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叶匡政的诗

卧夫2014-07-23 15:41:20
叶匡政的诗
 
午夜纺织厂
 
午夜纺织厂
月光照亮十二台纺纱机床
像野兽突然绷紧血液
这喘息只有我能听见
 
这寂静的力比白日的轰鸣更猛烈 
我不能完美地说出它的愿望
热切而冰冷的愿望
牢牢结在九十九根白线上
 
机器呵,你的美转瞬即逝
有谁会爱上这沉默的钢铁之躯
颤栗的躯体,人一样骄傲地走过来
背后的孤独我拒绝承认
 
月光像女工的手指跳动在纺纱机床上
这细微的碎片,点点滴滴
闪烁着钢铁深处那不为人知的愿望
 
 
一个下班的工人
 
关掉机床,齿轮的最后一声呜咽
多么严峻的夕阳
从高大的气窗到他静默的心底
 
他不想触摸被机油染黑的额头
他想就这样走入黑夜
不带任何安慰
 
也没有眼泪可流
 
 
积雪
 
一个男孩靠在墙边,问我:
你为何如此孤单?“因为我恨
这混沌的肉体!”回答多么无力
却能伤害一颗充满微光的心
 
又一次把身体移到阳光下
那个男孩,多像我的童年
颅骨里的积雪,一点点模糊……
浮动着两个人卑微的呼吸
 
 
一个瓦工的爱情
 
工棚里响起她的歌声,而我
竟如此麻木
 
她善良,疯狂,像刀子
一次次捅入我的心中
 
谁能发现我的哭喊
我昏睡的肢体,肮脏的长发
 
而我早已没有任何心愿
只求歌声,能将这残酷的黄昏放过
 
我竟如此麻木。哀伤回转
最后的白昼……她的歌声还在远远传来……
 
 
白菜场
 
我跟在一只大竹篮后面
黑暗的巷道,凌晨五点
母亲的背影
使我的走动更显得恍惚
我七岁,因困倦憎恨这样的时刻
 
那昏暗的白菜场,攒动的人影
一下子撞入我的体内
我缩紧瘦小的身躯 
我理解的渺小
与这样的清晨有着微妙的联系
 
一条条长队
锈黑的铁丝网围墙
连接着那些苍白的脸庞
当第一扇店门打开,四周灰尘一紧
迸发出喧闹的人声……
 
那只大竹篮 
排在另一条长队中
像只小兽变得透明
薄薄的竹片,交叉在晨光下
这就是我曾经接受的教育
 
 
徐文长和我
 
把财富看作正在消失的东西
 
让他虚弱,残忍,丑陋,肮脏
让他怯懦,伪善,营养不良
让我无知
 
此外,我什么都不在意
走过这愤怒的街道
谦逊的落日,在尽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白色
 
只有在北京苟全了性命的人
才能理解我
才能捧起木桌上这碗米饭
 
我被它怯生生的白色惊住了
就像广场
一下捧出那么多怯生生的遗体
 
只有在北京苟全了性命的人
才能认出我
我被你怯生生的双眼惊住了
 
银河菜场
 
在菜场光秃、油亮的肉案前
暗红的猪心猛地落入篮底
它陪着落日一起沉没
它将赞美一个三口之家灯下的亲情
 
钟楼顶端,那黑色的指针
多么寂静
远处厨房里
缓缓飘来的油烟味增添着我们心中的幸福
 
 
单身的钢筋工老胡师傅
 
老胡的背影还在走廊中
无需说话
灰尘就从四处腾起
 
即使月光,也能被老胡关进钢筋的笼子
他关心尺寸,好像是万物的尺寸
其实是人的?一点点楔入黑暗的缝隙
 
腋下的铁锈味,使他漂在世间
他多么奇怪,被女人拒绝一生
却从不拒绝女人一次
 
在老胡的记忆里,忧伤的事物
都这样摆动着钢筋的躯体
也好像是女人的躯体
 
没有漩涡,没有抽紧的心
摇荡、爆响的钢筋,呵他的白发
已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黄昏小贩
 
为了两只活着的手
也有不愿说出的话:
它就藏在那堆恍惚的面孔下
   
那被货担压弯的背影中
他们被撵过街角,撵到
马路对面……他们匆匆跑着
不停地转过惊骇的双眼
 
 
塑像
 
我躬身在一只烧焦的电闸前
它要打开
它要对着躁动的人群打开
它要移走所有漆黑的房间
   
远处的巷道像一支嘈杂的练习曲
在我耳边
我站在木凳上,黑暗中,打开电筒
看到了自己年华的流失……
   
这只焦黑的电闸
它静默,从容
仿佛经历过真正的痛楚
像我那不愿说话的亲爱的兄弟!
 
 
第二粮食仓库
 
这是米的颤动。高大的仓库
几只麻雀不曾转身
就从气窗上飞走
   
一个人沉溺于这静叠的整体
使他屏息,把自己挤得比米更紧
清冷的房梁下没有任何运动与它相像
   
粗大的光线把仓库变得无比沉寂
使粮垛站得更加坚定
我究竟看了多久
   
那种丰盈才在粮垛之上缓缓升起
又朦胧,又唯一,像生命解体时的光芒
安详地说:“我的身体就是目的。”
   
光滑、洁白的米粒,在仓库中
保留着一点泥土的温暖
淡淡的米香悬垂在黑暗深处
   
像小小的种子,在那里
我听而不闻
 
   
光线
 
微暗的床边
闪亮的针尖。外婆
飞针走线时安详、严肃的脸
   
针尖使人朴素,只缝补今日
它指向这里
指向人活着的地方
   
当外婆离去时
嘴里含满了茶叶
针尖使我可以忍受自己的幸福
 
为了亮一些,她移到窗前
一针一针地缝下去
永不复返
 
 
郊外,春花饭馆
 
忧心忡忡的夜晚
骨缝间迟疑的细雨
春花小姐
很晚才脱去迎宾的长裙
   
被雨水揉皱的郊区
像一张破损的十元纸币
货车隆隆开过
摧毁了灯下所有事物的信心
   
她别扭地站着
难熬的饭馆,难熬的心。母亲
在厨房中捧着面团
拔起又落下的算盘珠
带来雨夜的凉意
   
门外的杂草间,银白的罐头盒
像一只边走边啄的仔鸡
黢黑的月桂树,总在有人痛苦的地方
开出细碎、伞形的小花
 
 
侍者之歌
 
侍者使夜晚越来越长
这不重要,对于他,快乐近在手边
而我,我的命运是他手中的小费
   
多么柔弱的男性,多么平静
甚至平静得有些暧昧。整洁的服饰
把他压住,把他变得抽象
   
此刻,一定没人摸过他湿热的手心
他的双手,被淹没在他的动作中
好像已忘记那后一刻,关键的一刻
   
好像他的微笑真的在欢送客人
而我,我的命运是他收下的小费
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到一个油腻的口袋
   
他们心照不宣。没有人了解
那被塞进黑暗中的感觉,那揉皱的晕眩
灯光、喧哗、人脸都变得异常遥远
      
 
午夜的货车司机
 
他是一只寒蝉,听见天空
也听见树。蛛丝浮游
这条怪异的公路。当黑暗期待着
 
当月亮,被这黑暗扛向美洲
那是听觉的虚空
一颗头颅,插在车窗后
 
那是他心中的讥笑
小镇从两边涌来。生命的空谷
他慢慢爬过。眼前枝条寂静
 
他把重心移向左脚
他让车灯变暗。如果真是寒蝉
他甚至没有另一颗树
 
只有不同的枝条,不同的凄楚
被一个陌生的地名放大
被一次到达缩小
 
而他不动不止。任凭单调的笛音
向四方漫开
静默,钻心
 
像他的本性,被这双沾满油污的手
举在胸前。那是肉体的专注
和大地有着微妙的联系
 
那是隔绝
是惯性推动的长夜
是他命运的下坡,越来越陡
     
越来越接近地平线
越来越远离地平线
一根乌有的弦,一根解脱的弦
 
这辆货车,像午夜爬动的寒蝉
他是它心中的寒蝉。两只不同的寒蝉
都有着无法知晓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