过的新奇、瑰丽情景显现
你像一个偷窥者,被突然而至的眼福震慑
但那些画面并不是流畅的,转瞬
便模糊、时断时续,像你大脑伸出的
一根破皮的数据线在摇晃不已的枝桠间
噼啪摩擦。这时,你童年经历的少许委屈
少年的些许创痛、青年的若干挫折,中年的无限忧伤
将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像密密麻麻的光子扑向断裂口
啊,几百万个光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恰好修复那根数据线不规则的缺失……
而你手中握着的也不再是笔,而是一支焊枪
一道道闪电在一枚枚汉字之间闪耀
雷声也此起彼伏,像掌声为你喝彩
 
当你从这场直播中虚弱地退出
用目光抚摸着一首诗身体上坑坑洼洼的疤痕
你会在幸福的忧伤中流泪,你说
每一首诗都是灵魂的艳遇,你无权
用人间的一个词汇——“先锋”,将它命名。
 
 
《陀螺》
 
所谓“修行”,就是不停地放弃“小众化”——题记
 
冬青、合欢、蔷薇、丁香,和
那棵结瘤不止的刺槐树
都是一只陀螺
它们不分昼夜地转动
似等待着,空气中一扇隐匿的门
被瞬间打开,有人能与它们恰好遇上。
它们每转动一圈
身体便裸露出横的、竖的、圆的不同入口
似在指示我  以不同族类的形态
加入它们。
每次,穿起乡下寄来的那双薄底布鞋
下楼  轻轻步入园中
总感觉有数秒钟的晕眩
身体中  似有一个螃蟹的、蛇的、鱼的我
趁机抽身而去。
 
昨日,那棵挂满红绸的千年古槐
突被大风吹折,扑倒在路面上
树干内空空如也  一览无余
像一只被疑装满水的桶骤然打翻,却未淌出一滴水
而躺下的枝条依旧婀娜如斯……
在春风涌过树洞那些浩荡的呜呜声里
我还是读懂了“他”最后一句话——
“这一千年,我每天流逝一次小众化”
 
 
《真理像胡子》
 
天外有天,地下也有地
地球并不是放在地上的一只球
它是飘着的——
当蓝天的伞包又一次挣脱
它将直线掉落下去
这时,黑暗中便伸出一只手
接住它。另一只手,则
一针一线地在天地间
勾连、缝合着……
 
在乡下的每一场细雨中
我总是重复加固着这个想象
像把一个虚拟的蛋糕越做越大
若此时空旷的乡路上
恰好出现一个,没带雨具
却又心无旁骛地走着的人
我便会想到“王”字中间的一横
若他恰好又把这雨声听成了
哒哒哒的缝纫声
我便说,真理像胡子
正从他下巴突突突地冒出来
 
 
 
《楔子》
 
一群蛾子在攻击
灯泡被撞得哐哐响——
它们在用身体阻挡着
不断从灯泡射出的光线
它们硕大的影子
在雪白的墙壁上交替播放
像白垩纪的一头头巨兽
 
“它们就是黄继光”
我轻易就为它们找到了一顶冠冕
但此刻,我却无法形容
那些在我皮肤下工作的人
它们正抬着1.73米长的一个圆柱体
向着一个黑洞飞奔
但那里没有光,没有影
只有等待——
一个不停地泄露着黑暗的缺口
在等待着一枚楔子的楔入
 
《绿太阳》
 
 习惯看日落的人
 定是在等待着,一束绿光
 从一枚鲜红的太阳体内喷薄而出
 由此证明,他看到的太阳是绿色的
 对一枚绿太阳的理解
 就是对胆汁的理解
 对胆汁的理解
 就是对一头
 一声不吭流淌着胆汁的熊的理解
 
 太阳 这头被放逐的熊
 推磨者、风筝般的监工
 一生都在与天帝做着猫捉耗子的游戏
 清晨,他躲在一张少不更事的苹果脸下转动
 中午,他藏在一张不形于色的曹操脸下转动
 傍晚,他隐在一张仗义执言的关公脸下转动
 似乎他很热爱这场转动
 喜欢这种无所事事的活法
 但,我们都被他骗了——
 这些自我解嘲的扮相后面
 都连着一根无色透明的导管
 通过它,他把碧绿的胆汁偷偷播撒在
 江河、湖泊、山峦、旷野、林荫路上
 直到山绿过、水绿过、草绿过、树绿过
 他才在冰雪的耀眼反光中假寐
 而对这一切,天帝尚蒙在鼓中
 
 从儿时起,我就习惯了这种对视
 一个人坐在向晚的一段枯木上
 看着一枚大太阳从地平线一点点陨落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默契背后的万世缘由
 我不知道,那心头一凛的感觉
 是被一种“卧薪尝胆的爱”击穿
 我不知道,一大蓬绿色的胆汁曾将我濯洗
 
 
 
 《上帝是我的烟瘾》
 
上帝就是我储存在身体里的烟瘾
一旦进入思考的阵地
他便从暗处掠出攫住我
当我点起一支烟,朦胧中眯起眼睛
背后便多出一只手
扶着我的腰,挺着我的背
朝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走
 
 
每一支烟的外皮都是一张软纸
里面包着的也是软而吧唧的烟丝
装满一盒,也变不成枪膛里的20发子弹
打不出一个响
点着了,也不是狼烟、火炬、佛前的香火
又怎么能有上帝的神通呢?
这我真的回答不出。
 
 
但  没有烟的日子
我的确像着了魔
站着的时候想坐下
坐下的时候,又感觉椅子上有钉子
于是我躺下
躺下的时候,又感觉被窝里有跳蚤
于是,我又重新站起来
见窗外500米处的小卖店亮着灯
便打开门,三步变作两步跑出去
买了一包烟。
 
 
《天空的秘密》
 
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看日出
会听见地平线缺口处一阵阵细微的轰隆声
像若干头雄牛在顶撞着栅栏
我知道,那是千百颗太阳正欲夺门而出
是后羿之箭阻止了它们——
当天地之间需要一个信使
提醒慵懒的根条发芽
催促迟钝的冰雪融化
九个太阳已赶在天帝的令牌落地之前
一窝蜂跃下天庭
等手持令牌的第十个太阳抵达
它们已烤焦了土地,晒干了海洋
在一片怨声载道中
天帝令后羿射落了它们
 
但在一枚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起之刻
地平线是安静的
月亮滑过天空也是安静的
像一块冰无声地滑行在另一块冰上
只是,每当看到它滑过一颗星星附近时
我都突然感应到,那颗星星似颤栗了一下
它们为何见到月亮会害怕?
是怕被月亮的寒光刺伤吗?
不,我们猜错了——
月亮只不过是一只小白兔
而黑夜才是一头狮子
它一点一点把月亮吞进口中
并不咽下,再一点一点吐出来
 
我不知道那些星星何时出现的
也不知道它们一闪一闪的“鬼眨眼”背后
暗示的是什么言语
只是有些星子们肯定比太阳、月亮更苍老
我们经常看见,一篷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过
化作一阵陨石雨
但太阳始终是炫目的,月亮仍然是皎洁的。
我只是奇怪,天地间只需要一个太阳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太阳簇拥在地平线?
而茫茫黑夜需要更多的月亮
为什么月亮就一个?
而黑夜的巨口永远也不吞下它?
 
一连下了三夜三日的雨后
天空格外晴朗,月亮像一个被洗净的“)”
而此时星星们却显得又大又亮
似乎离我们更近了......
我终于忆起——
没有太阳的那些日子
白天还是白天
而没有月亮的那些夜晚
我伸出手没看见自己的五指。
但 如何解读那些星星们的恐惧呢?
或许 它们都是些
永远也不会渡过弱水① 的更远处的月亮
只是在八千弱水暧昧迷离的反射中
被我们和黑夜那头狮子
误当作“疑兵”……
但天帝管这一切——
叫和谐!
 
① 古神话传说中三界交汇处一个万物不生的巨毒夜沼,其核心被称作黑暗之渊。
 
《最完美的圆是磨砺成的》
    ——天空的秘密之二
 
最完美的圆是磨砺成的——
比如太阳、地球、月亮,比如木星、土星、冥王星
在纷落的陨石雨中,它们正被空气
这张无色透明的砂纸,一圈又一圈地抛光
因为阻力的缩小,它们的脚步
越来越轻,像一只只小猫,无声无息地滑过太空
 
它们互相咬合在一起,神秘地转动
或者说,正向一个未知目的地神秘潜行
是的,我无法说出那方向
但我知道,那是一个统一的、向内的神秘原点
就像若干蛾子向光源萃聚,它们只是
若干的实践者,向着同一个真理靠拢
 
如同,齿轮与轨道的磨损必是相互的
我知道,它们亲密无间的转动也是疼痛的
冥王星上定有月亮的辙印
月亮星上也定有着地球的毂纹
地球星上必定刻满太阳的轨迹
太阳星上也定有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星球的齿痕
……
 
不,它们的痛还有另外一种——
它们也在独自转动!如同布道者
白天向他人传道,晚间向自身传道
它们也会从另一个,另另一个不同方向
持续转动,打磨掉那些不为人知的瑕疵
这 那些被无辜磨损的大气层当然知道
 
这漫天浩浩荡荡的行脚队伍究竟要去参见谁
是谁给予了它们无穷无尽的感召力、推动力?
我相信,这无数飞转的小齿轮背后定有一个大齿轮
它无名无姓、不言不语,不眠不休地转动不已
唯物主义者叫它——永动器!
唯心主义者叫他——造物主!!
 
 
《愉快的和解》
——“天空的秘密”之三
 
当月亮滑行至一排条状云中心时
我忽然流泪。啊,这画面
太像一个人的胸部X光片了——
一个苍白的半圆形气囊
从几根白森森肋骨间隐隐透出
仿佛一颗行将报废的心脏
在做着最后的尝试
它可能还在拼命挤压
但身畔已无半滴血可用
只有发着嘶嘶声的空气在徒劳进出
接下来,它将无奈地摊开双手喃喃自语
就像,最后一波退下去的晚潮
对着一座巍峨的山峰说:
就这样吧,我已经用上最后的气力
 
据说,天空就是一个大屏幕
每天播报着人间启蒙者的轮回信息
我愿意把刚才这一幕想象成
一个思想者在人间最后的告别仪式
他们将再次抛掷进一个轮回盘里——
啊,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恼火的事
一生的思考结晶,只是一张光盘
写满看不见的程序,轻轻
一按格式化按钮,便了无痕迹
也许,他们从未艳羡过
一道损有余补不足的轮回公式
金山、银山不是他们想要的
美女和王冠也不是
他们,只想变成一枚
嗡嗡转动着的金刚石钻头
一次又一次,打开
前世的痛苦与孤独  介入进去
 
思想者每天钻进一个思想马达
就像探险者钻进一艘帆船里
沿着一条96万公里①长的航道探索不止
他们说,在那些比喜马拉雅山脉
更幽深的大脑沟回里,掩埋着
前世无尽的感悟和悬疑
开启它,你便富有
承继它,便是与天才为伍
但那片尘封着的黑暗世界里
处处布满失败者的残骸和尸骨
兼有无尽的结界和埋伏
他们的思想电波
就像一波波此起彼伏的海潮那样
退回来,再冲上去
但相对于海浪的无胜无败
他们的每天都不是重复
每次退却,那颗心脏都会派遣出
更多敢死队员,冲上去......
 
现在,月亮已经已经成功脱离那片云
恢复了它众星捧月的威仪
而那片肋骨样排列的云彩
也已经幻化成星星点点的鳞片散去
仿佛,天空又一次达成了和解
我不知道,上帝这老头儿
是否被刚才那幅图景所震慑
让一个辞世的思想家
转世为了他未曾谋面的某个后裔
还是像那个惊鸿一瞥的孔丘那样
躲在一张张陌生脸孔的后面
绝望地看着一本权宜之计
一下权宜了2493年②......
但我宁肯相信,这次是前者
因为,我忽然变轻的脚步声告诉我
这次散步,我的双脚愉悦且轻松
 
 
①最新科学证明,人体动静脉血管和毛细血管加起来总长约96万公里。
②孔子于公元前479年辞世,至公元2014年,已有24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