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大女人:星星坡纪事

嘉德2014-08-22 14:33:53
大女人•星星坡纪事

谭畅
 
 
《姑姑》
 
清明了,怪不得下雨。希望
天天都是清明,但不要雨
不要悲泣。要记忆,不要负担
路上湿滑滑,如不可捉摸的思绪
清冷冷的地下,有我曾带着体温的亲人
 
清明了,北京又起风。弟弟短信说
保重。这世界活着已是不易
怎敢把手放在心口,怎么有勇气面对
期待多年的魂灵。花开得繁茂
却透出白色凄清。云也低垂无语
 
去银河园公墓的路上加派了岗哨,尽力保障畅通
可空气的熙攘也在堵车,两个世界的距离
不因面对面而缩短,正如我当年
握着冰冷的手,再也不能得知你心头所想
 
《姥姥》
 
姥姥跟江南有什么关系我很想知道
因为反正爷爷那边没啥可考据的
大平原上一个小饭馆开一辈子的爷爷
历史清白单纯无比也资料全无
但姥姥的细皮嫩肉非常可疑
太阳下越晒越白的农村妇女像盏灯笼
多少男女疑惑于姥姥的产地
都知道中原不产娇小女人
细胳膊细腿细长眼睛的小妇人来自哪里
翘胸脯长脖子遗传给五个女儿
姥姥、阿姨和妈妈的怀里都香气馥郁
 
说姥爷像嵇康有点夸张
虽然都打铁都是美男子可姥爷墨水不多
解放前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帅短工驮着俏小姐离家私奔
说到这里多少人睁大眼睛
是的,你在听一个爱情至上家族的传说
这品质像家族病一样代代相传
心心相印的爱情永远是最奢侈的简单
 
逢上了改朝换代的大背景
人的观念既往不咎如乱抛的馅饼
砸到哪砸中谁真是难以预料
昨天的大逆不道今天的根正苗红
打铁的姥爷成了农会主席
看重的竟然是他的贫穷
即使有嫁接果树的手艺传给年轻人
淳朴的姥爷和姥姥还是坐卧不宁
直到去朝鲜的大儿子为国牺牲
把尸身堆到直达天空的上甘岭
 
遗体是见不着了可骨灰在哪呢
就地掩埋,不要给国家增加负担
门头的金属牌从军属变成了烈属
一个活泼泼的生命至此再无影踪
不管什么战争都是母亲的儿子在拼命
姥姥的心事从此沉郁,看人的眼光也多了一层
有时笑着笑着忽然间就不说话了
秋风凉夜里能听到深重的饮泣声
 
在对待二儿子的问题上姥姥变得强硬
拆散情侣包办婚姻能做的都做了
比自己当年气急败坏的爹娘还专横
这个叛逆的大小姐成了儿子的暴君
人类的双重标准又一次发挥作用
权力在哪暴力就在哪
不只是千年媳妇熬成婆的简单批评
说不清这是特例还是必然
难道是姥姥对人生的自我否定
是又一次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还是对人性更加洞悉后的痛定思痛
 
洞房夜舅舅蜷在了母亲的脚头
这个委屈的男孩把怨气发泄到新媳妇身上
当时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正风起云涌
舅舅转眼就被绑到了村委会
细声细气的姥姥上演了这辈子最挑战的一幕:
骂着大街一路哭诉把儿子生生抢了回来
新媳妇村干部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一个大户人家曾经的娇小姐
小脚缠得比粽子还玲珑的老太太
强行阻止了五六十年代一个耳光就离婚的政策
真奇怪她怎么有这种自我丑化的勇气
还把骂街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现在舅舅和舅妈还在凑合
八十多岁的老两口经常会说亲爱的
舅妈中风偏瘫已经十几年了
舅舅越老越浪漫一直不离不弃
小时候我对舅妈的偏见想想有些惭愧
虽然她也只是个目光如豆的农村妇女
有时候看着互相撒娇的俩活宝
强扭的瓜似乎也在岁月里酿成了蜜
真奇怪人的适应性到底有多强
或者说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骂街女》
 
并不是我对骂街有什么别样的好感
歇斯底里的撒泼女人多么适合审美观瞻
有农村的地方就见过骂街的妇女
在昏黄太阳下浑黄土路上吸引一大群男女
下地忙了一天刚刚回来,晚饭还煮在锅里
刚好赶上一场活色生香的独唱会,有时还是对唱
难怪津津有味地围着个披头散发的婆娘
随剧情时笑时怒,不时添汤加火
 
台上的人没有退路
只好拿出看家本领,一唱一叹倾诉
拖长的腔调非常有穿透力,句子泼辣简洁
使人迷惑中国戏曲的真正来源
这成熟的话语方式形成于何年何代
在不同的方言和农村丰富得叹为观止
把声音送到远远躲着的被告耳朵里
像叫魂一样,比法庭审判还难以忍受
 
唱到高潮处还要加以表演
站立、挺胸、吐唾沫
扔砖头、有节奏地蹿跳
长头发乱甩,所到之处众人躲闪
有时扣子在撕扯间脱落
干脆袒露肥白或干瘪的乳房
如装满的面布袋和倒空的簸箕篓
唤起围观者羞愧的童年记忆
人群一时哑然,似被冰冷的针刺中
演出也顿挫一下
演员的冷眼隐秘扫过众人
开始踢掉鞋子,蹲坐地上,在污泥里打滚
双腿痉挛着踢腾,如割喉后的母鸡
趾缝里灌满黑色的泥浆
 
离异的两只鞋早被围观的人踩得惨不忍睹
被骂的人也往往忍不住开始反击
两个巴掌总比一个拍得响
众人喝彩般把圆圈扩大一围
打心眼里希望双方势均力敌
嘴尖舌利的咒骂毕竟不会破皮
女人们的对决沦为重复的叫嚷
一场荒诞演出终于变得乏味
 
骂街代代相传,证明其生命力强大
事故发生频繁,让人质疑其效率
还有骂街是否比上访还管用
至少骂街者的表演有真诚的观众
城里马路上多少来往的车辆
有几个会停下来帮上几腔
 
那些骂过街的女人形象会不会受损
比如你很难将美少女和骂街女联系起来
只能像佩服老戏骨一样佩服老大娘
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登台表演
多饱满的情绪才能把自己弄得那么难看
也许这是女孩成长为女人的一个必须路径
在家族利益和柴米油盐纷争下
耽于幻想的仙女下降为寸土必争的妇女
在男人怀里,小猫咪终于长成了母老虎
 
《面条妹》
 
啊,你的白头发一碗碗端上来了
白太阳、白土地冒出热腾腾白蒸汽
像刺目的白光穿透树林把村庄挑在空中
 
那白光是你手中的白筷子么
稍一翻转,便竖成一根根直立的烟囱
吐出粗壮白烟捅进空旷黑夜
 
夜空混浊起来,混浊成老人白内障的眼
灯光惨白,白得模糊不清,白得灰黑发冷
白成紧咬的牙关,上翻的眼睑
 
两条白色瘦鱼泛起肚皮
又一个女人选择吞咽农药吐出生活
用生命质问世人敬畏的宿命
 
还是灌肥皂水吧,医院在两百里外
像重新灌满五彩斑斓的爱情迷梦
营养不良的少女一肚子没熟透的青春
 
灌吧,灌进暗夜里被动的、犁地般的播种
灌满把肚子撑圆再挤瘪的传宗接代
灌饱被孩子吸光再吮干的松垮垮的胸
 
灌,灌满,灌满再呕出来
把委屈呕出来,把伤痛呕出来
把三从四德呕出来,把贞节牌坊呕出来
 
呕出汉子偷人的耻辱,自己不争气的灰心和嫉妒
呕出妇科病常年的纠缠与恶心,人们谈及此事的暧昧
呕出所有该挨和不该挨的咒骂和耳光
 
呕出来,把心里常年的喘息和渴望一并呕出来
把白太阳下黑脊梁带来的眩晕一并呕出来
把灰月亮里捣药兔子哭红的眼也呕出来
 
直到呕出满天明晃晃的大泡泡
直到呕出一条肥白大鱼浑圆的尾
细长丹凤眼,上翘勾人鳃
 
在手心里游,游得人绵软湿滑
游得人热泪盈眶、哽咽抽泣
白发三千丈,天活大女人
 
闭上眼睛,你在倒吸冷气
吞咽,汁液沾满脸颊
分不清是泪、是汗、还是愁
 
白头发一碗碗,白太阳一盏盏
鱼尾在哭你在笑,白花花
 
《猪笼妹》
 
祠堂,不只是一个屋顶四面墙
某个朝代进士手书的一块匾
地图上显赫的大字
瓦间衰草经久的虫鸣
这些都是皮相,隐忍的
是记忆里削皮销骨的寒光
 
祠堂里的灯光永远是晦暗的
进门四块明瓦,上台阶六块
也是个十字,不过是隐喻的手法
十条浑浊的老银光柱斜插进来
把空气隔成无声的栅篱
把捆在一起的男女栅在里面
 
男人说他改了,他招了
他一时糊涂倒八辈子血霉
他声音嘶哑皮开肉绽
脸色蜡白,地上稀里哗啦
哭得比笑得还欢畅
他不想死,既使活得生不如死
 
女人抬眼看着他,不转眼珠
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吃惊
她还是有点内疚吧
对于不能自己独自承担这个结局
男人还小,他到八十岁都是小的
可怜的孩子被吓坏了
 
他是个好人,第一眼就知道
好人是不会主动做坏事的
他是出于好心,他想做点好事
他只是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不这样想
反正她是这样想的,她跟他一心
她从第一眼就跟他一心了
 
即使他决定悔改决定咒骂她
她还要跟他一心,她要配合他
让自己更值得被咒骂
她要承认自己是个妖精
蓝幽幽的瞳仁是蜻蜓变的
她要把无妄的羞辱当作表扬
用一只昆虫的受难为爱情镶条金边
 
月亮升起来,大地上明亮如镜
亲戚们各个衣冠清晰
痛恨并制止着自己的软肚肠
男人在镜子前平静下来
在灯光里开始羞愧
抬起头,他重新端详身边的新娘
拼却一死,晦暗的笑容如昨
齐整的身子骨,清亮的目光
 
她正盯着墙角的猪笼
哪根竹篾没被她轻柔抚摸
根根光亮水滑,笼子结构匀整
勤劳之人早掘好了自己华美的坟
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竹子
整个家族在土里连成片
怎能允许美丽异军突起
那花开的灿烂是致命的毁灭啊
 
她懂,她都懂,她自找的
正如猪笼本是她精心织就
她微笑着,寻找篾片上的血迹
有预感呢,那洒落点点的花瓣
和手指上玲珑的伤口互相牵挂
现在她们终于要会合了
像第一次约会,在晦暗阴森的祠堂
还是当初那样慌慌张张
 
这次再不分开了,枕着水
挤在亲手编织的洞房里
唇齿相依,心手相连
把最恶意的石头当作嫁妆
安然享受族人盛大的祝福
蜻蜓的梦沉进水底,终把他乡作故乡
 
逝去了,那些平凡的好时光
那些祠堂里蟋蟀虫豸的混响
那些田野里山河逝去的黄昏
那些暗夜里他呼呼大睡的酣畅
逝去了,一只绝美的蓝蜻蜓
在人世依依不舍的彷徨
 
翅膀脱落,翅膀飘在风里
翅膀遗忘,翅膀消失在祠堂
谁又在轻轻擦拭屋顶的明瓦
墨蓝的夜空闪闪发光
 
《土归·女娲》
 
阳光和黄土拉开一张悬弓
像要把整条河射出去
这边堤岸高出河对面,土质偏阳
产出过一个皇帝
那岸水草丰沛,有时泛滥
躺着我们共同的娘
 
她回到柳树下喘息
抛开身躯,将心口贴近流水深处
和花朵一起,在千种味道里俯仰
 
这片林子,曾被世间铃声打碎
头顶上炊烟缠了一圈又一圈
脚下河边木船敦实、轻捷
恒久守候着一个答案
如颠扑不破的岁月谎言
心头那只鹰越飞越远了
 
《紫丁香·七仙女》
 
你是在路上拦住放牛娃的少女
既莽撞又心急
花苞炸开春雷,喇叭敞开单纯
无辜笑对银河的指责
你是当代女文青的模版
一场窒息的初恋
占领男人青春期的羞怯
挤满一厢情愿的生活
你有宽阔的叶子,体面的枝
却把天鹅绒溅上唾液和泥浆
根扎得比悲剧还深,让人既敬佩又担心

《酒》
 
抖颤来自河底,扶住绿茅
天和云弯了腰。
油彩晃动
面容碎成喜剧
即将被笑泪淋漓
 
《麻石巷》
 
夜色盲目,被几声压抑咳嗽打断
白狗抬头看天空的粉霞
高跟鞋时断时续,小心敲打路面
掩盖他们孩子般的相爱
像激流中漂浮的气囊
把忍受当作享受
 
《一朵时光》
 
水晕攀上朱红花墙,纹出灰黑色莲痕
墙下的人十指覆面仰望苍天
一朵闲云走过,另一朵含笑不语
紫荆醉成沉甸甸艳红,在草地上撒野
痴笑兰花娇贵模样
木棉树独把叶子开遍全身
时光清澈,风懒洋洋吹过
墨绿叮当恣肆岭南山野
 
走神
 
舌头像幼滑水草,抚弄干涩
情分被日子削薄
拔掉指甲,塞进竹签
扯不出皮肉粘连
 
一群群白鹅,水面浮着
 
《年轮》
 
拧开年轮,漂净语言
染缸里捞出衰败布匹
用目光烘干疑虑
你疲惫笑容从尘雾里升起
细柔手指缓缓打开,轻弹烟卷
如睡莲花朵朵绽放
记得那年春光——
云彩放浪,群山奔跑
草滩边孩子赤脚听风
搅碎一河清脆卵石
 
《湖畔》
 
1
水滴进湖里,晕开
像一个逃不脱的句号
捆住岁月的挣扎
推远湖边历经开垦的土地
 
春天深处的废墟铺满稿纸
她终于放下了笔
连同心里那把小小的锄
2
湖面的抖颤优美而夸张
一直传到遥远的岸边
再轻轻折回半步,像个踉跄
伤痛和喜悦交织在花旦精致的脸上
3
湖里反射夕阳细碎的眼神
切割腐朽的枝干和树皮
耙梳过去的好日子、坏想法
静默的垂钓者伸手捂住嘴
 
山怕冷般缩得越来越远了
叶子落下来,一片片不停
 
 
 
各家评说“大女人”
        
这是智性的,又是充满女性敏感的,是个体的,又是充满着文化与伦理关怀的诗篇;“大女人”是大写的、有尊严、生命和历史的女人,因而也是更应受到关注、敬重和爱戴的女人。谭畅以她广远的情思和笔触,有力地扩展了当代女性写作的疆域。    
 
——张清华(诗人、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深挚的体察,飞扬的才情,多变的调性,而伤痛自在其中。谭畅和她的《大女人》因此成为当代中国诗歌一道耀目的风景。    
 
——唐晓渡(诗人、评论家、作家出版社编审)
 
  诗集《大女人》,从女性意识的历史建构提取出生命的尖锐痛感,所谓本地事物的抽象和抽搐,有广袤但又针尖般刺入的锐利。作者谭畅拿心灵世界与尘埃世界两相碰撞,由此产生的词的奇境,被嵌入思想和诗意的追问深处。或许,对谭畅来说,词的发生也就是生命的发生。物变轻了,词却取得了重量。
 
——欧阳江河(诗人、评论家)
 
        谭畅的《大女人》系列诗歌,语言畅达而质地坚韧,意象柔美而取譬精警,渗入骨髓的一种美和力量,凝聚了人性的洞察与思想的辩证,深刻的忧郁难掩不羁的灵魂。
 
——张光芒(评论家、南京大学教授)
 
        改变语言的性别症候,改变诗歌的修辞肌理,谭畅以大女人之大的诗歌写作,让女人在自身成类之际,带着她特有的色晕,皱褶,吻痕以及几千年呼吸转换的艰难,以疼痛和柔软让诗性重新出生。
 
——夏可君(哲学家、策展人、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 
 
        谭畅的“大女人”,是回到女人看女人。
        “大女人”之“大”,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高大”,也不是两性关系中的“绝对强势”,“大女人”其实就是“女人之所以为女人”。她不是依附而卑微的,不是属于男性审美“被看的”,当然更不是忽略女性性别所谓“平等的”。
        谭畅拆解孟姜女、嫦娥、精卫、夏娃、织帛女、杨门女将们的命运,与现实的女性存在构成互文或对照,并在现代意义上进行反思和质疑:何为女人?女人何为?那些叙事原型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被重新改写并赋予新的意涵。谭畅式的借题发挥、肆意调侃、戏谑反讽,使语言的“撒野”挥洒成趣,其实,背后却是目光的尖锐、冷峻和血的幽凉——这让我读出了平常、活泼、精灵的谭畅的另一面。
 
——华海(诗人、中国生态诗歌倡导者)
 
        谭畅笔下的“大女人”既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既柔软饱满,又坚韧锋锐;既固若金汤,又削铁如泥。在这些书写女人的诗中,古典与现代连通,现实与虚构共振,解构与重塑并存。与其说这些诗篇凸现了女性主义在古老东方的投影,毋宁说是生命、自由与尊严在这些非凡女性面孔上的聚焦,是现代性背景下人的主体、遭遇及其后果。她在唇膏与脂粉中充满激情地糅入哲学、历史、心理学、社会学诸学科的斑斓色彩,使其在描述女性神秘地带时,提炼出了超越身体及女性命运的文化符号或标识,从而显示出了异乎寻常的丰富、深刻及雄辩。
 
——黄金明(诗人)
 
        谭畅的“大女人”系列诗歌以其跨时代的人物体系,建构性的精神定位,现代性言说的剖析方式,揭示了女性在历史行进中的命运与自我挣扎、自我拓展的精神历程;显示了“一个性别面对敌人硬打压、爱人软收编的决心”和争取自由、解放、平等所遭遇的,来自于社会伦理、人伦传统与自我磕绊的困境。同时又彰显出“成为大女人的一天,我将尽弃前嫌”,这种脱胎换骨的新女性——大女人雍容大度的母性与超然的气度。
 
——林馥娜(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