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孟醒石的诗

王笑风2014-08-26 15:22:12
 孟醒石的诗
 
 
《大雪落在黑夜里》
 
我的痛苦是远离大自然的痛苦
是草本植物再也开不出花来的痛苦
是肉食动物衍变为改吃素食的痛苦
是轻松的卵生进化到剧烈的胎生的痛苦
而大自然恰恰与我相反
大自然不是在进化而是退化,是时光倒流——
此时天空降下的已非洁白的碘盐
而是程咬金贩的私盐
此时夜幕已非浓香的墨汁
而是卖炭翁的炭灰
大自然由此一直上溯
上溯到后羿之前
我由此一直下降
下降到百年之后
那时天空将出现九颗炽热的太阳
那时我即使整天低头也会出现抬头纹
 
 
《夜路》
 
奶奶说,四十五年前她就到过那个小站
从井陉到藁城乘火车
从藁城到后北焦徒步走40里
背着两岁的女儿
天色暗下来,女儿被头顶上舞动的树影吓哭了
狠下心来接着吓唬她,再哭会把狼招来!
那时平原上根本没有狼
却有夜猫子、杂树林、荒坟、磷火
 
那时我爷爷是煤矿工人,他挖到了地下十八层
2005年的麦收季节,他又到了天上十八层
他没有受到他的祖先被土葬那么完整的待遇
在下葬之前他已彻底燃烧干净
装进骨灰盒深埋沃土中
再也不能发出磷火来警醒夜路人
 
 
《太行山》
 
究竟看到了什么?使太行山如此惊愕
张开了口就再也没有闭上
村庄只是嵌在它牙缝里的韭菜。
在太行,没有一个季节能够真正温饱
不管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都是
容易引起饥饿的新鲜空气。
我行走在羊肠道上,周围的山谷
是一个又一个巨大而虚空的胃
而不是心脏。所有的心脏已经缩小
被零星的柿子树高挂起来。
熟透了,就纵身一跃
跳下悬崖。
仅有个别几个被溪流接住
溅起水花。在此之前
溪流产下了无数颗卵石
若有足够的时间和温度孵化
或许会诞生另一个坚硬的我。
而不是现在:
我爬到山顶,因为陡峭
再也下不去了。难道它也不放过我?
眼看暮色将一切吞没
我忽然明白,太行山也是苦命的人
夜空满是它被人打碎的上牙
 
 
《静物》
 
桌布被她掀起来,很多东西散落到床上
早晨起床时,被子没有叠。粉绿色的棉布被罩
浅蓝色的褥子,残留着他们的身体
在昨夜就已经降低的温度。被窝的一角
有他蹬开的口子。他说:“热”。于是,他背转过身
 
现在他出门了。她忽然想起什么
她忽然想起什么就把桌布掀翻了
那些杯子、苹果、香蕉、陶罐、盘子、还有一把水果刀
明晃晃的,散落在床上
 
幸好没有什么破碎
幸好他不在家
等他从外面回来,她已经出去
床铺已经整理,一切恢复了往常。他打开灯
坐回椅子上,看到了一个苹果
一个有着她牙齿痕迹的苹果
 
 
《火车》
 
我们坐在通往市区的公交车上
外面正下着雨。我说我喜欢乘火车
95年暑假我去广州,从石家庄上车没有座
一直站到驻马店,换着腿站立14个小时
有的旅客比我幸运
铺张报纸躺在别人座位底下。
过了长沙,因为雨
车厢内的空气才轻松了
脑袋探出窗外,我看到这辆火车的长尾巴
正在丘陵上转弯。
可我没告诉你我现在的想法——
如果我们现在乘的是火车
如果也正行驶在一个丘陵地带
当我再次把脑袋探出车窗
我希望——我看到
火车后面拖着的一节节车厢
能够迎头赶上来
在我眼前陆续呼啸而过
 
 
《乌贼喷出几滴墨汁》
 
有人把清水搅浑,以为这样可以养鱼
有人把肠子弯曲,以为这样可以钓鱼
浮标晃动,内心生出涟漪
其实浮出水面的是王八,泥鳅潜藏水底
 
有人午夜醒来,以为泰坦尼克又沉没了
陷入无边无际的深寒
其实眼前的黑暗,只是乌贼喷出几滴墨汁
我虽不是大海,但仍有自净能力
 
 
《我与上帝下围棋》
 
上帝执白,我执黑
明明是我赢了
上帝却令天色暗下来
他的白子在夜空闪闪发光
我的黑子都不见了
 
 
《身后的秋天》
 
玉米秸杆全部倒下去的时候
终于看到了对面的月亮
 
那是一个落在我身后很远的秋天
我们砍完玉米,沿着
露珠里闪着昆虫眼睛的草径走过
风在田垄里起伏
在草叶多的地方踩不出脚印
走路的声音
被一片下降的叶子盖住
 
停下来
在一个月亮大小的水涡里洗手
父亲站在我身后,站得那么静
水里只映出他上衣的一角
他等我先洗完
 
 
《两栖》
 
在我的少年时代,村子有井底之蛙
没有贫富差距。池塘里哪怕只剩一碗水
也要端平。连蝌蚪也自以为与鱼儿是同类
摇着尾巴追逐穿连衣裙的锦鲤
 
痛苦源于成长
我希望减少青春痘,却增加了胸毛
蝌蚪幻想美人鱼的爱情,却长出了后腿
我厌恶贫穷,蝌蚪厌恶多余的肺
当我们彼此互相厌恶时
锦鲤已穿上月光织就的婚纱
 
后来我到了省城,蝌蚪也跳到了岸上
我发现自己,除了身体之外
和别人都不一样,尤其是思想
大多数人是爬行动物,是统治世界的恐龙
唯独我是两栖动物,跳跃式前进或后退
口头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其实我早已被同化。我很少回老家
再也不能适应乡村生活
再也不能像蝌蚪那样,返回头爱上青蛙
爱田间粗腰的长舌妇,爱水边聒噪的大嘴巴
爱在荷叶间上窜下跳,出污泥而不染
把受精后的卵子播种在广阔的天地中
 
 
《蚯蚓》
 
一踏上家乡的土地
我立刻成了软骨头,像一条蚯蚓
情愿弯曲成任何形状
对生者点头哈腰
对逝者双膝跪倒
这样做,其实还远远不够
如果明月如钩,我情愿作一条鱼饵
如果残阳如血,我情愿被两只麻雀来回撕扯
而父母却不情愿
在父母面前,我仍然是泥土中最柔弱的部分
混同于小草的须根
 
 
《午睡》
 
冬天的太阳和我都有点神经衰弱
中午我可以睡一会儿,它却不能。
棉被是从老家带来的
有些脏了。像窗外久不换洗的积雪
 
太阳一天只出来一次
夜晚休息的时间又很长
远没有我的母亲勤快
如果在老家,积雪会更厚
棉花却仍然很轻
睡着了,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隧道》
 
火车绕过北京,擦着火花向西
钻进一个个隧道,明明灭灭之间
我看到沿途苍翠的山,峭壁高悬
看到山间隐现的村舍
看到永定河像炊烟一样消散
忽然想这些隧道是什么时候开通的呢?
 
如今我已经到了更为陡峭的年龄
理想与现实之间也隔着太行王屋二山
如果不能将它们推开,就应该穿越
谁又在我的脊髓中开凿隧道
把我掏空?惟有时间
能让我逆流而上,让痛苦顺流而下
 
三日后返程时,正值夜半
同伴大多都睡着了
有小孩在哭,有情侣在缠绵
有民工在玩牌,有警察在虎视眈眈
小车厢也是大社会
我看到不同时期的我,挤在同一列火车上
集体从星空这个巨大的隧道里穿过
 
 
《书法》
 
在我的家乡冀中平原
每个村总有一个会写字的人
也就是比不识字的人
多念了两年私塾
比识字的人多了些魔怔
没有墨汁,没有毛笔,没有宣纸
锅底黑也可以写小楷
抹桌布也可以练大字
拉上犁铧,耕出甲骨文
田间整齐的麦苗,是他的欧体
河边错落的杨柳,是他的行书
墙头欲坠的土坯,是他的汉隶
大风吹乱藤蔓,是他的狂草
平时,他是土地的长工
遇事,他是乡亲的短工
为本村人写完,给外村人写
把汉字用在最该用的地方:“上梁大吉”
把书法的美感发挥到极致:“珠联璧合”
腊月写春联,秋天写祭文:
“生于光绪二年,卒于民国三十六年”
没有落款,没有印章
雨水便是落款,夕阳便是印章
 
 
《揽月》
 
昨夜,顺着梦境的藤蔓
我摸到了月亮的光头,足有十多斤重
像小时候从王婆家地里偷的西瓜
 
在冀中平原,除了母亲的乳房
最甜蜜多汁的要数西瓜了
我出生时,一个伟大的变革时代
也在阵痛中降临
 
一刀切下去,祖国被分为城市和乡村
太阳被分为朝阳和落日
两者上面,全是黑色的种子
 
我也是其中一粒
只不过是被吐出来的那一粒
再也无法回到鲜红的瓜瓤里
 
只好躲在城乡结合部暗自发育
希望有朝一日把父母接过来
希望分开很久的两半
在我这里重新合为一个圆满
我可以抱着它安睡,像揽着一轮明月
 
 
《新龙门客栈》
 
在武侠片时代
太阳都会轻功,纵身一跃上了屋顶
少年都会打架,跟家长对着干
在老师背后练习倒立
在女孩面前表演“白鹤亮翅”
对于他们来说,县城就是荒漠
学校就是立于荒漠之上的龙门客栈
高考之前的冬季太漫长了
需要一种高速的堕落来温暖
于是他们白天溜出教室
躲进昏暗的录像厅
傍晚把守校门,抢劫女生的初恋
凌晨翻过墙头,偷光父母的粮种钱
与地痞谈交情,对流氓讲义气
混淆是非,无论黑白
老师已经绝望,对他们放任自流
家长更是泪尽油干
他们是农民的逆子,社会的弃儿
没人能把他们从窄银幕中找回
使他们迷途知返
只有恳求时间——这个美人
出手,直接把这些英雄少年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解救出来
放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
 
 
《大撒把》
 
一辆快要散架的二八加重破自行车
与十六岁的我重新结合为一个整体
脊椎匍匐下去,成为自行车横梁
嘴巴张开充作铃铛
与课本无关的链条驱动朝阳和落日
与青春有关的齿轮在飞驰
 
以为扒着拖拉机就能超越自我
以为靠左脚触地就能在错误面前急刹车
尾随某个女生,在黑板上画出
两条没有交叉的抛物线
又被老师当作反面教材重点分析
 
在大撒把中平衡理想与现实的紧张关系
在倒栽葱里体验成绩与人生的混蛋逻辑
当时暗自庆幸
如今肠子都悔青了,上帝这个庸医
竟然早早地把我那截正常的阑尾
像气门芯一样拔去
 
 
《阳光和煦》
 
阳光和煦的日子,冬小麦正在返青
大地像一枚铜钱,生满绿色的锈斑
一列火车经过城市,仿佛是从钱眼里穿过
而我在里面已生活了十多年
并未爱钱如命,却疲于奔命
血管越来越细,拧成穿钱的麻绳
呼吸越来越急,赛过火车的蒸汽机
从没有想过解开自己
从没有想过释放自己
从没有想走出去,到旷野上看看
把无边无际的铜锈踩在脚下
以农民对待土地的方式对待它
秋种夏收,夏种秋收
不紧不慢,一年两季
看它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未来》
 
最后的工作是把文字中的自己抹去
或者干脆换一个人名。将所有的过去
义务和责任,一切与将来有关的线索
统统拽在那个人脸上。看他面无表情
看他举止无措,粉刺暗疮在白炽灯下
像雪后的花园又铺了一层沙子
然后,为自己的恶作剧暗暗发笑
 
现在依旧为他有什么名字而颇费踌躇
一切才刚刚开始
已看到了结果:在雪地里支起竹筐
里面撒上秕谷;在城市的深处
租一套房子,两个枕头互相依偎
 
 
《城中村》
 
十年前,省城的地面还没完全硬化
进城卖鸡蛋的小夫妻,把对方揣在怀里
即使跌倒了,也不会破碎
在他们的争吵声中
我和女友探讨生活的意义
当我们对天花板脱落的现实
无比绝望时
隔墙传来床板与支架
亲热的喘息声
这就是我曾经租住的城中村
污秽与生机同在
身体最柔软也最蓬勃的青春
当时的街道都是黄土路
下雨之后遍地泥泞,牵着手走过
积水刚好漫过初恋的脚踝
 
 
《药》
 
三十年来,我对你们这些黄连草根似的人
从未付出过什么,却得到了一切。包括
口含薄荷的少年时光
身披穿山甲的青春冲动
以及感知疼痛的能力
火中取炭,当及时缩手
而你们从没有放弃过我
 
两个药罐子,耗尽一生
只给这个贫瘠的乡村
剩了半碗药渣
只给这部恢弘的现代史
培养出了一介平民
你们原谅了我的无知、无用与无为
你们对我的宽容
长期以来,毫无毒副作用
 
 
《平仄》
 
十年来,我一直游走于
太阳和月亮构成的二元社会
在白天僵硬,在夜晚融化
在异地工作,在故乡沉睡
 
多数时间,我只配作少数的旁观者
看他们相互切割
把沉默的羔羊烤成肉串
再撒上少许同情的孜然粉
 
我庆幸自己还算完整
因反应迟钝,而避免了声色的勾引
却在亲情中一不留神
成了未老先衰的人
 
很多牙齿吞进小腹,变成胖子
很多白发缠住大脑,变成思维
一说话就漏风,一喝酒就没心没肺
集体对我的评价:“无趣”加“无味”
 
多么准确啊!如今
我努力过一种更平淡的生活
用前半夜熬两碗稀粥
用后半生爱一个女人
 
在革新的时代,写怀旧的新诗与绝句
用暮鼓晨钟的韵脚
拿理想和现实对仗
在平仄之间,吐呐内心的乌云
 
 
《全唐诗》
 
在阳光下大旱,在月光下大涝
村庄像两三个词夹杂在《全唐诗》里
凭借目录是找不到的
侥幸逃脱灾难的人仍选择返回家园
少数坐在木盆中飘到城里的孩子
错别字一样越描越黑
在反复校对中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