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仁2025年10月诗歌（24首）
文/徐作仁
1、彼岸花，开在小院对门
拉开锈迹斑斑的柴门
十月的风，裹着旧年的凉
小溪边的彼岸花，红得
像记忆里蹦蹦跳跳的暖阳
我以为喊一声乳名
就会有炊烟踮脚探过矮墙
有羊角辫攥着彼岸花，追着风
把阳光的影子，叠进院角老梨树的枝桠
灶膛冷了，柴禾静了
那些唠叨我责骂我的人
那些笑着喊我去摸鱼的人
有的成了村口石碑上的名字
有的远在地图也找不到的旮旯
没有犬吠，没有芦花鸡的啼鸣
唤出一个偷摘黄梨的顽娃
对门，路人影子晃了晃就淡了
对门，彼岸花举着艳红
冷风中，把近的景开成远的殇
2025.10.1
2、厨房后门的芋子叶
拉开失修多年的厨房后门
母亲随手埋下的诺言
在泥凼里，撑着巴掌大的天
每个清晨，它都以不规则的椭圆
把圆滚滚的阳光，匀给
斑驳的土墙和我们亮着的双眼
傍晚，它蜷成半卷的模样
兜住归雀啁啾，兜住母亲弯腰时
落在肩头的夕阳
暴雨来时，它压低身子
护住泥凼中惊慌的虾米
像母亲，用微弓的背脊
护住我的怯懦与胆小
多年之后，我蹲在老地方
芋子叶顺着脉络，正在细数
炊烟散后的年轮和我唤母亲的次数
2025.10.2
3、拔火罐
凉是偷偷溜进身子的贼人
掏光精力，让我软在床沿
母亲的嘴像淬了冰的刀，字字刮来
却没有真的冷到我的心房
父亲麻着脸，找来玻璃杯和草纸
火舌舔过草纸的瞬间
我的背上肌肉立马收缩
我的撒娇叫声立马灿烂
母亲对父亲的臭骂刚撞在墙上
我却忽然被一阵暖意裹住
——父亲低头对着我的背呵气
粗糙指腹，轻轻蹭过那些紫黑圆疤
2025.10.2
4、盲盒
世界把“偶然”灌进某个模具
密封的“谜底”无法定价
当我们的指尖触碰之时
游戏就开始了
每一个盒子都可能是宇宙
太阳，月光，黑洞，任你猜想
每一个盒子都可能有决窍
生，老，病，死，供你抉择
我们终生都在拆开自己
从笑声里拆出魔鬼
从哭腔里拆出神仙
不过是把最简单的字，加个偏旁
2025.10.4
5、久假而归
加快赶到垭口的脚步
不想让小西风，小山雀
等你太久
一大片庞大而朴素的稻香
把小西风的衣衫，点缀成金
每一朵鸟鸣，都让你
成为跟自己最熟络的乡人
再往东拐一点
久违的温和，与老屋有关
久违的小名，以稍微散慢的姿势
把矮凳掸了三遍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拼命的行囊里积攒多年的蛮力
与稻田打一声招呼
重量顿减
生就是吃五谷的
这小风，这大鸟
会伴你，好好入眠
2025.10.5
6、十月，大书的农历
十月，鸟翅把天空抬高、驮宽
稻田就凭借大面积的黄金
宣布糍糯与醇香
站在拐角的柿子树，特用心
用一树灯笼，给仓禀和晒坝
打出亮眼的广告
你的声音，洁净而辉煌
掏出锃亮的内心和气力
英雄古老的、新鲜的乡村
不须刻意互通，开镰的姿势
跟你一样，跟稻子一样
金色的文字，大书农历
2025.10.6
7、十月小阳春
十月，我们小院的晒坝
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舞台
左边谷子，右边大豆
都是一袭金黄着装
让杮子树上的柿子和丽日
把影子，轻轻搭在亮眼的衣摆上
家雀顽皮，丢下了歌声
一只叼豆，一只衔谷
斗饱满滚圆，斗咀上的香羽上的光
海椒不甘后人
夹在豆谷之间、家雀之间
以鲜红邀功，以香辣争宠
演技不差分毫
小阳春懂礼数，把几束光
从舞台打向干檐
坐在矮凳上歆享表演的人
瞬间成了大戏的主演
2025.10.6
8、影子
日光垂直时，你是我脚下
一小团，不敢抬头的自卑
连呼吸，都偎贴于地面
路灯斜切过来，你骤然高大
撑满整整一面墙，替我活成
踮脚就可以摸到云朵的巨人
我秉承道义，磊落坦荡
你却在地上，扭曲成
面目狰狞、萎缩不堪的丑陋
尘世如蛊，害我怯懦徬徨
你便凭着本事，摇身一晃
美得像诗句编撰的童话
我们像两枚咬合一起的齿轮
在明暗之间
彼此掺入对方的褶皱里
2025.10.8
9、落在秋水之上的栾树小灯笼
风把最后一声蝉鸣吹薄时
它松开攥了半个夏天的枝桠
小小的灯笼，似乎要为秋水点亮褐红的灯盏
接住每一道褶皱里的阳光
它翻了个身，惊动两枚嗜睡轻鼾的虫吟
落水的声音，比枝头的告别还轻
秋水带着它走，绕过
一块还留着春燕爪印的石头
它忽然想起某场夜雨
自己曾把影子叠在栾叶
叠在另一只灯笼的影子上
雨停了，那只灯笼随秋风
去了远方之远
现在它路过一丛枯荷
巧遇藏在莲蓬里的星子
星子对它说，你看
所有离开枝头的都在回家
是啊，回家
秋水的波纹轻轻摇晃
像母树轻轻摇动栾叶
像母亲拍着一架老旧的摇篮
当月光漫过水面，它终于看清
自己正变成水的一部分
变成秋天，最轻的那声应答
2025.10.10
10、选择
叶肥的桑树上，没有鸟窝
丝柔的柳树上，没有鸟窝
攥着黄杏红桃的果树上
也没有鸟窝
枝桠瘦硬的皂角树上
鸟窝，如一枚未被惊扰的琥珀
2025.10.10
11、枯木与小树
你把年轮埋进沉默的泥土
我却从你皲裂的掌纹间
钻缝，顶出嫩芽
人们说，我是你重生的花朵
开在你朽而未折的脊梁上
像枚不肯褪色的印章
风来时，我颤巍巍的枝桠
一半缠着你的枯皮
一半举着未熟的光彩
我不只想，替你掩住哀伤
替你再活一次算不得勇敢
我要让每片新叶带着你
曾经的温度，长成自己的模样
2025.10.11
12、十月是包谷骨儿码成的小山
柴檐边，镰刀刚歇
包谷棒子便褪了绿衣
黄澄澄的籽，簌簌落进竹筐
白生生的芯骨儿——
一根，两根，三根
在老爸粗砺的掌纹里，慢慢垒起
风过檐角，骨缝里漏出的
是晒暖的阳光，是山雀掠过的翅影
还有老妈掰包谷时，漫过田埂的笑
五根，十根，百根
它们不说话，只把秋光压实
叠成屋檐下，沉默的小山
月光漫上来时，这堆骨儿码成的十月
正被家虫轻轻唱响
等北风卷紧窗纸，它们
有的会碎成金屑，喂肥
鸡仔的晨鸣，猪崽的鼾声
有的会蜷进灶膛，与火苗相拥
把一家人的日子，煮得发烫
2025.10.11
13、老井台上的扁竹根
老井台裂着一道陈年旧疤
它从扎进里面的根须上
又一次伸出绿色的手指
替沉默的石头，舒了舒久积的疼痛
我重返井台时，它借蓝瓣上的新露
替我洇开井台上的黑白影像——
母亲洗衣，皂角泡沾着晨光
父亲冲凉，水珠在肩背滚成白银
它微微倾身，像要扶住
爷爷修井时落进石缝的叮咛
粗粝手掌，将暖意嵌进井壁
让凉水也裹着温度
我爬上井台采花，它把叶片垂低
拢着那半截毛蓝裤，不让风
扯出藏在里面的光屁股的小羞耻
而此时此到此地
它叶片微颤，像替不说话的老井
碰了碰我的西装袖口
一滴时光，坠入井心
涟漪，立马漫过了我的眼眶
2025.10.12
14、小院出口的歪脖子柳树
老柳树歪着脖子，把年份
挂在垂向池水的枝条上
我曾追着风，在树下蹦着跳着
要捉住飞散的柳花
笑我的家雀也调皮，吊着柳条
耍谁也学不会的小把戏
父亲用大手折柳为笛
栽秧调子从笛孔里漏出来
漫过石凳，绕着篱笆
母亲端着柳篮走下院口
池水轻轻晃着她捣衣的影子
让白鹤呆立岸边，忘了振翅
大人老了，小孩也老了
只剩的半爿院子，倚靠晚霞
老柳树歪着脖子招呼我时
柳条探进没完全干涸的池水
钓那颗浸了好多年的月牙
2025.10.13
15、留守的红苕与老爹
这些红苕个头不大，歪瓜裂枣
你肯定，跟胳膊腿使不上力
有关，跟人老了有关
有劳力的人去远方下劳力了
留下的，还得待奉土地
弯了的腰背，弯下翻地时
三下五除二的技艺去了爪畦国
半桶粪水一搭上肩，就压出
腰酸与咳喘的老毛病
对自己不屑
对晒你的老太阳不屑
攥着一个没有个头的红苕
老爹，你吐出一大口烟气
地麻雀立刻会意，呆立着
不再啄食你的红苕
不再耗费你驱赶的力气
2025.10.15
16、高粱地边的石头
一块有你坐痕的石头
跟你一样，稳坐高粱地边
跟你一样，一个犟字足以概括全部
有时闷头不语，有时
骂个三声，才通透舒爽
顶着老日头和大风雨
让锄头倚靠
让高粱叶掸掸苔痕与疲惫
让山雀扑楞出醇香，熟稔地
捻动你的花发和眉毛
坐，没啥坐相
幸福与忧伤，全都直面高粱
学习高粱
当高粱穗子染上酒红
老爹，它跟你一样
会醉，会用烟锅
敲得季节不再怵劲
2025.10.16
17、听雨
一摁亮台灯，居室就窄了
想从一本书里掏出宽敞
而雨打塑钢棚，碎了刚攒起的好词好句
我和窗外的霓虹，在雨气里
一样潦草
这些雨，认不得我
认不得我乳名里裹着的乡土
智能机屏幕上，尘世的热闹
像磨纱玻璃，锁着我的僵冷
借一只烟的缭绕，飘往老屋
青瓦接住的雨，软得像娘的絮语——
张家迎亲的红帖，李家送葬的白幡
寅时动土，辰时下石，午时架梁
掐准的黄道，把日子安稳
更多时候，它俯着身子给土地念信
小麦拔节，会哼起小调
黄瓜藤可着劲，往竹架上绕
檐角苔痕悄悄换上新的宽心
雨和雨，是不一样的——
城市的雨砸窗，乡野的雨吻瓦
我听雨，听着听着，肉心
就从潦草里长出了端正的绿芽
2025.10.20
18、静水谣（题图诗）
金盏花在岸边、在柴屋侧边
绽成细碎的星子
小木船，这枚未拆封的暗喻
载着天光水影，静静泊着
桂棹未动，浸在波心
栾树举着小小灯笼拢住夕晖
山岚淡墨一般，漫过剪影
也漫着那个忘了划桨的人
他静在自己的静里
不敢轻念心中的好名字
柴屋映水，像一块温润美玉
水草舒着柔荑轻轻揽稳
细风为媒，把待绽的佳期
交给近岸那一只，敛好羽翅
正欲低鸣的鸬鹚
2025.10.21
19、十月短章
夕阳沉得慢了些，十月省去的部分
借满满两大筐红苕，宣告
紫皮裹着紫心，红皮藏着红心
咬开是脆，嚼着是香
隐忍了整季的土地，把幸福
袒露垄上
锄头与你，一同歇倚风里
石墩刚好容下夕照，也容下
你驼着的身子，矮着的思绪
盘活了的窄地，敞宽着日子
往省去的时光，点一杆旱烟
让缭绕补全断了节奏的虫鸣
老爹，你轻轻咳了半声
一担惬意，竟把回柴屋的山径
走短了半程
2025.10.21
20、大书的“人”
按家雀歌唱的平仄，你
携带晨风，爬坡上坎
在等候你的高粱地，与太阳
一同接受，整齐划一的垂首和注目礼
弯腰抚过穗尖的红，你心胸顿开阔
庞大绛香以饱满的姿势，为十月布道
你攥一把籽粒，沉甸甸的惬意
原创你放不下却拿得起的豪气
你与高粱红都很自足自信
此刻，窄地把屯积好的犟拐脾气
和撑硬的疲惫，一古脑儿卸给
阳光，大野，啄食仔粒的鸟鸣
老爹，你叉成内八字的投影
染着家雀的余韵，在十月
被大书特书
2025.10.22
21、在雷打石村
在一堆百无一用的乱石之中
找到坐过我童年、少年的那砣石头
苔藓覆盖的坐痕上面
一只过滤嘴香烟，过滤出去日与今时
四野无聊，蹲在旁边的野雀
没有平仄出挥锄比赛的毛头小子
喑哑声线，缠不住孤单的人影
一根芭茅草颤魏魏地摇晃
绒毛也没有黏着，不窈窕的
说话粗中有细的村姑子
想起小麦扬花，包谷抱崽
想起一朵南瓜花开得金黄金黄
想起灰狗朝桑巅上的大红公鸡
低吠的四言八句
想起一脬尿憋出的膻言杂语
想起一个壮汉在婆媳间呆若木鸡
想起旧檐下，拽我行囊的一缕炊烟
时间，这支老茧僵硬的手
在第五支过滤嘴烟过滤之后
竟然什么都没有抓住
2025.10.23
22、重阳素笺
晴光泼洒，野山菊举着
九月的明媚，登高者的硬朗
铺满山路
茱萸别上竹杖便生了劲头
霜发逐风，衣袂逐风
脚力一纵，就抖落半肩秋凉
旧鸟识路，啭着阳光拭亮的好名姓
新茅无意，落下星星点点感伤
终于立在峰头，阳光漫过脊梁
一身褶皱里，那些霜尘与过往
全化作漫山菊香
2025.10.27
23、我在乎你是否转过身去
老地方的梧桐又落了半地
我们是两页被风翻开的旧笺
认得的字词还在，语气
已锈成斑痕
条椅仍在，那年的路灯还亮着懵懂
影子隔了三十年——
风立在中间，膝再也挨不上膝
“好久不见”，说的像别人的故事
晨阳夕雨漏过指缝
是一首没押好韵的打油诗
攥紧口袋里皱巴巴的票根
心里的橡皮擦，怎敢递你
当你转过身去，回眸一瞥
是否闪过某个拙朴的小名
2025.10.28
24、送你一个乡村早晨
学一朵丝瓜花的姿势，你
立亍我的篱下
轻盈语气如藤蔓上的柔须儿
卷爬篱架，抆拭惺忪朦胧的晨阳
第三声家雀，押好你的吕韵
话流光与惠风
话厨房拐过来的炊烟
一院香味，恰恰酥脆
摈弃城市，你特意穿的圆口布鞋
上面有露水，有几点泥尘
你手机屏中，泥墙、矮檐
自有拙朴，自有骄矜
用半点局促望你
用半点坦白唤你的学名
一碗热腾腾的清水荷花蛋
替我，送你一个早晨
送你泥质草本的乡村
2025.10.29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